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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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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惭。

    老王又曰:“全案尽在此森林中,汝可循淡娥之足迹以求之,余不复为尔言矣。”

    余曰:“然!然仍须与君偕行,盖恐所见或有不周,需君指示也。”

    老王曰:“余阅西洋小说,有所谓‘傀儡侦探’者,若汝则直为‘孩提侦探’矣,岂竟一步不可离我耶?”

    余颁之,即携手循足迹之方向,在林中东行十余步,至一老树下,见有足迹一行,自东南来。

    余曰:“此即凶犯之来路也。其迹阔,必系男子,足底弯曲而不正,必系西履。且足尖入雪较深,则此男子必先抵林中,见淡娥来,遂疾趋而欢迎之。然乎?”

    老王曰:“然。”

    复循此男子之足迹,东南行三十余步,见一石,石旁十数步间,足迹混杂,特均轻清而不重。石高可尺许,其上亦有足迹一,且有焦头之火柴心五六枝。

    余曰:“凶徒必先抵此处,静候多时,徘徊以自遣。又复燃火吸烟,因风势太利,火柴易灭,乃架一足于石上,低首擦火柴,借以避风。特风力殊猛,历擦火柴五六枝,终不能成燃,即纳烟于囊,不复再吸,故石际无烟灰。老王乎,尔意云何?”

    曰:“然哉!汝诚可谓明察矣。”

    余等复依足迹之方向,向东南行,则见足迹虽同出一辙,而状态已殊,无前后深浅之可分。特左足略重于右足,且两足所开之角,约可一百二十余度,较通人所行之八字式略宽。

    余曰:“老王乎,余意凶徒来时,未必蓄意杀人。”

    老王曰:“何以知之?”

    余曰:“凡蓄意杀人者,心中惶急,除疾行外,步武必甚杂乱,时轻时重,不可捉摸。今足迹之距离轻重,均整齐不逾常轨,可见彼中心平稳,徐徐以行也。”

    老王曰:“然,更有他异否?”

    余曰:“有之。彼股际必生一小疮,故足迹成钝角形,且必生于右足,故右足之足迹较轻。”

    老王曰:“然。”由是复相偕,东南行五十余步,遂出森林。

    此一带足迹,乃隐隐由一小路而通于高等小学校,与余入森林时所经之路,略成平行线。噫!余之所探,果不诬矣。特淡娥何以致死,尚不了了,乃复偕老王至老树下。此二老者,案中之大老也。

    既至,见有平行状之男女足迹两行,曲屈向东北行,相接甚近,步武之距离亦甚短,平均不满一尺。

    余曰:“信矣!杀淡娥者,必其所欢也。此非二人携手偕行之明证乎?”

    行数武,见地上足迹成◇形,余曰:“噫!异已。此非用爱情之所,接吻又胡为者,岂淡娥亦浪妇之流亚耶?”

    老王曰:“子误矣!接吻诚有之,谓淡娥为浪妇则未必。试观彼足跟入雪极深,非向后仰拒之证耶?”

    由此复转向正北,见两行足迹,虽仍为平行线,而其距离已远在三尺外,且步武极乱,轻重长短,均绝无次序。

    余谓老王曰:“果不出君所料,此一接吻者,实为二人争执之由。今试证以余之所探,则淡娥既为凶徒所迫,自有不得不来之故。特二人情愫素殷,晤面后,虽各有不满意处,犹不遽以白眼相向。且凶徒之所以屡次作书要挟者,非果欲其决裂,特至无可如何之际,乃以‘决裂’二字,为最后之解决。至淡娥之心理,虽深恨凶徒,然苟有可以转圜之余地,犹无不乐从。盖淡娥之所以要挟于暴徒者,利害必至戚,故始则置之不复,终乃冒雪来此,不敢爽约。脱此事为平淡无足奇者,淡娥亦未必肯轻其千金之体,而入此林中也。故余料淡娥见凶徒后,初则携手偕行,各道契阔,继则互相讨论其所要挟之事。淡娥少不更事,被其甘言所惑,遂允之,曩(以前)之所不满意于凶徒者,兹已消灭。特凶徒轻薄殊甚,以为淡娥虽允其所请,则此一块肉者,固已为其盘中馔,胡不一试香腮以定情?而淡娥性高洁,殊不肩为此暖昧事,力拒之,而二人之衅端开矣。故淡娥实一可怜之好女子也。开衅后,二人遂以恶言相向,淡娥以其轻薄故,食言悔约,特以其有所要挟,又不敢遽尔逃回,仍随之前行。第初来时携手,今则避去三尺耳。且此时凶徒必已怒甚,试观此一行足迹中,每越六七步,即有一极深极重之右足纹,是乃怒极跳足,而通人习惯,跳足必以右也。”

