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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大使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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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头去了。他也感觉到他太傻了。他睡不着觉了,辗转反侧,不能成寐,一心只盘算着人家会如何把他看作呆子一个。他只嫌天亮得太晚,不能早些采取点措施以消除他给人造成的轻蔑印象。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刺伤。为了不失时机,他十一点就去了她处,想请她与自己共进午餐,但去了之后,她却已经外出;他让花铺给她送去些花,并在天晚之前又去了一次。她倒一直在家,但他再去的时候却又外出。他又去了欧麦利家,盼望在那里能碰上她,可她没去。欧麦利一副滑稽的眼神询问他混得怎样。为了护住脸面,他对欧讲,他敢肯定她对他意义不大,因而也就不失体面地没有留下。只是他话虽这么讲了,仍然心中不安,生怕欧麦利已经看穿了他。他向她发了一个快件,请她第二天去吃饭,但也无回音。这使他不明白了。他问了旅店的门房多少次有无他的信件。而仍然没有。最后几乎绝望之中他又在饭前去了她家。门房告诉他她这时在家,于是他上了楼。他心情非常激动,他直想跟人发火,原因是她对他的邀请竟然这么不当回事,可同时呢他又想假作十分轻松。他上了四层楼梯,黑乎乎的,又气味不佳,然后按门房告诉他的号码去拉了拉那门铃。房中静了一下,接着又有了声响,他再次拉铃。很快她开了门。他敢绝对肯定她一点也不认识他了。他大吃一惊,这对他的虚荣心的确是个打击,但他仍装出一副笑脸。

    “‘我是来探个究竟,你是不是愿意今晚同我一块吃顿晚餐。我给你发过了封快信。’

    “这时她想起他来了。只是她站在门边不动,没有请他进屋。

    “‘噢,不行。我今晚不能同你吃饭。我犯了严重的偏头痛,得马上上床休息了。我没法回你的信了,那个快件不知放到哪儿去了。另外我也忘了你的名字。不过谢谢你送来的花,你的一番好意。’

    “‘那就改在明天晚上怎么样?’

    “‘Justement,31我明晚已有了约会,对不起。’

    “他感到语塞。另外他也就再找不到勇气去对她提出更多别的要求,也就只有道声晚安告退。他的印象是,她倒也并非因为恼他,只是她已经完全把他忘了。这真是莫大的屈辱。当他返回伦敦时,而这中间连面儿都没再见着一回,那可确将是一桩憾事了。实际上他一点也没爱上她,而且还对她不无反感,可他无法把她从思想上驱赶出去。再有,他倒也能老实承认,他的这番痛苦不是由于别的,而完全是因为伤了自尊。

    “就在迈克大街附近那家小饭店的那次晩饭时,她曾提到过她们那个杂技团明春将赴伦敦演出。于是他在寄给欧麦利的一封信中仿佛若不经意地插上了这么一句,大意为如果他的年轻友人阿丽克斯也去了伦敦那里的话,他(亦即欧麦利)不妨告诉他一声,以便他前去看她。他很想听听那不懂画的她也亲口讲讲她对欧麦利为她所作的那幅裸体画是何看法,云云。当过了不久这位画家告诉了他,一周之后该团即将抵达那大都会32的艾格威尔路时,他猛地感到仿佛血涌心头。他跑去看了她的表演。幸亏那天他特意早去了些,而且事先看了节目单,否则他肯定会误了的,因为她就排在了头一个。上场的有两个男的,一胖一瘦,全蓄着大黑胡子,再有就是阿丽克斯。三人都上着不很合体的粉色紧身衣,下穿绿缎运动裤。那两个男的在一对高空秋千上不断做着种种表演,而阿丽克斯则满台跑着圆场,时而递过去个手巾把供他们擦擦汗,时而又自己翻上个筋斗。当那胖子把那个瘦子一下举到他的肩上时,阿立即爬到那瘦子身上,然后直起身来,站到瘦子的肩上,并向观众飞送一吻。这之后便是自行车上的杂技表演。这种技艺如果遇上高手也常会有些风情,甚至很美,但眼前所见种种却是如此粗糙,如此俗气,我的这位友人见了只感十分反胃。眼看着这些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在大庭广众之中这么耍弄他们自己,实在不禁替他们害羞。而那可怜的阿丽克斯,唇边的那种假笑,身上的那套粉红紧衣和绿色缎裤,而模样又是那么古怪可笑,他不免也诧异起来,他怎么会因为去她那里会她而她曾认不出他来而大感苦恼。不过耸耸肩膀,而且是带着一副纡尊降贵的态度,他还是等演出一完就去了后台,掏出一个先令让门房把他的名片递了进去。时间不大她出来了。见着他时还非常高兴。

