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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衡陽移桂十餘本植零陵所住精舍〔一〕

    謫官去南裔,清湘繞靈岳〔二〕。晨登蒹葭岸,霜景霽紛濁〔三〕。離披得幽桂,芳本欣盈握〔四〕。火耕困煙燼,薪採久摧剥〔五〕。道旁且不顧,岑嶺況悠邈〔六〕。傾筐壅故壤,棲息期鸞鷟〔七〕。路遠清涼宫,一雨悟無學〔八〕。南人始珍重,微我誰先覺〔九〕?芳意不可傳,丹心徒自渥〔一〇〕。

    〔一〕宗元謫永州,自元和元年(八〇五)至元和五年居龍興寺(參見《永州龍興寺息壤記》注〔一〕及《愚溪詩序》),本詩作於此期間。衡陽:唐衡州治所,即今湖南衡陽市。本:一株曰一本。零陵:唐永州治所,即今湖南零陵縣。精舍:學舍或佛舍,此指龍興寺。

    〔二〕裔:邊陲。南裔,指永州。清湘:《太平御覽》卷六十五引《湘中記》云:“湘水至清,雖深五六丈,見底。”靈岳:指衡山,古稱衡山爲南岳。《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九“江南道衡州”條引《南嶽記》曰:“衡山者,朱陽之靈臺,太虚之寶洞。”衡山在衡陽縣北,湘江流經衡陽縣,故曰“清湘繞靈岳”。

    〔三〕晨登二句:謂清晨登湘岸,紛濁之氣盡已清除。蒹:荻,菼。葭:蘆葦。霽:凡雲霧散,雨雪止,皆謂之霽。此指前者。

    〔四〕離披二句:謂在散亂的草叢中得見小桂樹。離披:散亂貌。宋玉《九辯》:“白露既下降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芳本:芳木,指小桂樹。盈握:滿一把。

    〔五〕火耕二句:謂小桂樹爲火耕的煙火所困,受採薪人的摧殘。火耕:耕前燒荒。燼:焚後餘灰。

    〔六〕道旁二句:謂此桂生於路旁尚無人看顧,何況生在遠山之巔的桂樹呢?顧:看顧。原作“願”,據詁訓本改,吴汝綸《柳州集點勘》云:“‘願’疑當作‘顧’。”岑:小而高的山。悠邈:深遠貌。

    〔七〕傾筐二句:謂移桂至住所,期待鳳凰來棲息。壅:填塞。故壤:原土。移植樹木需用原土。鸞:傳説中的神鳥,鳳屬。《説文》:“鸞,亦神靈之精也,赤色,五采,鷄形,鳴中五音。”鷟:即鸑鷟,鳳屬。《國語·周語上》:“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注:“鸑鷟,鳳之别名。”

    〔八〕路遠二句:韓醇注:“月中名廣寒清虚之府。清涼宫,指月而言也。謂月中有仙桂而清涼,此桂樹得一雨而霑澤之,則亦敷榮矣,何用學月中耶?”

    〔九〕南人二句:謂自此南人始知珍重它,然而我且是先覺者。微:無。

    〔一〇〕芳意二句:語意雙關,感嘆桂無人識,寓己無人知。芳:香,指桂花香。丹心:赤蕊,指丹桂,木犀花色丹者,俗稱丹桂。渥:濃厚。劉向《九歎·惜賢》:“揚精華以眩耀兮,芳鬱渥而純美。”注:“渥,厚。”借桂抒發遷貶後困辱失意之情,亦桂亦己,桂中有己在。

    【評箋】 宋·汪藻《次零陵太守競秀堂韻四首》其二云:“柳子當年亦好奇,衡陽叢桂手親移。何如此地栽桃李,春到千巖萬壑知。”(《浮溪集》卷三十二)

    湘岸移木芙蓉植龍興精舍〔一〕

    有美不自蔽〔二〕,安能守孤根!盈盈湘西岸,秋至風霜繁〔三〕。麗影别寒水,穠芳委前軒〔四〕。芰荷諒難雜,反此生高原〔五〕。

    〔一〕木芙蓉:亦稱木蓮,以别於蓮花。生於陸地而不生水中。龍興精舍:宗元於永州所居龍興寺,參見《自衡陽移桂十餘本植零陵所住精舍》詩注〔一〕。

    〔二〕有美:指木芙蓉。

    〔三〕盈盈:姿態美好貌。

    〔四〕麗影二句:謂把木芙蓉從寒冷的湘江邊移栽到堂前。委:放置,指栽。軒:有窗的長廊或小室。

    〔五〕芰荷二句:謂想來木芙蓉是難以與荷花相混雜的,因而把它移植於高地上。高原:高地。

    【評箋】 此詩寫木芙蓉美麗而孤獨,深受風霜欺凌,詩人同情它的遭遇而移栽於住所軒前。乃以木芙蓉自比,憐花亦即自憐。

    溪居〔一〕

    久爲簪組累,幸此南夷謫〔二〕。閑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三〕。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四〕。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五〕。

    〔一〕元和五年(八一〇)作於永州。溪:冉溪,宗元命名爲愚溪,卜居於此,參見《愚溪詩序》。

    〔二〕久爲二句:謂長期爲朝官而不得自由,有幸謫居永州。蓋曠達自慰之詞。組:綬屬。簪組,謂冠簪與組綬,仕宦之所用,故以之指做官。累:束縛。夷:古對少數民族之蔑稱。南夷,指永州。

    〔三〕閑依二句:謂卜居愚溪,與農家爲鄰,似山林隱士。

    〔四〕曉耕二句:謂清晨耕作,翻沾露的野草,夜中行船,聞溪石的響聲。榜:船槳,借指船。李賀《歌詩編》二《馬》之十:“催榜渡烏江,神騅泣向風。”

    〔五〕來往二句:謂獨往獨來,望碧天而長歌。楚:指永州。

    【評箋】 清·沈德潛云:“愚溪諸詠,處連蹇困厄之境,發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間言外,時或遇之。”(《説詩晬語》卷下,亦見《唐詩别裁》)

    高步瀛云:“清泠曠遠。”(《唐宋詩舉要》卷一)

    與崔策登西山〔一〕

    鶴鳴楚山静,露白秋江曉〔二〕。連袂渡危橋,縈迴出林杪〔三〕。西岑極遠目,毫末皆可了〔四〕。重疊九疑高,微茫洞庭小〔五〕。迥窮兩儀際,高出萬象表〔六〕。馳景泛頽波,遥風遞寒篠〔七〕。謫居安所習,稍厭從紛擾〔八〕。生同胥靡遺,壽等彭鏗夭〔九〕。蹇連困顛踣,愚蒙怯幽眇〔一〇〕。非令親愛疏,誰使心神悄〔一一〕?偶兹遁山水〔一二〕,得以觀魚鳥。吾子幸淹留,緩我愁腸繞〔一三〕。

    〔一〕元和七年(八一二)作於永州。崔策:字子符,子厚妹壻,崔簡之弟。集中《送崔子符罷舉詩序》有云:“今有博陵崔策子符者,少讀書,爲文辭。……僕智不足而獨爲文,故始見進而卒以廢。居草野八年。……崔子幸來而親余。”西山:即永州西山,參見《始得西山宴遊記》。

    〔二〕鶴鳴二句:謂不眠待曉,天亮而出遊。江:指湘江。

    〔三〕連袂二句:謂手拉手過湘江橋,盤旋而登西山。危:高。縈迴:指沿山路盤旋而上。杪:樹梢。出林杪,即登上山頂。

    〔四〕西岑二句:謂在西山上極目遠望,一切均能看清。西岑:指西山。毫末:毛的尖端,泛指極細微之物。以上寫登西山過程。

    〔五〕重疊二句:意謂南可見九疑山,北可見洞庭湖。乃誇張之辭。九疑:九疑山,在今湖南寧遠縣南。《水經注·湘水》:“蟠基蒼梧之野,峰秀數郡之間;羅巖九舉,各導一溪;岫壑負阻,異嶺同勢;遊者疑焉,故曰九疑山。”

    〔六〕迥窮二句:謂視綫可達天地之間任何物體。迥:遠。窮:到極處。兩儀:指天地。《易·繫辭》上:“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疏:“不言天地而言兩儀者,指其物體,下與四象相對,故曰兩儀,謂兩體容儀也。”際:間。萬象:指自然界一切事物。表:外。以上四句寫登山所見。

    〔七〕馳景二句:謂日光閃爍於江流,遠風吹動着寒竹。景:同“影”。馳景:飛馳的日影。泛:浮。頽波:逝水。遞:繞,吹動。篠(xiǎo):細竹。

    〔八〕謫居二句:謂謫居永州安於孤寂生活,漸漸厭倦世事糾紛。習:習慣。紛擾:混亂,指人事糾紛。

    〔九〕生同二句:謂永州司馬係微末小吏,如同刑徒,已置生死於度外,即使壽同彭祖,在達人看來,仍是夭折。胥靡:古代服勞役之刑徒。《莊子·庚桑楚》:“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吕氏春秋·求人》:“傳説,殷之胥靡也。”注:“胥靡,刑罪之名也。”彭鏗:即彭祖,傳説中的長壽老人,年八百歲。夭:夭折,早死。《莊子·齊物論》:“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爲夭。”

    〔一〇〕蹇連二句:謂曾在官場中受挫,政局變化難測令人胆怯。蹇連:行路艱難,此指政治上險阻、困厄。踣(bó):仆倒。愚蒙:愚笨蒙昧。幽眇:深暗難測之處。以上寫謫居之感。

    〔一一〕非令二句:謂若非與親愛者疏遠,還有什麽使我心神憂傷呢?悄:憂。

    〔一二〕偶兹句:謂偶然逃避於此山水之間。

    〔一三〕吾子二句:謂幸而你能久留,使我愁思緩解。淹留:久留。緩:寬解。以上寫與崔策同遊可以解愁。

    【評箋】 章士釗云:“詩共十二韻,僅三韻散句,餘皆整飭駢語,自是作者早年深造得來。與《南澗》一首爲集中雙璧。”(《柳文指要》下·卷十二柳詩)