    老王曰:“然哉,汝已尽得吾术矣,诚吾入室弟子也。盍再前行?”越二十余武,已抵河滨,盖森林北临大河,河东西流,东通城厢,即老王之来路。余察阅河滨情形,不禁大骇,盖即淡娥之临命处也!河岸极高,去水可二丈许,且水面与岸坎,几成直角形,设一失足,鲜有不葬身鱼腹者。

    余谓老王曰:“汝试观之,各处岸坎之边缘,均有积雪遮护,形如榻边所覆之白绒毯。此处独有缺陷,阔可三尺许,由岸顶以及水面为止,此非淡娥落水处耶?又距水面二尺许,有一树根,其上血迹犹殷,试思此人迹不到之地,苟非淡娥遇害,焉有血迹?更证之岸上,自距缺陷八九尺起,男女两行足迹,遂渐渐接近,继乃混杂模糊,不可复认。特细察之,男迹恒向外(即向河滨),而足尖入雪深;女迹恒向内(即背河滨),而足跟入雪深。可知彼等自接吻地点以来,一路互相诟骂,至是,乃均不可复耐,遂起而用武。淡娥力不敌,屡屡向北退却,不意退至河边,失足倒坠水中而死。”

    老王曰:“何以知其为倒坠?”

    余曰:“是有二理:人体上部重而下部轻,岸又甚高,淡娥坠水时,出于不意,无把持之力,故坠至半途,必受地心吸力之感应而倒转,此其一;彼石上之血乃倒坠时碎首之证,盖时方隆冬,衣服极厚,而淡娥下坠时,与此石接触之时间又至短,使他部受伤,则一刹那间,虽有无量血,亦不易湿透重衣而染于石上,必也头部与石相撞,脑碎血流,此斑斑者,乃得留为永远之表记,以供吾侪侦探之资料,而欲头部与石撞,尤非倒坠不能,此其二也。”

    老王曰:“然!然则淡娥坠水后又复如何?”

    余曰:“昨日为十二月初,按之潮汐之理,属于小汛期中。据沈媪言淡娥以四时许出门,由家门以至森林,约计需一句钟。入森林后,辩论与争斗之时间,虽不能妄断,然至少亦需一句钟,则坠水之时间,当在六点以后。此时潮水退落,可怜之淡娥,本一纤纤弱质,又遭破脑之奇祸,岂复能抗此东去之潮流?想必已由河而江(此河本通江),由江而海矣。且尔时天已昏黑,自其坠水处以达城厢,三十里间,人烟寥落,纵竭声呼救,亦无有应之者。然使易落潮为涨潮,则漂流至大桥两旁,犹有一线生路。无如天欲妒杀淡娥,非人力所能挽也。”

    老王曰:“彼凶犯杀淡娥后又复如何?”

    余曰:“此殊难说,容再探之。”即自缺陷处起,探寻踪迹。

    见有足迹二行,由缺陷处起,分道沿岸东西行:其向东之一行,为往返之复叠式;向西之一行,则为往而不返之单行式。

    余曰:“此往而不返之单行足迹,即系凶犯之归途;而此往返之复叠足迹,实有研究之价值。”乃复相偕以探其迹之所极。

    东行二十余步,其迹顿止,即在所止之处,向东北方之八字式足迹一对,足尖入雪极深,且迹边不整齐,作叠瓦式。

    余曰:“淡娥入水,本非凶徒意想所及。入水后,凶徒惶急无所措,而水流极速,倏忽已将淡娥东去。凶徒至此,既无法可以救淡娥,又深恐为他人救去,而已身乃陷于谋杀之罪,故即沿岸追随至此,企足引领而望之。脱见有人援手,即可高呼‘速救’,以冀自免于咎;若无人援救,或既救而淡娥已死,其罪亦可消灭于无形。故此时凶犯脑中踌躇之态,殆非言语可以形容。其足迹之所以成叠瓦式者,盖淡娥渐漂渐远,凶犯之足迹,亦不觉渐渐向前移动,殆至人影已杳,乃废然而返。此叠瓦式足迹之旁,所以又有一极深之右足印也,且人当杀人以后,脑筋必瞀乱,试观彼归途之足迹,颠蹶跛欹,有类疯者,可见心头小鹿儿,正撞个不休也。今者,森林中之探务已毕,吾侪仅须循其归途足迹之方向,不难得其匿迹之所。即彼以后之种种态度、种种计划,如何掩饰其奸计,如何寄恐吓之信于君,按图索骥,亦不难一一了如指掌。综之,三数小时间,吾侪必能得凶犯也。”

