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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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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确实没有什么地方可取;好在阿显顿此行并不是来寻求什么仰慕的对象的。虽然就人来讲,他本属粗鄙庸俗一流,全不值得一顾,但其间也大有某种堪称奇特,某种出人意料的东西。当他看到这个特务是在如何以一副貌似斯文的假相来引诱自己入套时,他也感到相当有趣。这一情况发生在他初次上课后的不久。一天中午饭罢,凯伯之妻已经上楼,这时他一屁股就坐到了阿显顿身旁的一把椅子上。他那义犬弗利兹一下就扑了过来,把它那长长的嘴套和那黑鼻放在了他的膝头。

    “它没有脑筋,”凯伯说道,“但却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你看看那两只粉红的小眼睛。你见过还有什么比它更傻的吗?那张脸有多丑啊,可又有多迷人!”

    “你养了好久了吧?”阿显顿问。

    “1914年战争刚刚爆发不久,我就买到了它。顺便请教一句,你对今天报上的新闻是个什么看法?当然我内人跟我从不讨论战争的事。你完全想不到,能找到一名可对其一敞胸怀的本国同胞会有多欣慰。”

    他递给阿显顿一支廉价瑞士雪茄,出于对工作的考虑,他也只能甘作牺牲,接受了它。

    “当然他们不能得手,那些德国人,”凯伯道,“一丝一毫也不能得手。我清楚他们是只能吃败仗的,自打我们进入。”

    他的态度是认真的,诚恳的,也是仿佛不把对方当外人的。作为回答,阿显顿也作了几句泛泛之谈。

    “我生平的一件最大憾事就是,由于我老婆的国籍关系,不能去为战争尽份力量。其实战事刚一爆发我就去参军了,可军队不收我,理由是我已超龄。可我不瞒你说,如果这战争一直再打下去,那就不管老婆不老婆,我都不能不再去做点工作。凭着我通晓多国语言,我在检察部门里是多少能有点用处的。你就是在那里工作的,对吧?”

    原来这正是他瞄准好了的靶子,于是乎为了答复他的这些有为而发的问题,阿显顿便把早已备好的情报也告给了他一些。凯伯把他的椅子拉得更靠近了些,声音也低了下来。

    “我敢保险,你不会把一般人不该知道的也都告给了我,可毕竟这些瑞士人是绝对的亲德派,所以我不能让谁也能弄到可以偷听我们的机会。”

    接着他的谈话又转了一个轨道。他向阿显顿透露了几桩多少有着点儿秘密意味的东西。

    “我不会把有件事跟谁都讲的,你明白,但我有几个朋友确实是身居要职的,而且他们都知道可以信得过我。”

    现既受到如此鼓励,阿显顿也就有意地稍显随便了些。于是等他们分手时,双方都会有理由感到满意。阿显顿不难猜到,第二天一早凯伯的那台打字机准会忙个不迭,而目前在伯尔尼的那名精力过人的少校很快也会收到一份极有趣味的汇报。

    一天晚上,阿显顿饭罢上楼后,走过了一间公共浴室。他望见了凯伯夫妇。

    “进来吧,”凯伯还是那么和颜悦色的,“我们在给弗利兹洗澡。”

    这只猎狗经常会把它自己弄得一身稀脏,而凯伯最得意的就是能看到它干干净净。阿显顿进去了。这时只见凯伯太太一条雪白围裙,卷着袖子立在澡盆的一边,另一边的凯伯,正一条便裤和一件背心,露着肥胖但多斑点的膀子给那倒霉畜生打着肥皂。

    “这个我们只能在夜晚来干,”他说着,“费兹吉拉德夫妇25也是用的这个澡盆。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们在这里洗过狗,他们肯定会发火的。我们是等他们睡下才来这里的。过来,弗利兹,让这位先生看看,在给你刷脸时你表现得多么体面。”

    这可怜畜生,虽明知倒运透顶,却仍然轻轻摆了摆尾巴,以表示虽说对它所实施的这套行为实属邪恶之极,可对这位施主倒也并不记恨,而它此刻就正立在这六吋深的一盆澡水中间。它浑身都打满了肥皂。凯伯一边谈着,一边用他那双肥手给它洗了洗头。

