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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六·杂记之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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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建设得又是多么迅速啊!当各地的学校被废弃时,有关部门还以为立学是人们所不愿意做的事,可是宜黄县学的兴立,在它废学数年之后,只需县令的一声倡言,境内的人们就纷纷起来响应,唯恐落后,那么,说人们心里不乐于立学,是真实的吗?

    宜黄之学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为令,威行爱立,讼清事举,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时,而顺其慕学发愤之俗,作为宫室教肄之所①,以至图书器用之须,莫不皆有,以养其良材之士。虽古之去今远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与学而明之,礼乐节文之详②,固有所不得为者,若夫正心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务,则在其进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乡邻族党,则一县之风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可不勉欤?县之士来请曰:“愿有记。”故记之。十二月某日也。

    【注释】

    ①教肄(yì):教学,学习。

    ②礼乐节文:礼乐礼节仪文。

    【译文】

    宜黄此地本来就多优秀的士子,而李君作为县令,形象威严,广施恩泽,狱讼清明,举事得力,其为政表现也很优秀。他作贤良的县令时,能顺遂人们渴慕求学、发愤读书的意愿,修建殿堂屋舍,置备图书用具,以培养优良人才。虽然古代距今已很遥远,然而圣人所撰述的典籍还在,他们的言论可以查考,方法可以寻求,可以让学子们共同学习并了解掌握它们。礼乐、礼节、仪文非常周详,固然会有一些做不到的,但只要端正内心,修养品性,学习治理国家天下的方法,努力进取就是了。如果使一个人的素养行为能够影响一家人,一家人的素养行为又可影响其乡邻族党,最后就能使一个县形成良好风气,就会人才辈出。教化的施行,道德的归属,与人们相距并不遥远,能不努力吗?县里的士子来请求我说:“希望您能将立学之事记下来。”所以我就将此事记载下来了。十二月某日。

    筠州学记

    【题解】

    本文是曾巩在宋英宗年间所写的一篇有关江西筠州立学的纪念文章。论述了汉代以后至作者所处时代学者治学用世的不同方法,指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文人治学不能真正明了和固守“先王之道”而出现的弊端,进而主张除弊兴善、治国安邦要依靠朝廷立学兴教进行化导,才能拔除遮蔽,守持古圣先贤所倡导的思想。文章最后简要交待了筠州立学的过程并寄寓了对筠州学子们的殷切希望。文章体裁虽为记,但通篇却偏重论。论述周正绵密,视界开阔,语言平实而又不失议论的锋芒。

    周衰,先王之迹熄。至汉,六艺出于秦火之余①,士学于百家之后。言道德者,矜高远而遗世用;语政理者,务卑近而非师古。刑名兵家之术,则狃于暴诈②。惟知经者为善矣,又争为章句训诂之学③,以其私见,妄穿凿为说。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学者靡然溺于所习。当是时,能明先王之道者,扬雄而已,而雄之书,世未知好也。然士之出于其时者,皆勇于自立,无苟简之心④,其取与进退去就,必度于礼义。及其已衰,而搢绅之徒抗志于强暴之间⑤,至于废锢杀戮而其操愈厉者,相望于先后。故虽有不轨之臣,犹低徊没世,不敢遂其篡夺。以上汉之学者。

    【注释】

    ①六艺:一为周代所设置的礼、乐、射、御、书、数六种科目;一为汉代以后儒家的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典籍。本文义为后者。

    ②狃(niǔ):习以为常。

    ③章句:分析古书的章节句读(dòu)。训诂:解释古书字义。本文指只知分章析句、就字注解而不注重实际。

    ④简:怠慢。

    ⑤搢(jìn)绅:古代官员的装束,亦作官员的代称。抗志:坚持平素志向,不动摇不屈服。

    【译文】

    周朝衰亡,先世君王的功业式微。到了汉代,六艺在秦皇坑儒焚书的浩劫残余中勃兴,学者士人开始依从、学习春秋百家之后的学说。他们之中,讨论道德的人,态度矜持,好高骛远,忘却了经世致用;讨论政务国事的人,追求世俗,急功近利,却不师法古时先贤。刑、名、兵诸家学说所倡导的用世策略,常常是流于暴戾、诈伪。只有了解和掌握经学的人是仁善的,然而这些人又争相寻章摘句,只知为经书就字注解,用他们的偏颇之见穿凿附会解释经说。因此,先王的用世之道不明澈,学者士人徒然沉溺于自己所执迷的学说之中。当时,能够明察先王治世之道的人,只有扬雄,但扬雄阐述正确主张的书籍,世人并不了解喜好。然而当时不断涌现的士人,都勇敢自立,毫无苟安怠慢的心思,他们遇到取舍、进退、去留的关键时节,必以礼法和大义为依归。到汉代衰败之时,那些在朝的志士在强横凶暴之中,坚持平素志向,不动摇不屈服,即使遭遇罢官、禁锢、杀戮,而他们的操行就更加鲜明,无不前仆后继。所以虽然有心怀不轨的臣子,仍然徘徊犹豫至死,不敢遂其心愿篡夺权力。

    自此至于魏、晋以来,其风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以迄于今,士乃有特起于千载之外、明先王之道、以寤后之学者①。世虽不能皆知其意,而往往好之。故习其说者,论道德之旨,而知应务之非近;议政理之体,而知法古之非迂。不乱于百家,不蔽于传疏②。其所知者若此,此汉之士所不能及。然能尊而守之者,则未必众也,故乐易惇朴之俗微③,而诡欺薄恶之习胜。其于贫富贵贱之地,则养廉远耻之意少④,而偷合苟得之行多。此俗化之美,所以未及于汉也。以上今之学者。

    【注释】

    ①特起:挺起。寤(wù):醒悟。

    ②传(zhuàn):解释经义的文字。疏:注疏,对旧注进行解释或发挥。

    ③乐(yào):爱好。

    ④廉:廉洁。

    【译文】

    自那时起到魏晋以来,世俗风尚败坏、人才匮乏的状况已经存在了许久,以至到今天,千年之后才有士人脱颖而出,阐明先王的治世之道,以唤醒后来的学者。世人虽不能完全理解这些有志之士的思想,却往往能够喜好、倾慕。所以研习他们学说的人,讨论道德的旨意,能够知晓处理事物不能急功近利;议论政事的体制,能够明白师法古圣先贤不能拘泥守旧。耳聆百家学说而不乱心智,不受经传注疏粗疏学说的蒙弊。他们对先王的治世方略了解到这般程度,这是汉代的士人所不及的。然而能够遵循并坚守这些治世方略的人却未必很多,所以崇尚简朴淳厚风俗的人极少,而诡诈、欺世、轻薄、恶俗的习气却非常盛行。他们在贫富、贵贱的环境里,保持和养成廉洁的操守,远避羞恶的心意少了,而迎合世俗、苟且求得的行为却多了。这就是习俗风气的美好赶不上汉代的原因。以上讲当今的学者。

    夫所闻或浅,而其义甚高,与所知有余,而其守不足者,其故何哉?由汉之士察举于乡闾①,故不得不笃于自修。至于渐摩之久,则果于义者,非强而能也。今之士选用于文章,故不得不笃于所学。至于循习之深,则得于心者,亦不自知其至也。由是观之,则上所好,下必有甚焉者,岂非信欤!令汉与今有教化开导之方,有庠序养成之法②,则士于学行,岂有彼此之偏、先后之过乎?夫《大学》之道,将欲诚意正心修身,以治其国家天下,而必本于先致其知,则知者固善之端,而人之所难至也。以今之士,于人所难至者既几矣,则上之施化,莫易于斯时,顾所以导之如何尔③。以上言汉、宋虽异,贵有化导之方。

    【注释】

    ①察举:举荐。

    ②庠(xiánɡ)序:古代地方学校。殷作庠,周作序。

    ③顾:只是,但是。

    【译文】

    对先王治世之道的了解较为浮浅而节义甚高,和了解充分而坚守不足这两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缘故呢?这是由于汉代的士人多从乡村举荐,所以不得不立志修养。渐渐揣摩,时间久了,结果是对治世方略的理解虽不充分却能恪守遵循。当今士人的选拔、任用多通过文章之道,所以不得不潜心书本学问。积习太深,即便内心有所领悟也不知道如何实施。由此可见,无论古今,上面有什么样的喜好,下面必定更厉害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假使汉朝与当今有教化风俗、开导学风的正确方法,有学校培养教化,那么,士人的治学和行为,难道会有顾此失彼的偏颇、不能前后兼顾的过失吗?《大学》的思想,是让学子诚心实意、修正心智、修养品性,以便治理国家天下,而这一切一定要立足于先使学子掌握知识,那么了解、掌握了知识的人可以守持仁善的一面,而这却是没有经过教化的人所难以达到的境界。以当今的士子而论,同普通人一样难以进入这种境界,而上面实施教化的主张,与汉代相比并无改变,这就要看开导、教化的方法如何了。以上说汉代、宋代虽不同,却贵在有教化开导之方。

    筠为州,在大江之西,其地僻绝。当庆历之初,诏天下立学,而筠独不能应诏,州之士以为病。至治平三年,盖二十有三年矣,始告于知州事、尚书都官郎中董君仪。董君乃与通判州事、国子博士郑君蒨相州之东南①,得亢爽之地②,筑宫于其上。斋祭之室、诵讲之堂、休息之庐至于庖湢库厩③,各以序为。经始于其春,而落成于八月之望。既而来学者常数十百人。二君乃以书走京师,请记于予。

    【注释】

    ①相(xiānɡ):审察,观察。

    ②亢爽:高爽,明朗。

    ③庖(páo)湢(bì)库厩(jiù):厨房、浴室、库房、马棚。

    【译文】

    筠州在长江西面,地方僻远闭塞。庆历初年,朝廷诏示天下兴办学校,然而单单筠州不能响应诏示,筠州的士子们表示不满。从那时起到治平三年,已有二十三年了,此时才有人将此事告诉了知州事、尚书都官郎中董仪。董君于是同通判州事、国子博士郑蒨一起,察看了筠州东南,选择了一块清爽高地,在此建房造屋。其中斋戒祭祀的房屋、诵诗讲学的课堂、休息用的厅室以及厨房、浴室、库屋、马棚,均依次建造。这年春天开始建造,到八月十六日落成。此后不久来学习的人,经常有数十近百人。董、郑二君于是寄书信到京都,请我写文章记载此事。

    予谓二君之于政,可谓知所务矣。使筠之士相与升降乎其中,讲先王之遗文,以致其知,其贤者超然自信而独立,其中材勉焉以待上之教化,则是宫之作,非独使夫来者玩思于空言,以干世取禄而已①。以上筠州立学请记。故为之著予之所闻者以为记,而使归刻焉。

    【注释】

    ①干(ɡān)世:迎合世俗,求取功名。

    【译文】

    我看这二人对于政务,可说是非常明了该抓什么了。如果筠州的士子在学校里相互按时祭拜先圣先师,宣讲古时圣贤流传下来的文章学说,使士子们到达掌握知识、通晓事理的境界,其中的优秀者高超脱俗,自信而且能独立思考,中等的人勤勉努力,等待上面的教化开导,那么这所学校的作用,就不只是让那些来学习的人把玩思索空洞的言词、迎合世俗求取功名以获得俸禄了。以上筠州设立学校请我为其作记。所以我用自己明晓的道理写成这篇文章,让他们回去刻于碑石之上吧。

    徐孺子祠堂记

    【题解】

    这是曾巩为汉末名士徐孺子祠堂的落成所做的一篇记文。汉朝末年,宦官当道,社会混乱。徐孺子认为“大木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皇宁处”,因而隐居乡里,拒绝出仕为官。曾巩因为徐孺子对待世事能够进退有据而为他立祠修庙,也表现出对这种人生操守风范的倾慕。文章着墨于徐孺子在那乱世之秋行为的特异,并以孔子、孟子的言论作比较衬托,突出了徐孺子性格的脱俗超凡。文章对孺子立祠的过程记叙详尽,一面照顾了题旨,一面又曲折表现了作者的观点。

    汉元兴以后,政出宦者,小人挟其威福,相煽为恶,中材顾望,不知所为。汉既失其操柄,纪纲大坏。然在位公卿大夫,多豪杰特起之士,相与发愤同心,直道正言,分别是非白黑,不少屈其意,至于不容,而织罗钩党之狱起①,其执弥坚,而其行弥厉,志虽不就而忠有余。故及其既没②,而汉亦以亡。当是之时,天下闻其风、慕其义者,人人感慨奋激,至于解印绶③,弃家族,骨肉相勉,趋死而不避。百余年间,擅强大觊非望者相属④,皆逡巡而不敢发⑤。汉能以亡为存,盖其力也。以上言党锢诸公之贤。

    【注释】

    ①织罗:亦作“罗织”,虚构罪名,陷害无辜。钩党:相互牵连被诬为同党。

    ②没:通“殁”。死亡之意。

    ③印绶(shòu):古时官员们的印信和系印的丝带,引申意为官吏。

    ④觊(jì):希冀,希图。属(zhǔ):接连,连续。

    ⑤逡巡:迟疑徘徊,欲行又止。

    【译文】

    汉和帝元兴年间以后,政令多出自朝中掌权的宦官,品行恶劣的人挟持着宦官作威作福,相互煽动作恶,才智平平的人瞻前顾后,相互观望,不知应当做些什么。汉朝已经失掉了所操持的权柄,法纪被大大破坏,然而在朝的公卿大夫,多有气概豪迈、挺身而出的人,相互激励,同心协力,坚持正直之道,发表合于道义的言论,分辨是非黑白,丝毫不摧折自己的志向,以至不容于世,而被罗织罪名,相互牵连被诬陷为同党,狱讼一时迭起。他们的执着精神更加坚定,他们的高尚行为更加振奋,志向虽然不能实现,忠义精神却可说是绰绰有余了。所以他们一死,汉朝也就随之衰亡了。当时,天下听说他们的操守风范、仰慕他们的忠义精神的人,个个感慨奋发,乃至丢弃官职,抛弃家族骨肉,相互勉励从容赴死而绝不逃避。百余年间,占有强大势力企图实现非分愿望的人接连不断出现,却都有所顾虑而徘徊甚至退却不敢付诸行动。汉朝能够实亡而名存,就是这些忠良之士的力量所致。以上说党锢诸公的贤能。

