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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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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家指定要他前去投宿的旅馆订妥房间之后,阿显顿便逍遥外出了。那天正值八月初期,天气不错,艳阳高照,碧空无云。琉森这里,自从幼年以后,就再没来过。他只模糊记得这里有一座周围树荫茂密的桥,一只巨大石狮以及一处他去过的教堂,而且正值管风琴的鸣声大作之时,这个他虽不感兴趣,却也相当宾服。而如今,当他沿着一条浓荫掩映的翠堤徐行漫步时(只可惜那泓湖水色调碧蓝得不够真实,有点像明信片上的照片),他一路所寻访的仿佛主要不是那已属半被遗忘的旧时景物,而是要在那名曾经漫步于斯的这个人的心幕上重构那幅记忆图景,那名对于人生如此充满激切渴求的腼腆少年的那种图景(他眼中所见,不是他青少年时的种种,而主要是他中壮年后遥远的未来)。但最活跃的记忆却不是关于他自己的,而是周围的人群;他似乎还记得那时的太阳、炎热和游人;火车是那么拥挤,旅馆也是如此,湖边的汽艇里满都是人,无论在码头在街上你都得穿行于成群的度假人中间,那里真是老幼胖瘦都有,丑怪妍媸毕见,且多散发着臭味。而此刻(直到不久全世界重新发现瑞士实乃“欧洲的游乐场”1),琉森这里也依旧是荒凉一片。大部分的旅馆全在歇业,一条条街道都是空的,那些出租的划艇都被懒散地系在水边,没有人去租乘;湖畔的林荫道上唯一可见的便是几位秉性端肃的当地士绅,携带着份中立的神气,仿佛带着条小猎犬似的,正在那里悠闲踱步。而阿显顿,深深为着这种岑寂所陶醉,也不免拣个面湖的长椅一坐,把全身心都交付给了这种痴迷。这湖水的确是太荒谬了;水色嘛未免过蓝,山峦嘛积雪过厚,那美景嘛,击在你面上,不是什么清越之情,而更多是些忿激之感,可尽管如此,这幅景象之中自有其某种怡人的妙处,某种质朴无华的坦诚,正像门德尔松的一首《无言歌》2那样,使得阿显顿不觉恬然微哂。琉森让人联想起的是玻璃柜里的蜡制花卉,是杜鹃自鸣钟,是柏林的花哨毛织品。无论如何只需这晴和的天日能再维持几天,他准备好好游逛它一遭。他为什么便不能够在对其国家无害但却对他自身有趣的这件事情上来个两全其美呢?此番出行他袋里装的是份崭新的护照,所填姓氏也是个假借之名,这使他因为自己恍又变成了另一新人而不无某种快感。说实在的,他已对他这个旧我难免产生了几分厌倦,因而也就乐得权且充当上一阵R这名巧匠手中一件便捷的新创工具。这一体验实在使他不胜其荒诞之感。R这人,可以肯定他是瞧不出其中的滑稽的;如其说他也还多少有点幽默,那幽默也仅限于嘲弄一类,倘若一个玩笑是冲他来的,这时他可就再没半点心情去恣其笑乐了。要做到这个,你就得既能从那外部来观看你自己,又能同时一身二任,把你在人间喜剧这出大戏里所客串起的那个角色也认真扮演好才行。R毕竟是行伍出身,因而总是好将反思内省这类行径视之为不健康的、不合英国国情的乃至不爱国的。

    阿显顿站起身来,又慢步返回他的旅馆。旅馆不大,是个德国人开的,属于二流设施,但却极其整洁,可谓纤尘不染。他那个房间的外景尤佳;室内一例为乌黑松木家具,漆饰一新,虽说在一些阴湿寒冷的日子这里会是够凄惨的,但遇上风和日丽的天气也还相当欢快喜人。他进了大厅,那里周围广设桌椅,他拣了一处地方坐下,叫了一瓶啤酒。女店主很想知道,值此百业萧条的暗淡日子,他为何偏要来到这里,而他也愿意满足她的好奇心理。他跟她讲,他刚刚伤寒才好,想来这里疗养一程。他是从检察局来的。他想正好趁此机会把那生了锈的德语再恢复一下。他问她能否给他介绍一名德语教师。女店主是个瑞士人,白肤金发,面色红润,脾气不错又好说,因而阿显顿敢保险,她准会在合适的场合下把他说给她的这些情况再传播出去。现在轮到他来问些问题了。说起战争这个题目来她马上便滔滔不绝,正是因为这战争,这个往年本该是来客多得接待不完的旅馆(因而不能不另在附近再觅些住处),此刻却几乎全是空的。有几个吃养老金的只是来吃而不来住,真正的房客只有两拨。一拨是一对爱尔兰老夫妇,平时住在维委,每年到琉森这里避暑。另一拨也是一对夫妇,男的是英国人,妻子却是个德国人,也就是因为这个,不得不避居在一个中立的国家。阿显顿尽量不让自己对他们的情况流露出半点好奇————他从那描述上已看出那就是格兰特利·凯伯————但她却不待人问便主动告诉了他,他们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游山玩水上面。凯伯先生是位植物学家,对周围的花卉树木最感兴趣。他的夫人,生得小巧玲珑,对她个人的身份地位相当矜持。不过,好了,这场战事总不会永远没完吧。说着她已匆匆离开,阿显顿也上了楼。