    “哎哟,它将会出落得多漂亮啊,跟外面雪花打的一样洁白。它主人带上它出去时会多得意,就跟那潘趣26也差不多。这会儿你瞧吧,所有的小雌狗都会叫了起来:天哪,那一脸爵爷长相的英俊猎狗又是谁啊,走起路来的那副派头就像整个瑞士全是他们家的?好了,站得直些,现在正给你冲洗耳朵。你总不能走在街上带着这脏耳朵吧?就跟个瑞士的小顽童似的。Noblesse oblige27。还有,你那黑鼻子。糟糕,肥皂水都跑到那小红眼睛里去了,杀疼了吧。”

    听着他的这一派胡扯,凯伯太太宽阔平庸的脸膛上也慢慢泛出一丝和善的笑意,然后仍旧一脸严肃地取过一条大毛巾来。

    “该扎个猛子了。头朝下腿冲上。”

    他提住它的两条前腿,就把它往水盆里一按,然后又按进去一回。它当然没少挣扎,只一股劲地扑棱,溅下了满世界的水。凯伯把它提出了浴盆。

    “上你妈那儿去吧,让她给你好好擦擦。”

    凯伯太太坐下,把狗往那双强有力的大腿间一夹就擦了起来,一直擦到汗珠冒出了额头。弗利兹呢,这时都快晕了,气也快上不来了,终于庆幸这一切总算完了,站了起来,那傻得可爱的脸上确实白净多了。

    “血统瞒不了人的,”凯伯兴奋地高声道。“它心里至少记得它六十四代祖先的名字,而且各个都是高贵出身。”

    阿显顿听了心里太不是味,上楼的时候还在打着冷战。

    接着,一个星期天,凯伯跟他说,他们准备外出远游,中午就在山上的一家小店里进餐;建议他也一道前去,费用嘛就各出各的。阿显顿觉着,经过在琉森三周的休养,体力已完全恢复过来,爬山能去了。他们一早便出发了。凯伯太太浑身都透着干练,一式的登山装扮,这时但见她脚踏登山靴,头戴蒂罗尔式28护头帽,裤腿上则是罩着阿尔卑斯长筒袜。而她的先生,其他装备而外,也是长筒袜和宽大的灯笼裤,十足的英国气派。一见此景,阿显顿不禁心感好笑,但也乐得尽此一日之欢。不过他同时也没忘记得多留个心眼;谁敢保险他们夫妻就一定还不曾察觉他的真实身份,所以得记着千万别走得离悬崖边上太近:凯伯太太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把猛推,而凯伯嘛,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恐怕也绝非什么善类。但自表面观之,一切又都像是平安无事,不足以毁掉阿显顿好好享受一下这个灿烂朝阳的美好心情。周围空气又是那么香醇。凯伯则是话语不断。他讲了不少滑稽故事。他高兴开怀极了。汗水从他那云盘般的红润大脸上没少往下流淌,他也笑他自己是太胖了。让阿显顿不胜惊奇的是,他对山花的知识确实非同一般。一次他见到下面路边有株好花,竟不惜跑下去了好一段路才把它摘了回来,捧献给他夫人。她温柔地细看了看。

    “有多可爱,”他大声道,一双闪烁不定的灰绿眼睛一时间竟同一名幼儿一样的天真烂漫。“不就跟瓦尔特·塞维奇·兰多尔29的一首小诗似的。”

    “植物学是我丈夫最喜爱的学科,”凯伯太太道。“我有时也笑话他。他对花卉太痴迷了。有时候我们都快付不起卖肉的人的账了,可他还是把口袋掏光来给我买回一束玫瑰。”

    “Qui fluerite sa maison fluerite son c ur,”30凯伯道。

    阿显顿有好几次看到,凯伯从外面散步回来时,都好给费兹吉拉德太太送上一束山花,而且那副笨拙的样子倒也是挺动人的;而他刚刚得知的这点情况也给凯伯的这一美丽细小行为增添了一些意义。他对花的爱好是真诚的,而当他向那名爱尔兰老妇人送花时,他送的确实是他自己珍爱的东西。它显示出了一颗不假的善心。阿显顿向来把植物学视作一门乏味的学科,但当他们一路走着凯伯谈起它时,他的热情竟是那么饱满高涨,颇能赋予它不少的生命与趣味。他肯定在这上面狠下过一番功夫。

