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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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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選

    錦瑟〔一〕

    錦瑟無端五十絃〔二〕,一絃一柱思華年〔三〕。莊生曉夢迷蝴蝶〔四〕,望帝春心託杜鵑〔五〕。滄海月明珠有淚〔六〕,藍田日暖玉生烟〔七〕。此情可待成追憶〔八〕,只是當時已惘然。

    〔一〕錦瑟:漆有織錦紋的瑟。《周禮樂器圖》:“繪文如錦曰錦瑟。”瑟是一種絃樂器。本篇用開頭兩字作題,實際是無題詩。

    〔二〕無端:没來由。五十絃:《漢書·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絃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爲二十五弦。”

    〔三〕一絃一柱:柱,繫絃的短木柱。《緗素雜記》:引《古今樂志》:“錦瑟之爲器也,其絃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五十絃有五十柱。華年:盛年。它的音調適怨清和正寫中四句。

    〔四〕莊生句:《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爲蝴蝶,栩栩然(自得貌)蝴蝶也。”

    〔五〕望帝:《寰宇記》:“蜀王杜宇,號望帝,後因禪位,自亡去,化爲子規。”子規即杜鵑,鳴聲凄厲。春心:傷春的心。《楚辭·招魂》:“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六〕珠有淚:《博物志》:“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績織。其眼泣則能出珠。”

    〔七〕藍田:《長安志》:“藍田山在長安縣東南三十里,其山産玉,亦名玉山。”玉生烟:《困學紀聞》卷一八:“司空表聖云:‘戴容州叔倫謂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

    〔八〕可待:豈待。

    這首詩,何焯《義門讀書記》説:“亡友程湘衡謂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次聯言作詩之旨趣,中聯又自明其匠巧也。余初亦頗喜其説之新,然義山詩三卷,出于後人掇拾,非自定,則程説固無據也。”按《李義山詩集輯評》引紀昀批:“因偶列卷首,故宋人紛紛穿鑿。遺山《論詩絶句》,遂獨拈此首爲論端。”那末這首詩,在宋、金時就列在卷首,當保存原來編次。程湘衡認爲這首詩具有自序的作用,所以把它列首。

    錢鍾書先生《談藝録》補訂本第一一四頁補訂四,用程湘衡説,稱:“《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則略比自序之開宗明義。‘錦瑟’喻詩,猶‘玉琴’喻詩,如杜少陵《西閣》第一首:‘朱紱猶紗帽,新詩近玉琴。’錦瑟、玉琴,正堪儷偶。義山詩數言錦瑟。《房中曲》:‘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長于人’猶鮑溶《秋思》第三首之‘我憂長于生’,謂物在人亡,如少陵《玉華宫》‘美人爲黄土,誰是長年者’,或東坡《石鼓歌》‘細思物理坐嘆息,人生安得如汝壽’。義山‘長于人’之‘長’,即少陵之‘長年’、東坡之‘壽’。《回中牡丹爲雨所敗》第二首‘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驚絃破夢頻’,喻雨聲也,正如《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後夢作》所謂‘雨打湘靈五十絃’。而《西崑酬唱集》卷上楊大年《代意》第一首‘錦瑟驚絃愁别鶴,星機促杼怨新縑’,取繪聲之詞,傳傷别之意,亦見取譬之難固必矣。《寓目》‘新知他日好,錦瑟傍朱欄’,則如《詩品》所謂‘既是即目,亦惟所見’;而《錦瑟》一詩借此器發興,亦正睹物觸緒,偶由瑟之五十絃而感‘頭顱老大’,亦行將半百。‘無端’者不意相值,所謂‘没來由’,猶今語‘恰巧碰見’或‘不巧碰上’也。首兩句言景光雖逝,篇什猶留,畢世心力,平生歡戚,‘清和適怨’,開卷歷歷,所謂‘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傳’。三、四句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莊生逸興之見形于飛蝶,望帝沉哀之結體爲啼鵑,均詞出比方,無取質言。舉事寓意,故曰‘託’;深文隱旨,故曰‘迷’。李仲蒙謂‘索物以託情’,即其法爾。五、六句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猶司空表聖之形容詩品也。兹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凝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玩,尚帶酸辛,具寶質而不失人氣。‘日暖玉生烟’本‘詩家之景’語;《全唐文》卷八百二十吴融《奠陸龜蒙文》贊嘆其文,侔色揣稱,有曰:‘觸即碎,潭下月;拭不滅,玉上烟。’唐人以此喻詩文體性,義山前有承,後有繼。‘日暖玉生烟’與‘月明珠有淚’,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詩雖琢磨光緻,而須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于雕繪汩性靈、工巧傷氣韻之作。譬似撏撦義山之‘西崑體’,非不珠圓玉潤,而有體無情,藻豐氣索,淚枯烟滅矣。近世一奥國詩人稱海涅詩較珠更燦爛耐久,却不失活物體,藴輝含溼。非珠明有淚歟?謀野乞鄰,可助張目而結同心。七、八句乃與首二句呼應作結,言前塵回首,悵觸萬端,顧當年行樂之時,即已覺世事無常,摶沙轉燭,黯然于好夢易醒,盛筵必散。即‘當時已惘然’也(引文有删節)。”

    錢先生這個解釋,從《錦瑟》詩列于卷首作爲代序來立論,是極切合詩意,勝過舊説的。用錦瑟的“五十絃”來比自己的將近五十歲,用“思華年”來比回憶生平。用錦瑟的音“適怨清和”來指中間四句:“適”指“迷蝴蝶”,“莊周夢爲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自得之貌,正指適意。“怨”同“托杜鵑”正合。“清”指“珠有淚”,是清淚。“和”指“玉生烟”,正與“藍田日暖”相應。“此情可待成追憶”,在這“思華年”的追憶中,栩栩自得者少,幽怨者多,又有自傷之意,這個意思通貫全集,與以《錦瑟》作爲全集代序正合。錢先生的解釋勝過舊解。

    舊解最重要的爲悼亡説。

    沈厚塽《李義山詩集輯評》引朱彝尊評:“此悼亡詩也。瑟本二十五絃,絃斷而爲五十絃矣,取斷絃之意也。一絃一柱而接‘思華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歿也。蝴蝶、杜鵑,言已化去也。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烟,已葬也,猶言埋香瘞玉也。”何焯評:“此悼亡之詩也。首聯借素女鼓五十絃之瑟而悲,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聯則悲其遽化爲異物。腹聯又悲其不能復起之九原。錢飮光亦以爲悼亡之詩,云莊生句取義于鼓盆也。”紀昀評:“以‘思華年’領起,以‘此情’二字總承。蓋始有所歡,中有所阻,故追憶之而作。中四句迷離惝怳,所謂惘然也。”朱鶴齡注:“按義山《房中曲》:‘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此詩寓意略同。”以上四家,都主張悼亡説。四家之説與《錦瑟》不合。先看朱説,按“泰帝使素女鼓五十絃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爲二十五絃。”不是二十五絃斷爲五十絃,是斷絃説無據。商隱在開成三年(八三八)與王氏結婚,大中五年(八五一)王氏死,計共經歷十三年。如王氏爲二十五歲死,必十二歲出嫁始合,不近情理。莊周夢爲蝴蝶,是夢,非化去。“託杜鵑”,是望帝之怨託杜鵑哀鳴,即己之怨託詩以達,望帝是男性,自比,非指王氏。“玉生烟”,無埋意。朱説皆不合。再看何説,“次聯則悲其遽化爲異物,腹聯又悲其不能復起之九原”,其説不合與朱説同。“莊生句取義鼓盆”,“鼓盆”是用莊子妻死鼓盆,在《至樂》篇,與夢蝶在《齊物論》絶無關係,不能混爲一談。何説亦不合。紀説“始有所歡,中有所阻”,“所阻”指長期分别,何至如“望帝春心託杜鵑”?意亦不合。悼亡説最足以迷人的,即《房中曲》的“錦瑟長于人”,確是用錦瑟的睹物懷人,寫悼亡。錢先生指出,在詩句中用錦瑟各有所指,有指悼亡的,有比雨聲的,有指離别的,有如《詩品》之“既是即目,亦惟所見”的。可見詩中用錦瑟,各有用意,不能皆指悼亡。這樣説,把錦瑟之爲悼亡説全都破除了。

    “悼亡”説外,《輯評》又引何焯自傷説:“此篇乃自傷之詞。莊生句言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滄海、藍田言埋藴而不得自見,月明、日暖則清時而獨爲不遇之人,尤可悲也。”按望帝的怨恨託杜鵑的哀鳴來表達,没有“待之來世”的意思。商隱並不認爲當時是清時,從集中諷刺唐王朝的詩可見。但自傷説,與錢先生的代序説可以結合。“託杜鵑”的哀鳴即有自傷的意思。代序總貫全集,全集中亦多自傷之作。不過自傷不必像何説那樣拘泥。

    又張采田主寄託説,《玉溪生年譜會箋》大中十二年:“‘莊生曉夢’,狀時局之變遷;‘望帝春心’,嘆文章之空託。‘滄海’、‘藍田’二句,則謂衛公毅魄,久已與珠海同枯;令狐相業,方且如玉田不冷。衛公貶珠崖而卒,而令狐秉鈞赫赫,用藍田喻之,即‘節彼南山’意也。‘可望而不可前’,非令狐不足當之,借喻顯然。”按“莊生曉夢”指栩栩自得,與時局變遷説不合。所謂時局變遷,指李德裕罷相,直到貶死崖州(治所在今廣東瓊山),無栩栩自得可言。大中四年正月,李德裕死于崖州貶所,後以喪還葬,那末他的遺體與滄海無關。鮫人淚化珠不在珠池,與珠池枯無關。“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指詩家之景,可體會而不可指實,與“可望而不可前”,如“慎莫近前丞相嗔”,兩者亦不同。藍田指産玉地,與“節彼南山,維石岩岩”的高也不同。這樣講,説服力不够。

    富平少侯〔一〕

    七國三邊未到憂〔二〕,十三身襲富平侯。不收金彈拋林外,却惜銀床在井頭〔三〕。綵樹轉燈珠錯落,綉檀迴枕玉雕鎪〔四〕。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五〕。

    〔一〕《漢書·張安世傳》:“封安世爲富平侯。子延壽嗣,尚敬武公主。子放嗣。放以公主子開敏得幸,與上卧起,寵愛殊絶。”《通鑑》漢紀二十三:“上(成帝)始爲微行,從期門郎或私奴十餘人,或乘小車,或皆騎,出入市里郊野,遠至旁縣。鬥鷄、走馬,常自稱富平侯家人。富平侯者,張安世四世孫放也。”