    入黄溪聞猿〔一〕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處鳴?孤臣淚已盡,虚作斷腸聲〔二〕。

    〔一〕元和八年(八一三)作於永州。黄溪:溪水名,在永州。宗元《游黄溪記》云:“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東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又有《韋使君黄溪祈雨,見召從行,至祠下口號》詩,則此二詩蓋同時所作。集中有《永州韋使君新堂記》,韓醇注曰:“所謂韋公,蓋在七、八年間者也。”

    〔二〕孤臣二句:謂我淚已哭乾,你叫聲再哀也是徒勞。

    【評箋】 此詩首寫聞猿聲甚哀,末二句筆鋒突轉,是加倍寫法。沈德潛云:“翻出新意愈苦。”(《唐詩别裁》卷十九)

    夏初雨後尋愚溪〔一〕

    悠悠雨初霽,獨繞清溪曲〔二〕。引杖試荒泉,解帶圍新竹〔三〕。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四〕。幸此息營營,嘯歌静炎燠〔五〕。

    〔一〕愚溪:見《溪居》詩注〔一〕。

    〔二〕悠悠二句:謂久雨初晴,獨自繞行於愚溪曲畔。悠悠:延續不絶貌。霽:雨過天晴曰霽。

    〔三〕引杖二句:謂以手杖試探荒泉,看泉水加深幾許;用衣帶圍攏新生之竹,看竹圍加大多少。此二句寫謫居的寂寞。

    〔四〕沉吟二句:上句自問,謂又有何事使我沉思徘徊。下句自答,謂遠離政治紛擾,本爲所願。此二句爲無可奈何之辭。

    〔五〕幸此二句:謂慶幸於此可以解脱往來奔走於官場的煩惱,長嘯高歌正能清除初夏的炎熱。營營:往來奔走貌。《詩經·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于樊。”注:“營營,往來貌。”静:清也。燠(yù):熱。

    雨晴至江渡〔一〕

    江雨初晴思遠步,日西獨向愚溪渡〔二〕。渡頭水落村逕成〔三〕,撩亂浮槎在高樹〔四〕。

    〔一〕江:指瀟水,愚溪爲瀟水支流,見《愚溪詩序》注〔三〕。渡:渡口。

    〔二〕江雨二句:點題。思遠步:雨中不得出門,雨晴欲到遠處散步。

    〔三〕渡頭句:謂雨中水漲,路經水淹,雨後水落,路復露出。村逕:村中通向渡口的小路。成:指現出,露出。

    〔四〕撩亂句:言水漲時江中浮木飄浮于高樹上,水落後仍掛在樹枝上。以見雨中雨後大水漲落情景。槎:童宗説注:“槎,水中浮木。”

    雨後曉行獨至愚溪北池〔一〕

    宿雲散洲渚,曉日明村塢〔二〕。高樹臨清池,風驚夜來雨〔三〕。予心適無事,偶此成賓主〔四〕。

    〔一〕愚溪:見《溪居》詩注〔一〕。

    〔二〕宿雲二句:點題“雨後曉行”。宿雲:因昨夜降雨,故稱殘雲爲宿雲。洲渚:皆水中陸地。明:照亮。塢:村外小障蔽物。

    〔三〕高樹二句:謂風吹池邊高樹,葉上積雨灑落下來,自是夜雨初晴景象。

    〔四〕予心二句:謂今日心中閒静,遇此佳景,身與景接,有如賓主之相得。適:恰巧。偶:配合,投合。一説:偶:偶然。

    【評箋】 高步瀛云:“(南遷後)諸詩皆神情高遠,詞旨幽雋,可與永州山水諸記並傳。”案:諸詩的思想情致亦與永州諸記相同,可相參也。

    段九秀才處見亡友吕衡州書迹〔一〕

    交侣平生意最親〔二〕,衡陽往事似分身〔三〕。袖中忽見三行字,拭淚相看是故人〔四〕。

    〔一〕元和六年(八一一)至九年(八一四)間作於永州。段九:段弘古,行九,與劉禹錫、柳宗元、吕温、李景儉友善。宗元稱他“廉不貪,直不倚”。元和九年以布衣卒。柳宗元有《處士段弘古墓誌》。又有《祭段弘古文》。吕衡州:吕温,字化光,又字和叔,宗元好友,永貞革新同志,元和三年貶道州刺史,五年調衡州刺史,六年卒於任所。宗元有《與吕道州温論非國語書》。吕温卒,宗元有《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吕君誄》、《祭吕衡州文》。書迹:書信。

    〔二〕交侣句:自謂平生與吕温交情最親。宗元《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吕君誄》云:“君昔與余,講德討儒。時中之奥,希聖爲徒。志存致君,笑詠唐、虞。”

    〔三〕衡陽,唐衡州刺史治所,今湖南衡陽市。

    〔四〕袖中二句:謂見到段弘古珍藏的吕温書信,流淚讀之,如見故人。一説:拭淚看者即是故人。

    晨詣超師院讀禪經〔一〕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二〕。閒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三〕。真源了無取,妄迹世所逐〔四〕。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五〕?道人庭宇静,苔色連深竹〔六〕。日出霧露餘,青松如膏沐〔七〕。澹然離言説,悟悦心自足〔八〕。

    〔一〕依施子愉《柳宗元年譜》,自此詩起,至《苦竹橋》止,計二十六首均作於永州,具體作年不能確定。詣:往,到。師:對高僧的尊稱,參見《起廢答》注〔一四〕。超師,未詳其生平。

    〔二〕汲井二句:謂拜見前先用井水漱口齒,再撣去衣服上的塵埃,清静心靈,以表示至誠。

    〔三〕閒持二句:點題“讀禪經”。貝葉:貝多樹之葉。貝多,梵文的音譯,亦稱貝多羅、畢鉢羅樹、阿輸陀樹、菩提樹、道樹、覺樹等。葉可裁爲梵夾,用以寫經,而稱貝葉書,乃佛經之代名詞。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八《木篇》:“貝多出摩伽陀國,長六七丈,經冬不凋。此樹有三種:一者多羅娑力叉貝多;二者多梨婆力叉貝多;三者部婆力叉多羅梨。並書其葉,部闍一色,取其皮書之。貝多是梵語,漢翻爲葉,貝多婆力叉者,漢言樹葉也。西域經書用此三種皮葉,若能保護,亦得五六百年。”

    〔四〕真源二句:謂世人不悟真源佛理,而追逐於妄途邪道。真源、妄迹:梵語。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一引《翻譯名義·心意識法篇》曰:“真妄二心,經論所明,大有四義:一唯真心,《起信》云:唯是一心,故名真如。二者唯妄心,如《楞伽》云:種種諸識浪騰躍而轉生。三者從真起妄,如《楞伽》云: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能徧興造一切趣生。四者指妄即真,如《楞嚴》云:則汝今者識精元明。又《浄名》云:煩惱之儔是如來種。諸文所陳,此四收盡。”

    〔五〕遺言二句:謂對佛理求得深刻領會,方能修心而知由什麽途徑悟道。遺言:指佛言。冀:希望。冥:心思深奥曰冥,謂思索入於幽深。繕性:修養本性。《莊子·繕性篇》釋文曰:“繕,善戰反。崔云:治也。”熟:精通而有成。

    〔六〕道人:指超師。《釋氏要覽》上曰:《智度論》云:“得道者名爲道人,餘出家者未得道者亦名道人。”世綵堂本注引《筆墨閒録》云:“山谷學徒筆此詩於扇,作翠色連深竹。翠色語好而苔色義是。”

    〔七〕膏沐:婦女潤髮油脂。《詩·伯兮》:“豈無膏沐。”何焯云:“‘日出霧露餘’一聯,日來霧去,青松如沐,即去妄迹而取真源也,故下云澹然有悟。”(《義門讀書記》評語)

    〔八〕澹然二句:謂離開言語,不須解説,心中有所悟,而喜悦心自會滿足。澹然:恬静貌。

    【評箋】 宋·范温云:“向因讀子厚《晨詣超師院讀禪經詩》,一段至誠潔清之意,參然在前。‘真源了無取,妄迹世所逐。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真妄以盡佛理,言行以盡薰修,此外亦無詞矣。‘道人庭宇静,苔色連深竹’,蓋遠過‘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日出霧露餘,青松如膏沐’,予家舊有大松,偶見露洗而霧披,真如洗沐未乾,染以翠色,然後知此語能傳造化之妙。‘澹然離言説,悟悦心自足’,蓋言因指而見月,遺經而得道,於是終焉。其本末立意遣詞,可謂曲盡其妙,毫髮無遺恨者也。”(《潛溪詩眼》,據《苕溪漁隱叢話》前編引)

    宋·許顗云:“柳柳州詩,東坡云在陶彭澤下,韋蘇州上。若《晨詣超師院讀佛經詩》,即此語是公論也。”(《彦周詩話》)

    初秋夜坐贈吴武陵〔一〕

    稍稍雨侵竹,翻翻鵲驚叢〔二〕。美人隔湘浦,一夕生秋風〔三〕。積霧杳難極,滄波浩無窮〔四〕。相思豈云遠,即席莫與同〔五〕。若人抱奇音,朱絃縆枯桐〔六〕。清商激《西顥》,泛灧凌長空〔七〕。自得本無作,天成諒非功〔八〕。希聲閟大樸,聾俗何由聰〔九〕!

