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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大使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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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显顿一想起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所邀他来赴宴的这桩事,一时心下是不无顾虑的。黑领带谓何?一次小宴而已,人数定不会多,无非其夫人安女士(其人阿尚未见过),至多再有一两名年轻秘书。可以想见,席上不会有多热闹。很有可能饭罢即将玩牌。但据阿显顿所知,职业外交家照例牌艺不精:所以会是如此,其原因也不难想见,此类人物所具有之一番博大心志固亦不屑于浪置虚抛于此类琐细之客厅游戏。从另一方面讲,他又对一名大使于其燕居闲处之际的非正式的一面不无相当之兴趣。因为显而易见,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绝非一般常人。论相貌论气度,此人均无疑为其本阶级之无上楷模,因而一旦有幸遇上某一熟知类别之典型范例,自将是大可玩味的快事。此公即是一般人理想之中一名大使之标准形象。他身上的一切可谓均恰到好处,因而其中之任何一项只需稍稍予以夸张,其人定将立即沦为滑稽角色一名。他离可笑之讥,其间几不容发1,因而面对这副观瞻,正如面对在眩人的高处展示其绝技的走钢丝演员,几乎会令你闭过气去,舌咋不下。他显然是一位性格坚毅的人。他在外交界的升迁迅速,虽说无疑同他与名门望族之联姻不无关系,但一番夤缘际会却更主要凭其出色业绩。他懂得何时便该坚决,何时又该通融,而坚决与通融俱能各合其时,各适其宜。他的礼仪风度也均妥帖得体,无可挑剔。他能说六种语言,操持起来不感吃力,而又精确;他有着一副逻辑与清晰的头脑。他向来有胆量将他的一些事情想深想透,但却并不把这些认识简单付诸实施,而是一切斟酌实情,权宜行事。他在五十有三之年已经登上在X国的这个高位,而身处该国一由战火二由内讧所造成的极端困难局势之下仍能应付裕如,则全凭其手腕、凭其信心与大无畏之精神,这后者至少下述一事足堪证明。一次暴动期间,一批革命党人曾闯入英国大使馆内,这时但见赫伯特往楼梯口处当众一立,居然凭其凛不可犯的义正词严的喊话(尽管若干支手枪没少朝他比划),硬把这些人叱退回去。其临危不乱于此可见。不难想见,迨到他未来致仕之时,他肯定早在其巴黎驻法大使任上了。所以对于此人你不能不深为服膺,至于能否广得人缘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显然属于前朝维多利亚时代的外交家类型,往往堪当重任,而他的那种矜持或自恃,虽说有时不能不染上相当的倨傲意味,但以办事成效而论,仍不得不承认尚有其一定的合理之处。

    当阿显顿驱车至大使馆门前时,两扇大门业已洞启,恭候于门首的为一健硕端重的英国管家并仆役三人。他当即被引上一华贵楼梯,按此楼梯即前所述之戏剧性事件发生处,然后被肃入一间广阔巨厅,厅内罩灯并不甚明亮,但他一眼便瞥见周围之家具俱属庞硕庄重式样,壁炉架的上方悬挂着英王乔治四世身着加冕礼时的华衮服饰的巨幅画像,其下则一炉熊熊旺火正光映左右,而当来客姓名通报后,正深陷于炉侧沙发上的主人已闻声徐徐起立,从容迎上前去。他的步态极美,虽只着简便餐服(按这类夹克式的便装一般都不太容易穿得像样),但衣服穿在他的身上便同样地不减高贵。

    “我内人听音乐会去了,但她过一阵儿还会回来,她很想与你结识。我没有再请别人。我只想和你一人竟此一夕之欢,以深得其en tête tête2之乐。

    阿显顿虚虚客气了两句,但一颗心却咯噔一沉。他不敢想他将如何挨过与这位主人的这番(至少得两个小时的)单独会晤,原因是此公总是让他————这点也无庸讳言————感到异常地羞怯和不自然。

    厅门再启,进来的是刚才的那位管家与一名仆役,都双手端捧着沉甸甸的白银托盘等3。

    “我总好在饭前先喝上杯雪利4,”大使道,“不过如果你已经养成了那种好喝点鸡尾酒的野蛮习惯,我倒也可以提供给你一种似乎应叫作干马蒂尼的酒5。”

    虽说阿显顿在天性上乃属于腼腆一流,但他并不甘心在像目前这类的细事上也全都得一味地唯唯诺诺,于是他抗声言道:

    “我是要与时俱进的。当你能够喝上干马蒂尼时你还是非要喝雪利不可,那岂不就像是当你能坐上东方快车时还要去搭乘那驿站马车吗?”