    孺子于时,豫章太守陈蕃、太尉黄琼辟皆不就①。举有道②,拜太原太守,安车备礼,召皆不至。盖忘己以为人,与独善于隐,约其操虽殊,其志于仁一也。在位士大夫抗其节于乱世③,不以死生动其心,异于怀禄之臣远矣,然而不屑去者,义在于济物故也。以上言孺子与党锢诸公事异而志同。孺子尝谓郭林宗曰:“大木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皇宁处④?”此其意亦非自足于丘壑,遗世而不顾者也。孔子称颜回⑤:“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孟子亦称孔子“可以进则进,可以止则止”,乃所愿则学孔子。而《易》于君子小人消长进退,择所宜处,未尝不惟其时则见,其不可而止。此孺子之所以未能以此而易彼也。以上言孺子之进退惟其时。

    【注释】

    ①辟(bì):荐举,征召。

    ②有道:汉代的选举科目之一。

    ③抗:坚持。节:节操。

    ④栖栖:忙碌,不能安居的样子。皇:通“遑”。闲暇。

    ⑤颜回:春秋鲁国人,字子渊,孔子弟子,以德行著称。

    【译文】

    那时,徐孺子被豫章太守陈蕃、太尉黄琼征召,都不曾就职。他曾被选拔推荐,授予太原太守的职务,为他装备了车马,备好了礼物,多次征召都不去赴任。这是因为舍己为人与独善其身,操守尽管不同,而有志于仁义却是一样的。在朝为官的士人在乱世中坚持自己的节操,绝不屈服,不为生死的威胁而动摇自己的意志,和那些追求功名利禄的臣子的志向差异甚大;然而他们认为不值得离开自己的职位,是为了救助时世的缘故。以上说徐孺子与党锢诸公之事不同而志向一致。徐孺子曾对郭林宗说:“参天大树将要倒下,不是一根绳子所能系牢的,何必居食不安心情恓惶!”他的意思,也不是自我满足于远离世俗,忘却时世而毫不顾念。孔子称赞颜回:“为世所用便大胆进取,被人遗弃则隐居于民间,只有我和你持这种行世态度。”孟子也称赞孔子“可以进取就勇敢进取,可以止步便立即止步”,并且表示自己的愿望就是学习孔子的这种态度。《易经》中说面临君子小人此消彼长、你进我退的境况就应当选择自己适宜的位置,无不提倡着适应时世便入世、不见容于时世便止步的处世方法。这就是徐孺子之所以不将自己远离世俗的态度改变为入世进取态度的原因。以上说徐孺子进退有时。

    孺子姓徐名稚,孺子其字也,豫章南昌人①。按图记:“章水北径南昌城②,西历白社,其西有孺子墓。又北历南塘,其东为东湖,湖南小洲上有孺子宅,号孺子台。吴嘉禾中,太守徐熙于孺子墓隧种松③,太守谢景于墓侧立碑。晋永安中,太守夏侯嵩于碑旁立思贤亭,世世修治。至拓跋魏时,谓之聘君亭。”今亭尚存,而湖南小洲,世不知其尝为孺子宅,又尝为台也。予为太守之明年,始即其处,结茆为堂④,图孺子像,祠以中牢⑤,率州之宾属拜焉。以上叙修葺祠堂。

    【注释】

    ①豫章:今江西南昌。

    ②章水:即章江,江西赣江的西源。

    ③墓隧:墓道。

    ④茆(máo):同“茅”。茅草。

    ⑤中牢:祭祀的牺牲,即猪、羊二畜。

    【译文】

    孺子姓徐,名稚,孺子是他的字,豫章南昌人。依据地理志记载:“章江北经南昌城,西过白社,它的西面有徐孺子的墓地。又北经南塘,东面为东湖,湖的南面的沙洲上有徐孺子的宅院,名为孺子台。三国时吴大帝嘉禾年间,太守徐熙在孺子的墓道种植松树,太守谢景在孺子墓旁立碑。晋惠帝永安年间,太守夏侯嵩在碑旁修建了一座思贤亭,后世时常修缮。到拓跋氏建立的北魏,将这座亭子改称为聘君亭。”直到今天,这座亭子还立于此地,然而世人已不知道东湖南面小沙洲上曾有徐孺子的宅院,也不知道曾被称作孺子台。我做太守的第二年,开始在此用茅草建造堂屋一座,画上徐孺子的图像,供上猪、羊祭品,率领本州的宾客属员施礼拜祭。以上叙述修茸祠堂。

    汉至今且千岁,富贵堙灭者不可胜数,孺子不出闾巷①,独称思至今,则世之欲以智力取胜者非惑欤?孺子墓失其地,而台幸可考而知。祠之,所以视邦人以尚德②,故并采其出处之意为记焉③。

    【注释】

    ①闾巷:指乡里。

    ②视:通“示”。

    ③出处:进退。

    【译文】

    汉代到今天将近千年,那些被历史所遗忘的豪富显贵数不胜数,徐孺子从来不曾走出乡里,单单能够被人们称颂思念到现在,那么世上那些想用智慧和力量来成就功名的人不是要感到困惑吗?孺子墓现在已经找不到了,而孺子台幸而可以考据清楚。在此地修建祠堂祭拜,是为了对这一方百姓显示崇尚仁德,所以一并收集孺子处世中的进退思想作了这篇记文。

    襄州宜城县长渠记

    【题解】

    这是曾巩为襄州宜城县兴修长渠一事而作的记文。文章先写长渠兴建的缘起,次写长渠年久失修,以致田地苦旱,再写孙永修复长渠,造福于民。但曾巩并不单纯记事,他还进一步分析了孙永之所以修复长渠的多种原因,对孙永的才能和功绩多有褒扬。文章有叙有议,层层推进,条理井然。

    荆及康狼,楚之西山也。水出二山之间,东南而流,春秋之世曰鄢水。左丘明《传》,鲁桓公十有三年,“楚屈瑕伐罗,及鄢,乱次以济”是也。其后曰夷水,《水经》所谓“汉水又南过宜城县东①,夷水注之”是也。又其后曰蛮水,郦道元所谓“夷水避桓温父名,改曰蛮水”是也②。秦昭王二十八年,使白起将攻楚③,去鄢百里,立堨④,壅是水为渠以灌鄢。鄢,楚都也,遂拔之⑤。秦既得鄢,以为县。汉惠帝三年,改曰宜城。宋孝武帝永初元年,筑宜城之大堤为城,今县治是也。而更谓鄢曰故城。鄢入秦,而白起所为渠因不废,引鄢水以灌田,田皆为沃壤,今长渠是也。以上长渠之原。

    【注释】

    ①宜城:故城在今湖北宜城县南。

    ②夷水避桓温父名:桓温,谯国龙亢(今安徽怀远)人,官至大司马,专擅朝政。其父名彝。因彝与夷同音,故避之。

    ③白起:战国时秦将。

    ④堨(è):堤坝。

    ⑤拔:攻克。

    【译文】

    荆和康狼是楚地西部的两座山。两山之间,有河水奔涌而出,流向东南。春秋时将此水称为鄢水。《左传》记载:鲁桓公十三年,“楚屈瑕征伐罗,到鄢水时,在混乱中渡河。”说的就是这条河。后又称为夷水,《水经》有记:“汉水又向南流,经宜城县东后,有夷水汇入。”再往后又被称为蛮水,郦道元说“为了避讳桓温父亲的名字,所以将夷水改名为蛮水”。秦昭王二十八年,白起攻打楚国,在距离鄢水百里的地方修筑了土堰,将水堵截,修建沟渠,试图以水冲毁鄢城。鄢是楚国的国都,白起用这种方法终于将城攻克了。秦攻克鄢城后将它改成了县。汉惠帝三年改名为宜城。宋孝武帝永初元年,又在宜城大堤上筑城,现在的宜城县县治就在这里,而将鄢城更名为故城。鄢被划归秦国,白起所建的沟渠因而没被废弃,人们就引鄢水灌溉田地,到处是肥田沃土,这就是今天的长渠。以上讲长渠的来源。

    长渠至宋至和二年,久堕不治①,而田数苦旱,川饮者无所取,令孙永曼叔率民田渠下者②,理渠之坏塞,而去其浅隘,遂完故堨,使水还渠中。自二月丙午始作,至三月癸未而毕,田之受渠水者,皆复其旧。曼叔又与民为约束③,时其蓄泄,而止其侵争,民皆以为宜也。以上孙永治长渠。

    【注释】

    ①堕:同隳(huī)。毁弃,破坏。

    ②孙永:字曼叔,曾任宜城知县。

    ③约束:规约。

    【译文】

    到宋至和二年,长渠毁坏,久未治理,田地多次遭逢大旱,饮用河水的人都无处取水。县令孙曼叔率领渠下耕田的百姓,修治水渠被毁及堵塞之处,他们加深沟渠,疏通淤塞,将原来的堤坝恢复完好,终于使水又回到了渠中。此项工程从二月丙午动工,至三月癸未竣工,受水渠灌溉滋润的田地都恢复了往日的肥沃。曼叔还给百姓制定了规约,按照天时蓄水放水,制止恃强争抢,百姓都认为这个规约非常恰当。以上讲孙永治理长渠。

    盖鄢水之出西山,初弃于无用,及白起资以祸楚,而后世顾赖其利①。郦道元以谓“溉田三千余顷”,至今千有余年,而曼叔又举众力而复之,使并渠之民足食而甘饮,其余粟散于四方。盖水出于西山诸谷者,其源广;而流于东南者,其势下。至今千有余年,而山川高下之形势无改,故曼叔得因其故迹,兴于既废。使水之源流与地之高下一有易于古②,则曼叔虽力,亦莫能复也。

    【注释】

    ①顾:反而。

    ②使:如果,假若。易:变化,改变。

    【译文】

    鄢水发源于西部的大山里,最初都没有被利用起来。等到白起利用鄢水让楚国遭了殃,后世反而从中获得了好处。郦道元认为它可“灌溉田地三千余顷”,至今已有千余年了。曼叔发动大家的力量修复长渠,使渠边百姓吃得饱、喝得甘美,余粮还可输散到各地。鄢水发源于西部大山中的各个山谷,水源非常丰富;河水顺势而下,流向东南。至今虽已有千余年,但山川地势的高低并没有改变,所以曼叔得以依靠旧渠,在已经被废弃了的沟渠上兴建长渠。但如果河水的源流与地势的高下比之于古代已有所变化,那么曼叔虽倾尽全力,也不可能修复长渠。

    夫水莫大于四渎①,而河盖数徙,失禹之故道。至于济水,又疑作及王莽时而绝,况于众流之细,其通塞岂得而常?而后世欲行水溉田者,往往务蹑古人之遗迹,不考夫山川形势古今之同异,故用力多而收功少,是亦其不思也欤?以上孙永修复古迹亦因山川高下之势。

    【注释】

    ①四渎:指长江、淮河、黄河、济水。渎,河川。江、淮、河、济都独流入海,故名四渎。

    【译文】

    鄢水不及长江、淮河、黄河、济水四条河大,而且黄河数次改道,早已偏离了禹时的旧河道。至于济水,“又”字疑为“及”。在王莽时就已干涸断流了,更何况那些小河细流,是通是塞,哪有定数?后世有些想修渠灌溉田地的人,往往一味踩着古人足迹亦步亦趋,不去考察山川地势在古今的不同变化,所以白白地耗费了气力却收效甚微,这难道不值得深思吗?以上讲孙永修复古迹也依照山川高下的形势。

    初,曼叔之复此渠,白其事于知襄州事张瓌唐公。公听之不疑,沮止者不用①,故曼叔能以有成。则渠之复,自夫二人者也。方二人者之有为,盖将任其职,非有求于世也。及其后言渠堨者蜂出,然其心盖或有求,故多诡而少实。独长渠之利较然②,而二人者之志愈明也。

    【注释】

    ①沮止:阻止。

    ②较然:显明的样子。较,通“皎”。

    【译文】

    当初,曼叔修复这条长渠时,曾将此事禀告襄州知州张瓌唐先生。先生听后毫不犹疑,不听从阻碍此事的人的意见,所以曼叔终能有所成就。长渠的修复,完全是得力于这两个人。他们之所以要做这件事,是因为担任了那份职务,必须尽职尽责,而并非求名求利。后来,谈论修渠治坝的人多起来,但有些人的内心是别有所求的,所以多诡诈而少实干。只有长渠清清楚楚地显示了它的功用,更加凸现了张公、曼叔二人的志向。

    熙宁六年,余为襄州,过京师。曼叔时为开封,访余于东门,为余道长渠之事,而诿余以考其约束之废举①。余至而问焉,民皆以谓贤君之约束,相与守之,传数十年如其初也。余为之定著令,上司农②。八年,曼叔去开封,为汝阴③,始以书告之。而是秋大旱,独长渠之田无害也。夫宜知其山川与民之利害者,皆为州者之任,故余不得不书以告后之人,而又使之知夫作之所以始也。以上作记之由。

    【注释】

    ①诿(wěi):委托。

    ②司农:司农寺的简称,主管农事。

    ③汝阴:今安徽阜阳。

    【译文】

    熙宁六年,我到襄州任职,路过京师。曼叔当时正在开封任职,于是到东门来拜访我,跟我谈起了兴修长渠的事,并委托我查考当初为长渠所定的规约是已被废弃还是在继续执行。我去了以后就向百姓打听此事,他们都说曼叔所定的规约非常好,大家仍然遵守着,这数十年都和当初一样。我为此制定了法令,并形诸公文,上报司农寺。熙宁八年,曼叔离开开封去汝阴任官,我才写信告诉他。这年秋天大旱,只有能受长渠灌溉的田地没有遭到旱灾。应充分了解山川之于百姓的利害,这都是知州的职责,所以我特将长渠之事写下来以告诫后人,同时也使人们知道我之所以作这篇文章的缘由。以上是作记的缘由。

    齐州二堂记

    【题解】

    这是曾巩为齐州泺水之滨所建的两间客舍而写的记文。两间客舍,一曰历山堂,一曰泺源堂,皆以其附近的山川而得名。作者详细地考证了历山、泺水的地理环境及有关资料,辨伪存真,证据充分,论证谨严周密。

    齐滨泺水①,而初无使客之馆。使客至,则常发民调林木为舍以寓,去则彻之②,既费且陋。乃为徙官之废屋③,为二堂于泺水之上以舍客,因考其山川而名之。

    【注释】

    ①齐:齐州,今山东济南。泺水:源出济南西北,今为小清河新渠之上源。

    ②彻:撤除,撤去。

    ③徙官:谪戍官吏。

    【译文】

    齐州濒临泺水,最初没有使者的客舍,使者一到,就征发百姓调集木材修建客舍,使者一走就拆除,既浪费财力,还简陋狭小。于是就将泺水边谪戍官吏废弃的屋子,改建为两座客舍,使客人来后在此休息,并且根据那里的山川为它命名。