    “我从没有写出过一本书,”他道。“已出的书已经太多了,可我的那点写东西的愿望倒也得到了一些满足:给报纸上来篇马上可以得钱但也马上就会被人忘掉的短篇稿子。不过如果我在这里再住得长些,我还是有点心思想编撰一部讲述瑞士全境的野花的书的。我真巴不得你能早些就来这里。这里的花木太迷人了。不过要做好这个,你最好本人就是一名诗人,可我只不过是个报人。”

    奇怪的是看到,此人竟能够把真实的感情与虚假的事实结合在了一起。

    他们到达了那个小店,而四围山色与一泓湖水也一时尽收眼底。当他看到这人因为往喉咙里灌下一瓶冰镇啤酒而竟会这么开心时,也的确令他为之心悦。对于一位从这点简单的口腹之养便能获取到如此巨大的乐趣的先生你实在不能不予以几分同情。他们的午餐享用得开胃极了,吃炒鸡蛋和山泉鳟鱼。凯伯太太受周围环境的影响也竟变得温柔异常,为以前所不曾见,在对阿显顿的态度上也不再那么敌意十足。这个村家野店,由于处境幽美,竟仿佛十九世纪初期游记书中的一幅瑞士农舍图。她初来到这里时,对眼前的这番景色确实没少用德文大发感慨,而此刻,酒酣饭饱之余,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情不自胜。她伸出手臂高呼道:

    “真是太可怕了,也太可耻了,面对如此可怖而不公正的战争,此时此刻我居然还能乐得出来,还能觉着幸福和感激。”

    凯伯拿过她的手来,抚摸着,一边还在用德语————这事在他并不寻常————宽慰着她,口里亲昵之词不绝。够肉麻的吧,但也动人。为不影响他们的温存,阿显顿立即避开,穿过花园,坐到了特为游客而设的一条长椅上去。眼前景物是一种近乎壮观的美31,但还不够迷人;它仿佛一支稍浅显而炫耀的乐曲,乍听之下,也会使你为之动容。

    就在他逗留在那里的工夫,格兰特利·凯伯这桩诡秘不禁又翻上他的心头。如其说他对表现奇特的人向来不乏兴趣,他在此人身上确实找见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怪异,此特其一例而已。想不承认他具有许多可喜的品性是不明智的。他的欢欣快活并非是装出来的,他的满腔热情也绝非假冒,他的确有个善良天性。他时时刻刻都想为人做点好事。他与旅店的另一仅有住户,那对老迈的爱尔兰上校夫妇的友善相处,阿显顿是有所观察的;他对那老人所好讲的埃及战事里的乏趣故事居然能够不嫌厌烦,对那老妇人也态度极佳。此时阿显顿既已与他有了几分惯熟,他发现他对此人也已是好奇之心多于排斥念头。他已不再认为他之成为特务纯系为了金钱;他的生活要求并不奢侈,因而他在轮船公司所挣到的那份收入对于一名如此持家有方的凯伯太太来说已足够把日子过得很有盈余;况且自宣战以来,对于一些业已过其参军年龄的中年男人来说,想找份收入还不错的工作的机会也并不缺乏。如此说来,他走上了今天这步乃系因其天性属于另外一种类型:对于他们往往是曲胜乎直,不走正道而偏好径行,每以能愚弄其同僚侪辈而暗自得意;他之沦为奸细,既非出于对其祖国之恨(他曾被投入过监狱),甚至也非出于对其妻室之爱,他的目标乃系对准一些巨头大亨,这般人从来便不知晓世上还有他这类虫豸的存在;他意欲对之进行一种报复。也或许这是虚荣心在作祟:他的价值不曾得到承认,还或许只不过是出于那种小精灵小魔怪般的好搞恶作剧的心理。但他又确属恶类。不错,他东窗事发的贪赃枉法前科只有过两次,但不难看到,有了其一二,也必有其三四,只不过更多的案情未全被侦破罢了。试问其夫人对此又作何想法?这对鸾俦既是如此如胶似漆,对此她不可能全不知晓。难道她不为此感到羞愧吗,因她的正派作风本属无可怀疑,还是因为此斜邪行径毕竟出在她的所爱身上而竟予以默许?是她已竭尽其全力加以阻止过,还是她对这一她也无可如何的恶行只是眼睛一闭,佯作不见?