    老王曰:“诚如所言,特余知之已久,不容再探,探则转或误事。”言时,即从破饭篓中取出一纸,盖即凶犯致彼之恐吓信,且曰:“试与若所携之考卷两验之,以证其字迹之果相似与否?”

    余验讫曰:“虽正草不同,而笔致则丝毫无异。”

    老王曰:“然则彼名许子美否?”

    余曰:“然。”

    老王曰:“是矣。彼居于河北,离此可二里许。其父名成仁,为一药商,有长者名,往岁曾行贾皖赣间,得资颇厚。兹已辍业,自营田产,将课儿以终老。孰知豚儿竟不肖如是耶!且彼仅此一子,一月前,又抱悼亡之痛,使吾辈以官厅之名义,往拘其子,固未尝不可,特恐此老难堪。且沈媪殷殷以谨守秘密相嘱,脱吾侪张扬之,恐非沈媪信仰吾辈之本意。”

    “且业侦探者,当诈德并用:在探案时,固无往而不利用其诈;然在平时,又无时不当以德存心。我老王之所以得享大名者,虽半由于术,而德实有以玉成之,否则术虽工,亦一下流之捕快耳!今使自食其谨守秘密之言,我老王诚一钱不值矣。故对于此案之办法,于沈媪则当谨守秘密,于许生亦当向转圜处做去。虽曰‘国法难逃,杀人者死’,特我国法界,黑幕千重,彼如虎如狼之官吏,强食弱肉,其敲诈之手段,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使此案而经官,则许翁非至破产不已。沈媪丧女之痛,亦无所取偿,而许生亦仍不免于死,此岂我辈之本意耶?”

    “且据日记中言,□□□□必系另一疑案,且必与此案同时并发,若经官办理,则辗转牵连,必成大狱。彼狗官之欲壑,终古难填,又何苦竭吾民之膏血,以供其大嚼也?当知吾辈执业,乃保护良民,非为虎作伥,我自少而壮而老,未尝须臾离此旨。特狗官爱钱,我亦爱钱;狗官之钱取诸民,我老王之钱乃取诸官。凡有重要之案,于狗官之顶子有关者,我辄需索不已,狗官心虽恶之,而以我之术工,亦不敢不奉命惟谨。我诚可谓取精用宏者矣。然使遇有民委之案,则未尝妄取一钱。其有案之可以自了者,余必竭力斡旋,以‘不讼’二字,为无上法门。盖余之主张不讼,非弁髦法律也,实不愿以老百姓之血汗钱,膏虎而冠者之馋吻。故余虽执役于官,实为官之大敌,此余之所以由探业起家,而乡党中未尝有一不直语。今沈、许两家之案,既秘密于前,亦不宜声张于后。吾侪禀诸天良,自当尔尔,尔意云何?”

    余曰:“然!聆君一席话,不啻听牧师之宣道也,特许生之家世及住址,君何以知之?”

    老王曰:“余自有术以知之,尔今姑不问。今之急待磋商者,将用何术以破案耳。”

    余曰:“然。”

    曰:“今何时矣?”

    余出怀间时计观之,曰:“二点三十五分。”

    老王曰:“逆料此时许生必已就学,散学约在五时后。余自日出至此,奔走于风雪中者已九小时,未尝就食,饥火中烧,将归船谋一饱,汝可仍诣若友人家。若友为一乡望族,成仁亦乡中长者,二人必相识。汝可恳汝友折简招其子,云系有要事相商,余料许生散课后,得其父执之柬,必欣然来。然后汝可以相宜之法,使之自承。至必需我之处,我当自来,特此事慎勿任若友知之。”

    余曰:“唯命!”遂各西东。

    余友睹余至,笑拍吾肩曰:“君诚恶作剧哉!”

    余愕然,阴念得非吾辈之事,已为彼所知耶?果尔,其将何以对老王?因佯笑曰:“是何说?”