    就在这么杂七杂八闲扯的工夫,一阵响声把谈话打断了,两扇房门忽地大开,同时报上了一句:大使的饭菜已经备好,敬请入席。于是他们步入餐室。餐室房间宽敞,六十来人在此同时进餐应没问题,但此刻中间仅设置了不大的圆桌一张,特便宾主亲密叙谈。这里有巨大的红木餐柜一具,遍放各式金银名贵器皿,餐柜上方,亦即此时阿显顿之对面,高悬于此的乃是一帧坎纳莱托6的精美画作。而壁炉架的上面则是一幅维多利亚女王少女时的画像,像身为真人的四分之三,不宽而执着的头上戴着一顶不大的金冠。筵席的服侍者仍是那位体胖的管家与另三名高个仆役。这给阿显顿带来的印象是,这位大使颇能(按其所特具之饱富教养之方式)以生活于豪奢之中却毫无所觉一事而自鸣得意。7本来这次宴请也完全可以并不设在这座官邸,而是只在一处乡间的私人住宅8便足够了;这也属于他们例行的一种礼节,豪华而不炫耀,而它之所以能免遭人讥也主要因为这一行事也是久已有之,符合着一种旧日传统。但是这一经历带给阿显顿的却别是一番滋味,因此刻盘踞于其脑际的乃是,就在使馆之外(和这里不过是一墙之隔)却判然是另一世界:那里躁动不安乱乱纷纷的民众随时随刻都有爆发出流血革命的可能,另外距此不到三百哩之遥的地方,战壕中的士兵此刻正躲进地下掩体,以避酷烈寒冷和无情炮火。

    其实阿显顿原来生怕谈话进行不下去的担心是多余的,怕赫伯特问他的使命为何的顾虑也很快便被驱散。大使此时对他的一副态度正仿佛是,如果一名英国旅人正持一封介绍信来求见,而他不过是以礼相待罢了。看到这种情景根本不像是周围还正进行着一场恶战;他也就很少涉及到这个,而且即使涉及到,也不会有什么不得了的,好像提都不敢一提。他谈的主要是艺术和文学,同时也就证明,他个人读书极勤,而且趣味广泛,而当阿显顿谈到一些与自己有着直接交往的作家时(而这些大使只是通过其书本才知道他们的),大使也颇能以一副纡尊降贵的友好态度在注意听着,正如世上的大人物们对艺术家的那种态度(不过大人物也偶尔会画上几笔或写上本书,而这时他们身上的那名“艺术家”也就找回了几分尊严)。他有一次还顺便提起了阿显顿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但却毫没涉及到他这位客人的作家身份。阿显顿对此礼貌表示当然不无察觉。阿显顿一般不喜欢人们和他讨论他的作品,因这些一旦写就,他已经对之兴趣不大,而对他的当面表扬或批评都会使他感到不安。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很懂得保持客人的自尊,既向他表明了自己曾读其书,但又免除了因表达己见而给他带来不适。谈话中他谈到了不少因职务所需曾驻留过的国家,和他在伦敦以及一些别的地区所认识的许多人物,其中不少是阿显顿也认识的。他一番话讲得非常漂亮,而且也透着聪明,其间庄谑杂出,全然无异幽默。阿显顿决不感到席间有何枯燥,但也难谓多么精彩。阿显顿肯定会兴味大增,如若这位大使并非是凡有所谈,所谈必是那正确的话,那聪明的与该说的话。阿显顿深感,如果自始至终都得竭心尽力去应付如此高贵的一副心智,那可未免太费劲了,因此巴不得这场交谈能更快地转入那“衬衫阶段”,甚至比方说吧,能把两只脚也放到桌上!当然这个是办不到的。他没少想到,一旦饭菜已毕,他将如何体面地去告辞撤退。因为十一点时他还同何巴图斯有个约会,地点在巴黎旅馆。

    晚宴既毕,上咖啡了。赫伯特对佳肴美酒是在行的,因而阿显顿不能不承认他一餐吃得极好。咖啡之后继之以甜酒,阿显顿饮了一杯白兰地。

    “我蓄了些陈年的本笃酒的,你是否尝尝?”