    〔一〕吴武陵:《新唐書·吴武陵傳》云:“吴武陵,信州人。元和初,擢進士第。柳宗元謫永州而吴武陵亦坐事流永州,宗元賢其人。”宗元《濮陽吴君文集序》説他本名偘,“更名武陵,擢進士,得罪來永州。”韓醇注:“元和二年,武陵登第。三年,坐事流永州。”此詩乃武陵離永州後作。集中又有《答吴武陵論非國語書》。

    〔二〕稍稍二句:謂雨滴漸漸打在竹葉上,竹叢摇晃,驚動棲息之鵲。何焯云:“起二句暗藏風字。”(《義門讀書記》評語)翻翻:翻轉貌。

    〔三〕美人二句:謂因秋風吹起,而想念遠隔湘浦的吴武陵。美人:《詩經》、《楚辭》中多以美人指所懷念之人。此指吴武陵。湘浦:地名。《水經注·湘水注》:“湘水又北左會瓦官水口,湘浦也。”

    〔四〕積霧二句:謂秋霧濃重,水路遥遠,難得相見。杳:深遠。滄波:指湘水。何曰:“起遠字。”

    〔五〕相思二句:謂知心者雖遠亦難阻相思之情,非同調即使同席相對也不通感情。即席:猶言同席。以上秋夜憶武陵。

    〔六〕若人二句:謂吴武陵懷有高奇的文采。若人:指吴武陵。朱絃,瑟上的紅絲絃。《禮記·樂記》:“清廟之瑟,朱絃而疏越。”縆(gēng):《楚辭·九歌·東君》:“縆瑟兮交鼓。”王逸注:“縆,急張絃也。”枯桐:世綵堂本注:“謂瑟也。”此借瑟以喻其文。

    〔七〕清商:古五音之一,商調。古詩:“清商隨風發。”《西顥》:漢郊祀歌名,迎秋樂歌。《漢書·禮樂志》:“《郊祀歌》:‘西顥沅碭,秋氣肅殺。’”注:“韋昭曰:‘西方,少昊也。’”泛灧:《文選》江淹《雜體詩》:“露彩方泛灧,月華始徘徊。”周翰注云:“泛灧,浮光貌。”以上四句謂文思清妙,文情激越,若清商之裊長空。

    〔八〕自得二句:謂自然天成之音,無造作矯飾。沈德潛曰:“千古文章神境。”

    〔九〕希聲二句:謂最幽微之聲,愚昧俗人怎能聽得懂!此二句結出感慨之意,喻武陵亦以自喻也。希聲:極細微之聲。《老子》:“大器晚成,大音希聲。”陶淵明《癸卯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詩:“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閟(bì):閉而不通。大樸:至渾至樸。樸,質樸。聾俗:愚昧無知的俗人。《晉書·趙至傳》載與嵇蕃書:“奏《韶》、《武》於聾俗,固難以取貴矣。”聰:聽得明白。

    【評箋】 清·沈德潛云:“下半借琴以喻文才,董庭蘭一輩人,未能知也。”(《唐詩别裁》卷四)

    高步瀛云:“風神淡遠,意象超妙。”(《唐宋詩舉要》卷一)

    籠鷹詞〔一〕

    淒風淅瀝飛嚴霜,蒼鷹上擊翻曙光〔二〕。雲披霧裂虹蜺斷,霹靂掣電捎平岡〔三〕。砉然勁翮剪荆棘,下攫狐兔騰蒼茫〔四〕。爪毛吻血百鳥逝,獨立四顧時激昂〔五〕。炎風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六〕。草中狸鼠足爲患,一夕十顧驚且傷〔七〕。但願清商復爲假,拔去萬里雲間翔〔八〕。

    〔一〕籠鷹:受束縛之鷹。

    〔二〕淒風二句:謂鷹在秋空中翻飛。淒風:秋風。淅瀝:風聲。

    〔三〕雲披二句:謂鷹衝破雲霧,劃斷彩虹,雷電般地掠過山岡。披:分,分開。虹蜺:彩虹。“蜺”亦作“霓”。相傳虹有雌雄之别,色鮮盛者爲雄,色暗淡者爲雌;雄曰虹,雌曰蜺,合稱虹蜺。捎:掠過。

    〔四〕砉(huā)然:象聲詞。此指鷹俯衝時羽翮發出的響聲。翮:翅膀。蒼茫:指天空。

    〔五〕百鳥逝:百鳥遠逃。以上八句寫鷹下擊狐兔、上驅百鳥的英勇神威。

    〔六〕炎風二句:謂盛暑到來,鷹羽毛脱落,威力受挫。溽暑:盛夏濕熱的氣候。摧藏:摧傷,挫傷。

    〔七〕草中二句:謂狐狸鼠類足以構成禍害。十:泛指多數。以上四句寫鷹的羽毛摧傷,一任狐鼠横行。

    〔八〕清商:指秋風。《文選》潘岳《悼亡詩》之二:“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闌。”李善注:“秋風爲商。”假:借。拔去:脱身疾去。里:一作累。以上二句寫願待時復起,萬里翺翔。

    【評箋】 此詩乃借鷹自喻。前喻參加永貞革新;繼喻貶謫永州;結處冀望重被起用。

    南澗中題〔一〕

    秋氣集南磵,獨遊亭午時〔二〕。迴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三〕。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四〕。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五〕。去國魂已逝,懷人淚空垂〔六〕。孤生易爲感,失路少所宜〔七〕。索寞竟何事?徘徊祇自知〔八〕。誰爲後來者,當與此心期〔九〕。

    〔一〕南澗:即石澗(見《石澗記》)。因石澗在南,故云南澗。世綵堂本韓醇注:“公永州諸記,自朝陽巖東南水行至袁家渴,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石渠既窮爲石澗,石澗在南。集又有《石澗記》,即此詩所題者也。”

    〔二〕磵:同澗。亭午:正午。《初學記》卷一引梁元帝《纂要》云:“(日)在午曰亭午。”

    〔三〕迴風二句:謂旋風吹動樹枝,地上樹影參差,久久動不止。一:語助詞。蕭瑟:秋風衰竦貌。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

    〔四〕稍深:時間漸久。沈德潛曰:“爲學仕宦,亦如是觀。”(《唐詩别裁集》)

    〔五〕羈禽二句:謂失侣之鳥在深谷中鳴叫,寒藻蕩漾於水波中。舞:蕩漾。淪漪:水波。《詩經·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淪猗。”《傳》:“小風水成文,轉如輪,其狀猗然也。”《釋文》:“猗本亦作漪。”《爾雅·釋水》:“小波爲淪。”

    〔六〕去國二句:謂離開國都,魂已離散;想念故人,徒然垂淚。“逝”本作“遊”,或作“遠”。陳景雲《柳集點勘》云:“‘遊’一作‘遠’,恐皆誤,似當作‘逝’。《楚辭》:‘魂一夕而九逝。’又《懲咎賦》及《哭凌準》詩中皆用‘魂逝’語。”陳説是。

    〔七〕孤生二句:謂孤獨的人容易傷感,被貶謫者都是動輒得咎,少有適宜的時候。失路:政治上失意者。

    〔八〕索寞二句:謂神氣沮喪,徘徊於此,竟成何事,只有自己知道。祇:只。

    〔九〕誰爲二句:謂以後誰再貶謫來此,當能理解我的心情。沈德潛曰:“語語是獨遊。”

    【評箋】 蘇軾云:“柳子厚南遷後詩,清勁紆餘,大率類此。”(《東坡題跋》卷二《書柳子厚南澗詩》)

    世綵堂本注引《筆墨閒録》云:“平淡有天工。”

    清·何焯云:“‘秋氣集南澗’,萬感俱集,忽不自禁,發端有力。‘羈禽響幽谷’一聯,似緣上‘風’字,直書即目,其實乃興中之比也。羈禽哀鳴者,友聲不可求,而斷遷喬之望也,起下‘懷人’句。寒藻獨舞者,潛魚不能依,而乖得性之樂也,起下‘去國’句。”(《義門讀書記》評語)

    清·沈德潛云:“東坡謂柳儀曹南磵詩,憂中有樂,妙絶古今。得其旨矣。”(《唐詩别裁》凡例)

    聞黄鸝〔一〕

    倦聞子規朝暮聲,不意忽有黄鸝鳴〔二〕。一聲夢斷楚江曲,滿眼故園春意生〔三〕。目極千里無山河,麥芒際天摇青波〔四〕。王畿優本少賦役,務閑酒熟饒經過〔五〕。此時晴煙最深處,舍南巷北遥相語。翻日迥度昆明飛,凌風斜看細柳翥〔六〕。我今誤落千萬山,身同傖人不思還〔七〕。鄉禽何事亦來此,令我生心憶桑梓〔八〕。閉聲迴翅歸務速,西林紫椹行當熟〔九〕。

    〔一〕黄鸝:鳥名,亦名倉庚、博黍、黄鶯,全身除頭部外均爲黄色,鳴聲悦耳。《禮記·月令》:“仲春之月,桃始華,倉庚鳴。”

    〔二〕子規:鳥名,又名鵜鴂、杜鵑、杜宇、布穀,初夏常晝夜鳴啼,其聲淒楚,能動旅客歸思。不意:没想到。

    〔三〕一聲二句:謂黄鸝一聲使我夢醒,在我眼前湧現出故鄉春天的景象。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一云:“子厚《聞鶯詩》云:‘一聲夢斷楚江曲,滿眼故園春草緑。’其感物懷土,不盡之意,備見於兩句中,不在多也。”一本“意生”作“草緑”。楚:指永州。故園:指長安。

    〔四〕目極二句:謂秦中平原麥浪一望無邊。無山河:謂秦中平坦。際:連。青波:指麥浪。

    〔五〕王畿(jī):京郊。本:古以農桑爲本,以工商爲末。優本,優待農民。務閑:農務輕閑時。饒:多。經過(guō):來往。以上八句寫“故園春意”。

    〔六〕翻日二句:謂黄鸝飛翔於昆明池和細柳聚一帶。昆明:昆明池,在長安西南。《漢書·武帝紀》:“元狩三年(前一二〇),發謫吏穿昆明池。”注引臣瓚云:“昆明國有滇池,方三百里。漢使求身毒國,而爲昆明所閉。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習水戰。在長安西南,周回四十里。”細柳:細柳聚,又稱柳市,地名,在昆明池南。翥:飛舉。