    友笑曰:“试猜之。”

    余惑弥甚,不敢置答。

    友曰:“然则余恶作剧矣。今告君,请勿疑。今晨见君来,余命稚子杀鸡享客,鸡熟矣,而君犹不来。余不敢先食,忍饥以待,彼馋口之稚子,冀欲食其余者,亦且垂涎满地矣。是非君恶作剧耶?”言已,又复大笑。

    盖余友为纯粹的乐天派人物,以“谈笑滑稽”四字为养生之资,曾言二十年来,未尝一病,其功效即在一“笑”字。故余闻其说,即不复疑,因自谢无状,欢然入食室。

    食讫,余从容问曰:“君亦识许成仁其人乎?”

    曰:“识之。余日日上街吃茶,彼亦一茶客也。”

    余曰:“亦识其少君,名子美者乎?”

    曰:“亦识之,乃后起之秀也。”

    余曰:“然。余耳其名已久,今欲一面,烦君为介绍可乎?”

    曰:“胡不可?”

    曰:“既承允可,请即折简招之,约于散学后移玉至此一谈。”

    曰:“可。”即由稚子持函而去。

    钟五下,许生果来,年可十七八,美风姿,谈吐亦颇不俗。

    余念如此美少年,无怪淡娥为之倾倒,使予而为女,亦不禁枰然心动。特观其玉立亭亭,有弱不胜衣之态,谓为杀人之凶犯,非特通人之所不信,即余躬自侦探者,亦几疑所侦之误矣。

    时彼以余友介绍故,称余以父执,余自谢不敢,且曰:“余长君不五稔(年),使以余父执自居,折福多矣。”

    逮互道仰慕毕,余谓余友曰:“敢有所请,君其允我乎?”

    友曰:“第言之。”

    余曰:“余与许君有密事互商,请君离此室耳。”

    友笑曰:“怪哉!尝闻一见如旧者矣,未闻一见即有秘密者也。虽然,君既有所请,敢不如命?”即离室而去。

    时天已渐暝,余擦火柴燃桌上之石油灯,更将室门紧闭,加闩焉。许生睹此状,不解所以,问余曰:“先生果何为者?”

    余曰:“无他,与君密语耳,请就桌旁坐,当徐语汝。”

    既坐,余曰:“有老王其人者,君识之乎?”

    许神色骤变,徐徐言曰:“亦尝闻之,知为有名之缉捕,特未觌面耳!”

    余曰:“此或未必,君虽不识彼,而彼乃于昨日得君一信,宁非怪事?”

    许曰:“是是是……何说?余固未尝以只字贻彼,且天下岂有不相识之人,而贸然通信者?余非病狂,讵能有此?”

    余曰:“此即余之所以引为怪事也。足下纵不狂,亦或时而为不狂之狂,其将何以解之?”

    许不语,目眈眈视余,良久曰:“先生岂即老王耶?殊不类!”

    余曰:“君诚可谓不狂而狂者矣。余虽非老王,特君既自言不识老王,又何以知余之不类?自相矛盾,君其有心病乎?”

    许曰:“连日为校中课试忙迫,脑筋瞀乱,语无伦次,幸先生见恕!”

    余曰:“尊作已于贵校中拜读,洵不可多得,窃恐于课事之外,君另有心病耳。抑尤有奉询者彼沈氏之女郎名淡娥者,于君有关系不?”

    许大骇,放声言曰:“君岂侦探耶?余……”

    余急以手掩其口曰:“君毋自误!脱一声张,君命休矣!余虽为侦探,特此来非欲损君,实欲全君,设君误会其意,是君之自杀也。当知我国缉捕,拘捕犯人,恒以黑索从事,以我之力,非不足以致此,特爱君之才,怜君之幼,不欲陷君于大辟,故特招君于密室,会商善后之法。君解事人,谅不自误也。”

    许垂首不语,泪泫然下,久之,忽自叹曰:“冤哉,冤哉!”

    余大异,曰:“君一举一动,已无不为余侦悉,谅无冤屈事,而君犹呼冤何也?岂君堂堂男子,亦欲效彼穿窬小窃之抵赖耶?抑余侦探之力,尚有所未尽耶?”

