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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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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歸序

    春未壯時,見綴緝為詩者,以為此浮瓜斷梗耳,烏足好?然義類不深,口輒無以奪之,乃與鍾子約為古學,冥心放懷,期在必厚。亦既入之出之、參之伍之、審之克之矣,有教春者曰:「公等所為,創調也,夫變化盡在古矣。」其言似可聽。但察其變化,特世所傳《文選》《詩刪》之類,鍾嶸、嚴滄浪之語,瑟瑟然務自雕飾,而不暇求於靈迥樸潤。抑其心目中別有夙物,而與其所謂靈迥樸潤者,不能相關相對歟?夫真有性靈之言,常浮出紙上,決不與眾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專其力,壹其思,以達於古人,覺古人亦有炯炯雙眸從紙上還矚人,想亦非苟然而已。

    古人大矣,往印之輒合,遍散之各足。人咸以其所愛之格、所便之調、所易就之字句,得其滯者、熟者、木者、陋者,曰:「我學之古人」,自以為理長味深,而傳習之久,反指為大家,為正宗。人之為詩,至於為大家、為正宗,馳海內有餘矣,而猶敢有妄者言之乎?嗚呼!此所以不信不悟。而有才者至欲以纖與險厭之,則亦若人之過也。夫滯、熟、木、陋,古人以此數者收渾沌之氣,今人以此數者喪精神之原;古人不廢此數者為藏神奇、藏靈幻之區,今人專借此數者為仇神奇、仇靈幻之物。而甚至以代所得名之一人,與一時所同名之數人,及人所得名之篇,與篇所得名之句,皆堅守莊誦,而不敢颺言之,不過曰:「古今人自有篤論。」夫人有孤懷,有孤詣,其名必孤行於古今之間,不肯遍滿寥廓。而世有一二賞心之人,獨為之谘嗟徬皇者,此詩品也。譬如狼煙之上虛空,嫋嫋然一線耳,風搖之,時散時聚,時斷時續;而風定煙接之時,卒以此亂星月而吹四遠。彼號為大家者,終其身無異詞,終其古無異詞,而反以此失獨坐靜觀者之心,所失豈但倍也哉!

    今之為是選也,幸而有不徇名之意,若不幸而有必黜名之意,則難矣;幸而有不畏博之力,若不幸而有必勝博之力,又難矣;幸而有不隔靈之眼,若不幸而有必騖靈之眼,又難矣。法不前定,以筆所至為法;趣不強括,以詣所安為趣;詞不準古,以情所迫為詞;才不由天,以念所冥為才。恬一時之聲臭,以動古今之波瀾。波瀾無窮,而光采有主。古人進退焉,雖一字之耀目,一言之從心,必審其輕重深淺而安置之。凡素所得名之人,與素所得名之詩,或有不能違心而例收者,亦必其人之精神止可至今日,而不能不落吾手眼。因而代獲無名之人,人收無名之篇。若今日始新出於紙,而從此誦之,將千萬口;即不能保其誦之盈千萬口,而亦必古人之精神至今日而當一出,古人之詩之神所自為審定安置,而選者不知也。惟春與鍾子克慮厥始,惟春克勖厥中,惟鍾子克成厥終。《詩歸》哉!

    《刻水經注批點》序

    自《水經》有注,而桑氏書遂真為經矣。注行,而孤吟遙想之夫,開物寄道之士,若有所恃,以自證其山水之好:端坐深讀,若奇卉佳木,舟馬相澹;若森森磕磕,麗我瞻矚;又若塔廟碑版,光我目,蒼我思,有高人真僧迢迢待我,可舉足提杖而一往也。

    予少時即知好之。聞一名家前輩,歲輒一閱,深歎其勤,求得其書觀之,筆如槁木,無復冥奧,似為考核醜記而已,私語亡友鍾子曰:「如是則是書亦可不著也。」頗與鍾子空濛蕭瑟於其中,庶幾想酈子當日作注之意。而蜀朱無易先生者,淵人也,來官我楚,揖我而坐臥乎桑、酈之間。當是時,師友淵源,通理輔性,外慕等夷,內懷悱發,真有如雷次宗所云者。於是有朱、鍾二家之選,而予評遂逸去,不復能自愛惜矣。