    〔二〕七國:漢景帝時吴、膠西、楚、趙、濟南、菑川、膠東七國反。三邊:漢代幽、并、涼三州。七國指藩鎮,三邊指回紇、吐蕃等的侵擾。

    〔三〕《西京雜記》:“韓嫣好彈,常以金爲丸,所失者日有十餘。長安爲之語曰:‘苦飢寒,逐金丸。’京師兒童,每聞嫣出彈,輒隨之,望丸之所落,輒拾焉。”《樂府詩集·淮南王篇》:“後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銀床,圓轉木的架子。

    〔四〕綵樹轉燈:樹上紥綵懸燈,如明珠的錯落不齊。綉檀迴枕:用檀木做的枕,加上錦綉,裝飾着雕刻的玉鎪(sōu)刻鏤。

    〔五〕當關:守門人。侵晨客:破曉時來的客人,指上朝的官員。莫愁: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嚮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

    這首詩是諷刺敬宗的,因爲漢成帝微行自稱富平侯家人,所以借富平侯來指敬宗。敬宗十六歲即位,不便明言,故稱十三身襲。這首詩主要在開頭和結尾,開頭點出“七國三邊未到憂”,概括當時形勢。敬宗在長慶四年正月即位,到寶曆二年十二月被弑,在位三年。在這三年裏,藩鎮和吐蕃、回紇等還没有挑起大的冲突。稱“未到憂”,很有分寸,憂還存在,祇是未到而已,敬宗却在這時安于逸樂。這裏已含有諷刺,不過這個諷刺極爲含蓄。結尾指出兩點:一是早上不上朝,二是愛好女色,這兩者是結合着的。《通鑑》長慶四年三月:“上視朝每晏,戊辰,日絶高尚未坐,百官班于紫宸門外,老病者幾至僵踣。”蘇鶚《杜陽雜編》:“寶曆二年,浙東貢舞女二人,曰飛鸞、輕鳳。帝琢玉芙蓉爲歌舞臺,每歌舞一曲,如鸞鳳之音,百鳥莫不翔集。歌罷,令内人藏之金屋寶帳。宫中語曰:‘寶帳香重重,一雙紅芙蓉。’”這個結尾也寫得含蓄,不説不上朝,却説“當關不報”;不説“一朝選在君王側”,却説“新得佳人字莫愁”,莫愁是民間女子,避開有關宫廷典故,也是含蓄的寫法。

    中間兩聯,諷刺敬宗的奢侈好獵,宴游無度,賜與不節,更愛好錦綉雕刻。《通鑑》長慶四年正月敬宗即位後,即稱:“上賜宦官服色及錦綵金銀甚衆。”又寶曆二年六月:“宣索左藏見在銀十萬兩、金七千兩,悉貯内藏,以便賜與。”這就是不收金彈。不收金彈,却惜銀床,正指他措置不當,對大的貴重的隨便抛棄,對小的次要的反而可惜,所謂“當着不着”。綵樹、玉雕,正説明他愛好錦綉雕刻。浙西觀察使李德裕獻《丹扆》六箴:一曰《宵衣》,是諫勸敬宗很少上朝或很晚上朝;三曰《罷獻》,是諫勸他征求玩好;五曰《辯邪》,是諫勸他不要信任羣小;六曰《防微》,是諫勸他不要輕出游幸。這首詩裏概括了這些意思。“當關不報”即《宵衣》,“綵樹”、“綉檀”即《罷獻》,“不收金彈”裏含有《防微》、《辯邪》的意思。這首詩把這些意思通過形象含蓄地透露出來。

    覽古

    莫恃金湯忽太平〔一〕,草間霜露古今情。空糊赬壤真何益〔二〕?欲舉黄旗竟未成〔三〕。長樂瓦飛隨水逝〔四〕,景陽鐘墮失天明〔五〕。回頭一弔箕山客,始信逃堯不爲名〔六〕。

    〔一〕金湯:《漢書·蒯通傳》:“金城湯池,不可攻也。”師古曰:“金以喻堅,湯喻沸熱不可近。”

    〔二〕赬(chēng)壤:赤土。鮑照《蕪城(指揚州)賦》:“糊赬壤以飛文。”用赤土塗城牆,如紫禁城。

    〔三〕黄旗:《三國志·吴書·孫權傳》注:陳化使魏,對魏文帝曰:“舊説紫蓋黄旗,運在東南。”

    〔四〕《南史·宋前廢帝紀》:“景和元年,以石頭城爲長樂宫,東府城爲未央宫。”《漢書·平帝紀》:“大風吹長安城東門屋瓦且盡。”

    〔五〕《南史·武穆裴皇后傳》:“上(齊武帝)數游幸諸苑囿,載宫人從後車。宫内深隱,不聞端門鼓漏聲,置鐘於景陽樓上,應五鼓。及三鼓,宫人聞鐘聲,早起粧飾。”

    〔六〕箕山客:許由,《史記·伯夷傳》:“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又:“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

    姚培謙箋注:“此嘆世運傾頽之難挽也,首二句已盡一篇之意,我于草間霜露之榮枯驗之。”要是依靠金城湯池的堅固,忽視太平的難保,那末就像草間的霜露,由榮到枯,古今的興亡也這樣。像揚州,在漢時城牆上塗上赤土也没用,到吴王濞作亂失敗,終至荒蕪。像三國時的吴國,傳説“紫蓋黄旗,運在東南”,孫權想高舉黄旗北上,畢竟没有成功,吴國終于被晉所滅。像南朝的宋,長樂宫的瓦被風吹走,比喻宋的滅亡。像南朝的齊,宫内報更的景陽鐘墜落了,不再報曉了,比喻齊亡了。跟着一個朝代的滅亡,君主也被俘或被殺。所以憑弔許由,想到他生前不肯做天子,逃往箕山,不是爲了求名,確實看到做天子的危險。

    這首詩借古諷今,對唐朝趨向衰落而感嘆,認爲唐敬宗忽視太平,遭致禍亂。“空糊赬壤”可能指敬宗的大興土木;“欲舉黄旗”可能指想收復河北三鎮,如河北成德軍節度使王廷湊害牛元翼家,敬宗傷悼久之,嘆宰執非才,縱奸臣跋扈。“長樂瓦飛”、“景陽鐘墮”,可能指宫廷生變,敬宗被宦官劉克明所殺,宫廷震驚,如鐘墮不能報曉。故以許由逃堯避害作結,感慨極深。

    這首詩,何焯批:“《漢書·五行志》曰:‘誅不行則霜不殺草,由臣下則殺不以時,故有草妖。’甘露之事,李訓等合將相之力,奉命誅宦豎而反爲所屠,可謂不行矣。王涯十族,駢首就戮,文宗受制家奴,爲之畫諾,可謂由下矣。草間霜露以慨古之篇,寓傷今之情也。”按甘露之變,是説石榴樹上有甘露,是祥瑞,不是“草間霜露”,不是“霜不殺草”。“草間霜露”,指露水使草榮茂,霜使草枯,即一榮一枯是古今情事,借指一盛一衰,何焯説與詩意不合。馮浩注:“此深痛敬宗也。帝以狎昵羣小,深夜酒酣,猝被弒逆。”張采田《會箋》説:“馮氏謂痛敬宗,精矣。次聯‘赬壤’文飛,慨士木之無藝(限制),‘黄旗’運去,悲天命之靡常(無定),方與下‘瓦飛’、‘鐘墮’相應,不必泥‘蕪城’、‘江左’言也。”他認爲“黄旗”指天命無定,亦通。説“蕪城”、“江左”,指馮注稱安史亂後,“東都久不行幸,敬宗欲幸東都,以裴度言而止。其時王播領鹽鐵,在淮南,或聞東幸之意,而並請至江淮,故有蕪城(指揚州)、江左。”當時敬宗想去洛陽,被裴度勸止,没有想去揚州江東的事,故此説是没有根據的。

    隋師東〔一〕

    東征日調萬黄金,幾竭中原買鬭心〔二〕。軍令未聞誅馬謖,捷書惟是報孫歆〔三〕。但須鸑鷟巢阿閣,豈假鴟鴞在泮林〔四〕?可惜前朝玄菟郡,積骸成莽陣雲深〔五〕。

    〔一〕隋師東:借隋指唐,指唐軍向東。唐敬宗寶曆二年,横海節度使(治滄州,今河北滄縣東南)李全略死,子副使同捷自爲留後。文宗太和元年,同捷求入朝,後又託爲將士所留,不奉詔。因發七道兵討之。

    〔二〕太和二年,七道兵討李同捷,久未成功。每有小勝,則虚張首虜以邀厚賞,朝廷竭力奉之,江淮爲之耗弊。當時唐朝財賦,依靠江淮一帶。

    〔三〕兩句指戰敗不處罰,只是虚報戰功。《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亮身率諸軍攻祁山,使馬謖督諸軍在前,與郃(魏將張郃)戰于街亭,謖違亮節度,舉動失宜,大爲郃所破。亮拔西縣千餘家,還于漢中,戮謖以謝衆。”《晉書·杜預傳》:太康元年,杜預以計直至吴都督孫歆帳下,“虜歆而還。王濬先列上得孫歆頭,預後生送歆,洛中以爲大笑”。

    〔四〕兩句指但須朝廷用德高望重的大臣,豈容地方上作亂。《説文》:“鸑鷟(yuè zhuó),鳳屬,神鳥也。”《尚書中候》:“黄帝時,天氣休通,五行期化,鳳凰巢阿閣,讙於樹。”阿閣,四面可以注雨水的閣。《詩·魯頌·泮水》:“翩彼飛鴞,集于泮林。”泮林,學宫旁的樹林。假:借。

    〔五〕兩句指滄州經這次戰亂,骸骨蔽地,城空野曠,户口存者十無三四,戰雲密布。前朝,借隋指唐。玄菟郡:漢武帝置,後漢時治所移至瀋陽,此指滄州。

    這首詩寫唐朝討伐横海軍李同捷的叛亂,化費了大量軍費,軍令不嚴,虚傳捷報,經過三年纔平定。其實祇要朝廷能重用德高望重的大臣,怎能容地方上作亂。可惜滄州一帶,長期戰雲密布,弄到屍骨遍地。馮浩箋:“敬宗嘆宰執非才,致奸臣悖逆。學士韋處厚力請復用裴度,河北、山東必稟廟算(服從朝廷)。度自興元入朝,復知政事。及同捷竊弄兵權,以求繼襲,度請行誅伐,踰年而同捷誅。度前後在朝,衆望所尊,惜屢被讒沮,時則以年高多病,懇辭機務矣。故詩有含意焉。”詩裏感嘆像裴度這樣的大臣,不能長期執政,以致藩鎮跋扈,造成戰禍蔓延。同時也譏諷討伐同捷,軍令不嚴,賞罰不明,以致拖了三年纔平定叛亂。這首詩的意義,尤其在“但須”一聯,指出藩鎮叛亂的癥結所在,在于朝廷任用宰相不得人所致。