    许曰:“感君高义,允为援手,余纵极冥顽,亦当没齿不忘,然余非敢抵赖,亦不敢怪君侦探之不尽力。君等既转辗探寻而及于我,手腕之灵敏,诚可谓不可思议。淡娥见杀,事诚有之,且我虽不杀淡娥,淡娥实由我而死。然使竟谓余为手刃淡娥之凶犯,余虽处于不得不承认之地,亦不得不暗暗呼冤。虽然,事已至止,夫复何言?入狱杀头,听诸天命而已!”言已,伏案痛泣。

    余乃大疑,因慰之曰:“余非敢妄以凶犯之名加诸君,特就侦探所及,君适处于嫌疑之地。今君既言杀人者非君,则凶犯为谁,君必知之,若能尽举以告我,君固无罪也。”

    许曰:“告君以凶犯之姓名乎?此殊非余所愿,盖此中有不可说者在,然为君手续上之简便计,即以我为凶犯可也。况杀人者抵,以我抵淡娥,似亦可以偿矣,君又何必过事苛求耶?矧余曾言淡娥由我而死,则我虽非真犯,实亦真犯也。余乐于死,请不复根究!”

    余曰:“请勿复言死!当知余本学界中人,非官厅之缉捕,兹以好奇心切,受沈媪之委任而探此,初非有捕人、死人之权,抑且无捕人、死人之必要。”

    许生曰:“得勿虑沈媪讼之官乎?”

    余曰:“此殊不足虑。沈媪虽欲诉诸官,我辈独无法以钳制之乎?”

    许曰:“是何说?”

    余曰:“无他,发其覆耳。”

    许讶曰:“岂君已窥沈氏之隐耶?”

    曰:“知其涯略耳。”

    许曰:“沈媪告汝耶?”

    余曰:“君诚愚矣,沈媪岂肯以兹事告我?”

    曰:“然则何由知之?”

    余曰:“余自有术,特不甚详耳。余谅君必知其底蕴,若能告我,感且不圬。”

    许摇首曰:“此大难,此大难!许氏之隐,除淡娥母女外,知之者仅三人:一先母,今已物化(死亡);一家君,纵地老天荒,亦不肯告人;一即余也。余素慎言,亦以谨守秘密为誓,盖事隔经年,彼躬行而实践者,已长眠地下。使我辈骤发其覆,作弄孤儿寡妇,以取快一时,此岂仁者之所为?故余秉父母之教,绝口不说,生死以之。今春,余醉后无状,略泄其事于……”

    “噫!此人余不能告君,盖即所为真凶犯也。逮酒力既醒,乃大悔,然已无可挽回,自是刻刻不忘,深惧肇祸,孰知淡娥竟因此致命。夫淡娥何仇于我,我独何心,而肯使之死于非命耶?且我不独不能对淡娥,彼高堂之老父,泉下之老母,屡屡叮咛,言犹在耳,我虽幼稚无知,然以父母十余年来所守之秘密而宣于人,罪不在赦。即所谓凶犯也者,其贪财恋色、作奸犯科,虽非余所指使,然推究原因,祸根实自我所肇,故谓余为主谋犯,亦未尝不可。且余与凶犯善,情好如兄弟,雅不欲以嫁彼之祸,而置之于死地,故愿以身代之。必如是,余方可以对淡娥,而对于父若母,亦可告无罪矣。”言已,复大哭不止。

    余为之凄然,二人默对者久之。

    余曰:“以无罪而陷君于罪,吾侪为侦探者,反之天良,实所不忍。且君纵乐死,独不虑令尊大人之伤心耶?脱君愿以个中详情见告,余当谨守秘密,且决不令凶犯入狱,或且有一完美之解决。君如不信,可誓之于上帝。”盖余固耶稣教徒,觉无时不有上帝照临者也。

    许闻是言,色略霁,目注视余,有间,曰:“余非不信君,特与君初觌面,于理不能遽信,使有老王在,余当信之。盖余虽不与老王谂,亦尝于城中见其人,老成持重,谅不余欺。且其侦探之名望,更足以增长其信用也。”

    余曰:“君言诚当,欲致老王,亦非难事,盖彼固在此村中也。”

    许曰:“然则君辈偕来耶?”

    余曰:“然。”

    曰:“无怪侦探之易于收效矣。”

    语未竟,突有人自后拍余之肩,视之老王也。余骇异不置,许更愕然,反视室门,闩闭依旧,诚所谓飞将军从天而降。

    特时有许生在座,余不便细诘其术,姑延之坐,且曰:“君既来,可以使许君信任矣。”

    老王曰:“此即所谓‘必需我之处,我当自来’也。顾子粗忽殊甚,许君之非为凶犯,至可辨认,乃必转辗诘问,且必许君自言后,方始知之,其罪余不尔恕。”

    余曰:“何谓耶?”