    友人嚴忍公,家武林,不妄交一人,獨好予輩所閱書,而與聞子將諸同志合刻全注,以為雅人資糧。夫予之所得於酈注者,自空濛蕭瑟之外,真無一物。而獨喜善長讀萬卷書,行盡天下山水,囚捉幽異,掬弄光彩,歸於一緒,以力致其空濛蕭瑟之情於世,而胸中獨抱是癖,且獨著一書而死。而世人猶執考核醜記以求之,不幸而與類書同功。嗚乎!則是書亦可不著也。

    《古文瀾編》序

    王聞修先生選《古文瀾編》既成,寄聲譚子元春屬序焉。元春竊謂:古人之文,不可及矣。生其後者,無可附益,不能端居無為,必將穆其瞻矚,暇其心手,出吾之幽光積氣,日與賞延。或不能無去取其間,久之成一書。而是人性情品徑,已胎骨於一書之中,因而後之讀是選者,皆曰:「某氏之書也。」則幾於取古人之文而奄有之。

    夫奄有古人之文而自成一書,其事豈細也哉!徐偉長云:「六籍者,群聖相因之書也。今之學者,勤心以取之,亦足以到昭明而成博達。」斯言誠是矣。吾輩勤心,如修漏舟壞屋,必有其處,舍評選無可置力,亦無可與古人遊者。且非獨吾輩也,尼父《詩》《書》二經皆從刪,刪者選之始也。梁宋而下,有專功焉,然困於其識,局於其代,使後人望而知為梁宋以下之書,如見其所自著之書焉。故知選書者,非後人選古人書,而後人自著書之道也。學者不能勤心以取之,又勝心以居之,如劉舍人所謂「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者,往往而然。祖兩漢即奴陳隋,尊八家即退群儒,朝廟實用之言,溪山翰墨之致,甚至同年不相為語,亦其勢然也。雖然,無是理也。古今文章之道,若水瀉地,隨地皆瀉。常窟穴於忠孝人之志、幽素人之懷,是二者皆本乎自然。而文章之道,恒以自然為宗,使非貞篤恬淡之人,諷高歷賞,光影相涵,雖甚勤心,亦莫得而取之。

    王先生者,固今之貞篤恬憺、有道文人也。故其讀書,不忘漢初,不輕唐後,不苟經世,不厭尋幽,始乎詔疏,訖於小品,輯為一書。先生日讀數篇,輒自喜曰:「吾上下千六百年間古文,不問為海為江,為河為溪,為谷澗為石泉,下水而皆有風生水皺,沄沄然波瀾可愛者。吾暇日編之,而常自讀,授子弟讀,授他人讀,如泛扁舟入漣漪中,蹴之使碎;又如建一閣一亭於水上,招達者數人,列坐其中,以觀其瀾之生也。謂余心樂否耶?且是瀾之妙,有時而有,有時而無,有時而安,有時而驚,有時而碧,有時而紫,豈能一端而既厥美耶?」然則讀是書者,恍然窮其際,有幽光積氣,不知所自來,則皆先生之幽光積氣也。譚子曰:「是則王先生所自著之書也。」

    《東坡詩選》序

    選東坡文者,更十餘家而始定焉,獨其詩尚無選。非無選也,人之言曰:「東坡詩不如文:文通而詩窒;文空而詩積;文淨而詩蕪;文千變不窮,而詩固一法,足以泥人。」夫如是,是其詩豈特不如其文而已也!

    雖然,有東坡之文,亦可以不為詩;然有東坡之文而不得不見於詩者,勢也。詩或以文為委,文或以詩為委,問其原何如耳,東坡之詩,則其文之委也。吾嘗思之:使東坡之文而一人之文,則可;東坡而古今之全力也,雖欲執人從來之言,與信己一時之目,而將有所不敢。則其重東坡之文,而不敢不求之於詩者,亦勢也。故瀹其窒而通自見,芟其積而空自生,約其蕪而淨自出。日出沒於千變之中,而後窮者乃我之目,固者乃人之言,而東坡不存焉。惟求其東坡之所存,為古今之所共存者而已。

    然則不自知其窒與?不自知其積與蕪與?曰:奚而不知也!《六經》成而詩為一體,詩之處經中也,大地山嶽之有水也,水以妙大地山嶽;而搖大地山嶽,碎之以為水,吾知其不能。有古文於此,截其字句,變其音節,而謂之詩,可乎?然以此而冀其詩文之為二事,工詩文之為兩人,又不可。江海之內,冰水之間,嗚呼,難言之矣。唯東坡知詩文之所以異,唯東坡知其異而異之,而幾於累其同,則文中所不用者,詩有時乎或用;文中所有餘於味者,或有時不足於詩————亦似東坡之欲其如是,而後之人不必深求者也。蓋嘗為之說曰:文如萬斛泉,不擇地而出;詩如泉源焉,出擇地矣。文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詩則行之時即止,雖止矣其行未已也。文了然於心,又了然於手口;詩則了然於心,猶不敢了然於口,了然於口,猶不敢了然於手者也。請以是而求東坡之詩文,庶幾焉。