    “跟您说老实话吧,我认为只有白兰地这种酒才值得一喝。”

    “我也弄不清我该不该同意你的看法。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要让你喝点比这还好的东西。”

    他马上吩咐管家去取这酒了,只一晌,一只还挂着蛛网的酒瓶与两只特大酒杯已捧上桌面。

    “我并不是想要吹嘘,”大使在看着那金黄的佳酿注入到阿显顿的巨觞时这么说道,“不过我敢说,如果你喜欢白兰地,你也会喜欢这个。这是我在驻巴黎大使馆短期任顾问时弄来的。”

    “我最近和你的一个接班人还颇有过一些交道。”

    “和白尔灵?”

    “是的。”

    “你认为这白兰地如何?”

    “当然是好酒,好酒。”

    “那你认为这白尔灵如何?”

    问题问得突然。酒和人就这么排着,实在未免滑稽。

    “噢,我认为他可是不太聪明。”

    赫伯特爵士倚在了椅背上,双手握着那只巨杯去仔细品味品味它的香醇,并从容环顾了这间广室一遭。这时桌上已收拾得别无杂物,宾主之间只留下了一盆玫瑰。仆役在撤去时将电灯也都关掉,这时室内只剩下了几上的烛光和壁炉的火光。尽管房屋面积广大,居处其间倒也悠闲舒适。此刻大使的一副目光正停留在壁炉上方悬挂着的那张确实神采奕奕的维多利亚女王像上。

    “我也非常不解,”他终于迸出一句。

    “他恐怕是不能不离开外交界了。”

    “我也担心会是这样。”

    阿显顿立即给了他探寻式的一顾。他恐怕是最无可能对此君稍具好感的。

    “不错,处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接着道,“他的必须离去外交界也是势所必然。我很替他惋惜。他是个能干之人,会有人怀念他的。我觉着他还是有前途的。”

    “我也听到过类似说法。我还听人说过外交部里的人还是很器重他的。”

    “他的不少才能在这个可说相当清冷的行业中还是满有用的,”大使道,微笑之中透着一副冰冷而审慎的态度。“他一表人才,绅士一位,仪态风度俱佳,能操一口流利的法语,一副头脑也生得不坏。他本可以干得更好一些。”

    “可惜他竟把这种种黄金般的机会都浪费掉了。”

    “据我听说,战争结束后他就要进入到贩酒行业的。你看巧不巧,他所即将代表的那家公司恰好正是我购到这种酒的地方。”

    赫伯特爵士把酒杯凑近鼻尖,细细吸了口那酒的芳醇。接着他又将目光移注到阿显顿的身上。他的那种看人的方式(而每逢这时他往往是心中别有所思的),给人的印象却是,他竟然把他们看成了某种特殊的然而却是令他讨厌的虫豸而已。

    “你见到过那个女人吗?”9

    “我曾和她与白尔灵一起在拉鲁10吃过饭。”

    “那倒有趣。她长得如何?”

    “妙极。”

    阿显顿接着即将她的外貌等向其主人作了一些描述,但他的一半心思仍沉陷在白尔灵初次在此大酒店里将他介绍给那女人时的一番情景。他对这位久已闻其芳名多年的出色女人当然兴致不低。此女自称其名为露西·奥本,至于其真实姓氏为何则鲜有知之者。她初去巴黎时为某舞蹈团之一名成员,此团之名称为“快乐女郎”,其演出地点常在红磨坊歌舞厅,但她的绝世艳色立即引起人们对她的痴迷,因而一名富有的法国制造商一见便坠入其情网。他奉赠给她华宅一所,珠围翠绕地将她供养起来,但她在物质上对他的无厌诛求,时日一长便使他感到其财力竭蹶,难乎为继,于是不消多久便已数易其主,而且迅即成为红遍全法的一流交际花。她的开销是巨大的,她把因她而破产的众多仰慕者根本便不当回事,而是只觉其好笑。她的穷奢极侈即使最富的人也会难以支撑。战前有一次阿显顿在蒙特卡洛11见着她一席之间便输去了十八万法郎,这在当时可是个数目了。只见她往那大桌上一坐,周围挤满着好奇的看客,就将千元大钞(法郎)大把大把地抛了出去而仍然那么镇定自若,这的确是太羡煞人了,如若这些钱输的全是她自己的。