    “‘噢,能见着一个熟人的面孔让人有多高兴,在这个沉闷的城市。’她说道。‘好了,我现在可以去吃你那顿在巴黎时就请过我的饭了。我已经快饿死了。我演出之前是从不吃东西的。你想想看,他们居然把我们在节目单上放到了什么样的一个位置。那实在是污辱人了。明天我们就要去见经理。如果他们认为就这么着还能让我们替他们卖命,那他们可就错了。唉,non,non et non!33再说那观众,是什么观众!没有热情,没有掌声,什么也没有。’

    “友人闻言大吃一惊。难道说她还把自己的表演真当回事?他简直快笑出来了。但是她呢,还在用她的那副嗓子继续说着,可是你说怪不,她的话照旧是字字抓住他的神经。这时她上下一身红装,帽子也是第一次见着她时的那顶红色的,看上去实在太招眼了,所以他不想带她去上一处他会被人看见的地方,因而提出要去苏荷34,带篷双轮马车当时还没淘汰,而这种出租马车比今天的出租汽车似乎更有利于调情说爱。我那友人用手揽着阿丽克斯的腰部又吻了她。这使她平静了下来。但另一方面他自己却并不感到如何兴奋。在这顿晚餐中间,他对阿一直殷勤有加,而她也表现得挺友好的。当饭罢走出店门,他提出希望她能去他在沃弗吞街的家中坐坐时,她却拒绝了,理由是,此次来这里时是她的一名友人和她一道从巴黎前来的,所以十一点还要去会他;她这次能抽空出来和布朗进餐主要是因为这段时间他有业务要忙。布朗听了,一肚子火,但也不便发作,在沿着沃弗吞街向前走时(所以仍走这里是因为她想要去一家叫蒙尼可的咖啡店喝点东西),路过一家当铺,而当她停下步来浏览橱窗时,她却因了一副镶着钻石与蓝宝石的手镯而欣喜若狂,而这个在布朗看来实在是俗不可耐,不过他还是询问了她一声她是否喜欢。

    “‘可它标价十五英镑哪!’

    “他走进店去,替她买了回来。她当然是高兴了。在即将抵达皮卡迪利广场时,她要他返了回去。

    “‘请你听好,mon petit,35我这次在伦敦是不能去看你的,原因是我的那个朋友的妒性实在是太强了,所以我觉着现在就走开对你有利。下个星期我就又去布洛涅演出了,何不跑过去看看?在那地方我就是一个人了。我那朋友必须返回他的荷兰了。’

    “‘好吧,我会到时去的。’

    “当他去了布洛涅时————这回他有两天的假————他头脑中的唯一的想法就是去找回他那受了损的自尊。奇怪的是他还把这个真当回事。我敢说这的确是不好解释。阿丽克斯会把他当成傻瓜这点实在让他咽不下去。他觉得只要一旦她能从头脑中消除这个看法,他就会从此和她一刀两断的。他想起了欧麦利和伊丰。她肯定会把这些都跟他们说了。一想起这些他内心之中根本便瞧不上的人也在背后嘲笑他,实在使他心痛不已。你是不是觉得他这个人太可鄙了?”