    晚餐七点开饭。他想不等人到便先去餐室,这样可以对那些前来进餐者好好观瞧打量一番,因此铃声一响,他便已下楼去了那里。餐室是个朴实死板的粉刷房间,那里的座椅也和他房间的色泽质地相同,墙壁上张挂的都是些瑞士湖景的石印油画。每张小餐桌上都能见到一盆鲜花。这一切之齐整洁净有余已预示饭菜质量之将不足了。为了弥补这一缺陷,他很想叫上一瓶在此店中能购到的上等莱茵名酒,但因不想在此摆阔而太引人注意(他看见有两三张桌上仍留放着的那几个未喝完的酒瓶都不过是些德制的白葡萄酒,并由此而断定,那里的吃饭人大都是很节省的),所以也就稍委屈下自己,只要上瓶淡啤酒算了。不一会儿就有三两个人走了进来,一般是单个的,像是在琉森这里有活计干的,也显然都是瑞士人。每个人只在他自己的小桌坐下,然后打开那自中饭后便给折叠得好好的餐巾。他们好把报纸往大水罐后面一支,一边看报一边喝汤,吱咂之声清晰可闻。接着走进来的是一位弓腰驼背相当老迈的人,须发皆白,耷拉着胡子,一旁搀扶他的是另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士,身着黑服,个子不高。这显然即是女店主说的那对爱尔兰上校夫妇。在他们的位子坐定之后,上校为他妻子倒了一小盅儿酒,并自斟了一盅儿,然后便静待着那热情丰满的姑娘给他们上菜。

    最后阿显顿所翘企以待的那两个人终于来了。此刻他正硬着头皮在啃一本德文书,而只是等到来人确已步入了室门的那一刹那才允许自己稍抬了抬眼皮,但只这一瞬已经看出:来人年纪四十许,中等身材,发黑而微卷,体胖脸阔,面部红润光净。另外着开口衫,灰西装,衣领较宽。走在他后面的是他的德国妻子,阿显顿抓到的印象只是个比较谦卑和不修边幅的人。格兰特利·凯伯还没太坐稳,已经高着嗓门向桌边一个女服务员解说开了,他们夫妻刚在那大山里穿行了多远的一圈。他们曾上了这山那山,那些山的名称虽对阿显顿没有半点意义,却激起了那女侍的莫大惊诧与热烈表情。跟着,凯伯以他那口流利但英国口音较重的德语继续讲道,他们的确回来得太晚了,所以顾不得上楼去梳洗一番,在厅外稍稍湿了湿手就进来了。此人的嗓音洪亮,举止欢快。

    “快上饭吧,我们都快饿死了。快来啤酒,来上它三瓶。Lieber Gott,3我渴得太厉害了!”

    他似乎是一个精力特别饱满丰富的人。他的出现显然给这极其洁净但却难免枯燥的餐室带来了一股生气,致使室中的每个人都顿时活跃了一些。这工夫他已经和他妻子谈了起来,所用的语言为英语,所说的内容人人都能听到;但不久她就以一种很低的话语制止住他。凯伯也停了下来。阿显顿感到,他的一双眼睛正向他的方向扫了过来。显然凯伯太太首先察觉出了一名生人的到来,所以让她丈夫注意这事。阿显顿正在翻动那本他假意去阅读的书页,但他觉着凯伯的眼睛一直在紧盯着他不放。于是当他再和他妻子说起话时,他的话音已压得极低,致使他这时使用的是何种语言也分辨不清。但是当女服务员送去汤时,凯伯,这时他的话音仍低,问了她一个问题。显然他是在向她打听那名新客是谁。那女人的回答他同样也听不清,只抓到了lnder4这一个词儿。

    这时有两三个人已经吃完走了,一边在用牙签儿剔牙。那位老爱尔兰上校也从其桌边站起,他站开了些让夫人出来。整个一顿饭间两人都没交谈过一句话。她慢慢向着房门走去;但上校却停下来同一个瑞士人说了句话,这个人可能是当地一名律师,于是当她已经走到门前时,她就立在了那里,微俯其身,带着几分羞怯的神色耐心地等待着她的丈夫,以便替她开门。阿显顿看出了她大概一辈子自己都没开过门。她都不知道门是怎么开法。不一会儿上校拖着他那很老、很老的步子也到了门前,打开了门;她走出去了,他也跟着去了。这小小的插曲提供了一把可以打开他们一生的钥匙,阿显顿从此出发,开始重构起其身世、其环境以及其人物性格等等;但他马上又振作了起来,他不能听任自己再继续陷溺在这种创作的佚乐里面。他赶紧匆匆把饭吃完。