    当阿显顿初次见到她时,她就一直在过着这种放荡的生活,也即是说,每晚都是这么彻夜狂舞豪赌,每天下午大都是在跑马游逛,而到那时已是其第十二三个年头,因而她当然已不再年轻,但却一点也不显老;她那水灵的眼睛周围还几乎见不着一丝的鱼尾纹。令人尤不可解的是,尽管她一直在过着这种狂热的、无止无休的、全然昏天黑地的放浪淫荡生活,她却保持着一股处女般的淑贞气息。当然这也是蓄意培植出来的。她本来就天然丽质,生着一副娉娉婷婷的绝妙身材,一头丰发又总是巧扮得那么纯净,她发作棕色,但发式绝简。再加上她那椭圆面庞、秀鼻、明眸、皓齿等等,她真个便是安东尼·特罗洛普12小说里的那类动人心旌的迷人女主人公。她实质上即是久已储之人们胸臆中的那种美女形象被推至其绝致,因而一旦见着定将使人意气顿消,如亡魂魄。她的肌肤也同样动人,白里透红,如其也曾敷粉的话,那也纯出戏谑,而非必需。她身上散放出的朝露般的纯真气息不仅摄人心魂,也往往是人料想不到的。

    阿显顿当然听说过早在一年多以前白尔灵就是她的情人。她既已如此的名声藉甚,只要和谁有染,新闻的光束就会立即集聚到谁的头上。但在这桩艳闻上那热议之多又迥过于通常情形,原因是首先白尔灵绝非是个有钱的人,其次露西·奥本的一番蜜意也从不施之于囊无硬货之穷措大的。难道说她这次是对他动了真情?这似乎是难以相信的,但除此之外又能作何解释?当然白尔灵这个年轻人哪个妇女见了也是会爱上的。他还只不过三十多岁,身材修长,容貌甚都,举止动作那么标致。一副仪表那么潇洒,路上行人见了无不回过头来,只盼能再多看上几眼;但与一般漂亮人物不同的是,他对他自己所造成的深刻印象竟浑然不知不觉。当人人皆知他即是这位交际花的amant de c ur13(这个词要比我们英语的fancy man14漂亮得多),这时引起的反应是,在众多女性为羡,在众多男人为妒;但当谣言传来他即竟要娶下她时,这可吓坏了他的每个朋友和笑坏了每个闲人。另外消息还说白尔灵的上级闻讯曾追询过他传闻是否属实,而他却供认不讳。压力立即向他施来,要求他打消这个荒唐念头,否则后果堪忧。他曾受到告诫,一名外交人员妻室的肩上是担负着种种社会义务的,而这些露西·奥本均将无力去完成。白尔灵对此的回答是,他也早就有了离去岗位的准备,一遇合适机会当即提出辞呈。各方敦劝他都不听,各种反对他也都不理;可见他迎娶此女之决心已定。