    何焯評這首詩:“憂不在東藩之不服,而在中原之力竭,將有隋末羣盜之起,師出無名,不當遂非也。”這是説,唐朝發七道兵去討同捷是錯的,因爲這次用兵,會使中原財力空竭,引起各地農民起義。這樣講是不對的。詩裏説“幾竭”,幾乎用盡,没有説中原力竭。詩裏説“但須鸑鷟巢阿閣”,指要起用裴度,裴度主張討伐同捷,可見他不是以討伐同捷爲非,他是説不能常用裴度,也没有説討伐同捷會引起農民起義,所以這樣解釋是不符合詩意的。何焯又評“豈假鴟鴞在泮林”,説:“當班師,且置此子度外,以隋爲鑒。”按:“豈假”句説,難道可以容忍鴟鴞在泮林嗎?即不能容忍意,何焯解與原意相反,主張容忍他了。照何焯解,這首詩反對討伐藩鎮叛亂,主張容忍,那末這首詩也不能成立了。

    無題〔一〕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二〕。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三〕。十二學彈筝,銀甲不曾卸〔四〕。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五〕。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六〕。

    〔一〕這首詩表面上寫少女,實際上是自喻,故稱《無題》。

    〔二〕偸:指羞澀,怕人看見。長眉:《古今注》:“魏宫人好畫長眉。”

    〔三〕踏青:《月令粹編》引《秦中歲時記》:“上巳(陰曆三月三日)賜宴曲江,都人士于江頭禊飮,踐踏青草,謂之踏青履。”芙蓉:荷花。《離騷》:“集芙蓉以爲裳。”裙衩(chà):下端開口的衣裙。

    〔四〕筝:樂器,十三絃。銀甲:銀製假指甲,彈筝用具。

    〔五〕六親:本指最親密的親屬,這裏指男性親屬。藏在深閨,避開男性親屬。懸知:猜想。

    〔六〕泣春風:在春風中哭泣,怕春天的消逝。背面:背着女伴。鞦韆下:女伴在高興地打鞦韆。

    這首詩摹仿《焦仲卿妻》的“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爲君婦,心中常苦悲。”稍加變化,用兩句來説一個年歲。但用意完全不同,是借少女來自喻。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説:“(商隱)《上崔華州書》‘五年讀經書,七年弄筆硯’;《(樊南)甲集序》:‘十六著《才論》、《聖論》,以古文出諸公間。’”那末他七歲已能作文,所以説八歲已能畫長眉。他十六歲已以古文著名,所以有“十五泣春風”的説法。商隱父于他九歲時去世,家道困難。他在《祭裴氏姊文》:“及衣裳外除(父喪期滿後),旨甘是急(急于奉養母親),乃占數東甸(定居洛陽),傭書販舂(找工作做)。”未嫁指没有找到合適的府主。

    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一〕

    罷執霓旌上醮壇〔二〕,慢粧嬌樹水晶盤〔三〕。更深欲訴蛾眉斂,衣薄臨醒玉豔寒。白足禪僧思敗道〔四〕,青袍御史擬休官〔五〕。雖然同是將軍客〔六〕,不敢公然子細看。

    〔一〕天平:天平軍節度使(治鄆州,在今山東東平縣西北)。公座:公宴。令狐令公:令狐楚(七六六——八三七),字殼士,咸陽(在陝西)人。文宗太和三年任天平軍節度使。令公,指中書令。令狐楚没有作過中書令,做過檢校右僕射,因尊稱之。這個詩題下還有“時蔡京在坐,京曾爲僧徒,故有第五句”十五字。徐逢源箋:“京幼嘗爲僧徒二句,乃方回《瀛奎律髓》評語,後人誤入題中也。”蔡京,邕州(今廣西邕寧縣)人,出家爲僧。令狐楚勸他還俗從學,中進士,作御史。

    〔二〕霓旌:畫有虹采的旗。醮壇:道士的祭壇。

    〔三〕慢粧:猶淡粧。嬌樹水晶盤:壇上陳設。

    〔四〕《魏書·釋老志》:“惠始到京都,世祖甚重之,每加禮敬。雖履泥塵,初不汙足,色愈鮮白,世號之曰白脚師。”

    〔五〕青袍御史:幕府僚屬帶御史銜,穿青袍,其人姓名不詳。

    〔六〕將軍客:商隱自指。將軍指令狐楚,他在做節度使。

    這首詩,商隱寫他在令狐楚幕中所見。當時女道士出入豪門,亦與節度使交往,替他們作道場,直到夜深。次聯極寫女道士的嬌豔幽怨,使出家爲僧的想還俗,當幕僚的想辭官,説明女道士的嬌豔使人顛倒,正像《陌上桑》寫羅敷的美麗,使“耕者忘其犂,鋤者忘其鋤”一樣。商隱也在幕府,因爲他年輕,雖然也是僚屬,不敢公然看她。這首詩,反映了當時幕府生活中的片段。朱彝尊批:“豔辭必極深婉,亦天縱也。”指第二聯寫女道士的玉豔,又寫她的幽怨。

    牡丹

    錦幃初卷衛夫人〔一〕,綉被猶堆越鄂君〔二〕。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鬱金裙〔三〕。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四〕。我是夢中傳采筆,欲書花葉寄朝雲〔五〕。

    〔一〕錦幃句:錦帳卷起,看到美人南子,比盛開的牡丹。《典略》:“夫人在錦帷中。”夫人指衛靈公夫人南子。

    〔二〕綉被句:鄂君用綉被裹着越女,比含苞初放的牡丹。劉向《説苑·善説》:“鄂君子晳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越人擁楫而歌,曰:‘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猶嫌)詬恥;心幾煩而不絶兮,知得王子。’于是鄂君子晳乃揄修袂(垂長袖),行而擁之,舉綉被而覆之。”按鄂君是楚王弟,是楚鄂君擁越女。這裏可能誤以鄂君爲越女,故稱。

    〔三〕垂手聯:舞蹈時翻動佩帶,飄動裙子,比牡丹在風中擺動。大垂手、小垂手、折腰舞,都是舞蹈名。雕玉佩:佩帶上裝飾着雕玉。鬱金裙:用鬱金草的地下莖染成的黄色裙子。

    〔四〕石家聯:石崇家蠟燭光比牡丹花的光采,荀彧的爐香比牡丹花的香氣。《世説·汰侈》:“石季倫用蠟燭作炊。”用蠟燭代柴燒,所以不用剪燭芯。習鑿齒《襄陽記》:“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荀彧衣上熏香。

    〔五〕《南史·江淹傳》:“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這裏指令狐楚教他寫四六文。朝雲:指神女,宋玉《高唐賦》:“旦爲朝雲。”

    馮浩稱:“《長安志》曰:‘《酉陽雜俎》載開化坊令狐楚宅牡丹最盛。’”商隱在令狐宅看了牡丹作。當時令狐楚任東都留守。這首詩極力描寫牡丹的美豔,用好多比喻來比,寫出牡丹的盛開、初放,牡丹的摇動,牡丹的光采和香氣,這是極力刻畫的詩篇。末聯聯繫令狐楚,指出他曾經教他寫四六文,懷念他,要寫在花葉上寄給他。用神女來比他,也好比用美人來指所懷念的友人。用“朝雲”還有含意,照馮浩按,令狐楚出鎮時,他在長安的家裏牡丹盛開,他有《赴東京别牡丹》詩:“十年不見小庭花,紫萼臨開又别家。上馬出門回首望,何時更得到京華。”他是很想回朝做官的。商隱言“寄朝雲”,馮浩指出“楚猶在鎮,故兼祝其還朝。”這樣説是確切的。

    這首詩的特點是善于用典。《輯評》引朱彝尊評:“八句八事,而一氣涌出,不見襞積(折叠)之迹。”何焯評:“非牡丹不足以當之。起聯生氣涌出,無復用事之跡。”這篇用典好處,化板滯爲靈活。用八事來寫牡丹,寫牡丹的開放、舞動、光香,兩句寫一個方面,不嫌重複。再就八句看,從美人顯示色相,到舞蹈,到光采、香氣,寫得也生動。這樣纔使它一句一事而不嫌堆砌,是一種創新的咏物詩。錢鍾書先生《談藝録》補訂本新補注黄山谷詩三十四,引李義山《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謝郎衣袖初翻雪,荀令薰爐更换香”,指出“兼取美婦人與美男子爲比”。按《牡丹》用“石家蠟燭”“荀令香爐”即用美男子比花了。

    初食筍呈座中

    嫩籜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重如金〔一〕。皇都陸海應無數〔二〕,忍剪凌雲一寸心。

    〔一〕於陵:在今山東長山縣西南。

    〔二〕《漢書·地理志》:“(秦地)有鄠、杜(在陝西西安一帶)竹林,南山檀柘,號稱陸海。”

    馮浩箋引徐逢源注:“此疑從崔戎兗海作。”馮箋:“《竹譜》云:‘般腸實中,爲筍殊味。’注曰:‘般腸竹生東郡緣海諸山中,有筍最美,正兗海地也。淄(於陵屬淄州)亦與兗鄰,何疑焉?’”商隱在兗海觀察使(治兗州,在山東)崔戎幕府,吃到筍。因此想到長安附近稱爲陸海的應該有無數的筍,哪裏忍心加以剪伐,指人才彙集首都,豈忍糟蹋,即應培養,使筍成爲凌雲美竹,正指當時的長安是糟蹋人才的。

    對這首詩,何焯批:“陸海,言陸地海中所産之物也,注非是。”這樣解釋,就把“皇都”忽略了,因此認爲這首詩祇是“憐才”;紀昀評:“亦病其淺。”祇是憐才,就覺得淺了。要是聯繫皇都,知道他指的是長安有無數人才,那就含有唐朝糟蹋人才的意思,就顯得含意深沉了。可見不是這首詩的用意淺,是紀昀的體會淺。

    海上

    石橋東望海連天〔一〕,徐福空來不得仙〔二〕。直遣麻姑與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三〕!

    〔一〕《三齊略記》:“始皇作石橋,欲過海看日出處。”

    〔二〕《史記·秦始皇本紀》:“齊人徐市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州,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發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人。”徐市,《史記·淮南王傳》作徐福。

    〔三〕《麻姑山仙壇記》:“麻姑至蔡經家,經見麻姑手似鳥爪,心中念言:背癢時,得此爪以爬背乃佳也。”又:“麻姑自言:接待以來,見東海三爲桑田。嚮到蓬萊,水乃淺于往者會時略半也,豈將復還爲陸陵乎?”