    〔七〕誤落:指貶謫。千萬山:在千萬山中,永州多山,故云。傖(cāng):《廣韻》:“楚人别種。”不思還:不想還鄉。實際上是不得還鄉。以上六句寫遷謫之感。

    〔八〕鄉禽:指黄鸝,因北方多見,故云。生心:産生思念之心。桑梓:古以此二樹植於家園内,後以桑梓指代家鄉。《詩經·小雅·小弁》:“惟桑與梓,必恭敬止。”

    〔九〕閉聲二句:謂黄鸝你不要叫,快飛回去吧,家鄉的桑椹將熟可食了。迴翅:向回飛。務速:一定要快。椹(shèn):又作“葚”。桑實。《詩·衞風·氓》:“于嗟鳩兮,無食桑葚。”《釋文》:“葚,本又作椹。”桑椹色紫,故曰紫椹。行:將。

    首春逢耕者〔一〕

    南楚春候早,餘寒已滋榮〔二〕。土膏釋原野,百蟄競所營〔三〕。綴景未及郊,穡人先耦耕〔四〕。園林幽鳥囀,渚澤新泉清。農事誠素務,羈囚阻平生〔五〕。故池想蕪没,遺畝當榛荆〔六〕。慕隱既有繫,圖功遂無成〔七〕。聊從田父言,款曲陳此情〔八〕。眷然撫耒耜,迴首煙雲横〔九〕。

    〔一〕首春:正月。

    〔二〕南楚二句:謂永州春早,雖冬寒未盡,已有草木更新氣象。南楚:指永州。

    〔三〕土膏二句:謂郊原土地鬆軟,冬眠的昆蟲都已蘇醒活動。土膏:土地的膏澤。《國語·周語上》:“陽氣俱蒸,土膏其動。”注:“膏,土潤也。”釋:鬆解,鬆軟。蟄(zhé):動物冬眠。

    〔四〕綴景二句:切題“早春”。綴:裝飾。綴景:指裝點春天的各種自然物。未及郊:還未在郊外出現。穡人:農民。耦耕:二人並耕。此泛指耕田。

    〔五〕農事二句:謂我本曾務農,因官事阻礙了平生務農之願。素務:以往曾從事。羈囚:指爲政務所牽。

    〔六〕故池二句:想象家鄉田園荒蕪。故池、遺畝:指家鄉舊田園。想、當:皆設想之詞。

    〔七〕慕隱二句:謂想當隱士又有牽掛,求立功業却無成就。繫:繫念,牽掛。

    〔八〕聊從二句:謂把内心苦衷向農夫詳細訴説。田父:農夫,點題“耕者”。款曲:詳盡。《三國志·魏書·郭淮傳》:“每羌胡來降,淮輒先使人推問其親理,男女多少,年歲長幼;及見,一二知其款曲,訊問周至。”陳:陳述。

    〔九〕眷然:依戀貌。耒耜(lěi sì):古代翻土的農具。耜以起土,耒爲其柄。

    【評箋】 清·沈德潛云:“因逢耕者而念及田園之蕪,羈人心事,不勝黯然。”(《唐詩别裁》卷四)

    行路難三首〔一〕(選第一首)

    君不見、夸父逐日窺虞淵,跳踉北海超崑崙〔二〕。披霄決漢出沆漭,瞥裂左右遺星辰〔三〕。須臾力盡道渴死,狐鼠蜂蟻争噬吞〔四〕。北方竫人長九寸,開口抵掌更笑喧〔五〕。啾啾飲食滴與粒,生死亦足終天年〔六〕。睢盱大志小成遂,坐使兒女相悲憐〔七〕。

    〔一〕行路難:樂府《雜曲歌辭》舊題。

    〔二〕夸父:《山海經·海外北經》:“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爲鄧林。”虞淵:古代神話傳説日入之處。《淮南子·天文》:“日入于虞淵之氾,曙于蒙谷之浦。”跳踉(liáng):騰躍。超:跨越。

    〔三〕披霄二句:想象夸父衝雲霄、穿河漢、出元氣、遺星辰的迅跑情景。披:分開。決:衝破。漢:天河。沆漭(hàng mǎng):浩渺,指自然元氣。瞥裂:迅疾貌。

    〔四〕須臾:片刻。噬(shì):咬。

    〔五〕北方二句:謂矮人嘲笑夸父。竫(jìng)人:古代傳説中小人國名。《山海經·大荒東經》:“有小人國名靖人。”注:“(靖)或作竫,音同。《列子·湯問》:‘竫人長九寸。’”抵掌:鼓掌。笑喧:大聲笑。

    〔六〕啾啾二句:謂竫人只飲一滴,吃一粒,却能壽終正寢。啾啾:象聲詞,此指竫人飲食時發出的細碎聲響。天年:自然壽命。終天年,安度一生。

    〔七〕睢盱二句:謂胸懷大志者却很少能成功,空使兒女們爲之悲嘆哀憐。睢盱(suī xū):飛揚跋扈貌。《文選》張衡《西京賦》:“睢盱拔扈。”薛綜注:“《字林》曰:‘睢,仰目也;盱,張目也。’”睢盱大志:志向高遠。小:少。小成遂,很少能實現。坐使:徒使,徒令。

    【評箋】 世綵堂本注云:“三詩意皆有所諷。上篇謂志大如夸父者,竟不免渴死;反不若北方之短人,亦足終天年。蓋自謂也。”案:作者是以夸父自比,以狐鼠之類比政敵,以竫人比庸人,爲壯志未遂而痛心疾首。不平之氣借助神話,一吐無遺。

    掩役夫張進骸〔一〕

    生死悠悠爾,一氣聚散之〔二〕。偶來紛喜怒,奄忽已復辭〔三〕。爲役孰賤辱,爲貴非神奇〔四〕。一朝纊息定,枯朽無妍媸〔五〕。生平勤皁櫪,剉秣不告疲〔六〕。既死給槥櫝,葬之東山基〔七〕。奈何值崩湍,蕩析臨路垂〔八〕。髐然暴百骸,散亂不復支〔九〕。從者幸告余,睠之涓然悲〔一〇〕。猫虎獲迎祭,犬馬有蓋帷〔一一〕。佇立唁爾魂,豈復識此爲〔一二〕?畚鍤載埋瘞,溝瀆護其危〔一三〕。我心得所安,不謂爾有知〔一四〕。掩骼著春令,兹焉適其時〔一五〕。及物非吾輩,聊且顧爾私〔一六〕。

    〔一〕掩:掩埋。役夫:供役使之人,此指馬夫。張進:役夫的姓名。骸:骨骸。

    〔二〕生死二句:謂生死乃一氣聚散,不過是平常之事罷了。悠悠:尋常。爾:語氣詞。一氣:王充《論衡·齊世》:“一天一地,並生萬物。萬物之生,俱得一氣。”生爲一氣聚,死爲一氣散,生死之間,不過如此。

    〔三〕偶來二句:謂偶然生出來,有許多喜怒之情,忽然又死去了。奄忽:突然。已復:已經又。辭:與“來”相對,指死去。

    〔四〕爲役二句:謂當役夫有什麽賤辱,作貴人也没有什麽神奇。

    〔五〕一朝二句:謂人一旦死去,變成枯骨,無貴賤美醜之分。纊(kuàng):孫汝聽引《喪大記》云:“屬纊以俟氣絶。纊,今之新棉,易動摇,置之口鼻之上,以爲候。”息:氣息。纊息定,即氣斷人死。妍媸:美與醜。

    〔六〕生平二句:謂張進生前工作勤勞。皁(zào)櫪:牛馬食槽。剉(cuò):鍘碎。秣(mò):飼料。剉秣,謂鍘飼料餵馬。告:辭。

    〔七〕槥櫝(huì dú):小棺材。《漢書·高帝紀》下:“令士卒從軍死者爲槥,歸其縣,縣給衣衾棺葬具。”注:“應劭曰:‘槥,小棺也,今謂之櫝。’”東山基:東山脚下。

    〔八〕奈何二句:謂墓被山洪衝破,骸骨離散在路邊。值:遇,逢。崩湍:指山洪。蕩析:離散。垂:同“陲”,邊。

    〔九〕髐然二句:謂白骨暴露散亂。髐(xiāo)然:白骨貌。《莊子·至樂》:“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暴:露。百骸:百骨,人體有百骨。不復支:骨骼散亂不再相連。

    〔一〇〕從者二句:謂幸好有隨從告我,看到後使我悲傷流淚。睠:同“眷”,反顧。涓然:淚流貌。

    〔一一〕猫虎二句:謂猫虎犬馬有功於人,還要迎祭或埋葬。《禮記·郊特牲》:“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猫,爲其食田鼠也;迎虎,爲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又《禮記·檀弓下》:“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貢埋之,曰:‘吾聞之也,敝帷不棄,爲埋馬也;敝蓋不棄,爲埋狗也。’”

    〔一二〕佇立二句:謂我弔唁你,你還知道嗎?識:知道。

    〔一三〕畚鍤二句:謂挖土添墳,在墳周圍挖排水溝。畚鍤(běn chā):挖運泥土的工具,鍤以挖土,畚以盛土。畚如今之筐,鍤即今之鍬。瘞(yì):埋葬。溝瀆:溝渠。危:傷害,危害。

    〔一四〕我心二句:謂我只求心安,不是因爲你有知。不謂:不因爲。

    〔一五〕掩骼二句:謂《月令》明載孟春埋骨,現正逢其時。掩骼:埋骨。《禮記·月令》孟春之月:“掩骼埋胔。”疏:“掩骼埋胔者,蜡氏云:掌除骴。司農云:胔,骨之尚有肉者也,及禽獸之骨。”著:記載。兹:這。適:正逢。

    〔一六〕及物二句:謂仁愛及物非我輩之事,今日埋骨只是聊表顧念你的私情。

    【評箋】 宋·范温云:“既盡役夫之事,又反覆自明其意,此一篇筆力規模,不減莊周、左丘明也。”(《潛溪詩眼》)