    阿显顿初次见到白尔灵时,他对白并无太多好感。他觉得白不平易近人。但因工作关系不得不屡次同他碰头,他逐渐发现他的那种迂远的态度只不过是为避去其生怯而已,于是在稍稍混熟之后,他倒反而被他性格中一种罕见的温馨所迷住。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仍不出纯公事的范围,所以当某日白邀请他前去赴宴以见见奥本小姐时,他不能不感到一惊,心想这是否也与外界已渐对白有所冷落不无关系。去了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这次邀请纯出于这位女士的一番好奇心理。接着当他得知女士居然还抽得出时间(而且似乎还不无赞赏地)读了他的两三种小说时他当然又是一惊,但他那一晚上得到的惊喜还不止此。因为平日所过的主要仍是一种恬静勤奋的笔耕生涯,他对高级色艺界的柳巷花街并不曾太多涉足,而一代交际花在他也是仅闻其名而已。使阿显顿不能不稍感吃惊的是,他发现眼前这位露西·奥本在风情与气度上竟然与梅菲尔15那里的漂亮人物无大区别16,而这些他虽可说稍较熟稔,但也是来自书本的知识居多。或许她只不过是更爱取悦于人而已(的确她的可爱性情之一便是对正在和她交谈的人能表现出莫大兴趣),而这其中也别无更多做作成分,另外当她讲起话来时也同样属于聪明谈吐。在她身上见不到社交界那些不佳风气的沾染。或许她本能地感到她的一张秀口不应被一些脏话所玷污;也或许她的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乡间的纯朴。她与白尔灵的一番热恋是显然的,因而见到了一双情侣的真情流露总是很感人的。当阿显顿起身同他俩告别并与她握起手时(她执着他的手时,她蔚蓝色的星眼也正好与他相对)只听她讲道:

    “等我们在伦敦安居下来,一定别忘记前来做客,不会忘吧?你晓得,我们这就要结婚了。”

    “那我恭喜你了,”阿显顿说。

    “应该还有他吧?”她笑道。而那一笑,真真是天使般的,透露着破晓时分的爽冽澄鲜与南国早春的销魂温柔。

    “你从没有在镜子里照照你自己吗?”17

    阿显顿叙述这次宴会的过程中,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一直目不转睛地在注视着他(这事他想来也不无一定的滑稽),冷峻的目光中从未绽出一丝笑意。

    “你认为这事是不是一大成功?”他这时问道。

    “不。”

    “为什么不?”

    这一问也使阿显顿吃惊不小。

    “为什么不?一个人娶女人时,他娶进来的不光是这个女人,而是也同时娶进来了她的所有的朋友。你能想象到今后白尔灵都将会同哪些人打交道吗,声名狼藉的涂脂抹粉的女人、在社会上从不上等的男人、各式各样的食客寄生虫、闯江湖撞大运的投机者冒险家?当然他们也许会十分有钱,就拿她说吧,光她那些珠宝也能值上它十万八万,有了这个他们就不愁在伦敦的波希米亚18招摇过市,大出其风头。你不可能没听说过所谓的社会黄金边缘区吧?当这类有着恶声的女人一旦从良而攀上了高枝,她立将赢得其同伙人的极大尊重;她拨动了机关,抓着了活人,她也成了显贵,开始受到社会景仰。可那男的又捞到了什么?只有嘲笑。不用提一般人了,就连她自己的好友,那些巫婆鸨儿,连同她们的面首姘头,乃至那些给奸商胡乱拉人以便从中抽头一成的下三滥,就连这种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成了冤大头。处此环境之中,一个人如果还想从容不迫,应付裕如,那就非得是大智大仁大德大勇,否则决办不到。再说这事能长久吗?一个过惯了烟花生涯的女人将来能安于室吗?用不了多久她就会产生厌烦,变得不安起来。热恋又能热上多久,它不会凉吗?你认为白尔灵将来就不会感到悻悻然,一旦色衰爱弛,比比他眼下的景况与被他断送了的前程?”

    惠泽斯朋又将他那陈年的白兰地呷了几滴,然后以一副好奇的神情望着阿显顿。

    “我也说不太清如果一个人做了他非常想做的事然后便一切听天由命算不算得上是个聪明人。”

    “但是如果最后还能当上大使,那也算得上是称心如意了吧,”阿显顿应道。

    赫伯特爵士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白尔灵的情形让我想起了当年我在外交部做小职员时的一个年轻人。我现在不想直指其名,原因是他目前在这个部门已经极有声望,备受尊敬。他的仕途可谓是一帆风顺。不过成功的仕途上总会有些东西十分荒谬。”