    盖《史记·五帝纪》谓:“舜耕历山①,渔雷泽②,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③,就时于负夏。”郑康成释:“历山在河东,雷泽在济阴④,负夏卫地。”皇甫谧释:“寿丘在鲁东门之北,河滨济阴,定陶西南陶丘亭是也。”以予考之,耕、稼、陶、渔,皆舜之初,宜同时,则其地不宜相远。二家所释雷泽、河滨、寿丘、负夏,皆在鲁、卫之间,地相望,则历山不宜独在河东也。《孟子》又谓:“舜,东夷之人⑤。”则陶、渔在济阴,作什器在鲁东门,就时在卫,耕历山在齐,皆东方之地,合于《孟子》。按图记,皆谓《禹贡》所称“雷首山在河东⑥,妫水出焉⑦”。而此山有九号,历山其一号也。予观《虞书》及《五帝纪》,盖舜娶尧之二女乃居妫汭⑧,则耕历山盖不同时,而地亦当异。世之好事者,乃因妫水出于雷首,迁就附益,谓历山为雷首之别号,不考其实矣。由是言之,则图记皆谓“齐之南山为历山,舜所耕处,故其城名历城”,为信然也。今泺上之北堂,其南则历山也,故名之曰历山之堂。

    【注释】

    ①历山:在今山东济南南,一名舜耕山、千佛山,有舜祠。

    ②雷泽:在今山东菏泽境内。

    ③寿丘:在今山东曲阜东。

    ④济阴:汉郡名,治所在今山东菏泽定陶区。

    ⑤东夷:古代华夏民族对东方诸民族的称呼。

    ⑥雷首山:山名。在今山西省中条山脉西南端,介于黄河和谏水之间。

    ⑦妫(ɡuī)水:在今山西永济县南,源出历山。

    ⑧汭(ruì):河流弯曲处,又水北曰汭。

    【译文】

    《史记·五帝纪》说舜在历山耕种,在雷泽渔猎,在河滨制陶,在寿丘做常用器物,在负夏乘时射利。郑康成解释说:“历山在河东,雷泽在济阴,负夏是卫属地。”皇甫谧解释说:“寿丘在鲁东门北部,河滨是济阴定陶西南部的陶丘亭。”据我所考,耕种、稼穑、制陶、渔猎,都是舜最初的事,应该在同一时间,地方也不应相距很远。以上二家所解释的雷泽、河滨、寿丘、负夏,都在鲁、卫之间,两地相望,但历山不应独在河东。《孟子》说:“舜是东夷人”,那么制陶、渔猎在济阴,做常用器物在鲁的东门,乘时射利在卫,耕种历山在齐,这些都是东方的属地,符合《孟子》所说。按地理志,都称《禹贡》所说的“雷首山在河东,妫水就发源在那里”。而这座山有九个名字,历山只是其中的一个。我看《虞书》及《五帝纪》,舜娶了尧的两个女儿,就住在妫水之北,那么他耕种历山就不是在同一时候,而且地方也应当不一样。世上那些好事之徒,就因为妫水发源于雷首山,而牵强附合,说历山是雷首山的别名,他们都没有考察到它的真实情况。由此说来,地理志说“齐的南山是历山,是舜所耕种的地方,所以那座城就叫历城”,这一点是真实可信的。现在泺水边所建的北堂,其南面就是历山,所以为它取名历山之堂。

    按图,泰山之北与齐之东南诸谷之水,西北汇于黑水之湾,又西北汇于柏崖之湾,而至于渴马之崖。盖水之来也众,其北折而西也,悍疾尤甚,及至于崖下,则泊然而止。而自崖以北,至于历城之西,盖五十里,而有泉涌出,高或至数尺,其旁之人名之曰趵突之泉。齐人皆谓尝有弃糠于黑水之湾者,而见之于此。盖泉自渴马之崖,潜流地中,而至此复出也。趵突之泉冬温,泉旁之蔬甲经冬常荣①,故又谓之温泉。其注而北,则谓之泺水,达于清河,以入于海,舟之通于济者皆于是乎出也。齐多甘泉,冠于天下,其显名者以十数,而色味皆同,以予验之,盖皆泺水之旁出者也。泺水尝见于《春秋》,鲁桓公十有八年,“公及齐侯会于泺”。杜预释:“在历城西北,入济。”济水自王莽时不能被河南,而泺水之所入者清河也,预盖失之。今泺上之南堂,其西南则泺水之所出也,故名之曰泺源之堂。

    【注释】

    ①蔬:可食之草菜。甲:植物果实。

    【译文】

    根据地图所记,泰山的北面及齐的东南部各个山谷中的水,都向西北汇聚在黑水湾,再向西北经柏崖湾,一直到渴马崖。汇聚到这里的水很多,它北折向西流时,更为汹涌迅疾。等到了崖下,却静静地断了流。但从崖下向北,到历城西部大约五十里处,又有泉水喷涌而出,有的高达数尺,附近的人称之为趵突泉。齐人都说曾经有一个人将糠丢在了黑水湾里,后来又在趵突泉见到了。大概泉水从渴马崖开始就潜藏在地下流淌,到这里才又出现在地面上。趵突泉冬季温暖,泉旁的蔬菜、水果即使在冬季也长得非常繁盛,所以又被称为温泉。泉出再向北流,就被称为泺水,泺水流入清河,最后归入大海,人们舟船摆渡,都在这里。齐州多甘泉,为天下之冠,其中闻名的就有十几个,而且色泽味道都一样。据我所查,都是泺水附近涌出的。泺水,《春秋》中有记载:鲁桓公十八年,“公与齐侯相会在泺水”。杜预解释说:“泺水是在历城的西北流入济水的。”济水自王莽时就不能流到河南,而泺水又是流入清河,杜预的解释是错误的。现在泺水边修建的南堂,其西南边就是泺水的发源地,所以取名为泺源之堂。

    夫理使客之馆,而辨其山川者,皆太守之事也①,故为之识,使此邦之人尚有考也。熙宁六年二月己丑记。

    【注释】

    ①太守:秦汉至隋时为一郡之长。唐宋时改郡为州、府。故习称知州、知府为太守。其时,曾巩正任齐州知州。

    【译文】

    修建使者的客舍,并考察山川为之命名,都是知州该做的事。我只将此事记载下来,以备当地人查考。熙宁六年二月己丑记。

    广德军重修鼓角楼记

    【题解】

    这是曾巩为广德军重修鼓角楼一事所作的记事。文章对其兴建的缘由、过程及建成后广德的变化几方面依次而叙,赞颂了钱辅、朱寿昌的德行。其文多用偶句,讲求协音修辞,有骈文之风。

    熙宁元年冬,广德军作新门鼓角楼成①,太守合文武宾属以落之②。既而以书走京师,属巩曰:“为我记之。”巩辞不能,书反复至五六,辞不获,乃为其文,曰:

    【注释】

    ①广德:今安徽广德。汉为丹阳郡鄣县。东汉末分置广德县。宋太平兴国四年,置广德军。军:宋代行政区划名,与州、府、监同隶属于路。

    ②落:古代宫室建成时举行的祭礼。

    【译文】

    熙宁元年冬天,广德军的新门鼓角楼建成,太守聚集文武宾客举行了落成典礼。之后又写信到京师,嘱咐我说:“请为我写一篇记。”我推说不行,书信往来达五六次,终于没有推辞掉,于是就为他撰写了这篇文章,内容如下:

    盖广德居吴之西疆,故鄣之墟,境大壤沃,食货富穰①,人力有余。而狱讼赴诉,财贡输入,以县附庸②,道路回阻,众不便利,历世久之。太宗皇帝在位四年,乃按地图,因县立军,使得奏事专决,体如大邦。自是以来,田里辨争③,岁时税调,始不勤远④,人用宜之。而门闳隘庳⑤,楼观弗饰⑥,于以纳天子之命,出令行化朝夕,吏民交通四方,览示宾客,弊在简陋,不中度程⑦。

    【注释】

    ①穰:丰富。

    ②附庸:附属于诸侯的小国。引伸为偏狭之地。

    ③田里:田地与住宅。

    ④勤:忧虑。

    ⑤闳:大。庳(bēi):低矮。

    ⑥楼观:高大建筑物的泛称。

    ⑦度:计量长短的标准。程:度、量的总称。

    【译文】

    广德县位于吴地的西部,属原来的鄣县,那里幅员广大,土地肥沃,财物丰饶,人力充足。但如果要告官诉讼、进贡财物,却因地处偏僻,道路迂回阻塞,有诸多不便,这种状况已持续很久了。太宗皇帝在位的第四年,曾按照地图,改广德县为广德军,使其奏事、决断之权如同府州。从此以后,有关田地住宅的诉讼纠纷、每年的税收征调,才不需为路途遥远而忧虑,人们感到很便利。只是广德军的城门狭窄低矮,楼观都没有装修整治,在这样的地方接纳天子的诏命、发布政令、施行教化,加之每天都有各地的官吏百姓来来往往,在宾客的眼里,破败简陋的门楼很不符合应有的标准。

    治平四年,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钱公辅守是邦,始因丰年,聚材积土,将改而新之。会尚书驾部郎中朱公寿昌来继其任,明年政成①,封内无事,乃择能吏,揆时庀徒②,以畚以筑③,以绳以削④,门阿是经⑤,观阙是营⑥。不督不期,役者自劝。自冬十月甲子始事,至十二月甲子卒功。崇墉崛兴⑦,复宇相瞰,壮不及僭,丽不及奢。宪度政理⑧,于是出纳;士吏宾客,于是驰走,尊施一邦,不失宜称。至于伐鼓鸣角,以警昏昕⑨;下漏数刻⑩,以节昼夜,则又新是四器,列而栖之。邦人士女,易其听观,莫不悦喜,推美诵勤。夫礼有必隆(11),不得而杀;政有必举,不得而废。二公于是兼而得之,宜刻金石,以书美实,使是邦之人,百世之下,于二公之德尚有考也。气体颇近退之,但少奇崛之趣。

    【注释】

    ①政:通“征”。征税。

    ②揆(kuí):测度,度量。庀(pǐ):具备。徒:服劳役的人。

    ③畚(běn):用草绳或竹篾编织的盛物器具。筑:土之杵。

    ④削:曲刀。皆为劳动用具。

    ⑤阿(ē):原意为大的丘陵,此处指屋栋。

    ⑥观(ɡuàn)阙:宫门前两边的望楼。

    ⑦墉:城墙。

    ⑧宪度政理:法规政令。

    ⑨昏昕:拂晓天将明而未明时。

    ⑩下漏数刻:漏刻,古代计时器,即漏壶。因壶上刻符号表时间,昼夜百刻,故称漏刻。

    (11)隆:尊崇。

    【译文】

    治平四年,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钱辅先生镇守这里,正赶上丰年,才得以聚积土木建材,计划着装修整治门楼,使之焕然一新。适逢尚书驾部郎中朱寿昌公来接替他的职务,所以又等到第二年征完了税,封内无事时,才选派能干的官吏,选择适宜的日期,准备好人力及所需畚、筑、绳、削等用具,修治闳门屋栋,营建城墙望楼。不需监督,没有限期,大家互相督促。从冬季十月的甲子开工,到十二月甲子就已完工。城墙高矗,层楼相望,雄壮而不越分,华丽却不奢靡。法规政令在这里发布接奉,士吏宾客在这里来往奔走,作为一境之尊而不失其应有的地位。击鼓鸣角,以警醒众人;漏壶数刻,以表示时间,并更新了这四样器物,将它们依次陈列。境内男女耳闻目睹均与从前不同,无不欣悦欢喜,到处都在传诵着钱、朱二公的美德与辛劳。有礼法就必须尊崇,否则就可能败坏;有政令就必须施行,否则就可能废弃。两位先生在这两方面都做得很好,应该将他们的美德和业绩镌刻在金石上,使这里的人们在百世之后,仍能查考二公的德行。文章的气势和韩愈很像,但少了奇特不凡的趣味。

    王安石

    王安石简介参见卷九。

    慈溪县学记

    【题解】

    本文记叙慈溪县兴学之事。通过对古时立学之法的考察,慨叹后世士大夫抱残守阙,毫无生气,形同木偶的可悲局面。认为慈溪县虽为“小邑”,但有前后两任县令效法古风,兴学重教,实足称道,并希望后继者能予继承。

    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政教,故学不可一日而亡于天下。古者井天下之田,而党庠遂序①,国学之法立乎其中。乡射饮酒、春秋合乐、养老劳农、尊贤使能、考艺选言之政②,至于受成、献馘、讯囚之事③,无不出于学。于此养天下智仁、圣义、忠和之士,以至一偏之技、一曲之学,无所不养。而又取士大夫之材行完洁,而其施设已尝试于位而去者,以为之师。释奠、释菜④,以教不忘其学之所自;迁徙、逼逐,以勉其怠而除其恶。则士朝夕所见所闻,无非所以治天下国家之道,其服习必于仁义⑤,而所学必皆尽其材。一日取以备公卿、大夫、百执事之选,则其材行皆已素定,而士之备选者,其施设亦皆素所见闻而已,不待阅习而后能者也。古之在上者,事不虑而尽,功不为而足,其要如此而已。此二帝、三王所以治天下国家而立学之本意也。以上古立学之本意。

    【注释】

    ①党:古代地方户籍编制单位,五百家为党。遂:古代一种行政区划,距王城百里以外至两百里。庠、序:均为古代学校。欧阳修《吉州新学记》:“国有学,遂有序,党有庠,家有塾,此三代极盛之时,大备之制也。”

    ②乡射:古代以射选士,其制有二:一为州长于春秋两季以礼会民,射于州之学校;二为乡大夫三年大比,献贤能之书于王,行乡射之礼。射礼前皆先进行乡饮酒礼。饮酒:也是古代一种礼节,在乡射之前进行。合乐:众乐同时合奏。