    当他进入大厅时看见一张桌子的腿上拴着一条短毛小猎狗,走过去时他无意识地抚摸了下那狗的大长耳朵。这时女店主正站在楼梯口。

    “这个挺招人的小家伙是谁家的?”阿显顿问道。

    “是凯伯先生的。弗利兹,是它的名儿。凯伯先生说它的家谱比英国国王的家谱年头还长。”

    弗利兹拿头在阿显顿的裤脚上直搓,鼻子已找寻他的手掌去了。阿显顿走开了,上楼去取他的帽子,下楼时见到凯伯正在店门附近和女店主谈事情。从那突然的沉默以及生硬的举止可以断定凯伯刚才正向她打听自己。当他从他们身边过去上了大街时,他从眼角窥见那凯伯正以一副怀疑的目光在向他盯视。那张坦诚欢快的红润脸庞上此刻的表情却是狡猾奸诈。

    阿显顿一路向前走去,不久即碰到一家酒铺,这里可以露天喝喝咖啡。为了对刚才在饭桌上不曾喝好(纯系因工作关系,故不得不尔)而稍予补偿,他立即叫来了此地所能供应的最好白兰地。他很高兴总算能面对面地见到了这个他久闻其名的人,这样不用几天他就能跟他熟悉起来。这事向来不难,只要那人养了条狗。不过这无需乎忙,让它来得自然一些更好:既然目标已经在望,又有什么可着急的。

    阿显顿在脑子里过了一下有关情况。格兰特利是英国人,按护照所填生于伯明翰市,现年四十二岁;其妻为德人(生地在德国,父母也都是德人),与他结婚已有十一个年头。以上均属公开材料。关于他履历的有关情况只能见之于一秘密档案。据此他一起初时曾在伯明翰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未久即转入报界。与他有业务关系的有两处,其一为开罗一家英文报纸,另一则在上海。其间他曾因巧立名目侵吞公款罪名受到过短期刑拘。获释后有两年时间一切都断了线。其后又出现在马赛一家船舶公司。自这里,且仍在此任职期间,他去了汉堡,在那里他有了家室,继又转去了伦敦。在伦敦,他开始自己办起公司,经营出口贸易。但历时不长即亏损倒闭,宣告破产。然后再次返回报业。战事爆发后,他重又进入船舶行业,并自1914年8月起与其德国妻子安居在南安普敦。翌年年初他向其雇主提出了调动申请,理由为由于其妻的国籍关系,他在此地的处境已变得难以容忍;公司考虑到一则他本人尚无个人过失需要追究,二则他的个人情况也确实比较困难,因而也就准其所请,同意将他调往热那亚5。自此他便在意大利居住了一段时间,直至该国宣布参战为止。紧跟着他便将其手头文件整理清楚,向其雇主提出辞呈,然后即迁出意境,开始定居在瑞士这里。