    明·謝榛云:“余讀柳子厚《掩役夫張進骸》詩,至‘但願我心安,不爲爾有知’,誠仁人之言也。夫子厚一代文宗,故其摛詞振藻,能占地步如此。鎮康王西巖每於春間,命校人於郊外舉白骨之暴露者,拾而瘞之,能不自以爲功,人見之以爲常。殊不知周文澤及枯骨,遺俗尚存;比之子厚自文其事者遠矣。”(《四溟詩話》卷四)

    清·沈德潛曰:“‘一朝纊息定’二語,見貴賤賢愚,古今同盡,此逹人之言也。‘我心得所安’二語,見求安惻隱,非以示恩,此仁人之言也。”(《唐詩别裁》卷四)

    詠荆軻〔一〕

    燕秦不兩立,太子已爲虞〔二〕。千金奉短計,匕首荆卿趨〔三〕。窮年徇所欲,兵勢且見屠〔四〕。微言激幽憤,怒目辭燕都〔五〕。朔風動易水,揮爵前長驅〔六〕。函首致宿怨,獻田開版圖〔七〕。炯然耀電光,掌握罔匹夫〔八〕。造端何其鋭,臨事竟趑趄〔九〕。長虹吐白日,蒼卒反受誅〔一〇〕。按劍赫憑怒,風雷助號呼〔一一〕。慈父斷子首,狂走無容軀〔一二〕。夷城芟七族,臺觀皆焚污〔一三〕。始期憂患弭,卒動災禍樞〔一四〕。秦皇本詐力,事與桓公殊。奈何效曹子,實謂勇且愚〔一五〕。世傳故多謬,太史徵無且〔一六〕。

    〔一〕詩作於永州。荆軻:戰國衞人,其先齊人,徙於衞,衞人謂之慶卿,後往燕國,燕人謂之荆軻。其事詳見《史記·刺客列傳》,本詩所叙荆軻事及引文均見此傳。

    〔二〕燕秦二句:謂秦將加兵於燕,燕太子丹已爲燕國憂慮。虞:憂慮。公元前二三〇年,秦虜韓王安而滅韓,繼而伐趙,禍將至燕。燕太子丹患之,問計於太傅鞠武,鞠武薦田光,丹謂田光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田光因薦荆軻,太子丹因使荆軻刺秦王。

    〔三〕千金二句:秦將樊於期得罪於秦王,逃往燕國,爲太子丹收留,秦以金千斤、邑萬家購樊於期首。荆軻向太子丹請樊於期首,丹不忍。荆軻私見樊於期,言己將刺秦,需樊於期首,樊於期自殺。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太子丹求得趙人徐夫人匕首,使工以藥焠之,乃裝爲遣荆軻。短計:下策。趨:行。

    〔四〕窮年二句:謂太子丹整年順荆軻所欲,而此時秦兵侵北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於是尊荆軻爲上卿,舍上舍,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荆軻所欲,以順適其意。窮年:終年。徇:順也。所欲:所愛,所樂。見屠:謂加兵於燕。

    〔五〕微言二句:指太子丹以巧言刺激荆軻,荆軻怒而出發。“荆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爲治行。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改悔,乃復請曰:‘日已盡矣,荆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荆軻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彊秦,僕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

    〔六〕朔風二句:寫荆軻辭行之悲壯。“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荆軻和而歌,爲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爲羽聲忼慨,士皆瞋目,髮盡上指冠,於是荆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朔風:北風。易水:水名,其流有三,均發源於今河北易縣。起自定興西南入拒馬河,爲中易;在定興西爲沙河入於中易者爲北易;經徐水縣歷安新爲南易。爵:酒器。前長驅:謂長驅入秦。

    〔七〕函首二句:謂荆軻向秦王獻樊於期頭和燕督亢地圖。宿怨:指樊於期與秦王有舊仇。田:土地。版圖:地圖。

    〔八〕炯然二句:謂圖中露出匕首,荆軻一手捉住秦王。炯然:明亮貌。電光:形容匕首鋒利。掌握:控制,抓住。罔:迷惑猶豫貌。匹夫:指秦王。“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

    〔九〕造端二句:謂荆軻開始時甚爲勇猛,而事到臨頭,却遲疑徘徊。造端:起始。趑趄(zī jū):徘徊不進貌。“荆軻既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荆軻因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秦王驚,自引起,袖絶,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走,拔劍以擊荆軻,斷其左股。於是左右前殺軻。”

    〔一〇〕長虹二句:謂荆軻刺秦王不成,倉猝之間反而被殺。《史記·鄒陽列傳》:“昔者荆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集解》引應劭曰:“(丹)厚養荆軻,令西刺秦王,精誠感天,白虹爲之貫日也。”蒼卒:同“倉猝”。

    〔一一〕按劍二句:謂秦王怒而發兵伐燕。赫:發怒。《詩經·大雅·皇矣》:“王赫斯怒,爰整其旅。”

    〔一二〕慈父二句:謂秦破燕都,燕王喜與太子丹逃往遼東,燕王爲解秦兵,殺丹以獻秦王。無容軀:無處容身。“於是秦王大怒,益發兵詣趙,詔王翦軍以伐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代王嘉乃遺燕王喜書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後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斬太子丹,欲獻之秦。秦復進兵攻之。後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

    〔一三〕夷城二句:謂秦陷燕都,樓臺宫觀被火焚血污,荆軻七族被殺。夷:平。夷城,指秦攻平燕都薊城。七族:親族的統稱。《史記》卷八十三《鄒陽傳》:“然則荆軻之湛七族,要離之燒妻子,豈足道哉!”《集解》引張晏云:“七族,上至曾祖,下至曾孫。”《索隱》:“父之族,一也;姑之子,二也;姊妹之子,三也;女子之子,四也;母之族,五也;從子,六也;及妻父母凡七。”兩説不同。

    〔一四〕始期二句:謂刺秦王的目的是結束國家憂患,結果却觸動了災禍的機關。期:期望。弭(mǐ):停止。卒:結果。樞(shū):樞機。

    〔一五〕秦皇四句:謂秦王以變詐和武力爲本,與齊桓公講信義大不相同,荆軻效曹沫劫桓公而救魯國的故事,實在是有勇氣但却愚蠢。曹子:春秋魯莊公大將,《左傳·魯莊公十年》作曹劌,《史記·刺客列傳》作曹沫:“齊桓公許與魯會於柯而盟。桓公與莊公既盟於壇上,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動,而問曰:‘子將何欲?’曹沫曰:‘齊强魯弱,而大國侵魯亦以甚矣。今魯城壞即壓齊境,君其圖之。’桓公乃許盡歸魯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壇,北面就羣臣之位,顔色不變,辭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約。管仲曰:‘不可。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與之。’於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曹沫三戰所亡地盡復予魯。”

    〔一六〕世傳二句:謂世人謬傳荆軻刺傷秦王,有違事實。司馬遷從夏無且的友人處求得真相,並載於《史記》。“又言荆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爲余道之如是。”徵:求。無且:夏無且。

    贈江華長老〔一〕

    老僧道機熟,默語心皆寂〔二〕。去歲别舂陵,沿流此投迹〔三〕。室空無侍者,巾屨唯掛壁〔四〕。一飯不願餘,跏趺便終夕〔五〕。風窗疏竹響,露井寒松滴〔六〕。偶地即安居,滿庭芳草積〔七〕。

    〔一〕江華:唐縣名,屬江南道道州,在今湖南江華瑶族自治縣西北。長老:僧之年高有德者。

    〔二〕老僧二句:謂長老精於佛理,無論説話與否,内心總寂静不動。按:佛家以空寂爲主,故云。道機熟:指深得禪機佛理。默:静默不語。語:説話。

    〔三〕去歲二句:謂去年離開道州沿水路來時,在此落脚。舂(chōng)陵:道州古名,見《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九。投迹:指在永州居住。

    〔四〕室空二句:謂無有侍從,僅有鞋帽掛在牆上。方東樹云:“‘去歲’句倒入。”(《昭昧詹言》卷七)姚範云:“‘室空無侍者’,用《維摩詰經》。”(《援鶉堂筆記》卷四十)巾:頭巾,此指僧帽。屨(jǜ):鞋,此指僧鞋。漢以前稱屨,漢以後稱履。

    〔五〕一飯二句:謂日常用餐只求一飽,平素坐禪直至通夜。一飯:一餐。不願餘:不願另有奢求。跏趺(jiā fū):僧徒打坐,即結跏趺坐。

    〔六〕風窗二句:謂風吹疏竹在窗外作響,寒松之露滴入井中。何焯云:“借竹風松露喻老僧之真寂。”(《義門讀書記》評語)

    〔七〕偶地二句:最後稱頌長老隨遇可安,以滿院芳草襯托長老寂静寡慾。透出作者此時心境。

    田家三首

    蓐食徇所務,驅牛向東阡〔一〕。鷄鳴村巷白,夜色歸暮田〔二〕。札札耒耜聲,飛飛來烏鳶〔三〕。竭兹筋力事,持用窮歲年〔四〕。盡輸助徭役,聊就空舍眠〔五〕。子孫日以長,世世還復然〔六〕。

    〔一〕蓐(rù)食:在蓐席上吃早飯。《左傳·文公七年》:“訓卒利兵,秣馬蓐食,潛師夜起。”注:“蓐食,早食於寢蓐也。”徇:從事於。所務:所要做的。阡:田間小路。《説文》:“路東西爲陌,南北爲阡。”

    〔二〕鷄鳴二句:清姚範云:“按:‘鷄鳴村巷白’,乃言徇務驅車時也,其意未足,而遽云‘夜色歸暮田’,且與‘耒耜’句不相接,又‘夜’、‘暮’字相犯,疑此句有誤。”(《援鶉堂筆記》卷四十)暮田:《唐詩别裁》作“墓田”。意謂凌晨村中天剛發亮而遠處田野還餘留着夜色,村農此時已下田了。