    这后一句话让阿显顿竖起眉毛,它从赫伯特·惠泽斯朋爵士的口中冒出殊为意想不到,不过他没言语。

    “他是我的一个同事。一个精彩人物。我认为没有人会否认这个。而且人们从一开始就断言他前途不可限量。我也敢说他身上充分具备着做好一名外交官员的一切条件。他出身于一个军人与水手之家,虽称不上特别优越,但社会地位也颇不低,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在上流社会中如何行事,既不莽撞笨拙,也不怯懦畏缩。他读书极多,对绘画也感兴趣。我敢说他也表现得有几分可笑;他有些好迎合形势潮流,他太好追赶现代时尚,所以当高更19和塞尚20还不大为人们所知时他已对其画作趋鹜极甚,透着狂热。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一定的市侩作风,出于一种故意要去惊世骇俗的虚荣心理;不过内心深处他对艺术的钦佩仰慕倒也是一本至诚的。他崇拜巴黎,所以一有机会便跑了过去,然后往那拉丁区21里一住,从而大得与许多画师与作家们摩肩接踵之便。按照当日这类士绅的惯例,这些人对他倒也稍能屈尊接纳,因为他也不过是个外交帮办,另外也没少笑话他,因为他显然还是一副绅士架子。但是他们也喜欢他,因为他能耐心听他们的谈话议论,再有当他夸奖他们的作品时,他们甚至愿意承认,虽说他只是俗人一个,但他骨子里还是有鉴赏力的,能识‘真货’。”

    阿显顿注意到他话中的微讽,并对他对其本行业的自贬之辞付之一笑。只是他不明白这一大通描述最后是想往哪儿引。当然大使一直停留在这上面也多少是因为他喜欢就这么着,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一时还缺乏勇气去立即进入正题。

    “可我这朋友是位谦谦君子。他在与他们相处的日子里还是过得极开心的,而当他听到那些年轻的艺术家和不知名的绰号为胡乱涂鸦者的一番怪论时他也常给惊得张口结舌,他们常把不少已被公认的名声撕得粉碎,而他们极力吹捧的一些人又是连唐宁街最清醒和有修养的文书们也从未听说过的。其实在他心底他也明知这些人不过是一批平庸的不入流的角色,因而每次返回伦敦时他也并不感到有何可惜,而只当成他自己观看了一出怪异的趣剧,而如今大幕既落他也就理应立即返家。我刚才忘记说了他也是雄心勃勃的。他明白他的友人们也都在指望着他有大成就,而他也从不想让他们失望。他对他自己身上的一副才具是完全心里有数的。他也就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不幸的是他钱财不多,每年进项不过数百英镑之谱,而他父母业已下世,他是既无兄弟也无姐妹。但从另一方讲,没有沾亲带故的利索关系,其本身即是一笔财富。他借此而得以广结有利有用的亲缘的机会正乃无限。这些话语你听来是否会感到此人确实非常俗气?”

    “不会的,”是阿显顿对此突然的问题的即刻答复。“凡是聪明的年轻人都会意识到他自己的聪明。他们对其前途的一番盘算中当然会有着一定的现实世俗成分。年轻人各个都野心十足。”

    “好了,在这种去巴黎的短途旅程中我的友人有一次结识了一位很有才气的爱尔兰画家,其名为欧麦利。他目前早已是一名R.A.22了,常以高价为大法官和内阁大臣们画像,报酬极丰。不知道你见过没有他为我内人所作的一幅画像,这画几年前曾展出过。”

    “没有。我没见着过。但我知道他是很著名的。”

    “我内人对此画非常满意。他的画作在我看来总是那么精致,十分喜人。他总是能把他模特身上的那种高雅气质在画布上展示得淋漓尽致。当他着笔去画一名贵妇时,那画出来就是一名贵妇,而决非是个荡妇。”

    “这的确是一种妙艺,”阿显顿道。“如果他是在画一个孟浪的小妮子,他是否也能画得一般无二?”