    如果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全都是非黑即白,那会活得多么舒心,而对待起来又会多么省事!凯伯究竟是一个喜恶的好人,还是一个喜善的坏蛋?如何才可以把这两项水火不能相容的因素置之于同一副心胸之中而仍能彼此安然相处,共臻和谐?但有一事是可以肯定的,凯伯平日不受其良心责备;他干起卑鄙下流的肮脏勾当时仍会一样兴致勃勃。他是以其叛变行为为乐的叛徒一个。虽然阿显顿一向都多少比较认真地在研究着人性,但情况表明,已然人到中年的他此时对于这事的了解比起他幼小时也多不到哪儿去。当然R会对他讲:你浪费这么多时间又有何益?这人只不过是个危险的特务,而你的任务非常明确,抓住马脚,把他下狱。

    这话绝对没错。阿显顿也已得出结论,与他更多的协商已无必要。虽说要他出卖他的雇主这事在他来说并不为难,可这人毕竟太靠不住。他妻子对他的影响太强烈了。况且,尽管他不时地会对阿显顿表白他的态度是如何如何,他在内心之中还是深信同盟国方面会赢得这场战争的,而他只想站到赢者的一边。所以,好了,是得抓住马脚,把他下狱,但如何去实施这个,他却一时还心里没谱。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我们还在纳闷,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抬头望望,看到凯伯夫妇正朝他走来。两人还手拉着手。

    “是这个把你一动不动地吸住了吧,”凯伯说时眼睛在瞄着那里的景色。“多美的一个地方!”

    凯伯太太也两手紧握。

    “Ach Gott,wie schön!32”她高呼道。“Wie schön,当我看到那蔚蓝的湖水和雪白的山峦时,我的一颗心真的有些仿佛歌德的浮士德那样,只想对那瞬息不停的流光喊出一声:停一下吧。33”

    “这总比在英国要强些吧,还不至于动不动就又是突袭又是警报吧?”凯伯说道。

    “要强好多,”阿显顿应道。

    “顺便请教一句,你当时从英国出来时有无什么困难?”

    “没有,一点点困难也没有。”

    “可我听说,他们在过境上没少制造麻烦。”

    “我自己确实没有遇到一点麻烦。我总觉着他们对英籍旅客还并不怎么刁难的。我的看法是,那些护照的检查只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

    只见凯伯和他妻子间互递了个眼色。阿显顿当然弄不准它的确切意思。不过如果在此同一瞬间,凯伯正在考虑的是他的英国之行的运气会是如何,而阿显顿也在琢磨这一可能的时机必将怎样,那可真的是无巧不成书了。不一晌工夫,凯伯夫人便提出来该返回了。于是他俩便一道在绿树荫下顺着山间小径慢步盘旋而下。

    阿显顿仍在睁大着眼睛张望。他此刻完全是一筹莫展(他的无能为力也让他恼火),而只有提高警觉,耐心等待,以便真的时机来了能及时抓住。但两三天后一件事情的发生让他确信,还就是要有事了。那天午前上课期间只听凯伯太太讲道:

    “我丈夫今天去日内瓦了,他在那儿有些事务要办。”

    “是吗,要去好多天吗?”

    “不,只去两天。”

    说谎这事不是谁都干得来的。阿显顿有种感觉,当然他也说不清为何有这感觉,凯伯太太这时是在说谎。如果她只不过是提到一件对阿显顿来说毫无所谓的简单情况,那她说这话时的样子就该也是毫无所谓。他的心头一闪,凯伯该不是去的那里,而是被叫到了伯尔尼去见他那可怕的德国情报头头了。于是课后他见到了个女服务员时就随口问了一句:

    “麻烦你件小事,小姐,听说凯伯先生去了伯尔尼。”

    “是的。他明天就回来。”

    这证明不了什么,但有了这个,办事就有了依据。阿显顿在琉森有个相识,这个瑞士人很乐意在必要时为他干点零活,于是便找上了他,托他到伯尔尼去捎一封信。也没准还能碰上凯伯,那就正好来点跟踪。第二天凯伯又和他妻子在餐桌上露面了,但见了阿显顿只是点了下头就直接上楼去了。两个人都像是心事重重。平时精神十足的凯伯,此时却头也不抬,既不左顾,也不右盼。第二天他的复信到了。凯伯是去见了冯·P少校。不难猜测到少校会对他讲了些什么。阿显顿十分清楚他会有多粗暴:那可是个苛刻家伙,凶横野蛮,脑子机灵但不择手段,他是不习惯文绉绉跟你讲话的。人家可不让他只在琉森一呆白拿干薪而不干活。他该去英国的时候到了。是猜测吧?当然是猜测,可这一行向来就是这样:你就得能从一块颚骨推衍出那整个动物。阿显顿曾从葛斯塔夫那里得悉,德国人早就想送个人到英国去。他舒了口长气;如若凯伯真去的话,那他可就该有忙活的了。