    〔三〕札札:象聲詞,墾地聲。耒耜(lěi sì):古翻土農具。參見《首春逢耕者》注〔九〕。飛飛:鳥飛貌。鳶(yuān):鷹。

    〔四〕竭兹二句:謂喫盡辛苦,來維持一年的生活。

    〔五〕盡輸:全部繳納。徭役:農民除交納地租外,還要服勞役,稱爲徭役。聊就空舍眠:只在空屋中躺下,一無所有。

    〔六〕長(zhǎng):長大。還復然:還是如此。

    其二

    籬落隔烟火,農談四鄰夕〔一〕。庭際秋蟲鳴,疎麻方寂歷〔二〕。蠶絲盡輸税,機杼空倚壁〔三〕。里胥夜經過,鷄黍事筵席〔四〕。各言官長峻,文字多督責〔五〕。東鄉後租期,車轂陷泥澤〔六〕。公門少推恕,鞭扑恣狼籍〔七〕。努力慎經營,肌膚真可惜〔八〕。迎新在此歲,唯恐踵前迹〔九〕。

    〔一〕籬落二句:寫農莊晚景,家家籬院點起炊煙,夜晚,村民們左鄰右舍來往交談。

    〔二〕庭際:院庭邊。疎麻:稀疎的麻地。寂歷:寂寥。

    〔三〕機杼:織具,機以轉軸,杼以持緯。

    〔四〕里胥:指催租的官吏。鷄黍:殺鷄炊黍,農家最豐盛的飯食。

    〔五〕各言二句:此二句及以下六句是里胥在筵席上恫嚇農民的話。官長:指縣官。峻:嚴厲。文字:公文,文書。督責:責備,斥責。

    〔六〕後租期:未按期交租。車轂(gǔ):車輪中心圓木,内貫軸,外聯輻條。此指車輪。

    〔七〕公門二句:謂衙門責打遲交租的東鄉農民。公門:衙門。推恕:寬恕。扑:打。狼籍:散亂貌,形容農民被打得遍體鱗傷。

    〔八〕努力二句:謂應該努力營辦(租賦),免得皮肉受苦。經營:指籌備交租。

    〔九〕迎新二句:謂今年又要迎新縣官,只怕與前任一樣。踵前迹:走前任的路。

    其三

    古道饒蒺藜,縈迴古城曲〔一〕。蓼花被堤岸,陂水寒更渌〔二〕。是時收穫竟,落日多樵牧〔三〕。風高榆柳疎,霜重梨棗熟。行人迷去住,野鳥競棲宿〔四〕。田翁笑相念,昏黑慎原陸〔五〕。今年幸少豐,無厭饘與粥〔六〕。

    〔一〕古道二句:謂走在蒺藜遍野的城郊鄉村。饒:多。蒺藜:一年生草本植物,莖横於地面上,開小黄花,果實有刺。縈迴:縈繞。城曲:城牆僻處。

    〔二〕蓼:草本植物名,花小,淡紅色或白色,生長在水邊或水中。被:覆蓋。陂(bēi):池塘。渌(lù):清澈。

    〔三〕竟:結束。樵:打柴人。牧:放牧者。

    〔四〕行人二句:謂天色漸晚,野鳥歸巢,而自己却打不定主意是趕路還是投宿。行人:宗元自謂。

    〔五〕田翁二句:老農囑咐,日暮昏黑,不可在道路上行走。念:關心並囑咐。原陸:指野外。

    〔六〕今年二句:田翁留宗元食宿。幸:有幸。少豐:小豐收。無厭:請不要嫌棄。饘(zhān):稠粥。《禮記·檀弓》上:“饘粥之食。”注:“厚曰饘,稀曰粥。”

    【評箋】 清·沈德潛云:(第二首“各言”以下八句)“里胥恐嚇田家之言,如聞其聲。”(《唐詩别裁》卷四)

    早梅

    早梅發高樹,迥映楚天碧〔一〕。朔吹飄夜香,繁霜滋曉白〔二〕。欲爲萬里贈,杳杳山水隔〔三〕。寒英坐銷落,何用慰遠客〔四〕?

    〔一〕發:開花。迥(jiǒng):遠。

    〔二〕朔吹二句:謂夜裏北風吹來,梅香四溢;清晨繁霜洗染,梅色愈白。朔吹:北風。滋:滋潤。

    〔三〕欲爲二句:謂想把它贈給萬里之外的朋友,怎奈山水阻隔,遥遠難致。萬里贈:韓醇注:“‘贈’字,本陸凱詩‘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者也。”杳杳:幽遠貌。

    〔四〕寒英:指梅花。坐:自然之辭。銷落:衰落,散落。何用:何以。遠客:自指。

    楊白花〔一〕

    楊白花,風吹渡江水〔二〕。坐令宫樹無顔色,摇蕩春光千萬里〔三〕。茫茫曉日下長秋,哀歌未斷城鴉起〔四〕。

    〔一〕楊白花:《南史》卷六十三《王神念傳》:“時復有楊華者,能作驚軍騎,亦一時妙捷,帝深賞之。華,本名白花,武都仇池人。父大眼爲魏名將。華少有勇力,容貌瓌偉,魏胡太后逼幸之,華懼禍。及大眼死,擁部曲,載父屍,改名華,來降。胡太后追思不已,爲作《楊白花》歌辭,使宫人晝夜連臂蹋蹄歌之,聲甚悽斷。華後位太子左衞率,卒於侯景軍中。”《梁書·王神念傳》同。《楊白花》屬樂府雜曲歌辭,胡太后歌辭見《樂府詩集》卷七十三。

    〔二〕楊白花二句:謂風吹楊花過江,實指楊白花棄魏渡江投梁。

    〔三〕坐令二句:謂楊白花離宫樹而去,使樹無光彩,比喻楊白花遺太后而去,太后失神,春心徒自摇蕩。

    〔四〕茫茫二句:謂太后晝夜令人歌《楊白花》,以表追思不已之情。長秋:《後漢書·明德馬皇后紀》:“永平三年春,有司奏立長秋宫。”注:“皇后所居宫也。長者,久也;秋者,萬物成熟之初也,故以名焉。請立皇后,不敢指言,故以宫稱之。”此指胡太后所居之宫。

    【評箋】 宋·許顗云:“柳子厚樂府云:《楊白華》言婉而情深,古今絶唱也。”(《彦周詩話》)

    清·沈德潛云:“長秋宫太后所居,通篇不露正旨,而以‘長秋’二字逗出,用筆用意在微顯之間。”(《唐詩别裁》卷八)

    漁翁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一〕。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緑〔二〕。迴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三〕。

    〔一〕漁翁二句:謂漁翁夜晚宿於西山下湘江船中,晨起打江水燃枯竹做飯。給人以清高絶俗之感。西巖:韓醇注:“集中有《西山宴游記》,西巖,即西山也。”清湘:清澈的湘江。楚:指永州。

    〔二〕煙銷二句:謂隨着烟銷日出,緑水青山頓現原貌,忽聞櫓聲,漁舟已在山水之間。隱約傳達出作者孤高而又寂寞的心境。欸乃:(一音aǒ ǎi;一音ǎi nǎi。)一曰摇櫓之聲;一曰湘中棹歌聲。其餘諸説並録於後文〔評箋〕中。

    〔三〕迴看二句:謂只有“無心”的白雲與舟相逐。表達孤獨無伴之心境。無心: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雲無心以出岫。”

    【評箋】 宋·惠洪云:“洪駒父曰:‘柳子厚詩曰:“欸乃一聲山水緑。”欸音奥,而世俗乃分欵爲二字,誤矣。’”(《冷齋夜話》卷二)又云:“東坡云,詩以奇趣爲宗,反常合道爲趣。熟味此詩有奇趣然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欸乃,三老相呼聲也。”(同上卷五)

    宋·胡仔云:“元次山《欸乃曲》欸音媪;乃音靄,湘中節歌聲。子厚《漁父詞》有‘欸乃一聲山水緑’之句,誤書‘款欠’,少年多承誤妄用之,可笑。”苕溪漁隱曰:“余游浯溪,讀磨崖《中興頌》,於碑側有山谷所書《欸乃曲》,因以百金買碑本以歸,今録入《叢話》。又《元次山集·欸乃曲》注云:‘欸音碑襖;乃音靄,棹舡之聲。’《洪駒父詩話》謂欸音靄,乃音襖,遂反其音,是不曾看《元次山集》及山谷此碑而妄爲之音耳。”(《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八)

    宋·程大昌云:“欸音奥,乃音靄。……其謂欸乃者,殆舟人於歌聲之外,别出一聲,以互相其所歌也耶。”(《演繁露》卷十三)

    宋·高似孫云:“柳子厚《漁翁》詩:‘欸乃一聲山水緑。’欸音燠,乃音靄。唐劉言史瀟湘詩:‘夷女採山蕉,緝紗浸江水。野花滿髻妝色新,間歌曖迺深峽裏。曖迺知從何處生,當時泣舜斷腸聲。’言史之詩,則又以欸乃爲泣舜之餘聲,夷女皆能之,不必爲漁父棹船相應聲也。二字音雖同而字則異,以欸爲曖,以乃爲迺。”(《緯略》卷一)

    明·王文禄云:“柳柳州《漁翁詩》氣清而飄逸,殆商調歟!”(《詩的》)

    清·沈德潛云:“東坡謂删去末二語,餘情不盡,信然。”(《唐詩别裁》卷八)

    零陵早春〔一〕

    問春從此去,幾日到秦原〔二〕?凴寄還鄉夢,慇懃入故園〔三〕。

    〔一〕零陵:唐代永州治所。

    〔二〕問春二句:謂春天從永州北去,問幾時才能到長安呢?南方春早,故云。秦原:秦地平原,指長安。

    〔三〕凴寄二句:謂春天請把我還京之夢帶回長安吧。凴:凴借。

    春懷故園〔一〕

    九扈鳴已晚,楚鄉農事春〔二〕。悠悠故池水,空待灌園人〔三〕。

    〔一〕故園:指宗元故鄉河東(今山西永濟縣),此則指長安。

    〔二〕九扈二句:謂催人耕作的九扈鳥鳴叫已久,永州百姓正從事春作。九扈(hù):《説文》作“九雇”:“九雇,農桑候鳥,扈民不婬者也。……春雇鳻盾,夏雇竊玄,秋雇竊藍,冬雇竊黄,棘雇竊丹,行雇唶唶,宵雇嘖嘖,桑雇竊脂,老雇鷃也。”按:此指春雇。晚:指時間久。楚鄉:指永州。