    “我的天啊,并不,”阿显顿道。“哪个聪明人都会明白,在能伤害人的心灵的全部情感当中,那最具有破坏作用,那最带普遍性也最难以根除的一种首先就得数那虚荣心了,而且正是这种感情才会使人否认它的威力。它比爱更能耗干人的精力。随着年岁的增长,万幸的是,一个人也许会对爱的恐惧和爱的苦役打个榧子,但年岁并不能把你从虚荣心的羁绊当中解脱出来。时间可以减轻爱的痛苦,但只有死亡才能最终止息一个受损的虚荣心的忧伤。爱还是单纯的,并不多方寻找托辞,可虚荣都会以千奇百怪的假相去蛊惑人心。它是一切德行的基本组成部分:它是每种果敢勇毅的总的发条,每种雄心壮志的力量源泉。它给每个恋人带来忠贞,每个苦行者带来坚忍;给每个艺术家成名渴望的烈焰送来柴火,它同时又是每位志士仁人的全部节操的有力支柱与重要补偿,它甚至把大圣大贤的谦冲卑逊也全付之一笑。它将使你无所逃遁于天地之间,而如果你想通过受苦去防御它,它会正好利用你的受苦来挫败你。你对它袭击的设防是无效的,原因是你闹不清它会从你哪个薄弱的防线去进攻你。诚恳固然保全不了你,幽默对它的戏弄也常无能为力。”

    阿显顿停了下来,这倒并非是因为他已经讲完了他要说的,而是因为他已上气不接下气,说不了啦。当然他也注意到,这位大使主要想他自己说而无心听他说,只是出于礼貌才勉强作聆听状。不过他抛出这篇演说倒也并非存心要使其主人接受什么教益,而只不过是为说而说使他自己开心罢了。

    “最后还是那虚荣心使一个人能挺得过他的那个倒霉该死的命运。”

    一晌间赫伯特爵士沉默无语。他只是直勾勾地凝望着前面,仿佛他的一腔思绪仍然伤痛地盘郁在记忆的远方地平线上。

    “当我那友人从布洛涅返回来后,他发现他自己已经陷入对阿丽克斯的狂恋之中,于是设法在她去敦刻尔克的为期两周的演出期间再次去同她晤面。这期间他什么也都无法想了,而出发前的那个夜晚他更是夜不能寐————他这一次只有三十六个小时的假,那份耗人的激情竟是如此强烈,简直吞没了他。他跑了过去只为了在巴黎偷那一夜之欢。而当她恰好有了一周的空当儿时,他更极力催促她前去伦敦。她知道她并不爱他。他只不过是她的百八十个情人当中的一个。对于这点她倒也坦承不讳,明告过他他不是她的唯一的情人。他受尽妒火的煎熬,但他明白,如果公开表露出来,则将招来非笑即怒。她对他可说连喜欢都够不上。如果说还算喜欢,那也只不过是喜欢他是位绅士和穿戴不错而已。她也倒愿意做做他的情妇,只要他对她的要求不招惹她的厌烦。但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他的资财尚未大到足以提出不得了的条件,而且即使真能达到这个,她依然会为了不失其个人自由而照样予以拒绝。”

    “那个荷兰人又是怎么回事?”阿显顿问道。

    “那荷兰人?其实就没那么个人。那不过是她信口编出来搪塞他的,原因无非是不拘什么理由吧她当时不想同布朗多打交道。撒个谎对于她又算得什么?不要以为他跟他自己的这个狂热就没斗争过。他知道这只是发疯;他知道如果长此以往只能导致他的灾难。他对她并不抱着一丝幻想:她平庸粗俗,并无可取。他感兴趣的东西她一件也谈不来,而且也就不想去谈这些,可她认为他对她的那些事情一定会感兴趣;她跟她同行的那些争吵,跟经理的争执和跟客栈主的许多纠纷,这些她不知和他讲了多少。这一切都使他厌烦得要死,可是她那条沙哑的嗓子却总是使他听了心跳,而且心跳得有时简直会闭过气去。”