    紀昀評:“此刺求仙之作,似爲武宗發也,微傷于快。”姚培謙箋:“此又是唤醒癡人,透一層意,莫説不遇仙,便遇仙人何益。”秦始皇派徐福求仙不遇,可以刺武宗派方士求仙。蔡經遇麻姑,是已經碰見仙人了,他也等不到看滄海變桑田,也不能成仙,進一步揭露求仙的虚妄。這首詩用兩個不相關聯的典故結合起來,表達用意,與《瑶池》的寫法不同。

    安平公詩〔一〕

    丈人博陵王名家,憐我總角稱才華〔二〕。華州留語曉至暮,高聲喝吏放兩衙〔三〕。明朝騎馬出城外,送我習業南山阿〔四〕。仲子延岳年十六,面如白玉欹烏紗〔五〕。其弟炳章猶兩丱,瑶林瓊樹含奇花〔六〕。陳留阮家諸姓秀,邐迤出拜何駢羅〔七〕。府中從事杜與李,麟角虎翅相過摩〔八〕。清詞孤韻有歌響,擊觸鐘磬鳴環珂〔九〕。三月石堤凍消釋,東風開花滿陽坡〔一〇〕。時禽得伴戲新木,其聲尖咽如鳴梭。公時載酒領從事,踴躍鞍馬來相過。仰看樓殿撮清漢,坐視世界如恒沙〔一一〕。面熱脚掉互登陟,青雲表柱白雲崖〔一二〕。一百八句在貝葉,三十三天長雨花〔一三〕。長者子來輒獻蓋,辟支佛去空留鞾〔一四〕。公時受詔鎮東魯,遣我草奏隨車牙〔一五〕。顧我下筆即千字,疑我讀書傾五車〔一六〕。嗚呼大賢苦不壽,時世方士無靈砂〔一七〕。五月至止六月病,遽頽泰山驚逝波〔一八〕。明年徒步弔京國,宅破子毁哀如何〔一九〕。西風沖户捲素帳,隙光斜照舊燕窠。古人常嘆知己少,况我淪賤艱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豈得無淚如黄河〔二〇〕。瀝膽呪願天有眼,君子之澤方滂沱〔二一〕。

    〔一〕《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崔戎)博陵安平大房崔氏,封安平縣公。”《舊唐書·崔戎傳》:“(崔戎)改華州刺史,遷兗海沂密都團練觀察等使,太和八年五月卒。”

    〔二〕《舊唐書·崔戎傳》:“高伯祖元暐,神龍初有大功,封博陵郡王。”憐:愛。總角:把頭髮束成兩角,是童子的裝飾。商隱十六歲,以《才論》、《聖論》爲士大夫所知。當時十六歲稱童子。

    〔三〕華州:今陝西華縣。商隱二十一歲,在華州刺史崔戎幕府。放兩衙:早衙晚衙都不辦公,要接待商隱。

    〔四〕南山:指華縣以南的山,當即華山。阿:曲處。

    〔五〕烏紗:帽子,當時官民都戴。欹:斜戴。

    〔六〕丱(guàn):紥髮爲兩角。《晉書·王戎傳》:“王衍神姿高徹,如瑶林瓊樹。”

    〔七〕《晉書·阮籍傳》:籍,陳留尉氏人也。兄子咸,咸子瞻,瞻弟孚,咸從子修,族弟放,放弟裕。姓:子姓,子孫。邐迤:連綿不斷。駢羅:成對排列。

    〔八〕杜勝、李潘,是幕府中屬官。麟角:指難得的人才。虎翅:如虎添翼,喻文采英俊。過摩:過從切摩。

    〔九〕環珂:環,佩玉。珂:馬口勒上裝飾。用環珂的鳴聲,比詩歌的韻律。

    〔一〇〕陽坡:向日的山坡。

    〔一一〕撮清漢:猶高聳入銀河。《金剛般若經》:“恒河沙數三千大千世界。”此指望世界如微塵。

    〔一二〕脚掉:脚抖,狀害怕。柱:疑指山峯,高入青雲。崖:石壁高入白雲。

    〔一三〕《楞伽經》有不生、生等一百八句,是大智大慧。貝葉:印度貝多羅樹的葉,佛教用來寫經,轉爲佛經。《妙法蓮華經》:“佛前有七寶塔,高至四天王宫,三十三天雨(落下)天曼陀羅華,供養寶塔。”

    〔一四〕《維摩經》:“毗耶離城有長者子,名曰寶積,與五百長者子俱持七寶蓋來詣佛所,各以其蓋供養佛。”《水經注·河水》:“(于闐國)城南十五里,有利刹寺,中有石鞾,石上有足跡,彼俗言是辟支佛跡。”此指佛寺中有寶蓋和佛跡。

    〔一五〕車牙,指車。《周禮·考工記·輪人》:“牙也者,以爲固抱也。”牙指輪子外固輪的東西。

    〔一六〕《莊子·天下》:“惠施多方,其書五車。”指書多。

    〔一七〕《本草》:“靈砂,久服通神明,不老。”按靈砂指方士鍊的丹藥,猶言靈丹。

    〔一八〕《禮·檀弓》:“泰山其頽乎!”比崔戎死。

    〔一九〕弔京國:到長安崔戎故居去弔問。子毁:崔戎子居喪哀毁。

    〔二〇〕世一二:兼指令狐楚。《晉書·顧愷之傳》:“桓温引爲大司馬參軍,甚見親昵。温薨後,愷之拜温墓,賦詩云:‘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或問之曰:‘卿憑重桓公乃爾,哭狀其可見乎?’答曰:‘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

    〔二一〕蔡琰《悲憤詩》:“謂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滂沱:大雨貌,指恩澤廣大,延及子孫。

    這首詩保留了商隱兩次入崔戎幕府的經歷,對考訂商隱事跡有幫助。詩中寫商隱在南山讀書,崔戎前往看望一段,更爲生動。描繪春日光景,殿宇情狀,比較突出。風格明快,情意真摯,在商隱詩中有它的特色。

    過故崔兗海宅與崔明秀才話舊因寄舊僚杜趙李三掾〔一〕

    絳帳恩如昨,烏衣事莫尋〔二〕。諸生空會葬,舊掾已華簪〔三〕。共入留賓驛,俱分市駿金〔四〕。莫憑無鬼論〔五〕,終負托孤心。

    〔一〕崔兗海:崔戎爲兗海觀察使,治兗州。商隱于太和八年在崔戎幕府。崔明:程夢星箋:“戎之弟,子朗,字内明,崔明或即崔朗之訛耳。”杜趙李:杜勝、趙晳、李潘,皆崔戎幕府中僚屬。

    〔二〕《後漢書·馬融傳》:“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宋書·謝弘微傳》:“(謝混)唯與族子靈運、瞻、曜、弘微並以文義賞會。嘗共宴處,居在烏衣巷,故謂之烏衣之游。”

    〔三〕華簪:簪是用來連貫冠與髮的,華貴的簪,指貴官。指杜、趙、李三掾已入仕。

    〔四〕《漢書·鄭當時傳》:“每五日洗沐,常置驛馬長安諸郊,請謝賓客,夜以繼日。”《戰國策·燕策》:“燕昭王收破燕後即位,卑身厚幣,以招賢者。郭隗先生曰:‘臣聞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於君曰:“請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馬,馬已死,買其骨五百金,反以報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馬,安事死馬而捐五百金?”涓人對曰:“死馬且買之五百金,况生馬乎?天下必以王爲能市馬,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馬至者三。今王誠欲致士,先從隗始;隗且見事,况賢於隗者乎?豈遠千里哉?’”此言崔戎延攬人才,都分到金帛。

    〔五〕《晉書·阮瞻傳》:“瞻素執無鬼論。”

    崔戎做華州刺史時,商隱即在戎幕府,又隨戎到兗海觀察使幕府,承受戎的教導,故稱戎如師長。戎死後,戎子不在兗州,故居冷落,像謝家子弟聚居烏衣巷的盛况,已無可追尋。戎死時,士子會葬的盛况已成過去,戎手下僚屬已入仕。這些士子曾經得到戎的盛情接待,僚屬都分到戎的金帛。不要憑着無鬼論,認爲戎已死,辜負他託孤的心意。錢鍾書先生《管錐編》二十頁引本詩末聯,稱:“道出‘神道設教’之旨,詞人一聯足抵論士百數十言。”又頁十八引《禮記·祭義》:“因物之精,制爲之極,明命鬼神,以爲黔首則(民的法則),百衆以畏,萬民以服。”即聖人以神道設教,利用宗教來輔助他的統治,使人迷信宗教,不負死者託孤的心願,歸于忠厚,便于統治。這是從末聯加以推論。就詩説,勉勵昔日受恩之人,勿負府主,馮浩箋:“《後村詩話》:‘末二句有門生故吏之情,可以矯薄俗。’”

    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一〕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二〕。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一〕駱氏亭:屈復《玉溪生詩意》稱:“詩有‘隔重城’,則春明門外之駱亭爲是。蓋崔二方官于朝,義山閒游宿此,故懷之也。”駱氏亭,在長安春明門外。崔雍、崔袞:崔戎子,商隱的從表兄弟。

    〔二〕竹塢:有竹林而四周高、中央低的地區。水檻:靠水有欄杆的亭子。迢遞:遥遠。

    《輯評》引何焯評:“下二句暗藏永夜不寐,相思可以意得也。”通過景物來寫相思,越顯得相思的深切。着眼在“留得枯荷”,寫出獨特感受,未經人道,跟作者身世感觸有關。

    有感二首〔一〕

    九服歸元化,三靈叶睿圖〔二〕。如何本初輩,自取屈氂誅〔三〕。有甚當車泣,因勞下殿趨〔四〕。何成奏雲物,直是滅萑苻〔五〕。證逮符書密,辭連性命俱〔六〕。竟緣尊漢相,不早辨胡雛〔七〕。鬼籙分朝部,軍烽照上都〔八〕。敢云堪慟哭,未免怨洪爐〔九〕。

    〔一〕自注:“乙卯年(太和九年)有感,丙辰年(十年)詩成。”這是寫甘露之變的。《通鑑》:太和七年,文宗得風疾,不能言。太監王守澄薦鄭注爲文宗治病,病轉好,遂有寵。八年,鄭注引李訓見王守澄,守澄薦訓,上以爲奇士。九年,上因宦官益横,内不能堪。又以訓、注皆因王守澄以進,宦官不疑,遂密以誠告,訓、注遂以誅宦官爲己任。宦官仇士良與王守澄有隙,訓、注爲上謀,升士良以分守澄權。訓勢位俱盛,心頗忌注,出注爲鳳翔節度使。訓、注密言于上,請除王守澄,遣中使賜酖(毒酒)殺之。注與訓謀,令内臣中尉以下,盡集滻水送王守澄葬,因令親兵殺之,使無遺類。訓以事成,則注專有其功,不如先誅宦官。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在紫宸殿上朝,韓約奏稱金吾仗院石榴開,夜有甘露。訓勸上往觀,上乘軟輿出紫宸門,升含元殿,命左右中尉仇士良、魚志弘率諸宦者往視之。士良等至左仗視甘露,風吹幕起,見執兵者甚衆,士良等驚駭走出,奔詣上告變,宦者即舉軟輿迎上,疾趨入宫,門隨閉。士良命禁兵出閣門討賊,大臣王涯、羅立言等皆不知情,亦被誣謀反。王涯受刑不勝苦,自誣服,稱與李訓謀行大逆,尊立鄭注。因訓、注而滅族者十一家。注在鳳翔被監軍張仲清所殺。自此宦官氣益盛,迫脅天子,下視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