    “他当然也能。只是目前他不想多画这种人了。他那时候住在乞乞米迪街的一间又小又脏的画室里,同居的是一个法国女人,其特点就是你小说里常描写过的那种,他还曾为她作过好几幅肖像,而且也确实很酷肖。”

    阿显顿听了的感觉是,赫伯特此刻的描述也过于细了,因而不禁觉得,他的这个迄此为止仍无大进展的友人的故事是否实际上就是“夫子自道”?这他可得好好听听。

    “我那友人很喜欢欧麦利。他是个好侣伴,属于那种好饶舌而饶得好的人。他天生地具有着他那民族的那种伶牙俐齿。他是从来嘴不闲的,但在我友人听来,却只觉精彩。所以他最喜欢往他那画室里一坐,眼睛看着他作画,耳朵里听着他对其画技的一通闲扯。欧麦利不止一次说过他要为我那友人画上幅肖像,这使他非常得意。欧麦利认为他————迥出一般,并说这对他自己也是有利的,因为这样就能展出一幅至少还有点贵族派头的人物画。”

    “顺便问一句,这都是些什么年代的事?”

    “啊,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们常好谈论他们的前途。于是一次当欧麦利谈到他将为友人画的那幅肖像将来会成功地展出在国家画像馆时,我那友人在心底里毫不怀疑他的像总有一天会进入到那里去的,不管表面上他曾怎么客气。一个傍晚,当我那友人————以后就管他叫布朗吧?————正坐在画室里面,而欧麦利也正在拼命利用着那最后的一线余光来赶完为某个沙龙所绘的一幅他情人的肖像时(这像目前在泰特美术馆),欧麦利突然问他,他是否愿意去和他们一道就餐。他正在等一名他情人的朋友,他情人的名字也顺便提一下,名叫伊丰。如果布朗能来就正好凑够四人一桌。伊丰的这位朋友是个演杂技的,而欧麦利正急于让她为自己当回裸体像的模特。据伊丰讲,此女的身段特妙。这个女人见过欧麦利的大作,因而极愿做这模特,而这桌晚宴就是为把这事定了下来的。这时她正好没有演出。虽然不久又将在蒙帕纳斯23娱乐场进行公演,但这几天她却无事可忙,所以当然愿意既能满足友人要求又能挣上几文。这一情况恰好勾起布朗的兴趣,因他从来还没见过一名耍把戏的是何模样,于是也就接受了邀请。伊丰的看法是,他也许会觉得她能对他口味,如果是这样,伊丰可以保险,他将发现让那女的去就和他不会有多大困难。就凭着他那身其貌俨然的英式穿戴以及他的那副端肃神气,她肯定会把他当成一名milord(英国阔老或“大官人”)24。我那友人听了只感好笑。他并没有把伊丰的提议太当回事。“On ne sait jamais,”25他说道。伊丰则一副捣鬼的眼神在望着他。他继续坐在那里。此时正值复活节时期26,天气还很寒冷,但这间画室之内却非常温暖和煦,另外尽管地方不大,东西乱放一气,不成样子,却感觉舒适宜人。布朗心想,他在伦敦的沃弗吞街也有一座小楼,墙壁上尽是十分精良的金属版画,另外古瓷也颇不少,但为何他的那间雅致小屋在居住的舒适与情调的浪漫上就赶不上这个零乱不堪的陋室。

    “不久门铃响起了,伊丰迎进了她的那位体态丰满的朋友。朋友的名字好像叫阿丽克斯,进门后与布朗握了握手。她人很斯文,满口都是死板客套,说起话来拿拿捏捏;她身穿烟草色的混纺衣裙,上罩一条长长的人造貂皮披风,头戴一顶特大的猩红帽子。她看上去真是有点俗气,甚至算不上是好看。她脸庞宽阔扁平,一张大嘴,鼻孔稍显上翻。她的头发却极其丰盛,作金黄色,但显系经过洗染,另外生着一双中国蓝的大眼睛。总之是好一通的梳妆打扮。”

    至此阿显顿不再疑惑,他敢肯定,惠泽斯朋是在讲述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原因很简单,一个人不可能在事隔三十年之久还能清楚记得一个女人当时曾穿的什么戴的什么。使阿显顿感到好笑的是大使的天真,他居然想单凭这点薄弱借口便可掩人耳目。当然阿显顿对这个故事将如何结尾仍然捉摸不透,但像他这么一位傲岸而显贵的精妙人物也同样会陷入这类的风流事件也是大可值得玩味的。