    ③受成:接受已定的谋略。《礼·王制》:“天子将出征……受命于祖,受成于学。”献馘(ɡuó):古代一种军礼。古时作战杀敌,割取敌人左耳,以计功论赏。馘,截耳。

    ④释奠、释菜:古代礼仪的一种,立学前先祭祀先师。始入学,行释菜礼。每年春秋二季,用释奠礼。释菜,用芹菜之类的素食,礼轻;而释奠则有牲牢币帛,礼重。

    ⑤服习:适应研习。

    【译文】

    天下一天也不能没有刑赏教化,所以天下就一天也不能没有学校。古时候天下实行井田制,党里有庠,遂里有序,国家有太学的办学方法,就在这当中建立起来。乡射之前的饮酒礼、春秋两季的合乐礼、敬养老人慰劳农夫、尊敬贤德任用能士、考核技艺选纳谏言之类的政事,甚至是受成、献馘、审讯囚犯之类的事,没有不出自学校训练的。在这里培养出天下那些智慧、仁义、神奇、义气、忠诚、平和的学者,甚至是一项特长技能、一支曲子这样的学问,都要去培养。而且还选取那些才能完备、德行高洁,曾经在这个位置上施展其所想、所能而后来又离职的士大夫,作为他们的老师。举行释奠、释菜等拜师礼,来教导他们不要忘了学问是从哪里得来的;用贬斥、强逼之类的做法,去勉励他们不要怠惰并去掉他们的不良品质。那么这些读书人早晚的所见所闻,都是那些怎样去治理天下国家的道理,他们习惯和学习的一定在仁义之道的范围内,而他们学习起来也一定能尽其才能。有一天把他们选取去充当公卿、大夫、各级官吏等,那他们的才能品行都是平时已经形成了的,而那些被选取的士子们,他们所要干的也都只是平时所见所闻的事情罢了,不需要经过学习而后才能胜任。古时候的帝王,不需要考虑到每一件事却能做到尽善尽美,不需要屡兴事功却能使国家富足,其要点如此而已。这就是二帝、三王治理天下国家而创立学校的根本意图。以上讲古代创立学校的根本意图。

    后世无井田之法,而学亦或存或废。大抵所以治天下国家者,不复皆出于学。而学之士群居族处,为师弟子之位者,讲章句、课文字而已。至其陵夷之久①,则四方之学者,废而为庙,以祀孔子于天下,斫木抟土,如浮屠、道士法②,为王者象。州县吏春秋帅其属释奠于其堂,而学士或不与焉。盖庙之作出于学废,而近世之法然也。以上学废乃立孔子庙。

    【注释】

    ①陵夷:衰落。

    ②浮屠:僧人,和尚。亦作“浮图”。

    【译文】

    后来的朝代没有实行井田制,而学校也有时存在有时废弃。大概从此以后治理天下国家,不再全部出自学校教育。而那些饱学的读书人聚集在一起,处在老师学生的位置上,只是讲些辞章句读,考课文句而已。到学校废弃已久之后,各处的学校被改为庙宇,用来祭祀孔子,像和尚道士的做法那样,刻木抟土,做成雕像。州里县里的官吏在春秋时节,率领僚属在那些堂屋里举行释奠礼进行纪念,而学者们有时就不参加了。大概庙宇的兴作是出自学校废弃的原因,而近代的做法就是这样的。以上讲学校废弃才创立孔子庙。

    今天子即位若干年,颇修法度,而革近世之不然者①。当此之时,学稍稍立于天下矣,犹曰州之士满二百人,乃得立学,于是慈溪之士不得有学,而为孔子庙如故,庙又坏不治。今刘君在中言于州,使民出钱,将修而作之,未及为而去,时庆历某年也。后林君肇至,则曰:“古之所以为学者,吾不得而见,而法者吾不可以毋循也。虽然,吾之人民于此,不可以无教。”即因民钱,作孔子庙,如今之所云。而治其四旁为学舍,讲堂其中,帅县之子弟,起先生杜君醇为之师②,而兴于学。噫!林君其有道者邪!夫吏者,无变今之法,而不失古之实,此有道者之所能也。林君之为,其几于此矣。以上林肇因庙立学。

    【注释】

    ①不然者:不这样的,指近世以来的弊端。

    ②起:举用,征聘。

    【译文】

    当今皇上即位若干年来,法令制度颇为修整,革除了近代以来的弊端。在这时,学校逐渐在各地建立起来,仍然认为一州的士子满二百人,才可以建立学校,因此慈溪县的读书人就没有学校,而仍像过去那样建起了孔子庙,而孔庙又颓败得不到修治。县令刘在中先生向州里说明情况,让百姓出钱,将修复孔庙兴办学校,未来得及办就离开了,当时是庆历某年。后来林肇先生来到慈溪,他说:“古时候为什么要修建学校,我无法见到,而过去的成法,我不能不遵循。即使这样,我的百姓在这里却不能没有教育。”于是就用百姓出的钱建立了孔子庙,就是现在那座吧。又在孔庙四周建立了校舍,带领县里的青年人,征聘杜醇先生作为老师,开始教学。哎,林先生真是个有办法的人啊!当官的虽没有改变现状的办法,却不失古时务实的精神,这是有办法的人才能做到的。林先生的所作所为,大致与此相同。以上讲林肇依托孔子庙创立学校。

    林君固贤令,而慈溪小邑,无珍产淫货,以来四方游贩之民;田桑之美,有以自足,无水旱之忧也。无游贩之民,故其俗一而不杂;有以自足,故人慎刑而易治。而吾见其邑之士,亦多美茂之材,易成也。杜君者,越之隐君子,其学行宜为人师者也①。夫以小邑得贤令,又得宜为人师者为之师,而以修醇一易治之俗②,而进美茂易成之材,虽拘于法,限于势,不得尽如古之所为,吾固信其教化之将行③,而风俗之成也。夫教化可以美风俗,虽然,必久而后至于善。而今之吏,其势不能以久也④。吾虽喜且幸其将行,而又忧夫来者之不吾继也⑤,于是本其意以告来者。以上众美悉备,求为可继。

    【注释】

    ①学行:学识品行。

    ②修醇:修明纯正。

    ③教化:政教风化。

    ④其势:那形势,那样子。

    ⑤不吾继:即“不继吾”的倒装形式。意为“不能继承我的事业”。

    【译文】

    林先生本来就是个贤德的县令,而慈溪小县又不出产奇珍异宝去招徕四方的走贩行商;田园桑林丰富可以丰衣足食,又没有水旱忧患。没有行商走贩,所以这里的风俗单一而不复杂;能自给自足,所以百姓不轻易犯法而易于治理。而我所见到的县里读书人,也多数是容易成就的美质良才。杜先生是越地隐居的君子,他的学识品行适合为人师表。以这么个小县,能有贤明的县令,又有宜于为人师表的君子作为老师,再加上修明纯正容易治理的民俗,还有容易造就的美质良才,虽然被成法所拘束、为形势所局限,不能完全践行古人的做法,但我深信那里的政教风化必将广泛推行,纯正的民俗风情也一定能够形成。政教风化虽然可以美化一个地方的民风,但一定要持之以恒才能达到完美;而限于当今的政策,官吏难以长期供职于一个地方。我虽然为林肇即将升迁而欢喜、庆幸,却又担心继任者不能继承和发扬光大,因此把这些想法告诉继任者。以上讲众多优势都已经具备,希望继任者继承和发扬光大。

    芝阁记

    【题解】

    作者因两代君主政令的不同,而致使灵芝的身价迥异,慨叹“因一时之好恶,而能成天下之风俗”;又因陈君将灵芝搁置于东偏,而感叹士人因时遇不同而有贵贱之别。其实灵芝的本身并没有改变,其身价之高低完全取决于人之好恶取舍,作者以小见大,隐喻为政者在制定大政方针时,不可不慎,否则便会有碍政治。

    祥符时,封泰山以文天下之平①,四方以芝来告者万数。其大吏,则天子赐书以宠嘉之;小吏若民,辄锡金帛②。方是时,希世有力之大臣③,穷搜而远采;山农野老,攀缘狙杙④,以上至不测之高,下至涧溪壑谷,分崩裂绝,幽穷隐伏,人迹之所不通,往往求焉,而芝出于九州、四海之间,盖几于尽矣。

    【注释】

    ①文:粉饰。

    ②锡:通“赐”。赏赐。

    ③希世:迎合世俗。

    ④狙(jū):猕猴。杙(yì):树木的一种,果实像梨,味酸甜,核坚实。

    【译文】

    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封禅泰山以粉饰天下太平,各地以灵芝来上报的上万了。那些政府大员,皇上就赐书给予宠待嘉奖;小官或一般百姓,就赐给金钱布帛。在那个时候,极力迎合世俗的大臣,为贡献灵芝而不惜穷搜远采;山野农夫,如猿攀树,向上敢登不测的高峰,向下敢去山涧谷底,那些悬崖绝壁、幽深无穷而暗伏危险、人迹不至的地方,也常常敢冒险前去搜求,灵芝产于九州四海,差不多快要被采尽了。

    至今上即位,谦让不德。自大臣不敢言封禅,诏有司以祥瑞告者皆勿纳①。于是神奇之产,销藏委翳于蒿藜榛莽之间②,而山农野老不复知其为瑞也。则知因一时之好恶,而能成天下之风俗,况于行先王之治哉③!

    【注释】

    ①祥瑞:迷信的人指好事情的兆头或征象。

    ②销藏委翳(yì):意为隐蔽躲藏。销,销声匿迹。藏,躲藏。委,托附于他物。翳,隐蔽,掩藏。

    ③行先王之治:推行先王的政治。

    【译文】

    到当今皇上即位,谦让不敢认为自己有德,就是大臣们也不敢上书谈及封禅的事情,皇上还下诏有关部门,有呈报祥瑞的均不得接纳。于是神奇一时的灵芝,只能深藏在蒿草艾藜树林丛莽之间了,而山野百姓也不再知道它是祥瑞之物了。据此我们就可以知道,因为一时的好恶,就可以形成一时的风气所尚,更何况推行先王的政治呢!

    太丘陈君,学文而好奇。芝生于庭,能识其为芝,惜其可献而莫售也①,故阁于其居之东偏②,掇取而藏之。盖其好奇如此。噫!芝一也,或贵于天子③,或贵于士,或辱于凡民,夫岂不以时乎哉?士之有道,固不役志于贵贱④,而卒所以贵贱者,何以异哉?此予之所以叹也。

    【注释】

    ①售:本意是卖出,此处引申为“实现”的意思。

    ②阁:名词动用,意“修建阁楼”。

    ③贵:形容词动用,“以……为贵”。

    ④固:本来。役志于贵贱:志向被贵贱所役使(凌驾)。

    【译文】

    太丘陈君习文而又喜欢奇珍,有灵芝在他的庭院中长出,他能认出那是灵芝。惋惜可以把它贡献上去却无法实现,于是便在自己居室的东边建立一个小阁楼,将灵芝采下珍藏起来。大概他喜爱奇珍的性情就像这样。嗳!灵芝都是一样的,有的被皇帝珍爱,有的被士人视同珍宝,也有的辱没于一般的平民之手,难道不是由时运决定的吗?读书人有道德素养,志向本来不应该被贵贱所驱使,但终于还是被贵贱所驾驭,又有什么不同呢?这就是我感叹的原因。

    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

    【题解】

    北宋中期以来,官僚大地主的兼并活动十分猖獗,严重影响到国家财政经济,甚至危及封建统治秩序。作为革新派,王安石主张给以坚决的打击,以挽救潜在的统治危机。这篇文章就体现了王安石的革新思想。三司副使作为管理财政的政府大员,其工作绩效直接影响到国家的财政收入,因此王安石主张起用有革新思想的官吏来管理财政,并且通过改善法令,对他们进行监督,以保证在高效理财的同时,又能减少官吏的违法乱纪行为。

    三司,北宋时为国家财政中枢,通管盐铁、度支、户部,号日计省,设三司使及盐铁副使、度支副使、户部副使等官。元丰改官制,废除。

    三司副使不书前人名姓。嘉祐五年,尚书户部员外郎吕君冲之,始稽之众史①,而自李纮已上至查道,得其名;自杨偕已上,得其官;自郭劝已下,又得其在事之岁时,于是书石而镵之东壁②。

    【注释】

    ①稽:核查。

    ②镵(chán):本意是锐利或刺。此处引申为“镶嵌”。

    【译文】

    三司副使一直没有前任者题名册。到嘉祐五年,尚书户部员外郎吕冲之先生,开始核查众多的史籍,于是从李纮之前到查道,找到了他们的名讳;杨偕之前的,查到了他们的职衔;从郭劝向后的,又查明了他们的详细任期,于是便把这些镌刻到石板上,镶嵌在东面的墙壁之上。

    夫合天下之众者财①,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②,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③,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如是,而天子犹为不失其民者,盖特号而已耳④。虽欲食蔬衣敝,憔悴其身⑤,愁思其心,以幸天下之给足⑥,而安吾政⑦,吾知其犹不得也。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急务,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⑧?

    【注释】

    ①合:聚合。

    ②擅:专擅,占有。

    ③放:放纵。

    ④特:只。

    ⑤憔悴:折磨。

    ⑥幸:期望。

    ⑦安:使动用法,“使……安”,意即稳定。

    ⑧后世之纷纷:意思是“纷乱的后世”。

    【译文】

    能聚合天下民众的是财物,管理天下财物的是法令,而掌管天下法令的则是官吏。官吏不贤明,那么即使有了法令也不能掌管;法令不完善,即使有财物也无法管理。有财产却不能管理,即使是田间小巷中的下贱之人,都能够私自取予,从中谋利,用来同帝王争夺人口,从而使其欲望无限膨胀,并非只有那些强宗贵族才能够做到。到那时,帝王还能称得上没有失去民心的,大概只是名号而已。即使他愿意吃菜蔬穿破衣,折磨自己的肉体、忧愁忧思,以期望天下能丰衣足食,从而稳定自己的政权,我想那仍是不可能的。既然这样,那么就要完善我们的法令,再选择良吏来执法,去管理天下的财政,即使是上古时代的尧、舜等明君都不能不认为这是为当务之急,更何况于纷乱的后世呢?