    老王曰:“何谓耶?岂汝健忘耶?汝不尝言凶犯罹足疾耶?许君步履,固依然完好也。”

    余大悟而惭,许不俟余置答,即欣然曰:“果不误!彼近日股际固患一疮也。岂老王君已见之耶?抑何神耶?”

    老王曰:“非神也,据所探耳。老夫无状,几累君于危,今虽将昭雪,已饱受虚惊。君诚不幸,抑亦诚幸耶?”

    许曰:“幸赖君辈耳,否则祸且不测。然君长者也,谅不食言背约!”

    老王曰:“何约?”

    许曰:“即不罪凶犯,不宣布沈氏之秘密耳。”

    老王曰:“幸官人勿过虑,君既信余,余岂肯自失其信?且老夫耄矣,生平未有失德事,今岂愿诱骗官人,留一污点于世界,使后人吐骂骸骨耶?纵不以物议为怀,诉之天君,其能自已耶?故关于凶犯之生命问题,于沈媪一面,余可独力担承,勿任兴讼。而沈氏之秘密,则出诸君口,入乎吾二人之耳,使更有第四人知之者,亦唯吾老王是问!”

    许曰:“既如是,余亦何吝于言。然君等侦事之程序,可得而先闻之乎?”

    老王曰:“是何难?”即顾谓余曰:“若为彼言之。”

    余乃举所探者,一一详告弗隐,至凶犯出森林而止。

    许曰:“出森林后又何如?”

    老王曰:“是非彼所知矣,吾为君续言之。凶犯既出森林,遂西趋大桥,过桥,折而东北行,循小路以抵君家。时天已昏黑,虽有新月而光线殊弱,不足以照行人,且雪地泥泞,步履至困,故足迹欹斜不可名状。今晨,余循迹抵君家门首,见哀状(又名门状,俗名丧牌)高悬,知太夫人于月前仙逝,而状中下文列名者仅二人:一为杖期夫成仁,即令尊大人;一为哀子子美,即君也。余念犯此案者,必非仆役,而凶犯又入于君家,则非君即君父耳。然君父不惑矣,且有长者名,在理不至为此。君春秋正富,且为新学界中之新人物,万一羡欧美之自由而与淡娥恋,则杀淡娥者非君莫属。后又于学校中得君课卷,字迹与余所得之恐吓信,似出一手,故余遂妄断君为凶犯也。”

    许曰:“君虽误断,然技亦神矣,使为他人者,恐尚不能疑及我,抑且转害无关系之良民也。君知凶犯入余家后,又复如何?”

    老王曰:“既入君家,室内之举动,余无从着手侦探,唯知其深夜又出耳。”

    许曰:“何以知之?”

    老王曰:“余见有同样之足迹,由君家东侧门而出,曲折东南行,至一烧饼店而止。店距板桥可二十余武,桥与大桥相距里许而平行,为君每日入学校之所必经。然余察阅地势,知君等入校,以由大门直南而至河滨,再东折以达板桥为便,使非别有事故,不必由侧门出入。且此行足迹,仅至烧饼店而止,宁非可异?而足迹之中途,复有一人体颠蹶形,距此五步之外,有一已熄灭之鸭蛋灯(纸糊小灯笼)。故余料此时必为深夜,凶犯秉烛而出,半夜,失足仆地,烛灭,遂并灯而弃掷之。”

    许生曰:“善哉!以君所探,证吾所知,诚不爽毫厘矣。不知彼烧饼店尚有异闻否?”