    当凯伯太太再来给他上课的时候,她显得呆呆钝钝,无精打采。她一脸倦容,舌头紧邦邦的,不听使唤。阿显顿不难想到,这两口子大概是整夜都没睡觉,一直在讨论那事。他巴不得能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她是怂恿他去,还是不劝说他去?吃午饭时阿显顿继续对他们作着观察。是出了事了。他们几乎谁都没跟谁多说,可平时他们却从来都不少交谈的,而且匆匆吃完就离开了。等饭罢阿显顿步入大厅时,他发现凯伯正一个人坐在那里。

    “哈啰,”他欢快地招呼道,但明显那欢快是硬做出来的,“近来好吧?我去了趟日内瓦。”

    “我听说了。”

    “过来和我一块喝咖啡吧。我内人患了头疼。我劝她上床去躺躺。”这时他闪烁不定的绿眼睛里的那种表情,阿显顿也一时不解其意。“情况是,她情绪很不稳定。跟你说吧,我要去英国了。”

    阿显顿的心猛一咯噔,几乎快冲撞着肋条骨,但外表上仍面不改色。

    “噢,是吗?那你去的时间长吗?我们会想你的。”

    “实话跟你说吧,像这样的无所事事我实在是腻味透了。这场战争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可我不能就这么无限期地一直在这儿泡着。再说呢,经济上我也泡不起,我得出去挣个吃喝。不错,我是娶了个德国老婆,可我还是个英国人哪,长话短说吧,我得去尽我的这份力的。我将来又有何脸面去面对我的一些朋友,如果我只在这里偷安苟活,干等着战争的结束,而从没有给自己的国家办一件事。当然我的内人是站在德国的角度看问题的;我也不瞒你说,她这回是有点吃不消了。你清楚,女人嘛,就是那样。”

    阿显顿顿悟了,他刚才在凯伯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什么了。是恐惧。这给阿显顿带来的是一阵恶心。凯伯的内心是不想上英国去的,他只想安安生生地留在瑞士;另外凯伯在伯尔尼受召见时少校对他都作了些什么训示,此时他也全明白了。他必须前去,否则就是停薪。当他把这发生的一切告给了他老婆时,她老婆又对他讲了些什么?他多想他的老婆能坚决挽留住他,但显而易见,人家没那么干;也或许他就没有胆子去跟她明讲,他已经给吓成了什么德行;因为在她眼里,他一直还是个乐观、果断、敢去冒险和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而此刻的他(也是自食其虚伪的恶果吧),说什么也拿不出勇气来干脆向她供认,他只是卑鄙下作的懦夫一个。

    “你这次是携眷前往吗?”

    “不,她还留在这里。”

    看来一切都已安排妥了。凯伯太太留下来好把她收到的信件情报再转寄到伯尔尼去。

    “离开英国的时间久了,一时还真拿不准这战期工作该是如何着手。设身处地想想,如果您是我的话,这事您会怎么进行?”

    “这我可说不上来;你现在心目之中的工作是什么样的?”

    “好的,您瞧,我正在琢磨着能不能也去您的那行干干。只不知您在那检察局里有无熟人,也好带上封您给我写的介绍信去找找他们。”

    阿显顿闻言又是心上一惊,也许全亏神明显灵,这才把那险些就要冒出唇边和表露于外的声响手势又遮又盖,硬给掩饰过去,也使他的严重受惊没太露馅儿。但这一惊并非是由于凯伯提出的什么请求,而是因为他自己这才憬悟出的一种“刺激”。他一直有多傻啊!他一直是一想起来就深感不安:他在琉森只是在虚度时光,只是在无所事事,而此刻,虽然事实证明,凯伯的赴英即将成行,但那也绝非是出自他的什么巧谋妙计,对此他是完全无功可邀,无赏可请的。而此时他越发清楚地看到,他只是被投闲置散在琉森这里,只需定期去述述职,通通气,只需能做到这个,就实际上已发生了那定将发生的事。34的确,德国情报部门能使一名特务潜入进检察局也真是件绝妙的事,况且这里还就有着凯伯这么号人,既能堪当此任,又与该处的一名工作人员熟悉。这是多大的好运!冯·P少校这名文化人35,肯定会一边大搓其手36,一边沉重地这么讲道:stultum facit fortuna quem bult perdere.37这不过是那狡猾的R的一个陷阱,可这驻伯尔尼的可怕少校却硬是往下去跳。至于阿显顿的工作嘛,就只是往那里一坐,一事不做,也就行了。当他想到R那里是如何把自己当个傻瓜来耍,他也只能发一苦笑。