    〔三〕悠悠二句:謂故鄉的悠悠池水,只能空待我這個灌園人了。含義是感歎自己被貶在外,不得還鄉。悠悠:安静綿長貌。灌園人,澆灌菜園的人,宗元自指。世綵堂本注:“於陵子辭卿相而桔橰灌園。戴宏爲河間相,自免歸而灌蔬,以經教授。向秀與吕安灌園山陽,收餘利以供酒食之費。范丹學通三經,常自賃灌園。”末二句從對面寫來,不説人思鄉水,却説鄉水思人;不説己不得歸,反説鄉水空待己歸,含蓄有味。

    江雪

    千山鳥飛絶,萬逕人蹤滅〔一〕。孤舟蓑笠翁〔二〕,獨釣寒江雪。

    〔一〕逕:路。

    〔二〕蓑笠:簑衣和斗笠。借雪天獨釣江上的漁翁,寄托自己清高孤傲的情懷。

    【評箋】 蘇軾《書鄭谷詩》云:“鄭谷詩云:‘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此村學中詩也。柳子厚云:‘千山鳥飛絶,萬徑人蹤滅。扁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賦,不可及也已。”(《東坡題跋》卷二)

    清·沈德潛云:“清峭已絶。王阮亭尚書獨貶此詩,何也?”(《唐詩别裁》卷十九)

    獨覺〔一〕

    覺來窗牖空,寥落雨聲曉〔二〕。良游怨遲暮,末事驚紛擾〔三〕。爲問經世心,古人誰盡了〔四〕?

    〔一〕覺:醒。

    〔二〕牖(yǒu):窗户。寥落:稀疏。

    〔三〕良游:《文選》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良游匪晝夜,豈云晚與早?”劉良注:“良游,游樂無日夜早晚也。”遲暮:歲晚。末事:小事。紛擾:紛繁擾亂。

    〔四〕經世心:濟世之心。了:明白,曉解。

    夏晝偶作

    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几熟眠開北牖〔一〕。日午獨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二〕。

    〔一〕南州二句:謂南方夏天濕熱之氣燻人如醉,便打開北窗凴几睡去。南州:指永州。溽(rù)暑:潮濕的夏季。隱几:倚着小桌。古人席地而坐,設几於座側,用以凴倚。牖(yǒu):窗。

    〔二〕日午二句:謂中午醒來,四周寂静,只聞山童敲茶臼聲。章士釗云:“敲茶臼者,製新茶也。唐人飲茶,不尚購買製成品種,往往自採而自製之,製就即飲,以新爲貴,此子厚所以聞敲茶臼也。”(《柳文指要》卷十四)茶臼:搗茶容器。此詩後二句寫南州溽暑中乍醒時對聲音的突出感受,一片寂静的環境中只聽見茶臼的單調敲擊聲,以有聲襯無聲,有“蟬噪林逾静,鳥鳴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詩境之妙。

    秋曉行南谷經荒村〔一〕

    杪秋霜露重〔二〕,晨起行幽谷。黄葉覆溪橋,荒村唯古木。寒花疎寂歷〔三〕,幽泉微斷續〔四〕。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五〕?

    〔一〕南谷:在永州城郊。

    〔二〕杪(miǎo):本義爲樹梢,引申爲事物或時間之末。杪秋,晚秋,深秋。

    〔三〕疎:稀疎。寂歷:寂寞。

    〔四〕微:泉聲細微。

    〔五〕機心二句:謂我早已忘却機巧之心,爲什麽麋鹿見我還害怕呢?故作曠達之語。機心:智巧變詐之心計。《莊子·天地》:“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忘機謂忘掉機巧之心,與世無争,與物無忤。古人以爲忘機之人方能與野獸相親爲友。《列士傳》言伯夷、叔齊七日未進食,天遣白鹿乳之,夷、齊思念此鹿肉食之必美,鹿知其意,不復來,夷、齊遂餓死。

    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一〕

    覺聞繁露墜〔二〕,開户臨西園。寒月上東嶺,泠泠疎竹根〔三〕。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四〕。倚楹遂至旦〔五〕,寂寞將何言。

    〔一〕中夜:半夜。西園:永州住所西邊的園地。

    〔二〕覺:醒。

    〔三〕泠(líng)泠:水聲。

    〔四〕時:間或。一喧:叫一聲。

    〔五〕楹:廳堂的前柱。此詩寫半夜幽静之境和寂寞孤獨之感,刻畫入神。

    梅雨〔一〕

    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二〕。愁深楚猿夜,夢斷越鷄晨〔三〕。海霧連南極,江雲暗北津〔四〕。素衣今盡化,非爲帝京塵〔五〕。

    〔一〕梅雨:亦稱黄梅雨,江南梅子黄熟時,常陰雨連綿,稱梅雨。《初學記》卷二引南朝梁元帝《四時纂要》:“梅熟而雨曰梅雨。”注:“江南呼爲黄梅雨。”

    〔二〕實:果實成熟。蒼茫:無涯貌,指陰雨。

    〔三〕愁深二句:謂夜不成寐,夜間聽猿啼而愁深。早晨聞鷄聲而夢斷。楚猿:永州的猿。越鷄:南越的鷄。

    〔四〕海霧二句:謂白天雲霧迷茫,一片暗淡。海霧:永州近海,稱霧爲海霧。南極:南疆。暗:遮蔽而不得見。北津:北邊的渡口。

    〔五〕素衣:白衣服。化:因沾染而變色。《文選》陸機《爲顧彦先贈婦詩》之一:“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爲緇。”宗元反其意而用之,意爲我的衣變黑,不是帝京灰塵所染,而是久爲逐臣客居南荒所致。蓋藉梅雨抒發被貶謫的苦悶。

    【評箋】 宋·陳巖肖云:“江南五月梅熟時,霖雨連旬,謂之黄梅雨。然少陵曰:‘南京犀(犀,一作西)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長江去,冥冥細雨來。’蓋唐人以成都爲南京,則蜀中梅雨,乃在四月也。及讀柳子厚詩曰:‘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此子厚在嶺外詩,則南越梅雨,又在春末。是知梅雨時候,所至早晚不同。”(《庚溪詩話》卷上)

    世綵堂本引《筆墨間録》云:“此詩不減老杜。”

    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言懷感時書事奉寄澧州張員外使君五十二韻之作,其韻增至八十,通贈二君子〔一〕

    弱歲遊玄圃〔二〕,先容幸棄瑕〔三〕。名勞長者記,文許後生誇〔四〕。鷃翼嘗披隼,蓬心類倚麻〔五〕。繼酬天禄署〔六〕,俱尉甸侯家〔七〕。憲府初收迹〔八〕,丹墀共拜嘉〔九〕。分行參瑞獸〔一〇〕,傳點亂宫鴉〔一一〕。執簡寧循枉,持書每去邪〔一二〕。鸞凰摽魏闕〔一三〕,熊武負崇牙〔一四〕。辨色宜相顧〔一五〕,傾心自不譁〔一六〕。金爐仄流月〔一七〕,紫殿啓晨赮〔一八〕。

    未竟遷喬樂〔一九〕,俄成失路嗟〔二〇〕。還如渡遼水〔二一〕,更似謫長沙〔二二〕。别怨秦城暮〔二三〕,途窮越嶺斜〔二四〕。訟庭閑枳棘〔二五〕,候吏逐麋〔二六〕。三載皇恩暢〔二七〕,千年聖曆遐〔二八〕。朝宗延駕海〔二九〕,師役罷梁溠〔三〇〕。京邑搜貞幹〔三一〕,南宫步渥洼〔三二〕。世推材是梓〔三三〕,人仰驥中驊〔三四〕。歘刺苗人地〔三五〕,仍逾贛石崖〔三六〕。禮容垂琫〔三七〕,戍備響錏鍜〔三八〕。寵即郎官舊〔三九〕,威從太守加〔四〇〕。建旟翻鷙鳥〔四一〕,負弩繞文蛇〔四二〕。册府榮八命〔四三〕,中闈盛六珈〔四四〕。肯隨胡質矯〔四五〕,方惡馬融奢〔四六〕。褒德符新换〔四七〕,懷仁道併遮〔四八〕。俗嫌龍節晚,朝訝介圭賒〔四九〕。《禹貢》輸苞匭,《周官》賦秉秅〔五〇〕。雄風吞七澤,異産控三巴〔五一〕。即事觀農稼,因時展物華。秋原被蘭葉,春渚漲桃花。令肅軍無擾,程懸市禁貰〔五二〕。不應虞竭澤〔五三〕,寧復歎棲苴〔五四〕。蹀躞騶先駕〔五五〕,籠銅鼓報衙〔五六〕。染毫東國素〔五七〕,濡印錦溪砂〔五八〕。貨積舟難泊〔五九〕,人歸山倍畬〔六〇〕。吴歈工折柳〔六一〕,楚舞舊傳芭〔六二〕。隱几松爲曲〔六三〕,傾樽石作汙〔六四〕。寒初榮橘柚,夏首薦枇杷〔六五〕。祀變荆巫禱,風移魯婦髽〔六六〕。已聞施愷悌〔六七〕,還覩正奇衺〔六八〕。