    “这阿丽克斯话匣子一打开就同伊丰唠叨了起来。我那友人注意到,阿的身上有一点,在他看来,虽说奇怪,却是非常让他着迷:她有着一副深沉而沙哑的嗓音,仿佛刚刚感冒过似的,而这个,他虽说不清原因,但在他听来却是十分悦耳。他问了一下欧麦利这是否即是她平时的嗓音,而欧麦利则回答是,自打他认识她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他自己对此的叫法是,‘威士忌音’。他对我友人布朗也没隐瞒。于是当布朗又把这个叫法直接对她讲出时,她只是用她那大嘴向布朗一笑,说道这不是饮酒造成,而是因为她做倒立过多所致,所以也是她那职业带来的一项不利后果。接着他们几个就去了离圣迈克大街不远的一家特小的餐馆,在那里以两个半法郎一客客饭(包括酒水在内)的便宜价格享用到了一餐在布朗看来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最美味的饭食。————比撒沃伊和克莱瑞奇27那里还强得多。阿丽克斯是很健谈的,而布朗也以极大的兴味甚至惊奇听着她纵谈时下五花八门的各种话题,而声音还是她那醇厚和喉音颇重的沙哑嗓子。她非常精通各种俚语土话,虽然这些他有一多半都听不太懂,他还是对这栩栩如生的庸俗气大感兴趣。那里面洋溢着的是,柏油路面的沥青味,廉价酒吧里的锌铁柜台味以及巴黎贫民住宅区里的人群气味。那里面种种利落而生动的语言形象正像香槟酒一样,强烈刺激着他那副贫血似的头脑。她只是个‘地沟儿’,不错,她就是这个,但她身上的那股生命力正像一团野火那样,把你熏得暖暖的。他似乎听到了伊丰在跟她讲,说他还是个尚未有家室的英国人,很有些钱财;他意识到她也以掂量的目光瞅了他一眼,对此他只作不曾察觉,不过却抓到了一句,il nest pas mal28。这话使他感到好玩:他对他自己也正是这个看法。她俩谈话中有些地方的确已超出这些。她并没有过多注意他,实际上她俩谈论的东西有不少他毫不了解,而他对此也只能表示他还很感兴趣罢了,不过她也不时地向他丢上一眼半眼,然后便是用舌头尖在嘴边一扫,其意似在向他暗示,只须他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她是会给他的。他只在头脑里耸了耸肩。她此时看起来正健康而又年轻,有着让人喜爱的饱满精力,但除了那副哑嗓,实无特殊的迷人之处。不过能在巴黎这里有桩艳事这一念头倒也使他没有什么不好接受,这也是生活嘛,另外她还是个歌舞厅里的杂技艺人这点倒也是挺逗人的:一旦他人到中年之后,那时候一想起他还受到过一名杂技女郎的垂青也肯定会使他不胜其滑稽之感。是拉罗什富科29还是奥斯卡·王尔德30不就讲过吗,一个人应当在年轻时犯点错误,以便老了以后有点儿材料可追悔的?吃罢饭后,又在咖啡与白兰地上泡了不短时间,到了街上时已很晚了。伊丰提出让他把阿丽克斯送回家去。他表示他愿意接受。阿丽克斯也说她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于是他们去了。阿告诉他她自己在公寓楼里有套房间,虽然她平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演出并不住在那里,但她愿意有个自己的住处,你知道,一个女人喜欢有她自己的房间家具,否则将得不到人们的重视。不久他们便来到了一条穷街陋巷的破旧楼前。她拉了拉门铃,等着门房来打开楼门。她并没有拉他进去。他弄不清是否她把这个看作是件当然的事。这时胆怯突然袭来。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句该说的话。登时两人都没了言语。这真太荒谬了。只听门上咯啦一响,门打开了;她满怀希望地望了望他;她也迷惑起来,而他呢,只觉一阵羞涩拖住了他。于是她伸出手去,谢谢送她,并和他道别。他的心跳得厉害。如果她请他进去,他是会进去的。他要的是她的这点明确表示。结果只能握了握那伸出的手,也道了声晚安,便手一触帽檐,掉头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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