    “我跟那个局的主事人倒还是挺熟惯的,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为你出具一封推荐函由你面交给他。”

    “我想要的正是这个。”

    “不过我只能据实而言,我必须说明,我只是在这里才结识上你,而且认识的时间也只有两周。”

    “那是当然,只是除此之外,其他对我有利的话你也总得为我添几句吧?”

    “那自然不在话下。”

    “我还弄不太清我能不能得到签证。据我听说他们在这方面还是事满多的。”

    “我也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我会相当反感的,如果我要回国也不肯发我这个。”

    “我该回去看看内人的病情了,”说着凯伯便突然站了起来。“什么时候能得着你那封信?”

    “随你方便吧。你马上就要成行吗?”

    “当然是越快越好。”

    凯伯告辞走了。阿显顿又继续在大厅里坐了一刻多钟,以稳定一下情绪,然后便回屋写信。一封是给R的,向他汇报凯伯即将去英;一封是向伯尔尼的使馆方面提前打下招呼,凯伯前去签证时立即签发给他即是,无需多问;这些他都立即发出。当晚饭再见到凯伯时,一封亲切的介绍信已递到他的手里。

    第三天上,凯伯出发了。

    阿显顿只有等了。其间他仍在继续上课,并在凯伯太太的认真教导下德语已讲得更自然了。他们不断在谈论着歌德与温克尔曼38,谈论着艺术、人生与旅游。弗利兹这时就蹲在她旁边。

    “它想它主人了,”说着,扯扯它的耳朵。“它只跟他亲,它还将就我是因为我是跟他在一起的。”

    每天课后他都去一趟库克旅行社39,看看有无他的来信;他的一切邮件都是从这里收到的。在接到新的指令之前他不能马上走开,不过可以想见R也不会让他在这地方再闲住多久了。不久他就从驻日内瓦的领事的来信获悉,凯伯已从那里得到签证,刻已赴法。读到这个,阿显顿即跑去湖边转了一遭,回来的路上正碰见凯伯太太从旅行社出来。他猜想她的信件也都寄发在这里。他走上前去。

    “收到凯伯先生的信件了吗?”

    “还没有,我想现在还不太可能收到。”

    他陪她一道回来。她有些失望,但还不到焦急的程度;她明白那时候邮件的到来是不太按时的。但第二天上课期间他明显看出她巴不得能早点把课结束。邮件的到来是在中午,所以差五分钟就到十二点时她看了看表,也望了望他。虽然阿显顿明知她根本不会再接到任何信件,还是不忍心让她的一颗心老是这么悬着。

    “是不是今天已经上得差不多了。我敢说你一定想马上就去库克那里。”

    “谢谢。你挺能体贴人的。”

    当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去了那里时,发现她正在那办事处的屋子中间站着。一脸神气已经不对劲了。她气急败坏地对他嚷叫道:

    “我丈夫答应过一到巴黎就往回邮信。我敢保险,一定有我一封信的,可那些愚蠢家伙竟说没有。他们太不细心了,真是骇人听闻。”

    阿显顿也不知该说什么才是。当办事员又在查看那包裹里有无阿显顿的来信时,她再次来到了柜台前面。

    “法国发来的下一个邮班什么时候到?”