    三司副使,方今之大吏,朝廷所以尊宠之甚备。盖今理财之法有不善者,其势皆得以议于上而改为之,非特当守成法①,吝出入,以从有司之事而已。其职事如此,则其人之贤不肖,利害施于天下如何也!观其人,以其在事之岁时,以求其政事之见于今者,而考其所以佐上理财之方,则其人之贤不肖与世之治否,吾可以坐而得矣。此盖吕君之志也。

    【注释】

    ①成法:陈规旧法。

    【译文】

    三司副使是当今政府大员,朝廷尊宠他们的条例已经很完备了。一般来说,现在管理财政法令如有不完善之处,都有责任提出意见建议上报后加以改正并遵照执行,不应该只是墨守陈规旧法,对财政开支过于斤斤计较,跟从有关部门敷衍塞责而已。这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那么他们是贤能还是不肖之徒,将对天下产生不同的影响。鉴别他的好坏,要以他任期为准,去探求他对于政事的见解及其对现在的影响,再去考察他辅佐皇上整理财政的方法,那么这个人或贤能或不肖,以及天下得治理与否,我们就可以静坐而能够了解了。这大概就是吕先生的初衷吧。

    游褒禅山记

    【题解】

    本篇以小见大,借游山说明治学的道理:一是反对半途而废,提倡深入探索,并分析了“志”(志向)、“力”(能力)、“物”(物质条件)三个条件及其相互关系;二是反对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主张探本索源,深思慎取。这两点讲的虽只是治字,但却反映了王安石那种百折不回、敢于创新的改革家的思想作风,迄今仍具有较大的启发意义。本篇以具体形象的记游来论证抽象的道理,在游记中别具一格。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阳洞者,以其在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①,其文漫灭②,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③,入之甚寒,问其深,则虽好游者不能穷也④,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⑤,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⑥,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⑦,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⑧,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于是予有叹焉⑨。

    【注释】

    ①仆:倒伏。

    ②漫灭:模糊不清。

    ③窈然:幽深的样子。

    ④穷:穷尽,走到头。

    ⑤拥:持,举。

    ⑥怠:松懈,怠惰。

    ⑦十一:十分之一。

    ⑧咎:责备。

    ⑨叹:感慨。

    【译文】

    褒禅山也叫华山,唐朝和尚慧褒当初在这个地方起屋定居,最后又葬在这里,因为这个缘故,后来就把这座山叫做“褒禅”。现在所说的慧空禅院,就是慧褒生前住的庐舍和死后葬的坟墓。离开禅院东面五里,有个叫做华阳洞的,因为它在华山的南面,就这样称呼它。离开华阳洞一百多步,有块石碑倒在路上,它上面的文字模糊不清,只是残存的字还可以认出,名叫“花山”。现在把“华”字读成“华实”的“华”,那是字音读错了。山下平整开阔,有股泉水从旁边涌出来,曾经来这里游览并题字留念的人很多,这就是所说的“前洞”。从山脚上去五六里,有个山洞深远幽暗,走进去十分寒冷,问这个洞的深度,就是那些爱好游览的人也不能走到它的尽头,人们叫它“后洞”。我和四个人打着火把走进去,进去越深,行走就越困难,可是看到的景色就越奇妙。有个人疲累了,想退出去,说:“还不出去,火把快要熄灭了。”我就跟他们一道出来了。大约我们所到的地方,跟那些爱好游览的人比起来还不到十分之一,然而看洞的左右两边,到达那里并题字留念的已经很少了。看来洞越深,到的人就越少了。在这个时候,我的体力还足够继续前进,火把还足够用来照明。出洞之后,就有人责怪那主张退出来的人,而我也后悔跟着他们出来,不能尽情享受游洞的快乐。因此,我对这件事有些感慨。

    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①,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矣,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②,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注释】

    ①得:心得,体会。

    ②相:帮助。

    【译文】

    古人对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进行观察,常常有所收获,这是因为他们思考得深入而且广泛周密。平坦、距离近的地方,游览的人就多;艰险、偏远的地方,去的人就少。可是,世界上奇妙雄伟壮丽怪异的不同寻常的景象,常常在那艰险偏远、人们很少到的地方,所以不是有志向的人是不能到达的。有了志向,即使不盲目跟着别人而中途停止,但是体力不够,也不能够到达。有了志向和体力,又不盲目跟从别人而且不怠惰,但到了那幽深黑暗、令人迷糊困惑的地方,如果没有外力帮助,也不能够到达。可是,力量能够达到却没有达到,在别人看来是可笑的,在自己则应该感到悔恨。如果尽了我的努力还是不能到达,便可以没有悔恨了,那谁又能够来讥笑他呢?这就是我的心得。

    余于仆碑,又有悲夫古书之不存①,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注释】

    ①悲:感慨。

    【译文】

    我对于倒在路边的石碑也有感叹:古代有些书籍不能保存,使得后代以讹传讹竟至无法说明的,哪里能讲得完呢!因此,做学问的人对所学的东西不能不深刻地思考并谨慎地采择啊。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至和元年七月某日,临川王某记。

    【译文】

    同游的四个人是:庐陵人萧君圭,字君玉;长乐人王回,字深父;我的弟弟安国,字平父;安上,字纯父。至和元年七月某日,临川王某记。

    苏洵

    苏洵简介参见卷二。

    张益州画像记

    【题解】

    张益州,即张方平(1006——1091),字道安,北宋南京(今河南商丘)人,官至太子太保,曾在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成功地平息了益州(今四川成都)的骚乱局面,受到当地百姓的爱戴。

    本文作于嘉祐元年(1056),记叙了张方平治理益州的功绩,生动地塑造了张方平“为天子牧小民不倦”的封建官吏的形象。但称颂过于溢美,甚至有些神化。

    至和元年秋①,蜀人传言有寇至,边军夜呼,野无居人,妖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②,朕志自定。外乱不作,变且中起。不可以文令③,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惟曰:“张公方平其人④。”天子曰:“然。”公以亲辞⑤,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⑥,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⑦,公不能禁。

    【注释】

    ①至和:宋仁宗赵祯年号(1054——1056)。

    ②朋:群起。

    ③文令:文教政令,重在“感化”。

    ④张公:名咏,字方平,自号乐全居士,官至参知政事。

    ⑤亲辞:以奉养双亲为由推辞。

    ⑥朔:阴历初一。旦:清晨。

    ⑦净众寺:又名万福寺,在成都西北。

    【译文】

    至和元年秋天,蜀地的人传言敌寇侵犯边境,守边的军队深夜惊恐乱叫,城外边没有人敢居住了。各种谣言、小道消息广泛流播,京师为之震惊,于是选派将帅。天子说:“不要酿成乱子,也不要助成变故。各种说法都有,朕的主意已经拿定。外患不能使我们惊慌,内乱倒可能从中爆发。这种事情既不能用文教政令解决,又不能用军事镇压,只能通过朕的一两个大臣去妥善处理。谁兼备文韬武略,谁就受命去安抚朕边关的军队。”于是大家推举说:“张公方平就是那样的人。”天子说:“可以。”张公以侍奉双亲为由推辞,没有得到允许,于是只好出发了。冬十一月,到达蜀地。到达的这天,就收回屯守的军队,撤除了守备的将吏,并派使者告谕各郡县说:“敌寇来了由我负责,不需要你们再受劳苦。”到了第二年正月初一的清晨,蜀地的人们像往常一样相互欢庆过年,一直平安无事。又过了一年,正月里,人们相互商量要把张公的像画在净众寺里,张公也制止不了。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①。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攲②,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③,惟尔张公。尔繄以生④,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⑤,而以砧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⑥。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⑦,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曰⑧:“然。”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⑨。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乡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大小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⑩,遂为之记。

    【注释】

    ①弛:松懈。

    ②攲(qī):倾侧,不平稳。

    ③牧:治理。古代统治阶级把统治人民比做牧养牛羊。

    ④繄(yī)以生:犹言因此能够活下来。繄,是,相当于“这”“此”。

    ⑤重(chónɡ)足屏息之民:迭足而立,不敢前进。形容非常害怕的样子。

    ⑥齐、鲁:春秋战国时两个国家,在今山东省。由于孔丘生于鲁国曲阜,故信奉儒家的统治者认为齐、鲁是教化最好的地区。

    ⑦齐民:平民。齐,相等,无贵贱之别。

    ⑧稽(qǐ)首:叩头到地,一种跪拜礼。

    ⑨释:放下。

    ⑩诘:追问,进一步深问。

    【译文】

    眉阳人苏洵对大家说:“尚未酿成变乱是容易治理的,已经发生变乱也是容易治理的。出现变乱的萌芽,而没有变乱的表现,这也就是所说的将要变乱。将要变乱的状况是难以治理的,既不能因出现变乱的趋势而操之过急,也不能因为尚未乱起来而放松警惕。这次至和元年的情势,就如同器物已经倾斜,又尚未坠落到地上一样。只有你们的张公,安详地坐在旁边,脸不改色,缓缓地站起来扶正了它。扶正之后,又从容地退出,而没有丝毫骄矜的神色。替天子治理百姓而不知道疲倦的,只有你们的张公。你们因此能够活下来,他就如同你们的父母。张公曾经对我说过:‘老百姓没有固定的性情,只取决于上面怎样对待他们。人们都说,蜀人常常容易变乱。如果用对待盗贼的态度去对待他们,用管束盗贼的法规去管制他们,对于已经谨小慎微的百姓,却用严刑酷法去残害他们,这样,百姓就会狠下心来抛弃父母、妻子、儿女,堕落为盗贼,因此常常发生大乱。如果用礼义来约束他们,用法令来驱使他们,那么只有蜀人是容易治理的。至于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而激生变乱,即使是号称礼乐之邦的齐鲁也会这样。我用对待齐鲁百姓的办法对待蜀人,那么蜀人也就自己用齐鲁人的规范来约束自己。如果在法律之外恣意妄为,用权势去胁迫百姓,我是不忍心这样做的。’唉!对蜀人爱得如此深切,对待蜀人又如此厚道,从张公往前数,我还从未见过。”人们都毕恭毕敬地点头说:“是这样的。”苏洵又说:“把张公的恩情深深记在你们心里,你们死后,继续铭记在你们子孙的心里,他的功德业绩自有史官负责书写,用不着画像了。况且张公自己又不愿这样做,怎么样?”大家说:“张公哪里会关心这类事情呢?话虽然是这样说,我们心中还是过意不去。现在,人们听说一件好事,必定会打听那人的姓名,家在何处,包括他的身材高矮、年龄大小、容貌美丑,甚至有的人会追问他平时的嗜好,并以此来想象他的为人。而史官也是这样撰写传记,其用意是让全天下的人不仅记在心里,而且看在眼里。眼里看得见,所以人们在心里对他的思念也就更牢固。由此看来,画像也不是没有作用。”苏洵无话可说,于是就替他们写了这篇画像记。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节,以度量容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①。系之以诗曰:

    【注释】

    ①属(zhǔ):通“嘱”。托付。

    【译文】

    张公是南京人,为人胸怀坦荡,节操高尚,以度量大而闻名天下。国家有大事,张公是可以重托的。最后用诗来总结:

    天子在阼,岁在甲午。西人传言①,有寇在垣②。庭有武臣,谋夫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张公。公来自东,旗纛舒舒③。西人聚观,于巷于涂。谓公暨暨④,公来于于⑤。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讹言不祥,往即尔常。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骈骈⑥。公宴其僚,伐鼓渊渊⑦。西人来观,祝公万年。有女娟娟⑧,闺闼闲闲⑨。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来,期汝弃捐。禾麻芃芃⑩,仓庾崇崇。嗟我妇子,乐此岁丰。公在朝廷,天子股肱(11)。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严严,有庑有庭(12)。公像在中,朝服冠缨。西人相告,无敢逸荒。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注释】

    ①西人:蜀人。因四川在我国西部。

    ②垣(yuán):墙。这里指边境。

    ③纛(dào):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舒舒:伸展飘扬的样子。

    ④暨暨:果敢刚毅的样子。

    ⑤于于:行动舒缓自得的样子。

    ⑥骈骈:茂盛的样子。

    ⑦渊渊:鼓声。

    ⑧娟娟:姣好的样子。

    ⑨闲闲:娴静从容的样子。

    ⑩芃芃(pénɡ):茂密丛杂的样子。

    (11)股肱(ɡōnɡ):比喻帝王的得力大臣。股,大腿。肱,手臂从肩到肘的部分。

    (12)庑(wǔ):厅堂周围的廊屋。

    【译文】

    天子在位时,适逢甲午年。蜀人传谣言,有寇将扰边。朝中有武将,谋士多如云。天子面含笑,张公把命啣。张公从东来,旌旗迎风展。蜀人倾城观,街巷人如川。皆称张公勇,一路却安闲,公对蜀人宣:抚慰家人心,莫要传谣言。谣言多不祥,细思好时光。春煦剪桑枝,秋日修粮场。蜀人俯首拜,张公即父兄。张公来西园,草繁佳木旺。张公宴同僚,击鼓咚咚响。蜀人殷勤望,祝公万年长。有女多姣美,待字称淑娴。儿童哇哇啼,人前亦能言。张公未至蜀,无奈儿女捐。田中禾麻壮,粮仓欲高崇。室中妇与子,喜乐庆年丰。张公在朝廷,天子股肱臣。天子召公归,皇命岂敢违?父老起祠堂,有廊亦有庭。公像在堂中,朝服与冠缨。蜀人争相告,勿敢贪逸荒。公身归京师,公像永在堂。

    苏轼

    苏轼简介参见卷二。

    表忠观碑

    【题解】

    这是苏轼为纪念钱镠的表忠观所写的碑文,文中先借赵抃之口,叙述建观树碑的来由是为纪念钱镠对朝廷的功绩,以显示朝廷劝奖忠臣、慰答民心的大义,最后以铭文作结。全文主体分为两部分:赵抃的上书及铭文。文章语言简洁明快,如行云流水,同时又充满激情,感奋处令人肃然起敬。后面铭文均为四字句,朗朗上口,气势恢宏,凝炼地概括了钱氏及其后代的伟绩和建观的来由,所引用的典故也都恰当地突出了所要表达的内容。这是苏轼所写碑文中较好的一篇。

    熙宁十年十月戊子①,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杭州军州事臣抃言②:

    【注释】

    ①熙宁:宋神宗年号(1068——1077)。

    ②抃:即赵抃,字阅道,衢州西安人。

    【译文】

    煕宁十年十月戊子日,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杭州军知州赵抃奏曰:

    “故吴越国王钱氏坟庙及其父、祖、妃、夫人、子孙之坟,在钱塘者二十有六①,在临安者十有一②,皆芜废不治。父老过之,有流涕者。

    【注释】

    ①钱塘:即今杭州。

    ②临安:今浙江临安。

    【译文】

    “已故吴越国王钱镠的坟庙及其父祖、夫人王妃、儿孙的坟墓,在钱塘的有二十六座,在临安的有十一座,都已荒芜,疏于修治。父老乡亲每经过此地,总有痛哭流涕的。

    谨按:故武肃王镠①,始以乡兵破走黄巢,名闻江、淮。复以八都兵破刘汉宏②,并越州,以奉董昌③,而自居于杭。及昌以越叛,则诛昌而并越,尽有浙东西之地。传其子文穆王元瓘④。至其孙忠显王仁佐⑤,遂破李景兵⑥,取福州。而仁佐之弟忠懿王俶⑦,又大出兵攻景,以迎周世宗之师⑧,其后卒以国入觐。三世四王⑨,与五代相终始。天下大乱,豪杰蜂起,方是时,以数州之地盗名字者,不可胜数。既覆其族,延及于无辜之民,罔有孑遗⑩。而吴、越地方千里,带甲十万,铸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然终不失臣节,贡献相望于道(11)。是以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于今不废,其有德于斯民甚厚。