    以上种种表明这乃是一个行事暧昧,性情多变,既无良好出身,也无经济地位的人;这些本来对谁都不会有多大关系,直到后来发现,凯伯此人,显系自战事一开始起,甚至更早一些,便已经进入了德国谍报部门。他的月薪为四十英镑。虽说他也属于危险与狡诈分子,但起初尚不曾考虑到须要对他采取任何具体措施,如若他只满足于在瑞士那里传送一些他所能搞到的有限消息,如果只是这样他还构不成太大危害,甚至还有可能将其买通,把一些希望能使敌方获悉的(假)东西假他之手而递送过去。他对他自己的种种已在人的掌握之中这点尚无一丝知觉,其实他的书信,而且他接到的还很不少,已在受到密切审查;再如说到密码,在那些久于此道的行家来说,没有哪种会永远破解不开的,所以迟早终将有可能利用上他而把仍然猖獗在英国境内的那批匪特奸细再多捕到几个。可这工夫他干了一桩使R注意起他的勾当。如果他能听到这个6,他就是吓死也是不足怪的:R这人,一旦你失去了他的欢心,那可绝非是个好对付的人。凯伯在苏黎世有意地去结识了一个西班牙年轻人,名叫戈美兹,前不久曾进入英国情报机关(另外凭其国籍7,取得了对方8的信任),并极力想从他口里套出他是否参加了谍报这一情况。或许这西班牙人也并不曾多谈出什么,而只不过出于某种自矜自重的虚荣心理,平时谈话时好玩点儿玄虚;可这下坏了,根据凯伯的告密,他一入德境就受到跟踪,在一次去发信时便被捕了,那信中的密码也终于被破解出来,接着便是受审、判刑和枪决。这的确是够糟糕的,失去了一名有用而无偏私的特工,但这还不算,原来那套既安全又简便的密码系统也得另换一套。R可太不高兴了。但R决不是那种因小忿而误大事的人;他不会因耿耿于单纯的报复念头而妨碍了他更主要的目标,因而他想到,如果说凯伯只是为了金钱而出卖他的祖国,那么让他能挣上更多的钱也就有可能让他出卖他的雇主。他能成功地把协约国方面的一名特工交到了敌方手里这一情况本身在那些人看来便是足以验证其“忠心”的一个根据。因此他还是可以利用的。但是R对凯伯此人究为何种样人也还摸不着底,因他此刻只是在过着一种隐匿无闻的草民生活,形迹不够彰显,所能弄到的一张照片也只是他那护照上的。因此阿显顿所得到的指令即是,首先设法同他结识一下,以便弄清他有无能为英国效力的任何诚意:如果阿显顿认为他有,他便有权对之作进一步的探测了解;如果阿的提议受到欢迎,那就轮到磋商具体条件了。但另一方面,如果阿显顿的结论是凯伯没有可能受到收买,那么阿显顿便须监视与汇报他的行踪。阿显顿从葛斯塔夫得到的那个情报比较模糊,但也重要;其中仅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柏林那里的情报头头对凯伯的缺乏作为一事日益感到不满。凯伯曾上书要求提高报酬,但冯·P少校给他的答复却是,那得靠他自己去挣。其含义也有可能即是逼他前去英国。如果他能经说服而被引过境来,阿显顿便可谓大功告成。

    “你又凭的什么能要求我去说服他甘愿把他的脑袋往圈套里钻?”

    “那可不是什么圈套,那是一个行刑队。”R道。

    “可凯伯这人聪明。”

    “那就比他更聪明些。我咒你眼睛9。”

    但阿显顿心里早盘算好了,在同凯伯结识这件事上不必急着忙活,而是由对方先迈出那第一步。如果说他已经被逼得非去获取点成果不行,那他肯定会想到能够同一名受雇于检察部门的英国人搭上话头是完全值得的。阿显顿这里早已经备下了一批材料,这些同盟国掌握了也毫无用处。有了这假姓名再加上假护照,他根本无需担心凯伯会猜得出他是英国间谍。

    实际上阿显顿也没等多久。第二天当他正坐在旅馆门口喝着咖啡,并因刚才一顿结实的mittagessen10而有点跌盹儿的工夫,凯伯也正从餐室里出来。凯伯太太上楼去了。凯伯过来放开他那只狗。那狗一下便跑了过来,以它那友好的态度,朝着阿显顿的身上直蹿。

    “快回来,弗利兹,”凯伯喊叫道,接着对阿显顿道:“真对不起。不过这东西倒挺仁义的。”

    “啊,没事没事,它不会伤着我的。”

    凯伯在门口停了下来。

    “这是条小猎犬,这个品种在大陆这里是不常见着的。”他跟阿显顿一边说着话,一边似乎在打量他。接着他对女侍叫道:“请来一杯咖啡,fraülein11。您是刚来的吧?”

    “是的,我昨天才来。”

    “真的?昨天晚上在餐室时就没见到您。您准备住上一段?”

    “还说不准。我前一阵子病了,现在来这里康复疗养。”

    女服务员端来咖啡,但看到凯伯正跟阿显顿说话,就把这盘东西放在了阿显顿的桌上。凯伯发窘似的笑了起来。

    “这可决不是我有意要唐突冒昧。不明白那女的怎么把咖啡放到了您的桌上。”

    “请坐下吧,”阿显顿道。

    “谢谢您没怪罪。也是我在大陆待的时间久了,我都快忘记了咱们国家的习惯,向来把‘上赶着’跟人家去说话视作太不知自重。不过顺便问一句,您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

    “英国人。”

    按天性说,阿显顿本属那怯生腼腆一流,这个弱点在目前他这年纪就显得不太相称了,他也一直想治却没能治好,但这点他倒也很懂得如何给它派上个用场。他此刻就吭吭哧哧地把昨天他对女店主已经讲过的东西(而且可以肯定都已传给了凯伯),再在凯伯面前重复了一遍。

    “您这次来琉森这里可算是来对了。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扰攘世界这里无异是一个和平的绿洲。当您一旦置身于此地,您几乎会忘掉世上还有战争这事。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来到这里。我的职业是一名报人。”

    “得悉您是位主持笔政的人,实在不胜钦佩,”阿显顿道,露出他那怯生然而热情的微笑。

    可以断言,“战火纷飞的扰攘世界里的和平绿洲”之类的高级表达他在船舶公司时恐怕还没学会。

    “您不知道吧,我还娶了个德国媳妇,”凯伯郑重其事地向阿宣布。

    “噢,是吗?”