    阿显顿开始坐不住了,他坐的是那种叫夏瑞登36的座椅,直挺坚硬,看上去很优雅,但坐着并不舒服。他巴不得大使也能想到这点,以便换个房间,那里是有舒适的沙发可坐的。太明显了,他所讲的全是他自己的事。另外他不禁觉得竟当他的面把自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无遗总不是个文雅做法。他并不希望他这样地对他谬托知己。凭着那带罩的烛光阿显顿看到此刻他已是面如死灰,目放星芒。这个与他平日那副冷峻镇定的作风未免太不协调。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他已口干得说不出话。但他还是拼死地讲了下去。

    “但最后我那友人还是设法振作了起来。他对自己的计划的龌龊也感到恶心;那里面绝没有美,有的只是耻辱,另外最后也毫无结果。他的这份狂热就跟他所狂恋着的那个女人一样,全是俗不可耐。也正好阿丽克斯将随团去北非那里进行长达六个月的演出,而这个期间他也就没有机会再去见她。他下定决心,必须利用这个机会同她来个彻底了断。他苦涩地感到这对于她毫无所谓。不用三个星期她就会把他忘掉。

    “接着又发生了一些别的情况。他结识一些人,其中有一对夫妇,其社会与政治的地位及交往都非同一般。他们的一个独生女儿,这个我也说不清原因,一见便钟情于他。她身上的一切都与阿丽克斯恰恰相反:首先她人生得漂亮(十足英国式的漂亮),碧眼粉颊,颀长轻盈;她简直就是从《笨拙》37上都·莫利埃38的插图里跑出来的活活一名美人。她不只人聪明,而且读书极多,并因自幼生长在政界环境,她对我那友人感兴趣的事物都能评论出个长短。他有理由相信,只须他开口向她求婚,她是会接受他的。我已经跟你说过他一向雄心勃勃。他自己也清楚他才具非凡,只望能时运到来,一展宏图。这位女士和英国的许多名门望族都关系密切,因而他再傻也不可能不知道这类联姻会对他未来的仕途多么有利。这种良机可谓千载难逢。让人思想起来这将是何等的一种解脱啊(能把过去那段不佳丑闻从此一下抛到脑后),何等的一种幸福啊,这时他就不再会徒因对阿丽克斯的一番痴念,硬要把自己的头颅向着那本来由一副欣欣然的毫无所谓与事实上的一副善良天性所建成的那座墙壁撞得头破血流;的确,这将是何等的一种愉快啊,每当他一想到他这个人对于另一个人还很是回事!他能不觉着得意,不受到感动吗,当他一进到屋里就看到她立即容颜焕发?其实他心里也不真爱她,但他认为她还是挺迷人的,另外他也是为了忘掉阿丽克斯以及阿曾把他拖入的那种低俗生活。最后他下了决心。他提出要迎娶她,而对方也当即允婚。她家里闻讯大喜。婚礼将于当年秋季举行,因女父有一些政治事务须亲去南美进行处理,届时母女两人也将随行。这也即是说,他们将走一夏天。而此时友人布朗也已不在外交部办公而转入了出使事务,他行将被派赴里斯本就任,而且刻即成行。