    “要来就是下午五点。”

    “那我到时候再来。”

    说罢扭头就出去了。弗利兹夹着尾巴跟在后面。毫无疑问,恐惧已经袭来,她感觉到出事情了。第二天上午她的样子更可怕了;她恐怕一夜都没睡;所以课程上到半截,她猛地便站了起来。

    “只能请你原谅,索莫维尔先生,今天的课上不了啦。我不舒服。”

    还没等阿显顿说出句什么,她已经急冲冲地跑出房间去了。晚上他收到她的一个便笺,通知他说,她很抱歉课无法继续上了。原因她没有说。之后也就再见不上她;她不去餐室用饭;除了午前午后去库克那里外,显然她全天都足不出户。可以想见,她会一连好多个小时地往那里一坐,一颗心时时都在被那可憎的恐惧啮食着。谁能对她不感到惋惜?就是他自己这时间也长得不好打发。他读了不少东西,作品也稍稍写点儿。他还租了个皮划子,也到湖面上去荡荡闲桨。终于某个上午库克的营业员递给了他一封信。是R寄来的。表面上就是一封普通的商业信函,但字里行间却大有文章。

    敬启者业已开始。发自琉森之货并所附来信均已妥收。指令执行及时,感荷无暨。

    总归即是如此一股腔调。R的高兴自不待言,阿显顿也不难想见,凯伯早已遭捕,此刻谅已为其罪孽付出代价。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幅记忆里的可怖场景再次浮现在他眼前。清晨。一个寒冷灰蒙蒙的清晨,还飘着细雨,一个男子,眼睛蒙着,贴墙而立,一名面色苍白的军官一声令下,一阵排射,射击队中一名士兵,扭过身来,倚着枪柄,吐了。军官脸色更白,而阿显顿,他已快晕过去。凯伯那时会有多害怕!当汗水不住地淌下面孔时又有多吓人。阿显顿振作了一下。他去了票房按指令购了一张去日内瓦的车票。

    等着找钱的工夫,他又见着凯伯太太走了进来。那模样吓死人了,头发凌乱,面如土色,眼皮上一道道的深圈,煞白得不成人形。她摇摇晃晃地凑到柜台前面,还是问信。工作人员摇了摇头。

    “对不起,太太,还没有来。”

    “可再找找,找找,能保险吗?再找一回。”

    那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让人心碎。工作人员耸了耸肩,把那格子里的信件全取了出来,又翻检了一回。

    “没有,还是没有,太太。”

    她发出了一声绝望的粗嗄喊叫,面孔已因苦痛而扭曲成一团。

    她转过身来,疲惫不堪的眼眶里仍在不停地流着泪水。一瞬间她突然成了盲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不知该往哪儿走。接着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弗利兹那条狗,本来蹲在那里,突然扭过头来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号。凯伯太太见状大怖,无异精魂脱体。这一来也好,多少天来一直在心悬不下,一直在抓心挠肺的那番疑虑,此刻已不再是疑虑了。她全明白了。她跌跌撞撞地胡乱冲到了街上。

    1 “欧洲的游乐场”(the playground of Europe)一词常是瑞士的代词。

    2 门德尔松(1809-1847),德国著名作曲家,所作《无言歌》一组,颇具一种淡雅素净之趣。

    3 德语:亲爱的上帝啊、天啊,属惊叹语。

    4 德语:地区、地方等。

    5 意大利一港市名。

    6 译者按,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他真知道他已引起了R对他的注意,那可将是件吓死人的可怖消息。这点,那冒号后面的话已经作了点解释。试想R是个什么人哪!

    7 凯伯的国籍仍为英国。

    8 对方当然指戈美兹。

    9 “咒你眼睛”的话只不过是个swear word 或phrase,别无深意。

    10 德语:午饭。

    11 德语:小姐。

    12 勋章一词当然是上面“强大力量”一语的形象性表达。

    13 德语:家庭妇女,家庭主妇。

    14 拿破仑的情妇之一,被戏称“普鲁士王后”。

    15 德国西南部城市名,该市有古老名校一所,始建于13-14世纪。

    16 德语感叹词,相当于英语的ah或alas。

    17 Debussy(1862-1918),法国作曲家,被尊为近世印象派祖师。

    18 译者按,近世的颓废艺术一般认为始于19世纪后期的法国,先自诗歌开始而逐渐传遍音乐与绘画等众多文艺领域。

    19 Henry Purcell(1659-1695),英国作曲家。

    20 德语,意思即是她紧接着用英语又说了一次的那个Stupid fellow(傻瓜;笨蛋)。

    21 这两行诗句出自英国诗人罗伯特·布里奇斯的《归帆》一诗。布里奇斯(Robert Bridges,1844-1930),诗人与学者,曾被推举为桂冠诗人。

    22 见第152页注释②。

    23 此句的原文为:Ashenden admired goodness,but was not outraged by wickedness.译者此外还有两种译文,现也一并列出,以供参考。1) ……往往善善而不恶(wù)恶;2) ……平时颇能从善如流,但不嫉恶如仇。另外这个句子也正是作者对他自己性格的一则精妙刻画。