    慕友慚連璧〔六九〕,言姻喜附葭〔七〇〕。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七一〕。入郡腰恒折,逢人手盡叉〔七二〕。敢辭親恥汙〔七三〕,唯恐長疵瘕〔七四〕。善幻迷冰火〔七五〕,《齊諧》笑柏塗〔七六〕。東門牛屢飯〔七七〕,中散蝨空爬〔七八〕。逸戲看猿鬬,殊音辨馬檛〔七九〕。渚行狐作孽,林宿鳥爲〔八〇〕。同病憂能老,新聲厲似姱〔八一〕。豈知千仞墜,祇爲一毫差〔八二〕。守道甘長絶〔八三〕,明心欲自〔八四〕。貯愁聽夜雨,隔淚數殘葩〔八五〕。梟族音常聒〔八六〕,豺羣喙競呀〔八七〕。岸蘆翻毒蜃〔八八〕,磎竹鬬狂犘〔八九〕。野鶩行看弋,江魚或共扠〔九〇〕。瘴氛恒積潤,訛火亟生煆〔九一〕。耳静煩喧蟻〔九二〕,魂驚怯怒蛙〔九三〕。風枝散陳葉,霜蔓綖寒瓜。霧密前山桂,冰枯曲沼蕸〔九四〕。思鄉比莊舄〔九五〕,遯世遇眭夸〔九六〕。漁舍茨荒草,村橋卧古槎〔九七〕。禦寒衾用罽〔九八〕,挹水勺仍椰〔九九〕。窗蠧惟潛蝎〔一〇〇〕,甍涎競綴蝸〔一〇一〕。引泉開故竇,護藥插新笆〔一〇二〕。樹怪花因槲〔一〇三〕,蟲憐目待蝦〔一〇四〕。驟歌喉易嗄,饒醉鼻成皻〔一〇五〕。曳捶牽羸馬,垂簑牧艾豭〔一〇六〕。已看能類,猶訝雉爲鷨〔一〇七〕。誰采中原菽,徒巾下澤車〔一〇八〕。俚兒供苦筍,傖父饋酸樝〔一〇九〕。勸策扶危杖,邀持當酒茶〔一一〇〕。道流徵短褐,禪客會袈裟〔一一一〕。香飯舂菰米〔一一二〕,珍蔬折五茄〔一一三〕。方期飲甘露〔一一四〕,更欲吸流霞〔一一五〕。屋鼠從穿穴,林狙任攫拏〔一一六〕。春衫裁白紵〔一一七〕,朝帽挂烏紗〔一一八〕。屢歎恢恢網〔一一九〕,頻摇肅肅罝〔一二〇〕。衰榮因蓂莢,盈缺幾蝦蟆〔一二一〕。路識溝邊柳,城聞隴上笳〔一二二〕。共思捐珮處〔一二三〕,千騎擁青緺〔一二四〕。

    〔一〕劉二十八:劉禹錫。二十八是劉禹錫的排行。唐人好用人的行第相稱。院長:柳宗元曾與劉禹錫同爲監察御史,故呼劉爲院長。唐御史臺有臺院、殿院、察院。《舊唐書·職官志》監察御史,正八品上。澧州張員外使君:張署。貞元十九年,與韓愈爲幸臣所讒,韓愈貶陽山令,張署爲臨武令。後張署爲澧州刺史。此詩是宗元貶永州後作。

    〔二〕弱歲句:謂少年時期來到京城長安。弱歲:弱冠,二十歲曰弱冠。宗元生於代宗大曆八年(七七三),至德宗貞元五年(七八九),年十七,舉進士;九年登第,年二十一。玄圃:東方朔《十洲記》:“崑崙山有三角,一角正西北,名玄圃臺。”此借指長安。

    〔三〕先容:推薦揄揚之人。《漢書·鄒陽傳》:“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爲萬乘器者,何則?以左右爲之先容也。”容,謂雕刻文飾。俗稱爲人介紹揄揚曰爲之先容,本此。棄瑕:捨去其瑕疵。瑕,玉玷。引申爲缺點。

    〔四〕名勞二句:謂長者記我的名,後生傳誦我的文章。

    〔五〕鷃翼二句:謂自己嘗與賢士交游,如雀之附隼,如蓬之倚麻。鷃:斥鷃。《莊子·逍遥遊》:“斥鷃笑之曰。”王先謙《莊子集解》曰:“司馬云:‘斥,小澤。鴳,雀也。’”斥本作尺,古字通。夏侯湛《抵疑》:“尺鷃不能陵桑榆。”《文選·七啓》注:“鷃雀飛不過一尺,言其劣弱也。”鷃亦作鴳。披:傍,依附。隼(sǔn):一種凶猛的鳥,又叫鶻。蓬心句:即《荀子·勸學篇》“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之意,謂如蓬草之倚麻。

    〔六〕繼酬句:謂與張署同校秘書閣。張署貞元二年以進士舉博學宏詞,爲校書郎(隸屬弘文館,從九品上)。宗元於貞元九年登進士第,十二年中試博學宏詞科,年二十四,授集賢殿正字。酬:當作“讎”,謂校讎。天禄署:借用揚雄校書天禄閣故事爲比。天禄閣,閣名。漢代以藏秘書。天禄,獸名,一作天鹿。《漢書·西域傳》:“烏弋山離國,……而有桃拔,師子、犀牛。”注:“孟康曰:桃拔一名符拔,似鹿長尾,一角者或爲天鹿,兩角者或爲辟邪。”閣以此爲名。

    〔七〕俱尉句:謂同爲縣尉。張署任京兆武功尉,宗元於貞元十七年調藍田縣尉。甸侯:《左傳·桓公二年》:“惠之二十四年,晉始亂,故封桓叔於曲沃。……今晉,甸侯也。”杜注:“諸侯而在甸服者。”按甸,甸服。《國語·周語上》云:“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韋注云:“邦内謂天子畿内千里之地。《王制》曰:‘千里之内曰甸。’周襄王謂晉文公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規方千里以爲甸服’是也。”武功、藍田俱在長安王畿千里之内,故稱甸侯。

    〔八〕憲府句:謂張署自武功尉拜監察御史(正八品下)。謝靈運《晉書》云漢官,尚書爲中臺,御史爲憲臺,謁者爲外臺,是爲三臺。按:憲府,即御史府。初收迹:謂開始任監察御史。《新唐書·百官志》:“御史臺,其屬有三院:一曰臺院,侍御史隸焉;二曰殿院,殿中侍御史隸焉;三曰察院,監察御史隸焉。”

    〔九〕丹墀:指朝廷。拜嘉:謂拜受所任。《左傳·襄公四年》:“敢不拜嘉。”謂自己與張署共同被擢。柳宗元亦於貞元十九年拜監察御史。

    〔一〇〕參:參預,加入其間。瑞獸:指獬豸。《後漢書·輿服志》:“法冠,一曰柱後。執法者服之,或謂之獬豸冠。獬豸,神羊,能别曲直,楚王嘗獲之,故以爲冠。”注:“《異物志》曰:東北荒中有獸名獬豸,一角,性忠。見人鬬,則觸不直者;聞人論,則咋不正者。楚執法者所服也。”句意謂列班行於御史之中。

    〔一一〕傳點:《新唐書·儀衞上》:“平明,傳點畢,内門開,監察御史領百官入,夾階。”點即雲板,擊之以召集執事之人,謂之傳點。《新唐書·百官志》:“(御史臺)朝會。則率其屬正百官之班序,遲明列於兩觀,監察御史二人押班,侍御史顓舉不如法者。”亂宫鴉:宫鴉初飛,是天明時情景。

    〔一二〕執簡二句:皆指御史之職。御史執簡記録朝廷大事,對君臣的錯誤是直書不循情的。寧循枉:謂豈能文過飾非。御史又職在彈劾以去奸邪。持書:拿着彈劾奏章。

    〔一三〕鸞凰句:意謂入朝於魏闕之内。鸞凰:闕飾。摽(biào):擊,撲,飛舞。魏闕:亦稱象魏,古代宫門懸掛法令的地方。

    〔一四〕熊武句:意謂列班在殿外鐘磬架之前。熊武:即熊虎。唐代諱虎,虎皆改作武。負:背。崇牙:樂器上的裝飾。《詩·周頌·有瞽》:“崇牙樹羽。”按懸鐘磬之架,其兩端植木爲虡,在虡上的横木爲栒(筍),栒上加大板,其上刻爲崇牙,似鋸齒捷業然。《考工記》云:“梓人爲筍虡。天下之大獸五:脂者、膏者、臝者、羽者、鱗者。……厚唇弇口,出目短耳,大胸燿後,大體短脰,若是者謂之臝屬。恒有力而不能走,其聲大而宏,有力而不能走,則於任重宜,聲大而宏,則於鐘宜,若是者以爲鐘簴。”古者鐘磬皆陳於庭,故班固《西都賦》云:“列鐘虡於中庭。”其制古鐘虡跗如猛獸,磬虡跗如鷙鳥。故張衡《西京賦》云:“洪鐘萬鈞,猛虡趪趪。負筍簴而餘怒,乃奮翅而騰驤。”唐代宫庭之中當亦如此。此則其虡跗作熊虎之形者。

    〔一五〕辨色句:謂糾察百官的班序。《詩·庭燎》第三章鄭箋云:“今夜鄉明,我見其旂,是朝之時也。朝禮,别色始入。”又“夜未艾”疏云:“朝禮,羣臣别色始入,在鷄鳴之後。”

    〔一六〕傾心句:謂整肅百官的朝儀,百官傾心不敢喧譁。

    〔一七〕金爐句:謂其時金爐之上照着落月。

    〔一八〕紫殿句:謂紫殿門開啓於朝霞初升之時。《新唐書·儀衞上》:“朝日,殿上設黼扆,躡席,熏爐,香案。御史大夫領屬官至殿西廡,從官朱衣傳呼,促百官就班,文武列於兩觀。監察御史二人立於東西朝堂甎道以涖之。平明傳點畢,内門開。”自此以上自叙與張署入仕以來的經歷及同爲御史的情況。

    〔一九〕未竟:未終。遷喬:升遷,指自縣尉遷爲御史。《詩經·小雅·伐木》:“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後用以指遷居,亦指仕宦之高遷。

    〔二〇〕俄:不久。失路:喻失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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