    【注释】

    ①镠(liú):即钱镠,字具美,临安人。

    ②八都兵:即八道。杭州八县,每县募一千人为一道。时有刘汉宏聚众发难,盘据越州,其时唐僖宗正在蜀地,下诏命董昌前往讨伐,董昌又委派钱镠率八道之士进攻越州,诛杀刘汉宏。之后董昌为浙东节度使兼越州刺史,表钱镠代任杭州刺史。

    ③董昌:临安人,中和年间(881——885)组织义胜军,先拜封节度使,后为陇西郡王。最后脱离朝廷,自立为王,国号大越,自称为圣人,被镇海节度使钱镠击败诛杀。

    ④元瓘:钱元瓘,字明宝,钱镠第五子。

    ⑤仁佐:钱仁佐,字元祐,元瓘之子。

    ⑥李景:南唐主,初名景,成年后改名为璟。

    ⑦俶:钱俶,字文德,钱元瓘之子。

    ⑧周世宗之师:据《五代史》记载,周显德三年,世宗征讨淮南,命令钱俶率所辖部队分路进讨,钱俶即派遣偏将吴程围攻毗陵,攻下关城,擒获团练使赵仁泽,但不久吴程部队战败,丢失常州。其时恰好赶上李景上表要求割地以内附于周,世宗遂下诏命钱俶班师回兵。

    ⑨三世四王:指钱镠、钱元瓘、钱仁佐、钱俶。

    ⑩罔有孑遗:没有后代,言战乱殃及百姓之烈。

    (11)贡献:进贡,进献。

    【译文】

    谨按:故武肃王钱镠,开始是以他自己组织的乡兵败走黄巢兵,从而名扬江淮。之后,又率领杭州八道之士击破刘汉宏的叛军,收复越州,推举董昌为王,自己驻扎于杭州。等到董昌以越州为根据地发动叛乱,又引兵诛杀董昌,再次收复越州,一统浙东浙西之地。后传位于其子文穆王钱元瓘,至其孙忠显王钱仁佐之时,又破南唐李景的军队,夺取福州。而同时仁佐的弟弟忠懿王钱俶,也率大部队攻打李景,以迎接周世宗的部队,最终以一完整的国家入朝称臣。三代四个国王,直与五代时期相始终。此后,天下大乱,豪杰蜂拥而起,也正是在这样的年代,以几州之地划地为王、僭号称王的不计其数。最终使家族覆灭,又延及无辜百姓,使他们家破人亡。只有吴越有千里山河,拥兵十万,却是靠山铸钱,临海煮盐,象牙、犀角、珠玉等财物的富有,冠于天下,虽然如此,却始终没有丧失为臣的气节,每年的进贡之物相望于道。因此,吴越的百姓到老死也不认识兵器,四季嬉游欢乐,处处歌鼓奏乐之声相闻,至今仍是繁盛景象,三代四王有恩德于百姓是非常深厚的。

    皇宋受命,四方僭乱以次削平。西蜀、江南负其崄远①,兵至城下,力屈势穷,然后束手。而河东刘氏②,百战守死,以抗王师,积骸为城,酾血为池③,竭天下之力,仅乃克之。独吴越不待告命,封府库,籍郡县,请吏于朝。视去其国如去传舍,其有功于朝廷甚大。昔窦融以河西归汉④,光武诏右扶风修理其父祖坟茔,祠以太牢。今钱氏功德,殆过于融,而未及百年,坟庙不治,行道伤嗟,甚非所以劝奖忠臣慰答民心之义也。臣愿以龙山废佛寺曰妙因院者为观⑤,使钱氏之孙为道士曰自然者居之。凡坟庙之在钱塘者,以付自然;其在临安者,以付其县之净土寺僧曰道微。岁各度其徒一人,使世掌之。籍其地之所入,以时修其祠宇,封殖其草木。有不治者,县令丞察之,甚者易其人。庶几永终不坠,以称朝廷待钱氏之意。臣抃昧死以闻”。

    【注释】

    ①西蜀:指后蜀。江南:指南唐。

    ②刘氏:指北汉。

    ③酾(shī):流聚。

    ④窦融:字周公,扶风平陵人。祖辈一直在河西做官,后在乱时盘据河西,称行河西五郡大将军。光武帝攻陷蜀地时,融入朝,拜为冀州牧,后任大司空,封安阳侯。

    ⑤龙山:在杭州市内,又名卧龙山,天目山的分支。

    【译文】

    我大宋皇帝传承天命以来,四方的僭越叛乱逐渐被削平。后蜀南唐,凭借其所处地理险峻遥远,兵临城下,仍直到力屈势穷,然后束手投降。而河东北汉刘氏,经百战仍然死守,对抗王朝部队,尸骨累积成城垛,鲜血流聚为池塘,战争惨烈之至,竭尽天下之力,才终于攻克。相比之下,唯独吴越地方不等待命令,便封存府库,收纳所属郡县册籍,请求朝廷派驻官吏。对待取消国号同取消旅舍,对于朝廷的功劳很大。古时窦融率领河西归属汉朝,光武帝下诏令扶风郡官员修理其父祖坟墓,用牛、羊、豕祭祀。而现在钱氏的功劳德行,与窦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是不到百年,而坟庙得不到及时修治,荒芜废弛,路人无不为此难过嗟叹,这实在体现不出朝廷劝奖忠臣、慰答民心的本意和大义的啊!臣下请求把龙山之上叫做妙因院的废旧佛寺改为观,让钱氏子孙中当道士名叫自然的居住。凡在钱塘的坟庙,交给他负责。凡在临安的坟庙,则交给该县净土寺僧人名道微的。每年各自剃度一个人,让他们世代管理下去。凭借土地的收入,及时修建坟庙,培植草木。如有不负责的情况,由该县责成县丞及时察看,不行的就换人。这样,或许才能保证其永久不败,从而体现朝廷优待钱氏的本意。臣下赵抃昧死奏明。”

    制曰:“可!其妙因院改赐名曰表忠观。”铭曰:

    【译文】

    朝廷下令:“应当这样做!妙因院改赐名叫表忠观。”铭文是这样的:

    天目之山①,苕水出焉。龙飞凤舞,萃于临安。笃生异人,绝类离群。奋梃大呼,从者如云。仰天誓江,月星晦蒙②。强弩射潮③,江、海为东。杀宏诛昌,奄有吴越。金券玉册④,虎符龙节。大城其居,包络山川。左江右湖,控引岛蛮。岁时归休,以燕父老。晔如神人,玉带毬马⑤。四十一年,寅畏小心。厥篚相望⑥,大贝南金⑦。五朝昏乱,罔堪托国。三王相承,以待有德。既获所归,弗谋弗咨。先王之志,我维行之。天胙忠孝,世有爵邑。允文允武,子孙千亿。帝谓守臣,治其祠坟。毋俾樵牧,愧其后昆。龙山之阳,岿焉新宫⑧。匪私于钱,唯以劝忠。非忠无君,非孝无亲。凡百有位,视此刻文。

    【注释】

    ①天目之山:天目山,在浙江杭州西北,山极峻险,山中有两峰,峰顶各有一池,故曰天目。

    ②仰天誓江,月星晦蒙:中和二年,刘汉宏派其弟汉宥,率兵驻扎西陵伺机进犯。董昌即遣钱镠抵御,是夜就要准备渡江,然其时,星光灿烂,明月皎洁,钱镠心中默祝,希望阴云遮月,以帮助所率部队过江。果然,不一会儿,即云雾四起,咫尺之间,晦冥不见,钱镠遂顺利渡江,最终击败刘汉宥兵。

    ③强弩射潮:杭州曾一度连年潮头直打罗刹石,吴越人钱尚父,天生神勇,遂背负弓弩,在岸边等潮至时,弯弓搭箭,与潮逆尔射之,于是潮势渐退,罗刹石也忽然化为一片陆地,成于岸边。

    ④金券玉册:唐昭宗赐钱镠金券,后唐庄宗又赐其玉册金印。

    ⑤玉带毬马:宋太祖曾问吴越进奏吏说:“钱镠平生有什么喜好?”吏说:“好玉带名马。”宋太祖笑曰:“真英雄也。”遂以玉带一匣、打毬、御马十匹赐钱镠。

    ⑥篚:竹器,方的叫筐,圆的叫篚。

    ⑦大贝:特指钱币。

    ⑧岿焉:岿然独立的样子。

    【译文】

    天目山上,苕水飞流。龙飞凤舞,荟萃临安。生有异人,离群特异。举梃大呼,从者如云。江边起誓,月潜星暗。强弩射潮,江海东退。杀刘汉宏灭董昌,并有吴越全境。朝廷封赏,金券玉册,虎符龙节,表彰功绩。驻扎杭州,统临山川,扼制长江,据有太湖,控引海岛,各类民族。休养生息,与民同乐。英姿如神人。有玉带毬马。四十一年,小心谨慎。发展生产,百姓丰衣足食,户户都有积蓄。五代纷争时期,无法托国归附朝廷。三王相继承接,等待有德之君。大宋崛兴,众望所归,忠王钱俶,不谋不咨。继承先王之志,归附大宋朝廷。天成其忠孝,世代享有爵邑。能文能武,子孙兴旺。诏命杭州守臣,修治钱氏坟庙。不许砍柴、放牧,使钱氏后代羞愧。龙山的南边,新建的殿观岿然屹立。不是偏爱钱氏,只是劝勉忠孝。不忠即是无君,不孝便是无亲。恭请列位,看此碑文。

    超然台记

    【题解】

    苏轼于熙宁七年(1074)调任密州知州。次年修复了密州北城上的一座楼台,其弟苏辙为此台取名“超然”,于是苏轼便写了这篇《超然台记》,藉以阐述其游心于物之外而不为物役的处世态度。文章从“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的审美命题入手,精辟地说明了沉湎于私欲,一味追求物质利益,“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的深刻道理。全篇在结构的安排上做得很好,既不游离于所记之外,又不失自己要发挥的主题思想,显示出作者特殊的艺术才能。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①,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糟啜醨②,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③?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④,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⑤。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⑥,则我常眩乱反覆⑦,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⑧?是以美恶横生⑨,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注释】

    ①苟:假如。

    ②(bū):吃。糟:滤酒后的渣滓。啜:饮。醨(lí):淡酒。

    ③安往:去哪里。

    ④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意谓孰好孰坏的分辨在心中斗争,对哪个是该争取而哪个是该抛弃的选择一齐摆在面前。

    ⑤盖:掩盖,蒙蔽。此处引申为蒙蔽心窍的意思。

    ⑥挟:倚仗。

    ⑦反覆:犹言颠倒。

    ⑧乌:哪里。

    ⑨是以:因此。

    【译文】

    大凡事物都会有值得观赏的。倘若有可以观赏的,也就都会使人觉得快乐,并不一定非要奇异雄美。吃酒糟饮薄酒,一样可以使人醉;果实蔬菜草木,也都可以让人吃饱。由此类推,我去哪里会不快乐呢?通常所说的求福避祸,是由于福让人欢喜而祸让人悲伤。人的欲望无穷,而能够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有限。人们在心中反复思考斗争,究竟哪些好哪些不好,时刻面对哪些该争取哪些该抛弃的抉择,这样一来,值得快乐的事情常常很少,而让人悲哀的却很多,这可以说是求祸而辞福。求祸而辞福,哪里是人之常情呢!这是外物把人心给蒙蔽了。他们沉溺于事物之内,就不能超然于事物之外。事物本不能以大小区别,如果站在事物的内部去看它,没有不既高且大的。它依仗高大压制我,我就会时常眼花心乱,是非难辨,正如从缝隙中看人打斗,又怎么能明了胜负的关键所在?因此,美好、丑恶的念头就会交互产生,忧愁、欢乐的情绪也由此出现。这能不让人觉得太悲哀了嘛!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①,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②;去雕墙之美③,而庇采椽之居④;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⑤,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⑥,日食杞菊⑦,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⑧,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醇,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⑨。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⑩,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11),稍葺而新之(12),时相与登览(13),放意肆志焉(14)。南望马耳、常山(15),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16)?!而其东则卢山(17),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18)。西望穆陵(19),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20)。北俯潍水(21),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22),而吊其不终(23)。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24)。撷园蔬(25),取池鱼,酿秫酒(26),瀹脱粟而食之(27),曰:“乐哉游乎(28)!”

    【注释】

    ①钱塘:古县名。北宋时为杭州治所,故以指代杭州。胶西:宋属密州,这里指代密州,在今山东诸城。

    ②服:乘坐。

    ③雕墙:这里指装饰华美的房屋。

    ④庇:也作“蔽”,遮盖,即居住。采椽(chuán):用不刨光的木头做的椽子,形容房屋简陋。

    ⑤比:接连。登:庄稼成熟,亦指收成。

    ⑥索然:冷落空虚的样子。

    ⑦杞菊:枸杞、菊花,二物嫩苗皆可食用。

    ⑧期(jī)年:一整年。

    ⑨安:习惯于。拙:朴实,治政宽厚。

    ⑩安丘:在今山东潍坊东南。高密:在今山东诸城东北。当时,二县都属密州。

    (11)因城:借着城墙。

    (12)葺(qì):修理房屋。新之:使之新。

    (13)相与:共同,一起。

    (14)放意肆志:尽情地舒散情怀。

    (15)马耳、常山:二山名,均在今山东诸城南。

    (16)庶几有隐君子乎:意谓或许有隐居高士住在那里吧。

    (17)卢山:位于诸城市南。本名故山,因卢敖而得名。

    (18)卢敖:燕人,秦始皇召为博士,使求神仙,亡而未返。

    (19)穆陵:关名。故址在今山东临朐(qú)县东南大岘山上,有“齐南天险”之称。

    (20)师尚父:即姜太公吕尚,西周初年官太师,尊为师尚父,封于齐。齐桓公:春秋齐君,姜姓,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烈:功业,功绩。

    (21)潍水:即今潍河,源出山东五莲箕尾山,北入莱州湾。

    (22)淮阴:即淮阴侯韩信。

    (23)吊:凭吊。不终:不得善终。据《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伐齐,楚派大将龙且率二十万救齐,双方夹潍水为阵,而韩信胜,故作者俯潍水而叹。

    (24)未尝:未曾。

    (25)撷(xié):采摘。

    (26)秫(shú):黏高粱,多用来酿酒。

    (27)瀹(yuè):水煮。脱粟:糙米。

    (28)乐哉游乎:玩得真快乐啊!