    24 意为也是一种无法解脱的祸孽结与生死恋。这则恋情出自中世纪的骑士文学(属于亚瑟王传奇系统),内容写骑士特里斯坦与爱尔兰公主伊索德之间的一个爱情悲剧。伊索德曾被许予不列颠之康沃尔王为后,特里斯坦被遣去彼国迎亲,但两人一见钟情,并因共饮了一种药酒而陷溺极深,不能自拔。但其私情却又无法得遂,卒双双自杀以殉情。

    25 也即是前文说到过的那对爱尔兰老夫妇,但其姓名这里才第一次说起。

    26 as proud as Punch,谚语,意为非常骄傲满意。此典出自儿童木偶剧Punch and Judy Show(《潘趣与朱迪》),两人为一对老夫妻,一天到晚打闹不休。

    27 法语成语:贵族理应表现得豪爽慷慨一些。

    28 奥地利西部蒂罗尔山区流行的一种登山帽。

    29 Walter Savage Landor(1775-1864),英国作家与诗人。一生所作长诗极多,但却特以其小诗著称。

    30 法语:家中的花就是心上的花。

    31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阿显顿对琉森那里的景物的看法,如前面以及下文所述,是有保留的,亦即还够不上真正的宏伟壮丽。

    32 德语:哎呀,上帝,这有多美!

    33 “时光啊,停一下吧”这个千古名句出现在《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的接近结尾部分,也是此剧的最后高潮。它源于歌德的一贯思想:自强不息。意即一个人必须永远奋战向前,一刻也不能停歇,不能满足,否则,他的生命与精神便将立即灭亡。而在剧中,当浮士德因见到荷兰人围海造陆大感满意而喊出这句话时,他便立即倒地毙命,其灵魂也几被魔鬼夺去(多亏天使来救,才有幸最后升天)。篇幅关系,这里不及缕述,有兴趣者可直接读此名剧;至少不难从任何一本欧洲文学史书上获得一粗略梗概。

    34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怎么这么别扭?这在语法上、逻辑上都没出问题吗?首先在语法上没有问题。只不过这是个颠倒句型,掉转过来,就没事了————请看,“那定将发生的事就实际上已发生了”,如何?其次,在逻辑上也同样没有问题;虽说在初级的形式逻辑上似仍不行,但在更高级的辩证逻辑上就没事了————只须把必然性和偶然性这种范畴拉了进去。其实那句话只不过是想要说,应该发生的事,由于偶然因素,已提前发生了。如果再比较一下另一句话,那意思便更加清楚。比如这么一句————一切必然要发生的事,它们迟早总要发生。这里“迟早”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偶然性,因为必然性是要通过偶然性来完成的(甚至连“不迟不早”也都是偶然性)。既然如此,阿显顿的苦恼也就来了。本来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展一番宏图的他,却在还没开始之前,事情就已经完了!这岂不是太让他扫兴了,也太使他感到屈辱了!其自尊心、事业感、成就感也都一概没了!迄今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充当了一枚棋子!因为这类偶然因素越多,他的价值与作用便会越小,他的屈辱感也便会越大。再有,这里需要补充的一句是:前面提到的颠倒句型的引入主要是为了强调,而强调的地方则是这事上的偶然性,因为正是靠了偶然性————巧————小说的趣味性才有了寄托或机会,另外也在配合这段文章中的(抑郁)气氛。总之,无论从哪方面讲,这段东西都是写得极不错的。

    35 一个人还能说拉丁文当然太够得上是一名“文化人”了。

    36 搓手在西欧有时往往带有着志得意满的心理。

    37 拉丁语:这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拣来便宜。

    38 Winckelmann(1717-1768),德国考古学家与艺术史专家,其希罗研究与古典文学观对日后歌德的写作影响极巨。

    39 这是一家久已闻名而且迄今遍及于全球各地的英人所办旅行社;其经营范围早已不限于单纯观光旅游,而是包括存款汇兑邮寄与发行旅行支票等多项业务在内的国际商务机构。另外目前流行的导游做法也是始自这家私人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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