    〔二〕九服兩句:指君主的德化使全國歸向,君主的規劃上應天心,即文宗要誅滅宦官是應人心,順天意,不應失敗。九服:《周禮·職方氏》分全國爲九服,王畿方千里,千里外每五百里爲一服,有侯、甸、男、采、衛、蠻、夷、鎮、藩九服。元化:君主的德化。三靈:日月星,指天象。叶:合。睿(ruì)圖:英明的規劃。

    〔三〕如何兩句:指李訓、鄭注等怎麽謀劃不善,自取其咎,陷于叛逆而被殺呢?本初:袁紹的字。漢少帝光熹元年,大將軍何進與袁紹謀誅宦官,事泄,何進入宫,被宦官所殺。袁紹引兵入宫,把宦官全部捕殺。見《後漢書·袁紹傳》。這裏借袁紹來比李訓、鄭注要捕殺宦官。屈氂(lí):劉屈氂,征和二年爲左丞相。次年,宦官郭穰誣告他使巫者詛咒武帝,欲立昌邑王爲帝,被腰斬。見《漢書·劉屈氂傳》。比李訓被仇士良誣爲叛逆,立鄭注爲帝,被滅族。“如何”、“自取”,指他們謀劃不善,自取失敗。

    〔四〕有甚兩句:指李訓要殺盡宦官,比叱退宦官更利害,因而使天子被宦官劫持受困。漢文帝與宦官趙談同乘一車,爰盎伏車前諫阻道:“天子所與共六尺輿者,皆天下豪英,奈何與刀鋸之餘(閹人)共載?”于是使趙談下車,談泣。見《漢書·袁盎傳》。《通鑑》武帝中大通六年:“上以諺云‘熒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五〕何成兩句:哪裏是奏報有祥瑞,簡直是把大臣當作盜賊來剿滅。雲物:日旁雲氣,用來辨吉凶。《左傳》僖公五年:“凡分(春分、秋分)、至(夏至、冬至)、啓(立春、立夏)、閉(立秋、立冬),必書雲物。”指報甘露的祥瑞。萑(huán)蒲:蘆葦。《左傳》昭公二十年:“鄭國多盜,取(劫取)人于萑苻之澤。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指把王涯等當作叛逆來剿滅。

    〔六〕證逮兩句:宦官仇士良用嚴刑逼使王涯屈招,根據屈招的供辭下文書逮捕,牽連者被殺。證:指王涯誣服的證辭。符書:文書。

    〔七〕竟緣兩句:竟因爲尊崇李訓,没有早辨别鄭注的奸邪。漢相:《漢書·王商傳》:“爲人多質有威重,長八尺餘,身體鴻大,容貌甚過絶人。(匈奴)單于來朝,仰視商貌,大畏之,遷延却退。天子聞而嘆曰:‘此真漢相矣。’”《舊唐書·李訓傳》:“形貌魁梧,神情灑落。”辨胡雛:《晉書·石勒載記》:“石勒年十四,隨邑人行販洛陽,倚嘯上東門,王衍見而異之,顧謂左右曰:‘向者胡雛,吾觀其聲視有奇志,恐將爲天下之患。’馳遣收之,會勒已去。”當時人都憎惡鄭注,把他比作叛逆。

    〔八〕鬼籙兩句:鬼名册上分載許多朝官,指朝官大量被殺。太監統率的禁衛軍的烽火照耀京城。朝部:朝官上朝按部就班。上都:京城。

    〔九〕敢云兩句:哪兒敢説可以痛哭,未免怨天地不仁,使良莠同盡。洪爐:大爐。《莊子·大宗師》:“今一以天地爲大鑪。”

    丹陛猶敷奏,彤庭歘戰争〔一〇〕。臨危對盧植,始悔用龐萌〔一一〕。御仗收前殿,凶徒劇背城〔一二〕。蒼黄五色棒,掩遏一陽生〔一三〕。古有清君側,今非乏老成〔一四〕。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一五〕。誰瞑銜寃目,寧吞欲絶聲〔一六〕。近聞開壽宴,不廢用《咸》《英》〔一七〕。

    〔一〇〕丹陛兩句:上朝奏報時,忽然發生宫廷戰争。丹陛:殿前紅色臺階。敷奏:臣向君陳述奏報。彤庭:漢皇宫用紅漆漆中庭。班固《西都賦》:“玉階彤庭。”後泛指皇宫。歘(hù):忽然。

    〔一一〕臨危兩句:指文宗在危難時召見令狐楚,開始悔恨錯用了李訓、鄭注。《後漢書·何進傳》:太監張讓、段珪“因將太后、天子及陳留王,又劫省内官屬,從複道走北宫。尚書盧植執戈於閣道窗下,仰數段珪。段珪等懼,乃釋太后。遂將帝與陳留王數十人步出穀門,奔小平津。公卿並出平樂觀,無得從者,唯尚書盧植夜馳河上,王允遣河南中部掾閔貢隨植後。貢至,手劍斬數人,餘皆投河而死。明日,公卿百官乃奉迎天子還宫。”《後漢書·劉永傳》:“帝常稱曰:‘可以託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者,龐萌是也。’拜爲平狄將軍,與蓋延共擊董憲。時詔書獨下延而不及萌,萌以爲延譖己,自疑,遂反。”《通鑑》:太和九年癸亥(二十二日,甘露之變次日),“上御紫宸殿,問:‘宰相何爲不來?’仇士良曰:‘王涯等謀反繫獄。’因以涯手狀(即受刑誣服辭)呈上。召左僕射令狐楚、右僕射鄭覃等升殿示之,上悲憤不自勝,謂楚等曰:‘是涯手書乎?’對曰:‘是也!’‘誠如此,罪不容誅!’因命楚、覃留宿中書,參決機務。使楚草制宣告中外。楚敍王涯、賈餗反事浮泛,仇士良等不悦,由是不得爲相。”令狐楚比不上盧植,這裏對他美化。李訓等没有反,比龐萌也不合。

    〔一二〕御仗兩句:指仇士良把文宗從含元殿劫回宫内,並令禁軍出宫與李訓部下拚死搏鬥。御仗:皇帝的儀仗,指宦官用軟輿載文宗入内。劇背城:《左傳》成公二年:“請收合餘燼,背城借一。”劇力拚死一戰。

    〔一三〕蒼黄兩句:指李訓匆忙舉事失敗,把初生的生機扼殺了。蒼黄:倉猝、匆忙。五色棒:《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太祖(曹操)除洛陽北部尉。”注:“太祖造五色棒,懸門左右各十餘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強,皆棒殺之。”指李訓召摹的部下。掩遏:阻扼。一陽生:冬至一陽生,指唐朝的生機被扼殺。

    〔一四〕古有兩句:古代有除去君旁的壞人,現在不是缺少老成持重的人,指文宗用人不當。清君側:《公羊傳》定公十三年:“晉趙鞅取晉陽之甲,以逐荀寅與士吉射。荀寅與士吉射者曷爲者也,君側之惡人也。”老成:指裴度等大臣。

    〔一五〕素心兩句:李訓的動機雖未可輕視,但這一舉太没有名目。素心:本心,動機。無名:僞造甘露來舉事,没有道理。

    〔一六〕誰瞑兩句:含寃被殺的人,誰能瞑目?悲痛欲絶的人,哪能忍氣吞聲。寧:豈。指王涯等無罪被殺。

    〔一七〕近聞兩句:近來聽説皇帝開宴祝壽,没有廢除用雅樂。《咸》、《英》、《樂緯》:“黄帝之樂曰《咸池》,帝嚳之樂曰《六英》。”《舊唐書·王涯傳》:“文宗以樂府之音,鄭、衛太甚,欲聞古樂,命涯詢于舊工(樂師),取開元時雅樂,選樂童按之,名曰《雲韶樂》。”這裏指文宗對王涯含冤被殺,奏《雲韶樂》來懷念他,但不敢替他洗雪。

    這是反映甘露之變的政治鬥争的詩。當時,京城裏的禁衛軍掌握在宦官手裏,宦官可以挾制天子,控制朝廷,甚至謀害天子,擁立天子,排斥朝臣。文宗受不了這種控制,要除去宦官。其實,宦官的權力在于掌握禁衛軍。從《韓碑》看,裴度出征淮西,請罷宦官監軍。文宗可以奪去宦官首領王承恩的權,那末依靠像裴度那樣有威望的大臣,逐步廢除宦官統率禁衛軍的制度,擺脫宦官的控制,並非不可能。文宗依靠李訓、鄭注來除去宦官,李訓又猜忌鄭注,把他調到鳳翔,又怕他成功,要獨自除去宦官,他依靠手下人招摹的武力,來同宦官所統率的禁衛軍鬭,是一定要失敗的。商隱在詩中指責李訓、鄭注,“自取屈氂誅”;尤其是指責李訓,“直是滅萑苻”,使不少人無辜被殺,這樣的指責是符合實際的。他也批評文宗,“今非乏老成”,爲什麽不與老成持重的人謀劃。“始悔用龐萌”,文宗有没有悔恨,在歷史上没有記載。但用人不當,這樣的批評還是恰當的。更重要的,是對宦官的指斥,“清君側”,指宦官仇士良等是壞人;“銜冤”、“吞聲”,指仇士良的亂殺無辜;“兇徒”更是深加斥責。錢龍惕箋:“義山詩感憤激烈,有不同于衆論者,予故表而出之。”對于甘露之變,商隱寫了《有感二首》和《重有感》,激烈地抨擊宦官,這在同時的詩人中還没有可以跟他比的。這三首是商隱表示他的政治態度的重要作品。