    “我一向认为,没有人比我更爱国了。我是一名彻头彻尾的英国人,我不怕您知道,根据我个人的看法,大不列颠帝国正是当今之时举世共仰的唯一的一种最堪当此匡正扶危重任的强大力量。当然既有此德妇,我不难对这枚勋章12的背面也颇知其一二。您不必跟我讲德国人有什么什么问题,说实话,就连我也不太甘心去承认他们就真是魔鬼的化身。在战事一起初时,我内人在英国的日子实在太不好过了,所以至少拿我来说,如果说她对这事感到非常悻悻,我也是不会怪她的。人人都把她看成一名德国特务。这会让您感到好笑的。如果您见过她。她是什么,无非是典型的德国hausfrau13一个,心里装的只有她的房间、她的丈夫,还有我们唯一的那个独子弗利兹。”凯伯爱抚了下他那只狗,一边笑道,“是的,你就是我们的独生子,是吧?这一下,使我的处境也为难起来。我当时和几个大报都有联系,于是这些报社的负责人也都跟着不安起来。好了,长话短说吧,考虑的结果,我觉得最体面的做法即是提出辞呈,然后避居到某个中立国家里去,直到战争风暴刮过去为止。我们夫妻两个平时从不议论战争,可我必须告诉您,那主要是出于对我的考虑而不是对她自己。在这方面她往往比我自己还更多宽容。另外对这个可怕的灾难,她更宁愿多从我的角度来看问题,而我就不是她那样了。”

    “这就怪了,”阿显顿道。“按照常情,女人比男人一般都更偏激固执或狂热得多。”

    “可我内人不是个平常女人。我很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顺便问一句,我还不清楚您知不知道我的姓名————格兰特利·凯伯。”

    “我叫索莫维尔,”阿显顿道。

    接着阿显顿告诉对方他一向在检察局里都做些什么。这时他隐约感到凯伯的眼神里来了一丝兴致。说着他又跟对方讲,他正在寻觅一位教师来教教他德语会话,以便把那荒疏了的德语再重捡回来。他这么讲的工夫,脑子里来了一个想法;抬头看了下凯伯,他的脑子里好像也来了这个想法。可能这一刹那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块去了:阿显顿的这名教师该是凯伯太太。

    “我问过客店女主人,不知她能不能替我找个教师,她回答说她能找到。我想再问问她。应该是不太难吧,请个人每天前来跟我说上一个钟头德语。”

    “我可不要那女店主介绍的人,”凯伯紧接着说,“因为毕竟你要找的是位能说北方德语的,而她说的德语只是瑞士式的。这事我还得问询一下我的内人,看看她有没有合适的人。我内人可是位教育程度很高的女人,她介绍的人会可靠的。”

    “那就先多谢了。”

    阿显顿从容不迫地观看了一会儿凯伯。他注意到,他的那双灰绿色的小眼睛(这个他昨天夜晚没能看清)跟那张红润而善良开朗的面部是不太协调的。它们一般是迅疾而闪烁不定,但当其背后的那颗心忽被某个意想不到的念头攫住时,它们又会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这种想事情的方式给人的印象是独特的。这双眼睛是不能取得人家的信任的。这个在他来说,得另靠些别的,比如欢乐善良的满脸微笑、宽阔开敞和饱经风霜的可喜面庞、厚实舒泰的一身肥肉,还有那深沉洪亮的乐乐呵呵。此刻他正在竭尽全力来讨人喜欢。就在阿显顿跟他谈话的时候(一起初时还有点怯生,但却因对方的那副友好欢快的表情而变得好了许多————他这一手的确具有能让人一见放心的奇效),他也不无好奇地一再提醒他自己切莫忘记对面这人也只是个低级特务。颇能给这谈话平添几分兴味的是,如果你还记得此人竟能只因每月四十英镑的区区小利便不惜去卖国投敌。戈美兹就是他出卖的,阿显顿还认得这个西班牙人。一个思想高尚的青年,生性喜爱冒险,他敢于承担那危险任务,动机并不在金钱,而是出于一种对浪漫传奇的追求。可能他以为能在智力角逐上战胜那些笨拙的德国人是件好玩的事,另外对他自己居然也扮演起了廉价惊险小说里的角色常不胜其荒唐之感,所以也就爱干这行了。但此刻一想起他曾被刑拘在离地有六呎深的可怕地牢只会令人不寒而栗。他还多年轻啊,而且举止那么优雅!阿显顿不解,凯伯对把他置于死地这件事是否也曾在良心上引起过一丝不安。