    【译文】

    我从钱塘调任胶西,放弃坐船的舒适,而颠簸于车马之上;离开华美的居室,而住于简陋的房屋中;远离了湖光山色之美,而来到遍布桑麻的田野。刚到任的时候,这里连年歉收,盗贼满山遍野,案件堆积如山,厨下却是空空荡荡,我只好每天以枸杞、菊花充饥,人们自然怀疑我心中并不愉快。我在这里过了整整一年之后,面貌反而日见丰满,白发也一天天变黑。我喜欢这里的民风淳朴,而这里的吏民也认可我拙朴的治事风格。于是开始整治花园菜圃,清扫庭院房屋,从安丘、高密砍伐树木,修补破败的地方,使生活起居大致完备。花园的北面,靠着城墙的一座看台已经破旧了,稍稍翻新之后,常常和朋友上台游览,尽情抒发自己的愉快心情。站在台上,向南眺望马耳山和常山,只见山势时隐时现,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遥不可及,或许那里还隐居着有德行的君子吧?!台的东面是卢山,秦朝卢敖就从这儿遁世归隐。西望穆陵关,隐隐约约像一座城郭,姜太公、齐桓公当年建功立业的遗迹依稀尚存。向北俯望潍水,不禁感慨叹息,遥想韩信的功勋,又不免为他不得善终而默哀。台子高大安稳,视野开阔,夏天凉爽而冬天暖和。不论是在下雨落雪的早晨,还是月白风清的夜晚,我没有不在那里的,而客人也没有不随我去的。我们到园中摘菜,到池中捉鱼,酿高梁酒,煮糙米饭,同做同吃,大家都说:“游玩得真高兴啊!”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①,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释】

    ①子由:苏辙的字。当时苏辙在齐州(今山东济南)掌书记。

    【译文】

    这时候,我的弟弟子由正在济南,他听到这些情形就写了一首诗,并且为这个台取名“超然”,来表现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找到快乐,这大概就是由于我能超然游于事物之外吧。

    石钟山记

    【题解】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四月,苏轼移官汝州团练副使。在赴任途中,他从水路绕道江西,送长子苏迈去德兴上任。六月,到达湖口,寻访石钟山,于是写下这篇著名的游记。文章以石钟山命名的由来为中心,先疑,再辩驳,复记亲身探访及所获的结论,最后发表感想。全文融叙事、描写、议论于一体,结构严密,层次分明,文笔简净流畅。尤其小舟夜游一段,宛如神来之笔,绘声绘色而境界森冷,使人恍如置身其中。

    自咸丰四年十二月,楚军水师在湖口为贼所败,自是战争八年。至十一年,乃少定。石钟山之片石寸草,诸将士皆能辨识。上钟岩与下钟岩,其下皆有洞,可容数百人,深不可穷,形如覆钟,彭侍郎玉麟于钟山之顶建立昭忠祠。乃知钟山以形言之,非以声言之,郦氏、苏氏所言,皆非事实也。

    《水经》云①:“彭蠡之口②,有石钟山焉③。”郦元以为④:“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⑤,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⑥,虽大风浪⑦,不能鸣也,而况石乎⑧!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⑨,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⑩,北音清越(11),桴止响腾(12),余韵徐歇(13),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14),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15),何哉?

    【注释】

    ①《水经》:书名,是我国古代专记水道的一部地理书。《新唐书·艺文志》称:“(汉)桑钦《水经》三卷,一作(郭)璞撰。”但据清代戴震等考订,认为其作者约是三国时某人,非为郭璞。

    ②彭蠡(lǐ):即鄱阳湖。

    ③石钟山:在今江西湖口。此山分为两部分,位于湖口城南的称为“上钟山”,位于城北的称为“下钟山”。

    ④郦元:即郦道元,字善长,北魏著名学者。他为《水经》作注,即传世的《水经注》。

    ⑤搏:撞击,碰撞。

    ⑥钟磬(qìnɡ):都是古代打击乐器。钟,青铜制。磬,玉或石制。

    ⑦虽:即使。

    ⑧而况:何况。

    ⑨李渤:唐代洛阳人。元和年间任江州刺史,曾寻访过石钟山,写了《辨石钟山记》一文。

    ⑩函胡:同“含胡”。形容声音不清。

    (11)清越:形容声音清脆。

    (12)桴(fú):鼓槌。

    (13)韵:和谐的声音。

    (14)铿(kēnɡ)然:形容金石之声。

    (15)名:命名。

    【译文】

    《水经》记载:“鄱阳湖的出口,有一座石钟山。”郦道元认为:“这山下面是一口深潭,只要轻风吹动波浪,湖水和石头就会互相撞击,发出的声响就像撞击大钟一样。”我常常怀疑这种说法。现在把钟和磬放在水里,即使有很大的风浪,也不能发出声音,何况石头呢?到了唐朝,李渤才循着郦氏的旧踪寻访石钟山,在那深潭上找到两块石头,敲打之后反复聆听,南面的那块石头声音含混模糊,北面的那块声音清脆高扬,鼓槌停止敲打后,石头的余音才慢慢消失,他自认找到了石钟山命名的原因。然而对这种说法,我更加怀疑。敲打后就能发出声音的石头,到处都是,可偏偏这座山以“钟”命名,为什么呢?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①,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②,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③,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然④,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⑤。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⑥,磔磔云霄间⑦。又有若老人欬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⑧。”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⑨,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⑩,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11),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12);窾坎镗鞳者,魏献子之歌钟也(13)。古之人不余欺也(14)。”

    【注释】

    ①元丰:宋神宗年号(1078——1085)。六月丁丑:六月初九日。

    ②齐安:黄州的古称,今湖北黄冈。临汝:今河南汝州。

    ③饶:即饶州,治所在今江西鄱阳。德兴:今江西德兴。尉:县尉,专管一县捕盗查奸等有关治安事宜。

    ④硿硿(kōnɡ):形容石头被敲打后发出的声响。

    ⑤森然:阴森可怕的样子。搏:扑击。

    ⑥栖鹘(qī ɡǔ):栖宿在巢中的鹘。鹘,一种猛禽。

    ⑦磔磔(zhé):鸟鸣声。

    ⑧鹳(ɡuàn)鹤:形似鹤又似鹭。

    ⑨噌吰(chēnɡ hónɡ):象声词,用以形容钟鼓声。

    ⑩罅(xià):缝隙。

    (11)窾坎(kuǎn kǎn)、镗鞳(tānɡ tà):都是象声词,形容钟鼓的鸣声。

    (12)周景王:名贵,灵王之子,前544——前520年在位。无射(yì):本为十二乐律中的第十一律。这里指周景王以此命名所铸大钟。

    (13)魏献子:应为魏庄子。即魏绛,春秋时晋国大夫。晋悼公因为魏绛有功,赐给他女乐和歌钟。

    (14)古之人:指郦道元。不余欺:即“不欺余”。

    【译文】

    元丰七年六月初九,我从齐安乘船到临汝,同时大儿子苏迈要到饶州的德兴县去做县尉,我送他到湖口,因而得以看看大家所说的石钟山。庙里的和尚领着一童子拿把斧头,在乱石中间拣出一两块敲打,发出硿硿的声音,我只是笑笑,并没有相信。到了晚上,月色很好,我和苏迈乘坐一只小船来到悬崖之下。巨大的岩石耸立在旁边,高达千尺,像猛兽和鬼怪,阴森森地仿佛要向人扑来。这时山上栖息的鹘鸟听到人声也被惊起,磔磔叫着飞入云霄。又有一种像老人在山谷里一边咳一边笑的声音,有人说:“这是鹳鹤。”我正心里惊恐想回去时,忽然从水上发出一种很大的声音,洪亮而沉重,像敲钟、擂鼓一样连绵不断,船夫很害怕。我小心仔细地察寻原由,原来山下都是石洞和石缝,不知道它们的深浅,当轻微的波浪冲过来,就会震荡撞击,发出这种声音。船回到石钟山的南北两座山之间,在将要进入港口的地方,有一块大石挡在江中,上面可容纳百十人,石头中空且有许多小洞,吞吐着风浪,发出窾坎镗鞳的声音,和刚才噌吰的声音彼此应和,就好像在那里演奏音乐。我于是笑着对苏迈说:“你知道吗?噌吰的声音,是周景王的‘无射’钟发出的;窾坎镗鞳的响声,是魏献子的歌钟发出的。古代的人并没有欺骗我们啊。”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①,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②,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注释】

    ①水师:船夫。

    ②陋者:指李渤。

    【译文】

    事情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凭主观来断定它的有无,这行吗?郦道元看到和听到的,大概和我一样,只是记述不详细。士大夫们怎么也不会夜里乘小舟停泊在峭壁下面,因此不能明晓石钟山命名的原因。而那些渔夫船工和水兵,即使知道也说不清楚,这就是石钟山名称的由来在世上没有流传的缘故。而那些浅陋的人竟然拿斧头敲击石头来寻求根底,并自以为得到了石钟山命名的真相。因此,我记录我的见闻,借以慨叹郦道元的过分简略,同时嘲笑李渤的浅陋无知。

    苏辙

    苏辙简介参见卷十五。

    武昌九曲亭记

    【题解】

    这篇文章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此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谪居黄州三年。这是苏轼入仕以来在新、旧党争中遭遇的一次重大挫折和打击,致使他厌烦世俗,寄情山水,追求超然洒脱,但内心又非常苦闷。苏辙理解这种心境,故前去探望,与苏轼同游武昌西山。文中多释忧宽慰之语,并通过对苏轼黄州游踪和情怀的描写,借以表现苏轼的为人品格和思想情操。文章写得纡徐曲折,情景交融,体现了记亭以记人、叙事以扬人的目的。

    子瞻迁于齐安①,庐于江上。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②,陂陁蔓延③,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④,西曰西山⑤,东曰寒溪⑥。依山临壑,隐蔽松枥⑦,萧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乘渔舟乱流而南⑧。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迎笑⑨,相携徜徉而上。穷山之深,力极而息。埽叶席草,酌酒相劳,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注释】

    ①子瞻:苏轼的字。齐安:即黄州,今湖北黄冈。苏轼在神宗元丰三年(1080)被贬齐安。

    ②武昌:今湖北鄂城。

    ③陂陁(pō tuó):不平的样子。

    ④浮图精舍:佛教徒居住的房子。浮图,佛,也指僧人。精舍,道士僧人修炼居住之所。

    ⑤西山:即樊山。此指西山寺。

    ⑥寒溪:即寒溪寺。

    ⑦枥:同“栎”。俗称“柞(zuò)树”。

    ⑧乱流:横渡。

    ⑨幅巾:长条形的布巾。古代男子以绢一幅(二尺二寸)裹头,表示儒雅不俗,具有隐士风度。

    【译文】

    子瞻贬官来到齐安,居住在长江边上。齐安没有出名的山岭,而长江南岸武昌县的一些山岭却山势起伏,连绵不断,山涧、沟壑多而幽深。山上有佛寺,西边的叫西山寺,东边的叫寒溪寺。这里,背靠着高山,面对深谷,掩映在松树、栎树中,绐人一种清静和隔绝尘世的感觉,车马的痕迹是到不了这里的。每当风停日出的时候,长江之水缓缓流动,子瞻就拄着手杖,载着美酒,乘坐渔舟横渡到南岸。山林里有两三位先生,好客而喜欢游玩,他们听说子瞻来了,便头戴方巾笑靥相迎,然后手挽着手顺道漫步上山去了。他们寻幽探芳,累了就休息。扫去落叶,围坐在草地上,斟上酒相互慰劳,以至称心如意而忘记了回家,常常住在山上。子瞻像这样在齐安住了三年,竟没有感到时间的漫长。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少平①,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②,皆效于左右。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其旁古木数十,其大皆百围千尺,不可加以斤斧。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终日③。一旦大风雷雨,拔出其一,斥其所据,亭得以广。子瞻与客入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邪!”遂相与营之。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子瞻于是最乐。

    【注释】

    ①羊肠九曲:比喻道路曲折而狭窄。少平:小块平地。

    ②林麓(lù):树林和山脚。向背:有的面对它,有的背朝它。

    ③睥睨(pì nì):斜着眼睛看。此处是“观察”的意思。

    【译文】

    然而要准备去西山寺,就要穿过松柏相间的山林,经过一条九曲羊肠一样的山道,然后才能到一小块平地,游客们来到这里必定会停下歇息。靠着嶙峋的怪石,在茂盛的大树下纳凉,俯视着滚滚长江,仰望逶迤的高山,注视着旁边的溪流、河谷,氤氲缭绕,变化无穷,山林的阴阳向背,都呈现在人们的周围。这里有一座废弃的亭子,其遗址很是狭小,尚不能让大家围坐下来。旁边有几十棵古树,都粗有百围、高有千尺,用斧头是砍不倒的。子瞻每次来到树下,总要上下仔细观察。一天,风雨雷电交加,竟拔倒了一棵大树,清理出树根,就可以扩大亭子的地盘。子瞻和朋友们进山看到这种情景,笑着说:“这是老天想要成全我修建这个亭子吗?”于是他们一起出谋划策。亭子修成后,西山寺的胜景才完美无瑕,子瞻感到这是最快慰的事情。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①。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②。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③,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④。譬之饮食杂陈于前,要之一饱而同委于臭腐。夫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

    【注释】

    ①褰(qiān)裳:把衣裳提起来。裳,下衣。

    ②移日:日影移动,形容时间长久。

    ③撷(xié):摘取。

    ④洒然:吃惊的样子。

    【译文】

    从前我年轻时跟随子瞻游玩,看到有山可以攀登,有水可以游泳,子瞻未尝不是提着衣裳走在前面。假如有好的景点却不能到达,他就会为此烦恼很久。每当他轻快地独自游玩,在山石泉水中间自由自在,采摘些林中的花,捡一些掉落在山涧中的果子,掬一捧泉水喝下去,见到的人以为他是山中神仙。天底下的乐趣无穷无尽,可只有适合心意才是快乐。当他惬意时,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这种快乐,到他已经满足时,没有不为自己的行为哑然失笑的。就好比吃饭,各种食物混杂在面前,总不过是填饱肚子后又统统化为污秽的东西。谁又能说出从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只求无愧于心,外人又无从责备,就让这些得失暂且藏在心里吧。这才是子瞻能从中找到快乐的原因。