    錢龍惕箋稱:“當時士大夫深疾訓、注之奸邪,反若假手宦寺,殲除大憝者。”他們深恨李訓、鄭注,把他們看作奸邪,不加同情,這自然放鬆了對宦官的抨擊。商隱指斥宦官,同情王涯,在這點上就勝過當時的士大夫。當然,詩中也有措辭不恰當的。對李訓,指出他的圖謀不善是對的,用龐萌的叛亂來比是不對的。對鄭注,把他比作胡雛,更不恰當。在《行次西郊作一百韻》裏,指斥鄭注爲城狐社鼠,爲“盲目把大旆”,“樂禍忘怨敵”,他的看法同當時的士大夫一致。按《通鑑》大和九年:“李訓、鄭注爲上畫太平之策,以爲當先除宦官,次復河、湟,次清河北,開陳方略,如指諸掌。上以爲信然;寵任日隆。”可見訓、注還是有他們的策略的,他們提出的問題,確是當時的三個大問題,不幸失敗,遂受惡名罷了。詩中對令狐楚,用盧植來比,不免美化。王涯不知情,被毒打成招。文宗據屈招問令狐楚:“是涯手書乎?”對曰:“是也。”于是就判定王涯、賈餗謀反。又奏請新任節度使出發前,要帶部隊到兵部告辭,請停罷,這是討好宦官的。可見令狐楚不敢觸犯宦官。不過商隱能够指斥宦官,已經是高出于同時人了。

    重有感〔一〕

    玉帳牙旗得上遊,安危須共主君憂〔二〕。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三〕。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四〕。畫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五〕。

    〔一〕商隱作《有感二首》咏甘露之變,再寫《重有感》來感嘆時事。甘露之變後,開成元年昭義軍節度使(治潞州,今山西長治)劉從諫三次上章請問王涯等罪名,宦官仇士良稍稍收斂,文宗得以保全。

    〔二〕玉帳牙旗:大將的營帳和旗子。玉帳,表示堅不可攻。牙旗,用象牙裝飾的旗。上遊:占有形勝的地勢。指昭義軍在山西長治地區。安危:偏義復詞,指危。主君:指文宗,即當爲文宗分憂。

    〔三〕竇融:東漢初封涼州牧,上表光武帝,請求出兵討伐不肯歸順的隗囂。關右:函谷關以西地區,指涼州。陶侃:東晉時任荆州刺史。成帝咸和二年,蘇峻叛亂,攻入京城,遷成帝于石頭城(在今南京市)。陶侃被推爲盟主,會師石頭,擊斬蘇峻。這兩句説劉從諫的表已來,何以不出兵。

    〔四〕蛟龍:喻文宗。失水:喻失權。賈誼《惜誓》:“神龍失水而陸居兮,爲螻蟻之所裁。”鷹隼:指鷹隼在秋天搏擊。《禮記·月令》:“孟秋,鷹乃祭鳥。”指搏擊凡鳥。更無:指没有誰能像鷹隼那樣搏擊專權的宦官。

    〔五〕晝號夜哭:人鬼同哭。幽,指鬼的夜哭。顯,指人的晝號。宦官的大屠殺,人鬼同憤。早晚:多早晚,何時。星關:《晉書·天文志》:“東方角二星爲天關。”比宫門,指宫廷。雪涕:抹淚。末句指何時肅清宫禁,可以拭去淚水,共慶升平。

    馮浩注:“此篇專爲劉從諫發。”《仇士良傳》:“從諫言:‘謹修封疆,繕甲兵,爲陛下腹心。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書聞,人人傳觀,士良沮恐。帝倚其言,差自強。故三四言既遣人奉表,宜即來誅殺士良輩也。”《輯評》紀昀批:“‘豈有’、‘更無’開合相應,上句言無受制之理,下句解受制之故也。”何焯評:“逼真工部合作。”商隱這篇感事詩,同杜甫的感事詩《諸將五首》相似。他在用典中運用虚詞,將典故活用,以表達情思。“竇融表已來關右”,用“已”字,贊美劉從諫的上表;“陶侃軍宜次石頭”,用“宜”字,感嘆應該進軍而不進軍。用“豈有”,從道理講,天子不應爲家奴所制;用“更無”,從事實説,由于没有鷹隼的搏擊,造成天子受制家奴。用“早晚”,表期望,期望有人來清理宫廷。從這裏,顯示商隱對甘露之變的悲憤。

    張采田《會箋》:“按《邵氏聞見後録》云:‘李義山《樊南四六集》載《爲鄭州天水公言甘露事表》云:宰臣王涯等或久服顯榮,或超蒙委任,徒思改作,未可與權。敷奏之時,已彰虚僞;伏藏之際,又涉震驚云云。當北司(宦官)憤怒不平,至誣殺宰相,勢猶未已。文宗但爲涯等流淚而不敢辯。義山之表謂‘徒思改作,未可與權’,獨明其無反狀,亦難矣。義山持論,忠憤鬱盤,實有不同于衆論者,乃紀曉嵐撰《四庫提要》,于此詩猶復肆意譏訶,何歟?”按紀昀《李義山詩注》稱:“所謂‘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者,竟以稱兵犯闕望劉從諫,漢十常侍之已事,獨未聞乎?”對商隱的詩,應該看到他的悲憤,看到他的敢于指斥宦官,無所畏懼。詩人用典,祇是説劉從諫上表以後當有行動,否則空言無補,不必拘泥于用典的字面,當體會他的用意,不必苛求。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九稱此詩:“雖興象彪炳,而骨理不清,字句用字,亦似有皮傅不精之病。如第四句與次句複,又與第六句複,是無章法也。‘早晚’七字不免飣餖僻晦。”按次句指劉從諫上表言與君同憂;四句言從諫宜有行動,針對上表而無行動言,與次句不同。五六句已如上引紀昀所釋,另有含意,與上四句並無重複。“早晚”句言文宗何時可收雪淚,其中只是用“星關”指皇居,比文宗,並無飣餖僻晦。方東樹不知首句指劉從諫,又加批評:“首句若非實指一人,則起爲無著;若實指王茂元一人,則又偏枯,與全詩章法不稱。”這個批全錯了。

    故番禺侯以贓罪致不辜事覺母者他日過其門〔一〕

    飮鴆非君命,兹身亦厚亡〔二〕。江陵從種橘,交廣合投香〔三〕。不見千金子,空餘數仞牆〔四〕。殺人須顯戮,誰舉漢三章〔五〕。

    〔一〕番禺:在廣東。贓罪:指多財。不辜:無辜。事覺母者:當作“事毋(無)覺者”,被害事無人發覺。《新唐書·胡証傳》:“胡証拜嶺南節度使卒。廣有舶貝奇寶,証厚殖財自奉,養奴數百人,營第修行里,彌亘閭陌,車服器用珍侈,遂號京師高訾(貲)。素與賈餗善,李訓敗,衛軍利其財,聲言餗匿其家,争入剽劫,執其子溵内(納)左軍,至斬以徇。”《舊唐書》作“仇士良命斬之以徇”。

    〔二〕飮鴆:比胡溵在甘露之變中被宦官仇士良所殺,非有文宗命。厚亡:以家財富厚而死。《老子》:“多藏必厚亡。”

    〔三〕《三國志·吴志·孫休傳》注:“丹陽太守李衡,每欲治家,妻輒不聽,後密遣客十人于武陵龍陽汜洲上作宅,種甘橘千株。臨死,敕兒曰:‘汝母惡我治家,故窮如是。然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耳。’衡亡後二十餘日,兒以白母,母曰:‘此當是種甘橘也。人患無德義,不患不富,若貴而能貧,方好耳。’”《晉書·良吏傳》:“吴隱之爲廣州刺史,後至自番禺。其妻劉氏齎沉香一斤,隱之見之,遂投于湖亭之水。”此指不需積財。

    〔四〕千金子:指胡証之子。數仞牆:指胡証家已被毁,只剩空牆罷了。

    〔五〕《史記·高祖本紀》:“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

    這首詩是寫甘露之變的,暴露宦官仇士良統率禁軍的罪惡。禁軍爲了掠奪財物,濫殺無辜,不是君命,違反法律。《通鑑》太和九年十一月:“故嶺南節度使胡証,家鉅富,禁兵利其財,託以搜賈餗,入其家,執其子溵,殺之。又入左常侍羅讓、詹事渾鐬、翰林學士黎埴等家,掠其貲財,掃地無遺。”這首詩借胡証家的被誣受害,來反映禁軍在這一方面的罪惡,可以補《有感》的不足。

    哭遂州蕭侍郎二十四韻〔一〕

    遥作時多難,先令禍有源〔二〕。初驚逐客議,旋駭黨人冤〔三〕。密侍榮方入,司刑望愈尊〔四〕。皆因優詔用〔五〕,實有諫書存。苦霧三辰没,窮陰四塞昏〔六〕。虎威狐更假,隼擊鳥逾喧〔七〕。徒欲心存闕,終遭耳屬垣〔八〕。遺音和蜀魄,易簀對巴猿〔九〕。有女悲初寡,無男泣過門〔一〇〕。朝争屈原草,廟餒若敖魂〔一一〕。迥閣傷神峻,長江極望翻〔一二〕。青雲寧寄意?白骨始霑恩〔一三〕。早歲思東閣,爲邦屬故園〔一四〕。登舟慚郭泰,解榻愧陳蕃〔一五〕。分以忘年契,情猶錫類敦〔一六〕。公先真帝子,我系本王孫〔一七〕。嘯傲張高蓋,從容接短轅〔一八〕。秋吟小山桂,春醉後堂萱〔一九〕。自嘆離通籍,何嘗忘叫閽〔二〇〕。不成穿壙入,終擬上書論〔二一〕。多士還魚貫,云誰正駿奔〔二二〕。暫能誅儵忽,長與問乾坤〔二三〕。蟻漏三泉路,螿啼百草根〔二四〕。始知同泰講,徼福是虚言〔二五〕。

    〔一〕《通鑑》唐文宗太和九年五月:“京城訛言鄭注爲上合金丹,須小兒心肝,民間驚懼,上聞而惡之。鄭注素惡京兆尹楊虞卿,與李訓共構之,云:‘此語出于虞卿家人。’上怒。六月,下虞卿御史獄。會(李)宗閔救楊虞卿,上怒,叱出之;壬寅,貶明州刺史。秋,七月,甲辰朔,貶楊虞卿虔州司馬。壬子,再貶(宗閔)處州長史。貶吏部侍郎李漢爲汾州刺史,刑部侍郎蕭澣爲遂州刺史,皆坐李宗閔之黨。八月,丙子,又貶李宗閔潮州司户。丙申,楊虞卿、李漢、蕭澣爲朋黨之首,貶虞卿虔州司户,漢汾州司馬,澣遂州司馬。”蕭澣不久死于貶所。遂州:在今四川遂寧縣。