    “我想你也多少懂点德文吧?”凯伯问他,对这陌生人来了兴趣。

    “不错,我曾在德国念过书,过去也还能够讲得流利,可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已经快忘光了。不过今天我还能顺利阅读。”

    “一点没错,我昨晚还见着你在看一本德文书。”

    傻瓜!一会儿以前他还在跟阿显顿说昨天晚饭时没有见他。他弄不清凯伯觉没觉出来自己说漏了嘴。可见从来都不出漏洞有多不容易!这让阿显顿也警惕起来;最使他担心的是,别回头遇上人家叫起他那索莫维尔的假名字来,他竟一下反应不灵,忘记是在唤他。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凯伯就是故意出个漏洞,去试试阿显顿察觉没有。这时凯伯站起身来。

    “那就是我内人。我们每天午后去登一座山。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有趣的去处。即使这个季节鲜花还开遍山野。”

    “我恐怕还得再等一段,那会儿我就会好了,”阿显顿道,言下不无惋惜。

    他天生面色偏白,仿佛身体真的不怎么硬朗。此刻凯伯太太已经下楼,她丈夫也就迎了过去,一道上了大街,弗利兹更是前蹿后跳,跟出去了。阿显顿看到,凯伯立刻便话语极多。显然他在汇报他与阿显顿的交谈内容。阿显顿看到此时阳光正欢快地映照在湖上,轻风过处,枝叶也在树端飘动作响,似乎一切都能动人游兴。但他还是起身返屋,床上一卧,便心神舒畅地好好睡了个午觉。

    他去吃晚饭的时候,凯伯夫妇已经吃完。他进来得稍晚了些,因为刚从外面回来,他兴致不高地跑遍琉森去找寻瓶鸡尾酒,以便能稍稍补偿他即将面对的土豆色拉。他进去时他们正往外走,凯伯停了下来问他饭后是否能同他们一起来喝喝咖啡。当阿显顿饭毕到大厅去见他们时,凯伯立即起身将他介绍给他妻子。她对阿显顿的一番客气寒暄只不过生硬地微弓其身,脸上不见一丝笑容。不难看出她全然是一副敌对架势。这倒使得阿显顿自然起来。这是一名长相实较平庸的女人,已年近四旬,肤色不光,眉眼一般,一头褐发以长辫形式盘在脑顶,有类拿破仑之普鲁士王后14;她骨架宽阔,四四方方,但不是肥胖,而是丰腴,是瓷实。但她看起来并不笨,正相反,而是很有个性。而阿显顿因为颇曾在德国住过一段时间,一眼便能认出这种类型,所以深信,这种女人别看平时也一样能干家务,能烧菜做饭,甚至还能爬山,同时仍不妨见多识广,大有知识。她身着白衫黑裙,露着晒黑的脖颈,脚上踏着一双沉重的登山靴。凯伯仍然兴致勃勃地用英语向她讲了一遍阿显顿告给过他的一些阿个人的简况,仿佛她还并不知道似的。她一脸严肃地木然听着。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懂德文?”凯伯说道,通红的一张大脸此刻已是堆满笑容,但一对小眼睛仍在滴溜直转。

    “不错,我曾在海德堡15进过一段学校。”

    “是吗?”凯伯太太也用英语回答道,这时一丝微露兴致的表情已将面部的阴沉驱散了些。“我对海德堡是熟悉的,我也在那里上过一年学校。”

    她的英语是正确的,但喉音太重,她那“咬文嚼字”似的发音也叫人听着怪不舒服。接着是阿显顿的一通赞美,他对这座古老的大学城及其周围的优美环境确实没少夸奖。但是她呢,带着她的那份条顿族人的优越感,也只是将就着听听而已,并没露出多大热情。

    “谁不知道,耐卡峡谷的那种优美全世界也数得上,”她道。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亲爱的,”凯伯接着道,“这索莫维尔先生正想趁他在这儿的时候,寻一名能教他德文会话的先生。我跟他讲过,也许你能想得出一名合适的人来。”

    “不行,我想不出一名我可以放心推荐的人来,”她回答道。“瑞士式的德文发音实在是太讨厌了。让讲这种话的人跟索莫维尔先生对话只会害了他的。”

    “如果我站到你的立场,索莫维尔先生,我一定会说服我的内人来给你上课。她这人,我不客气地讲,实在是文化与教养都好极了。”

    “Ach,16格兰特利,可我没这工夫,我有我的事情。”

    阿显顿看到他的机会来了。陷阱已经布好,现在只等他往里跳。他于是以一种半怯生半祈求的谦虚口吻转向凯伯太太道。

    “如果您肯收下我这学生那可是太妙了。我将把它视为一种特殊的待遇。当然我决不是想要耽误您的工作,我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养养身体,所以一直闲着。时间上可以完全看您的方便。”

    他能感到,一种满意的眼神已在两人之间互递开来,凯伯太太的黑眼珠里也映出了一丝亮晶。

    “当然咱们还是按生意的原则来办,”凯伯提议。“难道我的好太太就不能挣上几个零用钱吗?你看一个小时十法郎多吗?”