    “他送走了他的未婚妻。接着发生了一点变故,他即将去里斯本进行瓜代的那个人因故需要在岗位上再滞留一个季度,因而在这段时间我那友人就放了羊了。而就在他下定决心今后将如何弃旧图新之际,阿丽克斯的信来了。来信讲她即将去法,并定好在那里有多次演出。信里还把所去之地一一列出,然后以一种若不经意的口气写道,他们肯定会少不了乐子的,如果他也肯过来玩一两天。一种失去理性的、罪恶般的念头攫住了他。如果说她的这封信要是写得恳切认真,他肯定会拒绝了事,但正是她的那股满不在乎的轻飘神气乱了他的方寸。猛然之间他又想念起她。他再也顾不得她是否粗俗平庸,这种痴癫已钻进他的骨髓,而这也就是最后一次机会。再过不了多久他便将是个有了家室的人。要么今朝,要么永不。他当即去了马赛前去接她,只见她刚从突尼斯开来的那条船上走了下来。见到他时她露出的那脸欣喜让他心跳不已。他明白他仍在狂恋着她。他告诉了她三个月后他即将结婚,因而要求她和他一起来度过他最后的这一段自由时光。可她不肯放弃她的演出。她怎么可能一切不顾把她的伙伴都扔在一边呢?他提出他将对他们的损失进行补偿;可她还是不听这套;他们一时之间是找不到人来替代她的,况且放弃这个不错的签约也实在可惜,它本身又会招来更多别的约请。他们都是说话算话的老实人,他们都是守信用的,不仅要对其经理负责,也得对观众负责。他气愤极了,眼看着他的无限幸福就因为这个该死团体而全给毁了,这也太荒唐了。可三个月后又将如何?那时对她来说又会有何好处?不行啊,他提出的要求太不近情理了。他告诉她,他崇拜她。他只是到这时才知道他是怎么发疯地爱着她。那好么,她道,那为什么他不能也和她一道前去,和他们一道去旅行;她会喜欢他的陪伴的;他们能一起过得高高兴兴,这样三个月一到,他就可以回去迎娶那女继承人,而彼此全都不受损失。对此他犹豫了一阵,但这次既又见到了她,他受不了这匆匆就分开的别离之苦。他接受了。于是她又讲道:

    “‘可你得给我听好,我的小东西,你晓得,你可不能犯傻。那些经理是会讨厌我的,如果我跟他们也玩起chichi39,我不能不为我的前途着想。我在他们眼里不会继续受到欢迎,如果我把团里的那些老主顾都抛弃掉。当然这种事也绝非天天都有,但你可得记好,你不能动不动就闹起来,如果我偶尔也跟某个旧相好欢聚欢聚。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那只不过是例行公事。你还是我的amant de cur40。’

    “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撕心裂肺般的绞痛,而且我认为他已经面无血色快要晕过去了。她也不解地望了望他。

    “‘条件就是这个,’她道,‘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他接受了。”

    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此刻在座椅上身向前倾,脸色竟是那般煞白,阿显顿生怕他真的要晕了过去。他的一张面皮过于紧绷头颅,因而那副外形简直就像个死人似的,只不过额头上的血管不像绳结一样突现脑门。他已经失去一切自制。阿显顿再次觉得他该停下来了,看到他这一丝不挂的赤裸灵魂他自己都感到害羞和不安:一个人不该在人前把自己剥光到这种状态。他真想大声喝叫出来:

    “停了吧,停了吧,再别多说半句了。你将来会害臊死的。”

    可这人已经丧失了一切羞耻。

    “于是一连三个月他们就这么着一起相处一道出行,不断地从一个小镇迁至另一个小镇,入夜便共住在一处龌龊野店;她不让他把她带到好一些的旅店,说她的衣着不适合去那里,而目前的旅店她住着倒更舒服;她不想让她的伙伴认为她在摆架子。他在那些简陋的咖啡店里一坐就是多少个小时。团里的人已经同他称兄道弟起来,呼喊他时也不用他的姓氏,不仅常常跟他开粗鲁玩笑,而且还好拍拍他的脊背。在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也为他们跑腿办点杂务。他看到了经理眼角里的善意蔑视,搭台工匠对他的亲昵狎侮也只当没事。他们来来去去向来是坐三等车,他也得一样去搬运行李。他这个一向书瘾很大的人这期间竟也从没有翻阅过一页书,原因是阿丽克斯就最见不得人看书,认为那纯粹是在摆谱儿。每天晚上他都到歌舞厅去观看她的那些既不上等又不高级的无聊演出,还得违心去迎合她的各种可怜的看法,硬要承认那是挺有艺术性的。演得顺利时,他得去祝贺她。偶尔演砸了时,又得去宽慰她。而且每次演出一结束时,他马上得去咖啡店里,等着她去卸装,不过也常有这种时候,就是她会风风火火地跑了进去,对他讲道:

    “‘今天晚上不用再等我了,mon chou41,我有事。’

    “然后就是他妒火中烧,受尽煎熬。他会受到从来没有人受过的罪。她会半夜三四点钟返回旅店。这时她会惊奇他怎么还没睡觉。睡觉!谈何容易,万箭穿心他睡得着么?他答应过她不干涉她的行动。可他没守诺言。他跟她大闹起来。有时候他甚至动手打她。这时她就会发了脾气,告诉他她烦透他了,她要收拾东西离开。接着是他又跪下央告人家,什么全都答应,什么全都服从,发誓什么全都能咽了下去,只要她不丢下他不管。那份可怕,那份屈辱。他真是太惨了。太惨了吗?并不。他一生也没有这么快活过。他这是在泥沟里打滚,可他滚得欢天喜地。到此为止,他过去的生活让他厌烦透了,只有眼前这位在他看来才是神奇的、罗曼蒂克的。这才是真实。那个邋遢的、丑陋的、生着那么一条哑嗓子的女人,怎么一副精力竟那么饱满,对生活的爱好竟那么强烈,她甚至把他也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高度。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团宝石般的纯净光焰。现在人们还读佩特42吗?”

    “我不清楚,”阿显顿回答道。“我说不上来。”

    “可好景不长,良宵苦短,就这三个月呀。岁月何疾,时光多快!有的时候他甚至发生过狂想,何不把那一生的美梦全都捐了,就和这些玩杂耍的生活在一起算了。而这批人这时候也都爱起了他,甚至提出,他不难也自己练上一手,将来也好和他们一道献艺。他明白他们也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并非十分认真,不过这个提法还是听了挺开心的。当然这些全都是空话,是没有可能去实现的。实际上他思想里也就没真想做这交换,难道三个月一过他就真的不回去了,不再去过那生活和承担起那份责任了?凭着他的心智,他的那副冷静、逻辑的心智,他完全明白仅仅为了像阿丽克斯这样的一个女人而牺牲掉一切就太荒谬了;他仍然壮志未泯,他仍渴望掌权;再说,他也不能去伤那可怜孩子的心,她又有多爱他和信任他。她每周都要给他去信一封。她只望能早些回来,时间对她是太长了,但他这方面,想法却与她相反,只恨中间不能发生点什么,好让她不能如期归来。他如果能再多有点时间多好!如果是六个月也许就能治愈他的那份痴迷。因为现在有时候他已经讨厌起阿丽克斯。

    “终于最后的一天到来了。他们两人反而无话说了。他俩都挺伤心的;但他清楚,对阿丽克斯来说,丢掉了他也不过像丢掉了个还不错的习惯,用不了二十四个小时她就会跟她的那些流浪的伙伴似的,照样快快活活,精神十足,就跟过去没碰见过他这个人似的。临别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当然一直都抱在一起,没少流泪。如果那时她竟向他提出别离开她,他或许还会留下来的;可她没提出,她也就没想过会这么提,她把这个看成是命定的事,而她的伤心落泪也并非因为她如何爱他,只不过因为他也很不高兴罢了。

    “第二天一早,她仍然好梦正酣,因为不忍心唤醒她去作那告别,他悄悄溜下床来,提起背包便乘车去了巴黎。”