    〔二〕遥作:遠起。多難:指太和九年十一月甘露之變,見《有感二首》“九服歸元化”注〔一〕。指多難將起,諸人的受誣被貶,是禍害的源頭。

    〔三〕逐客議:李斯《上秦王書》諫逐客議,指鄭注、李訓合謀構陷楊虞卿。黨人冤:指以李宗閔、楊虞卿、李漢、蕭澣爲黨人。

    〔四〕《通鑑》太和七年二月,“以兵部尚書李德裕同平章事。德裕入謝,上與之論朋黨事,德裕因得以排其所不悦者。三月,以(給事中)楊虞卿爲常州刺史,以蕭澣爲鄭州刺史。”密侍:指親近文宗。司刑:指刑部侍郎。蕭澣爲刑部侍郎。

    〔五〕優詔:詔書起用楊虞卿、蕭澣,實際是李宗閔爲相後引用的。

    〔六〕苦霧、窮陰:指李訓、鄭注專權。三辰:指日月星。四塞:四面蔽塞。指天地昏暗。

    〔七〕狐假虎威:見《戰國策·楚策》稱狐借虎威來嚇百獸。指李訓、鄭注竊弄文宗大權。隼擊:《禮·月令》:“立秋日,鷹隼始擊。”指李訓、鄭注引用李宗閔來排斥李德裕,再借外傳謡言來排擊楊虞卿、李宗閔、蕭澣。

    〔八〕心存闕:《莊子·讓王》:“心居乎魏闕(指宫廷)之下。”指想留在朝廷。耳屬垣:《詩·小雅·小弁》:“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指李訓、鄭注派人刺探楊虞卿與蕭澣等人的行動。

    〔九〕遺音:猶遺囑。《易·小過》:“飛鳥遺之音,不宜上,宜下。”蜀魄:左思《蜀都賦》:“鳥生杜宇之魄。”蜀王杜宇死後化爲杜鵑鳥哀鳴。易簀:《禮·檀弓上》稱曾子病危,睡在大夫睡的席上,叫换了席子後死去。巴猿:《水經注·江水》:“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霑裳。”此指死在遂州,冤魂不散。

    〔一〇〕原注:“公止裴氏一女(嫁裴家),結褵之明年,又喪良人(丈夫)。”泣過門:指女哭泣過家。

    〔一一〕《史記·屈原傳》:“(楚)懷王使屈原造爲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左傳》宣公四年:“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因無子,無人祭祀,故稱鬼餒。

    〔一二〕迥閣句:劍閣山高路遠,使人神傷。長江句:長江波浪翻騰,極望不見京城。此指貶官入川。

    〔一三〕青雲句:豈肯奢望騰達。青雲,指高升。白骨:死後始受到恩典。甘露之變,李訓、鄭注被殺,文宗始大赦,量移貶謫諸臣,但蕭澣已死。

    〔一四〕東閣:《漢書·公孫弘傳》:“開東閣以延賢人。”詩原注:“余初謁于鄭舍。”太和七年,蕭澣爲鄭州刺史,商隱住在鄭州,去進謁。故稱鄭州爲故園。

    〔一五〕《後漢書·郭泰傳》:“後歸鄉里,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兩(輛)。林宗(郭泰字)惟與李膺同舟而濟,衆賓望之,以爲神仙焉。”又《徐穉傳》:“時陳蕃爲太守。蕃在郡不接賓客,惟穉來,特設一榻,去則懸之。”指受蕭的優待。

    〔一六〕《後漢書·禰衡傳》:“衡始弱冠(二十歲),而(孔)融年四十,遂與爲交友。”即忘年交。《詩·大雅·既醉》:“孝子不匱,永錫爾類。”長期賜給你的族類。指待他像同族人。敦:情誼厚。

    〔一七〕蕭澣的祖先是梁帝蕭氏後代。商隱同唐帝的祖先是同宗。

    〔一八〕《漢書·循吏傳》:“(黄)霸爲潁川太守,秩比二千石,居官賜車蓋,特高一丈。”《晉書·王導傳》:“短轅犢車。”此指蕭地位高,却能接待比他地位低的人。

    〔一九〕《文選》淮南小山《招隱士》:“桂樹叢生兮山之幽。”淮南王劉安門客所作詩稱“小山”“大山”,猶《詩》大雅小雅。《詩·衛風·伯兮》:“焉得萱草,言樹之背。”此指蕭請他作詩,並和他在後堂宴會。

    〔二〇〕離通籍:指朝官調外。籍,挂在宫門上的官員名册,出入時要檢查;通籍指朝官。叫閽:揚雄《甘泉賦》:“選巫咸兮叫帝閽。”叫開天門。此指蕭自嘆貶官在外,未忘回朝。

    〔二一〕穿壙:《史記·田儋傳》:“田横乃與其客乘傳(驛車)詣洛陽,未至三十里,遂自剄。以王者禮葬田横。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剄,下從之。”此指己不能像二客的從死,終想爲蕭鳴冤。

    〔二二〕《詩·周頌·清廟》:“濟濟多士,秉文(王)之德。對越(于)在天,駿(大)奔走在廟。”此指朝廷上百官魚貫入朝,誰能奔走對天訴冤。

    〔二三〕《楚辭·招魂》:“雄虺九首,往來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儵同倏,儵忽借指雄虺。此指雖誅李訓、鄭注,誰呼天訴冤。

    〔二四〕《韓非子·喻老》:“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史記·秦始皇本紀》:“始皇初即位,穿治驪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餘萬人,穿三泉,下銅而致椁。”此言蕭因小人排擠貶死。三泉路,猶黄泉路。螿:寒蟬。草根:宿草陳根,指墓地。

    〔二五〕梁武帝于同泰寺講説《涅槃》、《大品》、《浄名》、《三慧》諸經。名僧碩學,四部聽衆,常萬餘人。見《梁書·武帝紀》。此指講經功德,不能得福。借梁武講經比蕭的信佛。

    楊虞卿、蕭澣當時被認爲黨魁,他們在李德裕入相時外放,在李宗閔入相時還朝,他們屬于牛僧孺、李宗閔黨,跟李德裕是對立的。從這首詩看,可以看出商隱對牛李黨争的態度。商隱在《會昌一品集序》、《爲李貽孫上李相公啓》裏對李德裕推崇到極點,不論在政治上、品德上、文學上都推崇到無以復加,但都是代人寫的,看不出他黨于李德裕。蕭澣是牛僧孺黨,商隱在這首詩裏對蕭表達了極深厚的感情,但也没有黨于牛僧孺。他哭蕭澣,主要是感激蕭早年接待他的情誼,對他另眼相看,恩同家人。又推重蕭有諫書,能爲朝廷屬草。根本不考慮黨派的鬥争。馮浩《年譜》稱:“要惟爲黨魁者,方足以持局而樹幟,下此小臣文士,絶無與于輕重之數者也。”商隱是文士,名位卑微,所謂“絶無與于輕重之數”,對兩黨無足重輕,也不介入兩黨之争,對兩黨中人也没有什麽偏私,看他對李德裕和蕭澣的態度就可知道。

    對這首詩,紀昀批:“起手説得與世運相關,高占地位。”這個開頭,把蕭澣的貶逐跟甘露之變聯繫起來,確實所見者大。把李宗閔、楊虞卿、蕭澣排擠走,是李訓、鄭注專權的開始,李訓、鄭注專權才造成甘露之變,這是從大處着眼的寫法,看出事件的重大關係,不同尋常。又批:“凡長篇須有次第,此詩起四句提綱,次四句敍其立官本末,次四句敍時事之非,次十二句敍其得罪放逐而死,次十二句敍從前交好,次四句自寫己意,次八句總收,步武井然,可以爲式。”這裏講全篇的段落安排,主要分兩部份,一是寫蕭,一是寫蕭和己的關係。寫蕭,通過總冒,着重寫蕭的被誣陷貶死。寫蕭和己,着重寫恩遇。最後一結,呼應開頭,全篇結構完整。又批:“長篇易至散緩,須有沉着語支拄其間,乃如屋有柱。‘皆因’四句,‘徒欲’四句,‘自嘆’四句,皆篇中筋節也。”這裏指寫蕭澣要寫出他的爲人來,“皆因”四句主要寫他的諫書,對朝廷有貢獻;“徒欲”四句主要是寫他心在朝廷,爲國效力;“自嘆”四句主要寫他不忘朝廷。有了這些,纔顯出他的爲人可敬,值得悼念,所以成爲篇中筋節。“‘苦霧’四句極悲壯,‘白骨’二句極沉痛,妙皆出以藴藉,是爲詩人之筆。”“苦霧”四句指斥朝廷的黑暗,蕭的貶逐,敢于這樣寫,透露出他的悲壯激烈的感情。但不明説,祇用比喻來暗示,是比較含蓄的。“白骨”兩句寫朝廷要起用他時,他已死了,所以極悲痛。“青雲寄意”寫他並不爲了高升,寫得也較含蓄。“先有‘早歲’一段,‘自嘆’四句乃有根,此皆上下血脈轉注處。”此指先有受恩深重一段敍述,纔有想爲蕭鳴冤圖報的話,反映了悲痛的感情,前後映照,更爲有力。

    和友人戲贈二首(之二)

    迢遞青門有幾關,柳梢樓角見南山〔一〕。明珠可貫須爲珮,白璧堪裁且作環〔二〕。子夜休歌團扇掩,新正未破剪刀閑〔三〕。猿啼鶴怨終年事,未抵熏爐一夕間。

    〔一〕青門:古長安城門名。《三輔黄圖》:“長安城東出南頭一門曰霸城門,民見門色青,名曰青城門,或曰青門。”南山:即終南山,在長安正南。

    〔二〕《爾雅·釋器》:“肉(圓形物之邊)倍好(中孔)謂之璧,肉好若一謂之環。”

    〔三〕子夜:夜半子時。休歌:停歌。團扇:《宋書·樂志》:“《團扇歌》者,中書令王珉與嫂婢有情,愛好甚篤。嫂捶撻婢過苦,婢素善歌,而珉好捉白團扇,故製此歌。”新正未破:程云:“謂新正未動剪刀也。”《荆楚歲時記》:“正月七日爲人日,剪綵爲人。”

    馮浩注:“首二想其所居。中四寫其整理服飾,深居少事,皆遥思而得之也。結言一夕相思,甚于終年怨望,真不可禁。”《輯評》引紀昀批:“後一首代寫閨怨,所謂‘戲’也。末二句寫怨曠之深。”這是寫閨怨,首二句是寫閨中人的想望,從閨中望出來,青門要隔幾道關門,相當遥遠,從樓角可以望到終南山。這個開頭同結尾呼應,終南山當是猿啼鶴怨的處所。望青門到望南山,到猿啼鶴怨,她所想望的人當在終南山隱居,終南捷徑,當時隱居終南山正是提高身價,等待朝廷徵聘入朝做官的捷徑。可能因此造成閨怨。閨中人用明珠作佩,用白璧作環,正寫她的高潔。“作環”有盼望所想念的人回來的意思。到子夜未睡,與熏爐一夕相應,説明她一夜不睡。時在新正,不用團扇,團扇指《團扇歌》,正表她的想念。一夕想思,超過終年的猿啼鶴怨,正説明想思的深切。