    斯選也,袁中郎先生有閱本存於家,予得之其子述之,而合諸夙昔之所見增減焉。述之奇士,吾友也,知不罪我矣。

    袁中郎先生續集序

    公安袁述之,行其先中郎續集,而屬予序。其言曰:「先子不可學。學先子者,辱先子者也。子不為先子者,實是先子知己,惟子可以敘先子。」予愛述之,而敬其言,受稿於裝,歷辰、湘、湖、岳殆遍,日察公之用心:其議不待人發,而其才不難自變;其識已看定天下所必趨之壑,而其力已暗割從來所自快之情。予因思古今真文人,何處不自信?亦何嘗不自悔?當眾波同瀉、萬家一習之時,而我獨有所見,雖雄裁辨口,搖之不能奪其所信。至於眾為我轉,我更覺進,舉世方競寫喧傳,而真文人靈機自檢,已遁之悔中矣。此不可與鈍根浮器人言也。

    往公之哭江進之也,有悔其詩文妙理生前未商語;後寄黃平倩劄,有悔其《瓶花》詩文俱有痕跡語。夫公之妙於悔,何待公言哉?細心讀《破硯集》,又似悔《瀟碧》矣;細心讀《嵩華遊稿》,又似悔《破硯》矣。今察公續稿,其文章中卓大而堅實者,又似為古今人俱下一悔腳也。楊子悔少作,其意甚美;而觀其晚作,又似不知悔不必悔者。予益以此歎公之根器識力,有大過乎人者焉。

    續集出,其卓大堅實之文,出自痛快俊穎之手,吾願學公者從是悟文章之道。若舍其大者不言,而於所為翰墨遊戲、易於觸目者,則賞之不去口,傳之不崇朝,而法之不遺力也,又未免令述之累息欷歔,而獨以予為知己矣。

    《蔡清憲公全集》序

    元春固得親以詩文逮事清憲公、北面稱弟子者,公亦時以上德古懷,引元春於詩文之內外,又似獨相期許,開其亶率,與為朋友商究之言,故元春亦稍稍知詩文涯際。嗚乎,今不可作矣!

    元春日以退,無以與於鴻壯淵窅之觀,顧嘗端居深念:古今文人,卑者無足論,即興會標舉,踔厲風發,聲爛爛然,自謂名下士,吾為之慚甚;俊異文雅,芳流不歇,便自以為不俗之人,吾為之慚甚。山谷老人謂大節不奪者,乃真不俗;而司馬仲達望武侯葛巾毛扇,指麾三軍,乃以名士稱之。嗚乎,世固安有名士與不俗之人哉?惟吾敬夫先生,始可以盡瘁為名士,始可以山嶽之性拔去俗根。而亦必真如先生名貴不俗,始能使詩文之氣充滿天地之間,而決不至隨荒煙野草而散去。故元春竊以為公之可及不可及者凡有六,德業詩文,水乳和合。請得而深論之。

    夫人少而好學、老而不衰者多矣,然皆掇拾附益,必以歲時。公十齡以往,書史上口觸目皆如重閱。嘗借人奇書數十卷,燭下取讀,曉而還之。其敏可及,其勤不可及也。目下十行者,思力屭贔,率無暇想。公作古文、詩歌、章奏、箋啟、檄移、科條,日可百餘通,數小史不給,朝屬草,申酉成書。而公優遊尚自如,山水書畫,幽其神緒。其辦可及,其閑不可及也。公忠孝友愛,出於自然。一生冰霜滿抱,千頭橘,八百桑,非其所有。救世心切,如夙生負涕泣欲償,一字一句,如佛說法。其慈可及,其誠不可及也。既為國家經緯人,治一切邊腹夷險,可為不可為,無不功歸人、罪歸己,至於星隕而不化。任彥升之序王文憲曰:「道在廟廊,理擅民宗。」先生有焉。而日妙思經書,如寒流淵人,窺深領奧,窮其要眇,以入無際。我輩下帷終日,獲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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