    阿显顿掉转过头去,因为他见到了两滴泪珠正盈满惠泽斯朋的眼眶,说着就滚下颊来。他连掩饰也不想掩饰。阿显顿又点燃起一支雪茄。

    “到巴黎后他们一见着他几乎喊出声来。他们都讲他瘦成鬼了。他只解释说他得了一场重病,至于其他就一概都不说了。好在人家对他还是盛情不减。这样一个月后他就喜结鸾俦了。他得到了种种可以施展其长才的机会,而且也就地位优越起来。他的升迁也堪称迅速,令人瞩目。他现在进入了他一向追逐的那种一切整饬体面观瞻显赫的任事机构。他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地位权势。他一再荣膺了各式各样的赞誉表彰。天哪,他已经称得上是飞黄腾达,足慰平生,因而成了千人羡万人慕的天之骄子。可这又算得什么?一堆灰烬。他只感到厌烦,让人发疯的厌烦,他所娶下的那位高贵而漂亮的贵妇人让他厌烦,他的优越生活迫使他不得不与之交往应酬的那批人让他厌烦;他只不过是在演一出戏,所以有的时候他会觉得,总是这么无止无休地戴着面具活着,他实在再受不了啦。但他还是受了。有的时候他还会想起阿丽克斯,而且想得那么厉害。他真巴不得能一枪毙了他自己,以免这么受罪。他以后没有再见着过她。再没有过。他从欧麦利的来信得知她嫁人了,而且离开了杂技团。此时想必也已经是一个肥胖的老妇人了,对他已再无所谓。但他虚度了他的一生。他就连他娶下的那个可怜女人也没有给她带来过幸福。他从来没有什么可给她的————除了一点怜悯,而这事他又怎么能长年累月地隐瞒下去?所以一次痛苦难耐之中他就索性把同阿丽克斯的事全抖落了出来。好了,此后她对他么,只会是妒气冲天,再没别的脸色。他现在明白,他本来就不该娶她。如果当年就明告了她,他实在不愿意娶她,那么最多半年,她的这点不快也就会过去的。她会照样高高兴兴地嫁给别人。就她而言,他的牺牲是无谓的。他心里明镜一般,生命对他一生也只这么一回,因而一想起他这辈子是白过了,就难免要痛心疾首。这个无限的哀愁他是说什么也补赎不了的。当人们说起他是一名强人时,他只觉着好笑:他实际上虚弱得跟水似的,飘浮不定。这正是为什么我说白尔灵是对的。虽说那事只维持了五年,虽说它毁了他的仕途,虽说他那场婚姻最后以灾难告终,可它还是完全值得的。他也必将会满意的。他必将会完成了他的使命。”

    说到这里,门开了,一位贵妇人走了进来。大使瞟了她一眼,一股冰冷的敌意掠过了他的面孔,但只不过一瞬;接着便站起身来,立即把刚才那一脸的狼狈相收拾了去,重换上了那副文质彬彬的雍容气度,并向来人惨淡一笑。

    “这是我内人。这就是阿显顿先生。”

    “我想不出你们会在哪儿谈话。为什么不到你的书房去坐?我敢说阿显顿先生一定会不舒服极了。”

    夫人是位五十许人,纤细高挑,面上已显干瘪憔悴,但当年肯定也曾美过。她一见就会让人感到这乃是一位大有教养的人。正仿佛一株珍贵的异域奇卉,由于久蓄温室,已早失去其昔年的美艳。她身着一袭黑色裙衫。

    “音乐会演得怎样?”赫伯特爵士问道。

    “噢,倒还相当不坏。演奏的是勃拉姆斯43的一部协奏曲,那个四部曲44里的篝火音乐,还有德沃夏克45的几支匈牙利舞曲。我觉得那些演奏有点太炫耀技巧了。”她转过身来对阿显顿道:“但愿你没有给我那丈夫腻味死。你们都谈论了些什么?艺术与文学?”