    “不多。这点钱就能请上位一流教师实在太幸运了。”

    “那你看呢,我亲爱的?你肯定能每天挤出一个小时来的,可你对这位先生就是很大的帮助。他也会感到,德国人也不各个全是魔鬼附体,像他们在英国所想象的那样。”

    凯伯太太不自然地皱了皱眉。阿显顿这方面,一想到从此他每天都得来跟这个笨重沉闷的女人泡上一个小时,他预先就着起怕来,他得怎么样去挖空心思好凑上点话题来同她纠缠。而她那方面,她也是努了把劲才迸出下面这话。

    “我乐意承担起索莫维尔先生的这个会话课。”

    “我恭喜您了,索莫维尔先生,”凯伯大声道。“也就该着你遇上好事了。那么何时开始呢,就明天午前十一点?”

    “这我没问题,只看凯伯太太合不合适。”

    “可以。其实我也什么时候都行。”

    剩下的便是由他们夫妻来庆贺这番外交的胜利了吧。但是当第二天午前十一点整他听到他门上的一声敲打时(按商量好的,她来阿这里),他过去开门的工夫还是不免有些战战兢兢。面对这么一名德国女人————相当之聪明但也是很任性的,他自己的态度便理应是于坦诚与适度的轻率而外,另加上几分小心。凯伯太太此刻仍然是黑黢黢的,一脸阴沉。显然她根本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道。但他们都坐下后,她还是开始了课程(尽管还是不无几分蛮横),考问了他几个关于德国文学的问题。遇到回答中的错误,她立即准确地加以纠正;对他提出的某些难懂的德文结构也解释得一清二楚。显然虽说她并不愿意给他上这个课,但教起来时还是很尽心的。她不仅长于讲课,而且也热爱讲课,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就越讲越更认真起来。这时她已快要忘记对方只不过是个野蛮的英国人。看到她内心之中的这番矛盾,阿显顿也是感到满有趣的。所以当午后凯伯问起他课程进行的情形时,他的回答倒也绝非虚说。他说他满意极了;她是一位非常好的教师,而且她人也有趣。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这是个我见到过的最了不起的女人。”

    给阿显顿的感觉是,他一腔热情满脸笑容说出的这句话才是他头一次讲出的一句真话。

    又过了几天阿显顿慢慢感觉到凯伯太太给他上课只不过是为了使她丈夫能增进与阿的来往,而她自己在教课时也别的东西不谈,而只把内容局限于文学、音乐与美术这类题材;所以当有一次,也是为了作个试探,他把谈话故意引到战争问题上时,她立即便把他卡住。

    “我以为,这个话题我们还是少谈为妙,索莫维尔先生。”

    她继续以她那详尽透彻的教风在给他上课,而他也受益匪浅,钱没白花,只是每次来时那副阴沉的脸色却丝毫未改。只是出于对教书的热爱她才会偶尔稍稍减弱些对他原有的厌烦。阿显顿把他自己的全部解数(尽管一切无效)挨个儿全使了出来:讨好、实诚、谦虚、感激、奉承、单纯、怯生。她却依旧是冷冷的一副敌对态度。她的确是狂人一个。她的爱国主义是带侵略性的,但却又是非个人的;出于头脑中根深蒂固的一种偏执,即德人在一切事物上都高人一头,她对英国的仇恨是刻毒的,因为正是在那个国度她看到了对德国意识的传播的绝大障碍。她的理想乃是一个德意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属国将在一个比古罗马更伟大得多的庞巨联盟之下,拜受德国在科学、艺术与文化方面的恩赐沾溉。这个宏伟壮丽的观念所暴露出的那份厚颜无耻只会让阿显顿想来感到好笑。但她本人决不愚昧。她读书颇多,而且能读多种语言的书,对所读内容也能给出恰当评价。她对近代绘画与音乐的知识之丰富也足以使阿显顿为之动容。更为有趣的是一天午饭前曾听到她在琴上奏出了德彪西17的一首银波摇漾般的小品:她弹虽弹了,但也没少蔑视;理由之一,它是法国的,之二,它太轻佻,也即是说,对其逸趣妙处于欣赏之余,也不无忿怒。当阿显顿祝贺她时,她只是耸肩。