    錢鍾書先生《談藝録》補訂本(頁二五),論王國維《出門》的“百年頓盡追懷裏,一夜難爲怨别人”,稱:“酷似唐李益《同崔邠登鸛雀樓》詩之‘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知長’;宋遺老黄超然《秋夜》七絶亦云:‘前朝舊事過如夢,不抵清秋一夜長’;皆《淮南子·説山訓》:‘拘囹圄者以日爲修,當死市者以日爲短’之意。張茂先《情詩》即曰:‘居歡愒夜促,在戚怨宵長。’李義山《和友人戲贈》本此而更進一解曰:‘猿啼鶴怨終年事,未抵熏爐一夕間。’”商隱一聯,用“終年”不如“一夕”來説,同“千年”不如“一日”,“前朝”不抵“一夜”,“百年”不抵“一夜”是一致的,它的“更進一解”,是用來表達怨曠之深;上舉各家祇用來比長短,商隱在長短外更表怨曠,這就更進了。商隱又結合“猿啼鶴怨”與“熏爐”來説,更能唤起讀者聯想,更富有意味。

    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得四十一韻〔一〕

    萬草已涼露,開圖披古松。青山徧滄海,此樹生何峯?孤根邈無倚,直立撐鴻濛〔二〕。端如君子身,挺若壯士胸。樛枝勢夭矯〔三〕,忽欲蟠拏空。又如驚螭走〔四〕,默與奔雲逢。孫枝擢細葉,旖旎狐裘茸〔五〕。鄒顛蓐發軟,麗姬眉黛濃〔六〕。視久眩目睛,倏忽變輝容。竦削正稠直,婀娜旋夆〔七〕。又如洞房冷,翠被張穹籠〔八〕。亦若暨羅女〔九〕,平旦粧顔容。細疑襲氣母,猛若争神功〔一〇〕。燕雀固寂寂,霧露常衝衝〔一一〕。重蘭愧傷暮,碧竹慚空中〔一二〕。可集呈瑞鳳,堪藏行雨龍〔一三〕。淮山桂偃蹇,蜀郡桑重童〔一四〕。枝條亮眇脆,靈氣何由同〔一五〕?昔聞咸陽帝,近説嵇山儂,或著佳人號,或以大夫封〔一六〕。終南與清都〔一七〕,烟雨遥相通。安知夜夜意,不起西南風〔一八〕?美人昔清興,重之由月鐘〔一九〕。寶笥十八九,香緹千萬重〔二〇〕。一旦鬼瞰室,稠疊張羉罿〔二一〕。赤羽中要害,是非皆怱怱〔二二〕。生如碧海月,死踐霜郊蓬。平生握中玩,散失隨奴僮〔二三〕。我聞照妖鏡,及與神劍鋒〔二四〕。寓身會有地,不爲凡物蒙〔二五〕。伊人秉兹圖,顧盼擇所從〔二六〕。而我何爲者?開懷捧靈蹤〔二七〕。報以漆鳴琴,懸之真珠櫳〔二八〕。是時方暑夏,座内若嚴冬。憶昔謝四騎,學仙玉陽東〔二九〕。千株盡若此,路入瓊瑶宫。口咏《玄雲歌》,手把金芙蓉〔三〇〕。濃藹深霓袖,色映琅玕中〔三一〕。悲哉墮世網,去之若遺弓〔三二〕。形魄天壇上,海日高曈曈〔三三〕。終期紫鸞歸,持寄扶桑翁〔三四〕。

    〔一〕《雲溪友議》:“開成元年秋,高鍇復司貢籍。主司先進五人詩,其最佳者李肱。乃以榜元及第。”李肱似與商隱同于開成二年及第。

    〔二〕撐鴻濛:撐于空中。鴻濛,大氣。《淮南子·道應》:“東開鴻濛之光。”

    〔三〕樛枝:互相糾結的枝。夭矯:屈曲上伸。

    〔四〕螭:龍類。

    〔五〕孫枝:從枝上生出來的枝。嵇康《琴賦》:“乃斵孫枝。”原指桐樹,這裏指松。《左傳》僖公五年:“狐裘尨茸。”尨茸形容毛的紛亂,轉指松針茂密。

    〔六〕鄒顛:不詳。姚箋:“鄒疑雛字之誤,言如童兒之髮也。”蓐:《玉篇》:“厚也。”軟:指新抽的松針。《莊子·齊物論》:“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麗姬,春秋晉獻公寵姬。眉黛濃:比松針緑而密。

    〔七〕竦削:狀松樹的高聳清瘦,指清秀。稠直:針葉密而直。婀娜:柔美,狀松樹的枝幹盤曲。夆(pìn fēng):在風中摇曳。

    〔八〕洞房:很深的内室。穹籠:狀松樹猶圓蓋。

    〔九〕《吴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乃使相者國中得苧蘿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飾以羅縠,教以容步,三年學服而獻于吴。”注:“苧蘿山在諸暨縣。”

    〔一〇〕氣母:元氣,《莊子·大宗師》:“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細當指畫松針,猛當指松身的有力。襲氣母,争神功,當指巧奪天工。

    〔一一〕燕雀:畫裏没有燕雀,故稱寂寂。衝衝狀多,畫裏有霧氣。

    〔一二〕重蘭:重疊的蘭花。傷暮:悲歲晚。襯出松針的經冬不凋。

    〔一三〕謝脁《高松賦》:“集五鳳之光景。”行雨龍:以松比龍。

    〔一四〕淮山桂:見《哭遂州蕭侍郎》注〔一九〕。偃蹇:狀高節。《三國志·蜀書·先主傳》:“先主舍東南角籬上有桑樹生,高五丈餘,遥望見童童如小車蓋。”重童,猶童童,狀車蓋貌。

    〔一五〕亮眇脆:實少脆弱,指較桑枝堅勁。靈氣:指蜀先主舍東桑有靈氣,與松不同。

    〔一六〕咸陽帝:秦始皇都咸陽。《史記·秦始皇本紀》:“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風雨暴至,休于樹下,因封其樹爲五大夫。”樹指松樹。嵇山儂:道源注:“晉法潛隱會稽剡山,或問其勝友爲誰,指松曰:‘此蒼然叟也。’”佳人:即勝友,指嵇山儂。大夫封:指封五大夫。

    〔一七〕終南:即秦嶺,主峯在長安南。清都:天帝居處。《列子·周穆王》:“王實以爲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此言終南山的松與清都烟雨相通。

    〔一八〕西南風:《史記·律書》:“閶闔風居西方。”郭璞《游仙》詩:“閶闔西南來,潛波涣鱗起。”閶闔西南有近君意。

    〔一九〕清興:清賞松樹畫。重之:看重畫。由:猶。月鐘:《集仙録》:“女仙魯妙典居九疑山,有古鏡一面,大三尺;鐘一口,形如偃月,皆神人送來者。”

    〔二〇〕笥:盛物竹器。十八九:指神物古鏡與鐘珍藏在一層層的寶笥中。緹:帛丹黄色,用帛裹上千萬層。言珍藏之密。

    〔二一〕揚雄《解嘲》:“高明之家,鬼瞰其室。”羉罿(luán tóng),網。指鬼來盜寶,張重重網羅,鬼無法逃避。

    〔二二〕《韓詩外傳·九》:“對曰:得白羽如月,赤羽如朱。擊鐘鼓上聞於天,下槊於地,使將而攻之,惟由(子路)爲能。”赤羽箭中要害,是非不暇顧及,應下死字。

    〔二三〕握中玩:指寶愛之物,死後散失。

    〔二四〕《西京雜記》:“宣帝被收繫郡邸獄,臂上猶帶史良娣合采婉轉絲繩,繫身毒(天竺)國寶鏡一枚,大如八銖錢。”《吴越春秋·闔閭内傳》:“湛盧之劍,惡闔閭之無道也,乃去而出,水行如(往)楚。楚昭王卧而寤,得吴王湛盧之劍于床。”

    〔二五〕寓身:神物托身有處所,如闔閭無道,則神劍去而托身於楚昭王。

    〔二六〕伊人:指李肱。擇所從:爲此圖選擇所托,却送給我。

    〔二七〕靈蹤:靈物,指畫松圖。

    〔二八〕漆鳴琴:漆有花紋的琴。櫳:窗。

    〔二九〕謝四騎:謝絶四方車騎入山。玉陽:《河南通志》:“玉陽山有二,東西對峙。相傳唐睿宗女玉真公主修道之所。”在河南濟源縣西三十里。

    〔三〇〕《漢武内傳》:“(西王母)又命侍女安法嬰歌《玄雲之曲》。”李白《廬山謡》:“手把芙蓉朝玉京。”

    〔三一〕濃藹:猶濃密。深霓袖:青霓色的衣。琅玕:指竹,衣色與竹色相映照。

    〔三二〕墮世網:墮落人間,指離開玉陽山,不再學仙。《孔子家語·好生》:“楚王出遊,亡弓。左右請求之,王曰:‘止,楚王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

    〔三三〕《河南通志》:“王屋山絶頂曰天壇。”登天壇可看日出。瞳瞳:日初出貌。

    〔三四〕紫鸞:仙鳥。《十洲記》:“扶桑在碧海之中,地方萬里,上有太帝宫,太真東王父所治處。”

    凡是硏究李商隱玉陽學仙事跡的,硏究他與女冠交往的,硏究他所謂戀愛事跡的,都要硏究這首詩。因此,此詩就成了硏究李商隱事跡的必讀詩。從這首詩看,祇寫到學仙,如“路入瓊瑶宫”,則已入道觀了;“口咏《玄雲歌》”,《玄雲》本爲西王母侍女唱的歌,那當已與女冠相見了。但没有一點與女冠相戀的記載,就本詩看,找不到他有與女冠相戀的痕跡,反而有助于説明他的“不涉于風流”。因此,對他的所謂戀愛事跡,從這首詩裏可以取得反證。

    張采田《會箋》繫此詩于開成元年,箋説:“此未第時,故不稱(李)肱爲同年。詩云‘是時方暑夏’,蓋是年夏作也。”

    這首詩以寫畫松爲主,何焯評:“此一段酷似昌黎,蘇、黄所祖,唐人不用此極力形容。”從“孤根邈無倚”起,用二十八句來寫松,摹仿韓愈的刻劃物象。從孤根到直幹,比作君子壯士,用四句來寫根幹;從樛枝拏空,比作驚螭,用四句來寫枝;從孫枝到細葉,比作裘毛、軟髮、濃眉,用四句寫孫枝。這樣,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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