    “那倒不是。只是些生活的素材吧。”阿显顿答道。

    说着他告辞出来。

    1 以上一两句对某些读者在理解上或可能产生一定的困难,对此,译者建议,不妨去请教一位美术老师,特别是一位漫画作者,必能更好地理解此义。查一查英文词典(原文词典)中关于caricature的解释,也将同样有益。如能有幸借阅到英人Max Beerbohm的这方面画册,当然就更理想。

    2 法语:两人面对面之密谈。

    3 意为上面放着饮酒杯盏与酒瓶等的托盘。

    4 雪利,西班牙所产名酒,一般多在饭前饮用。

    5 马蒂尼,一种加苦艾等的混合烈性酒;这里的干,意同干红干白之干。

    6 Canaletto(1697-1768),意大利著名画家。

    7 此句的含义译者以为大致是,大使之富贵感与一般暴发户之富贵感大不相同————他没有后者对其财富的那种明显强烈的意识。他能富而不觉其富,不感其富,不夸其富,不炫其富。

    8 此处特指英国贵人富绅多在乡间另有其别业邸宅,以便在休闲时可以远离城市喧嚣。

    9 这里在叙事上似稍欠铺垫,但从下文将不难明白,显然指与白尔灵有关的那个女人,而这女人则毁了白的政治前途。

    10 Larues,法国巴黎一家大酒店名。

    11 }欧洲摩纳哥城市名,以赌场闻名于世。

    12 Antony Trollope(1812-1882),英国小说家,故事特富曲折跌宕与传奇色彩。

    13 法语:心上的爱人(情人)。

    14 英语,意义相同。

    15 Mayfair,伦敦西区豪华的住宅区名。

    16 这话译者的体会是,这里作者强调的乃是其雅,而非其俗。

    17 此处这么突兀的一句应当是谁问的?读者试猜猜看!译者以为当然只能是那大使。是否意在讽刺阿显顿刚才是太兴奋了?当然这种问句照例是有问无答的。

    18 Bohemia,本旧日捷克省名,后吉卜赛人通过此地而进入西欧,因而又成为该民族之代称,又因其中特多从事歌舞杂技的人而产生放荡不羁、不顾社会礼俗等含义;在西欧文化中还常用以指某些诗人与艺术家。这里显系指伦敦贫富交界处的这类地区。

    19 Paul Gauguin(1848-1903),法国后印象派画家。

    20 Paul Cézanne(1839-1906),法国后印象派画家。

    21 位于巴黎塞纳河南面,向为艺术家与大学生们群聚雅集之地。

    22 英国皇家艺术学会会员(Royal Academician)。

    23 区名,地在巴黎之塞纳河左岸。

    24 法语,为法人对有勋爵的或有财富的英国人的称呼(常带戏谑味),相当于My lord。

    25 法语:这很难说。

    26 这时期约在三四月间,可长至二三十天。

    27 以上两地均为伦敦市内的有名餐馆。

    28 法语:他这人还不坏。

    29 La 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17世纪哲人、伦理学家与散文作者,所作以精致简练和富于格言隽语著称。

    30 Oscar Wilde(1854-1900),英国剧作家、诗人与小说家,作品中特富奇趣,语妙天下。

    31 法语,此词有多义,但这里应作“说实话,坦率地说”解。

    32 这里大都会指伦敦。

    33 法语:不行,不行加不行。

    34 Soho,伦敦中部一条餐饮街,以西欧餐馆与夜生活著称,但档次一般不高。

    35 法语:我的小东西、小情人等。

    36 一种过时的古旧型座椅,夏瑞登是其创制商的名字。

    37 Punch,英国著名幽默杂志名。

    38 du Maurier (1834-1896),出生于法国的英国著名插图作者与小说家。

    39 法语:装模作样,虚情假意。

    40 见前注。

    41 法语:我的亲爱的,我的情人。

    42 Walter Pater(1839-1894),英国著名学者与批评家、唯美主义的领导人,牛津大学教授,所作素以精致细腻、醇朗典雅著称。这里大使将他的那个粗俗女人及其表现拿来与这位大师的优美作品进行比较,实在是滑稽透顶,匪夷所思!

    43 Johannes Brahms(1833-1897),德国著名作曲家,曲调以醇美肃穆著称。

    44 意即德国大歌剧家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所著的一套四部曲中的第二部,亦即《尼伯龙根的指环》,其中有一篇描写篝火的音乐。

    45 Antonin Dvork(1841-1904),捷克著名作曲家,代表作为《新世界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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