    “一个颓废民族的颓废音乐18罢了,”她评论道。接着她以那强有力的双手奏出了贝多芬某个奏鸣曲一开篇时的几个壮丽的和弦;但又停了下来。“我弹不下去了。我已经生疏了。可你们英国人,你们对音乐又懂得多少?自从普赛尔19以后,你们就再没有产生出过一名音乐家。”

    “你对这个评论是什么一种看法?”阿显顿问凯伯道,此刻他正站在旁边。

    “我只能承认这话不假。我仅有的这点儿音乐知识也全都是我内人教给我的。我希望你能听听她的演奏,等她再练练。”说着,便把他那只胖手,那又宽又粗的指头放在她的肩膀上。“她有本事用那纯美来拨动你的心弦的。”

    “Dummer Kerl,20”她道,非常温柔地,“傻瓜,”阿显顿看到,她的嘴唇稍颤抖了下,但马上又严肃起来。“你们英国人,你们不会画画,不会塑造,也不会作曲。”

    “可我们中有些人有时候倒也能写出点好诗的,”他一点也不发火地说道;他明白他不是来怄气的。另外没想到怎么有两行诗句突然会涌到嘴边,他也就索性朗诵了出来:

    “哪里去啊壮丽画船鼓满银色风帆,斜欹在那急切西方无际酥胸之间。”21

    “不错,”凯伯太太道,说时不知是什么一副怪相,“你们是能写诗的。我也莫名其究竟。”

    紧接着,让阿显顿吃惊不小的是,她居然把这两行下面的另外两行用她那粗嗄的英语也都给背了出来。

    “走吧,格兰特利,mittagessen22时间到了。让我们去餐室吧。”

    这使阿显顿又陷入沉思之中。

    一般而言,阿显顿可说是崇善但不嫉恶。23人们有时认为他太缺乏热肠,原因是他对别人只是关心而不多与他们亲近;即使是少数他还算亲近的人,他的一双眼睛也会对其优点与缺点同样看得一清二楚。当他对人也产生好感时,他并非是对其失误视而不见,他只是不去计较这些罢了,耸耸肩膀照样接受他们,有时也就是把一些他们本不具备的长处也都归到他们头上;而且唯其能够不带偏见地去看待他的朋友,他们也就不致令他失望,或者有失友的事。他对别人的要求从不过分,不强人所难。此刻在对待凯伯夫妇的这个问题上也是如此,他的探索仍将是一不带偏见二不带气愤。在了解的难度上,两人相比,这女的显得更容易些;她里外只是用一块材料打造成的。当然她仇恨他;尽管事实需要她对他的态度应更礼貌一些,但因其反感过强,粗鲁举止还是免不了的,会时而一见;如果她真的能够杀死他而无事,她肯定会心安理得地去这么干的。但是当凯伯的一双肥手按抚在其爱妻的肩膀上以及她唇边出现轻微的颤抖时,阿显顿在这个貌不惊人的女人和那个肥胖俗气的男人之间所窥察到的那种缱绻深情也还是动人的。阿显顿把他近几天来所作出的种种观察稍加集中,这时发现,一些他曾看到但还未曾从中看出什么意义的琐细情节,此刻也都一一返回他的心头。在他看来,凯伯太太对她丈夫所以热爱首先是因为她的性格比他的来得更为坚强,其次也因为她深感她的丈夫离不开她;她爱他是因为他崇拜她,而你不难想见,直至她遇上他为止,这个短粗而平凡的女人,带着那一身的呆钝、实际和欠缺幽默感的特点,是得不到太多男人的崇拜的。她欣赏他的嬉笑颜开,他的热闹顽皮,他的兴高采烈,这会活动开她呆滞的血液的;他只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孩子,再也不是什么别的,而她对他来说,也就无异是一份母爱;他目前的种种正是她一手所培养成的,他就是她的男人,而她也就是他的女人。而她也就是爱他的,尽管他有着那么多的弱点(凭着她的那副清明头脑,这许多东西她是不会看不到的),她的爱他嘛,悲哉哀哉,却正有些像伊索德之爱特里斯坦24。可这里面又多着个当间谍的问题。就连阿显顿,这个对人性中的种种弱点能够如此宽宏大量的人,也不能不深切认为,为了金钱而不惜出卖自己的国家绝非是件光彩的事。这件事她是不可能不知道的;没准还就是由于她的介绍,人家才会找上门来;而且也有可能他未必一定会干起这件坏事,如果不是她在竭力怂恿撺掇。她爱他不假,而同时她又是个诚实而正直的女人。究竟是凭了什么迂曲的手段,她才能既交代了她自己,又能强迫她丈夫去择取了这个如此为人不耻的卑鄙营生?当阿显顿想把那女人心里的这一切活动连串到一起时,他自己也不禁深深地陷入猜测的迷宫之中。

    格兰特利·凯伯就另是一种情况了。此人浑身上下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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