    归有光

    归有光简介参见卷二十一。

    项脊轩记

    【题解】

    项脊轩是归有光故宅中的书房名。因其远祖归道隆曾居住在江苏太仓的项脊泾,所以作者就用项脊名其书房。文章叙写与项脊轩有关的家事变迁,通过几件日常琐事,表达了对祖母、母亲及妻子等已故亲人的深切怀念。文笔纡徐平淡,感情深挚动人,充分体现了归有光散文自然质朴的风格。本文是其散文代表作之一。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①,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②,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③,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④,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⑤,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注释】

    ①渗漉(lù):渗漏。

    ②垣墙周庭:院子周围都砌上墙。

    ③栏楯(shǔn):栏杆。

    ④偃仰:俯仰。指从容自得。啸歌:长啸歌吟。

    ⑤三五之夜:阴历每月十五日的夜晚。

    【译文】

    项脊轩,就是原来的南阁子。阁子仅一丈见方,可容一个人居住。这是座百年老屋,每次下雨时,雨水就和着泥土从屋顶墙头向下渗漏,我常不得不移动书桌,但环顾小屋,却找不到适宜安置书桌的地方。此外,屋子又是朝北的,见不到太阳,正午一过,屋里就变得昏暗了。我对老屋作了一些修补,使得屋顶不再漏雨;在南面开了四扇窗户,院子周围都砌上墙,以挡住南面射来的日光,并把日光反射过来,屋里也就变得亮堂了。我还在庭院里种上了兰草、桂树、竹子等,旧时的栏杆也因此平添了几分光彩。老屋里,书籍满架,我俯仰从容,长啸歌吟。有时,我就坐在屋里,静听屋外的声响。庭院里静悄悄的,时而会有几只小鸟飞来觅食,当人走到它们面前时,它们也并不飞走。每逢十五的夜晚,月光照着桂树,在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轻风一吹,树影便随之摇曳,那景致美妙极了。然而我住在这里,欢乐多,忧伤也多。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①,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注释】

    ①异爨(cuàn):意即各起炉灶。爨,烧火做饭。

    【译文】

    先前,这院子是南北相通的。等到伯父叔父们分居以后,就在院墙上开了许多小门,到处都是。东边的狗跑到西边叫,客人吃饭得越过厨房,堂屋里还养着鸡。院子刚开始是扎的篱笆,后来才垒了墙,总共变动了两次。我家原来有一位老妇人,曾住在这里。她是我已故祖母的婢女,先后给两代人做过奶妈,我母亲在世时待她非常好。这屋子与西边内室相连,母亲来过一回。老妇人常常对我说:“某个地方,你母亲曾经站在这里。”她还说:“你姐姐在我怀里哇哇地哭,你母亲就用手指敲着门板,说:‘孩子是冷吗?想吃饭了吗?’我隔着门与你母亲互为应答。”老妇人话还没有讲完,我就哭了,她也禁不住哭起来。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①,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扉,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②,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③,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注释】

    ①束发:古人以十五岁为成童之年,要把头发束起来盘到头顶。

    ②象笏(hù):象牙制的手板,上朝时,可在上面记事以备遗忘。

    ③太常公:指夏昶,字仲昭,昆山人。永乐时中进士,官太常寺卿。宣德:明宣宗年号(1426——1435)。

    【译文】

    我从十五岁起,就在这轩中读书。一天,祖母过来看我,对我说:“孩子,好久没见到你的人影了,为什么整天都不出声地坐在这里,像个女孩子似的。”离开时,她双手轻轻地将门关上,还自言自语道:“咱们家好久都没有人因为读书而取得功名,这孩子该有指望了吧?”过了一会儿,就见她手里拿着一个上朝时用的玉制手板,对我说:“这是我的祖父太常公在宣德年间上朝时用的。以后,你会用上的。”每当我看到这些遗迹,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忍不住要放声痛哭。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①,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注释】

    ①扃牖(jiōnɡ yǒu):关窗。扃,关闭。牖,窗户。

    【译文】

    项脊轩的东边,原来曾是厨房,人们来去都要从轩前经过。我关着门窗住在这里,时间一长,都能从脚步声辨出每一个人来。此轩总共遭过四次火灾,但都没有被烧毁,我想可能是有神保佑吧。

    项脊生曰①: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②。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③。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④,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⑤,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陷井之蛙何异⑥!

    【注释】

    ①项脊生:归有光自称。

    ②“蜀清守丹穴”几句:《史记·货殖列传》:“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蜀清,四川一寡妇名清。丹穴,朱砂矿。秦皇帝,秦始皇。

    ③陇中:丘垄、田埂之中,指孔明隐居隆中。陇,通“垄”。

    ④昧昧:昏暗。意即不为人所知。

    ⑤扬眉瞬目:形容得意的样子。瞬目,眨眼。

    ⑥陷井:当为“埳(kǎn)井”,今作“坎井”,意即坏井、废井。《庄子·秋水》:“子独不闻乎坎井之蛙乎。”

    【译文】

    项脊生说,四川有一个名为清的寡妇,开了一座朱砂矿,由此获利,富甲天下,后来秦始皇为她筑了一个女怀清台。刘备与曹操争雄天下时,诸葛孔明起于垄亩之中。然而当初这两个人默默无闻偏居一隅时,世人哪里知道他们呢?我一个区区小人物,住在这破败简陋的屋子里,却得意洋洋,说以后会有奇景出现。别人如果知道了,岂不要说我与废井中蛙没什么两样!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余妻来归①。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②,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注释】

    ①归:出嫁。

    ②归宁:回家省亲。指已出嫁女子回娘家。

    【译文】

    我立下了志向后,又过了五年,妻子嫁到了我家里来。她经常来到轩中,向我问一些古代的事情,或者靠在书桌上学写字。妻子到娘家去,回来后就跟我复述她妹妹们的话:“听说姐姐家有个阁子,到底什么是阁子呢?”六年之后,妻子故去,屋子坏了,我也无心修补。又过了两年,我因久病卧床,无所事事,就找人对南阁子做了一些修补,建筑样式同以前略有不同。但之后,我多数时间都在外漂游,难得在阁里一住。院子里长着一棵枇杷树,是我妻子在死去那年亲手栽种的,如今它已挺拔玉立、枝繁叶茂,宛若一把伞似的。

    姚鼐

    姚鼐(1732——1815),字姬传,号惜抱,世称惜抱先生,安徽桐城人,清代著名散文家。乾隆进士,官至刑部郎中,任四库馆纂修官,主讲江宁、扬州等地书院凡四十年。治学以经为主,兼及子史、诗文,为桐城派领袖。其著作有《惜抱轩全集》《九经说》等,还编有《古文辞类纂》《五七言今体诗钞》。

    仪郑堂记

    【题解】

    这是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中最后一篇选文,亦是曾氏所选的唯一一篇清人文章。

    “仪郑堂”是姚鼐弟子孔约为表达自己对东汉郑康成的仰慕而为自己居室取的名字。姚鼐作这篇文章称颂孔约继承郑康成传儒家经典六艺之学的志向,并对如何作学问,如何继承我国丰富的文化遗产提出了精辟的见解。

    “六艺”自周时①,儒者有说:孔子作《易传》②,左丘明传《春秋》③,子夏传《礼·丧服》④。《礼》后有《记》⑤,儒者颇裒取其文⑥。其后,《礼》或亡而《记》存,又杂以诸子所著书,是为《礼记》⑦。《诗》《书》皆口说⑧,然《尔雅》亦其传之流也⑨。当孔子时,弟子善言德行者固无几,而明于文章制度者,其徒尤多。及遭秦焚书,汉始收辑,文章制度,举疑莫能明,然而儒者说之,不可以已也。汉儒家别派分,各为耑门。及其末造⑩,郑君康成总集其全(11),综贯绳合,负闳洽之才(12),通群经之滞义(13),虽时有拘牵附会,然大体精密,出汉经师之上;又多存旧说,不掩前长,不覆己短。观郑君之辞,以推其志,岂非君子之徒笃于慕圣,有孔氏之遗风者与?

    【注释】

    ①六艺:汉以后指儒家的六部经典,即《诗》《书》《礼》《乐》《易》《春秋》。

    ②《易传》:《易》即《周易》,又称《易经》,是古代卜筮之书。《易传》是《周易》的组成部分,是儒家学者对《周易》所作的各种解释,据传是孔子所作,不足信。

    ③左丘明:春秋时期鲁国人,曾任鲁国太史,与孔子同时或稍后,相传《左传》为其所编写。

    ④子夏:春秋时期卫国人,孔子弟子,长于文学,曾为《诗》作序,为《易》作传。

    ⑤《记》:解释经传的文字叫“记”,这里专指解释《礼经》的文字。

    ⑥裒(póu):聚集,引申为众多。

    ⑦《礼记》:西汉人戴圣编定,共49篇,采自先秦旧籍。有汉郑玄《注》及唐孔颖达《正义》。亦称《小戴记》,以别于戴德《记》85篇(称《大戴礼》)。

    ⑧《诗》:即《诗经》。《书》:即《尚书》,是现存最早的关于上古时典章文献的汇编,儒家经典之一,相传曾经孔子编选,其中也保存了商及西周初期的一些重要史料,有今、古文之别。

    ⑨《尔雅》:相传为周公所撰,或谓孔子门徒解释六艺之作,盖系秦汉间经师缀辑旧文,递相增益而成,不出于一时一人之手。《汉书·艺文志》著录20篇,今本3卷19篇。

    ⑩末造:末世,近于衰亡的时期。

    (11)郑君康成(127——200):即郑玄,字康成,东汉高密(今属山东)人。游学十余年,回乡后聚徒讲学。因党事禁锢,刻意研经,合今古文而集经学之大成。西汉儒生大都专治一经,郑玄主张博通,遍注五经,并著有《天文七政论》等书。

    (12)闳洽:渊博通达。闳,高,大。洽,广博。

    (13)滞义:晦涩难懂的含义。

    【译文】

    从东周时开始,儒家学者就对六艺进行研究、解释:孔子作《易传》,左丘明为《春秋》作解释,孔子的弟子子夏解释《礼·丧服》。《礼》以后也有解释它的文字《记》,许多儒家学者取《记》中的文章来学习。在以后,《礼》可能失传了,而《记》却保存了下来,又掺进了诸子所写的书,这就成为《礼记》。《诗》《书》都是口头讲解的,但《尔雅》也是解释六艺的一本书。在孔子传道授业的时代,他的弟子中虽然没有几个善于讲解德行的人,但熟悉文章制度的人却很多。秦始皇时,古籍遭到了被焚毁的厄运,汉朝时才开始重新收辑,但文章制度中有许多疑问已难以明了,即使如此,儒家学者仍然坚持不懈地研究。汉代的儒家学者,或自成一家,或自创一派,各自专门研究六艺中的一经。到汉末,郑康成集六艺研究之大成,将其综合贯通,依靠自己渊博通达的学问,遍释六经之中晦涩难懂的文字,虽然在一些方面有牵强附会之嫌,但大体上是精确缜密的,高出于汉代其他的经师;而且保存了许多前人成果,不埋没前人的长处,也不遮掩自己的短处。根据郑康成的著作以推断他的志向,难道不是君子之徒坚定虔诚地仰慕圣学,具有孔子的遗风吗?

    郑君起青州,弟子传其学既大著。迄魏王肃驳难郑义①,欲争其名,伪作古书,曲传私说,学者由是习为轻薄。流至南北朝,世乱而学益坏。自郑、王异术,而风俗人心之厚薄以分。嗟夫!世之说经者,不蕲明圣学诏天下②,而顾欲为己名,其必王肃之徒者与!曲阜孔君约③,博学,工为词章④,天下方诵以为善,约顾不自足,作堂于其居,名之曰“仪郑”,自庶几于康成⑤,遗书告余为之记。约之志,可谓善矣。

    【注释】

    ①王肃(195——256):三国时魏东海郡人,字子雍,官至中领军加散骑常侍。

    ②蕲(qí):通“祈”。求。诏:教导。

    ③孔(huī)约:孔广森,字众仲,一字约,清代曲阜人,孔子六十八代孙。乾隆三十六年(1771)进士。曾受业于戴震、姚鼐,专力经史小学,尤精《三礼》及《公羊春秋》,宗汉郑玄,著有《春秋公羊通义》《大戴礼记补注》等。

    ④工:擅长。

    ⑤庶几(jī):相近,差不多。

    【译文】

    郑康成起自青州,他的弟子们将他的学问传播开去,使之闻名于世。到三国时,魏国王肃驳斥非难郑康成的学问,欲与郑氏争胜,伪托孔安国造假书以佐证自己的学说,学者的习气自此轻薄起来。影响到南北朝,世道大乱而学风更加不堪。从郑、王二人各持不同的学说,可以清楚地看到风俗人心的厚薄。哎!世上解释、宣扬儒家经典的人,如不求阐明圣门之学,以教导天下百姓,而只顾宣扬自己的名声,那么他一定是王肃的门徒!曲阜孔约,学问渊博,擅长诗词文章,天下都在称颂已做到极致。而约并不自满,在自己的住所建造一堂,命名为“仪郑”,自己希望能向郑康成看齐,写信给我,请我为“仪郑堂”作记。约的志向,可说是太好了!

    昔者圣门颜、闵无书①,有书传者或无名,盖古学者为己而已。以约之才,志学不怠,又知足知古人之善,不将去其华而取其实,扩其道而涵其艺②,究其业而遗其名,岂特词章无足矜哉③!虽说经精善,犹末也。以孔子之裔,传孔子之学,世之望于约者益远矣。虽古有贤如康成者,吾谓其犹未足以限吾约也。

    【注释】

    ①颜、闵:指颜回、闵子骞,春秋鲁人,孔子弟子。

    ②涵:包容。艺:技艺。

    ③特:只是。

    【译文】

    昔日孔门弟子颜回、闵损没有留下著作,有的著作虽然流传下来都无署名,或许就是因为古时的学者只是为一己之修养罢了。以约的才学,立志学而不倦,又明了要充分认识古人留下的文化遗产的精华,如不去掉其中浮华部分而汲取其真正的成果,发扬其中的真理又吸纳其治学方法,探究其学业又舍弃其虚名,那么,只是学了他们的诗词文章这些皮毛是不值得夸傲的!这样,即使阐释经书再怎么精确完善,仍是末流。作为孔子后裔,来传承孔子的学说,世人都寄望约能走得更远。虽然前有郑康成这样的贤明之士,在我看来,他也不足以阻止约取得更大的成就!

    乾隆四十五年春二月,桐城姚鼐记。

    【译文】

    乾隆四十五年春二月,桐城姚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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