    老王曰:“有之。当余探此时,余作丐装,不能向店主细询,询恐见斥,转乃败事。然使易常人妆,则店主亦必起疑,且又安知店主与凶犯非同谋者耶?果尔,则直警告凶犯而使之逸耳。故余计不出此,徐徐徊徘店之四周,伪为瞽(瞎)丐,随行随号,人莫之疑。店故冷寞,邻居亦仅四五家,类多窭人子。会有一童子自店中跳跃出,蓬首垢面,鞋而不袜,年约十五余,想系店主之馨儿。余四顾无人,以手招之,不来,乃自怀中出银币一,示以予意,果来矣。”

    “余乃挽之至静僻处,谓之曰:‘汝欲得此一元乎?’曰:‘焉得不欲?特子行乞不易,未必肯予我耳。’余曰:‘余极愿予汝,余固非丐者也。’曰:‘然则汝为怪物耶?岂有既有一只羊,而犹穿此破衣服耶?’余曰:‘请弗问我为何人,即呼余为怪物可也。然使汝欲得此一元,当答我一问。’曰:‘何问耶?问道耶?请说来!’余曰:‘昨夜汝家有客至乎?’曰:‘有之。前村王妈妈,曾来余家为阿姊说亲事,将以阿姊配诸前村之李皮匠。余滋勿愿,阿姊亦勿愿,而我母乃力主之。今日尚须请算命先生占八字也。’余曰:‘有他客乎?’曰:‘无之。’余曰:‘有生客乎?有男客乎?试细思之。’童熟思良久,突然笑跃曰:‘得之矣。’余急止之曰:‘勿跃!勿哗!静言之!’童曰:‘昨日夜深矣,我已就寝,突有一体面男客来,叩门借笔墨。时余父甫脱衣,尚未……噫!余不言矣。’言次,目炯炯注视余手中之墨西哥,双瞳弗稍瞬。”

    “余会其意,即举而畀之,且曰:‘使言而善,虽更畀汝一元,余吝不也。’童曰:‘信乎?’余曰:‘余岂谎汝者?可辄言之!’曰:‘时吾父犹未睡,即启纳之,盖一少爷也。’余曰:‘汝识之乎?’童曰:‘虽不识之,而容貌殊熟。余恒见其出入许氏之门,想或为许家少爷,亦未可知。特不可必耳,意吾父必知之也。’余曰:‘彼来为何?’童曰:‘彼随身出信纸、信封各一,向吾父借笔墨作书,吾父即出记账用之旧笔、破砚与之,且曰:“公子家有精美之文房四宝,何必借此?”客曰:“余有急事,不及回家也。”吾父颔之,顾吾家仅有一长方木桌,日间,工作在于是,饮食在于是,夜则加破絮一张,即为我之卧榻。而我家小阿二,亦辄附我骥尾,以共分此一条破絮之余荫。时小阿二已鼾声呼呼,余虽卧,犹未入梦,故听之殊了了。特以余兄弟二人已卧,室中遂无写字桌,余父乃移烛于桶炉(烧饼店用以焙饼者)之上,去其余物,一任客书之。客据炉立书,手腕运动至速,其挥笔乃有如戏台上张飞之舞矛,彼教我写上古大人之瘌痢李先生,必自叹勿如也。特天公不作美。往者,吾家例以夜膳后即熄炉,不复卖饼。昨日大雪,冷甚,而余二岁之小阿妹,又复屡屡便溺,衣裤濡湿,妈妈乃添炭于炉,借烘此肮脏物。客作书时,乃彻去之,时炉火尚炽,客作书毕,易书信封,不意书堕炉中,竟兆焚如。客大窘,索纸于余父,允以重酬,吾父无以应,继乃觅得一裱心纸与之,客又据炉立书。特此时炉火甚炽,纸幅又大,而炉面殊小,纸之上幅,遂半覆于炉口,炭火熏之,遂作黄色……’”

    老王言至此,即顾谓余曰:“记取,所谓‘凹凸不平之桌面’,盖即炉面也;所谓‘尺径之圆’,即炉口也……”又曰:“童子曰:‘客书毕,即褶叠而纳诸怀,出银币一,畀吾父曰:“偿君纸资,且请勿以此事泄诸人。”余父不敢受,强而后可。客既去,余乃跃起,捉吾父之须,且曰:“阿父得此傥来物(意外得来之物),可为余置新衣,弗则明日买猪蹄一斤,烹享全家,亦策之上者。”阿父勿许,谓将返诸客,余固求之,则大怒,操杖挞余之股。噫!此岂即余所望之猪蹄耶?今既得君一元,可以偿矣。’余曰:‘今更畀汝一元,汝可将此事忘之。’童曰:‘君岂疯者耶?既有其事,焉能遽忘?且忘与不忘,岂人能自主?’余曰:‘所谓忘者,非欲汝自忘也,乃不告人之谓耳!’童曰:‘不以客来事告人耶?余业已告汝矣。君岂疯耶?不则何反复若是耶?’余曰:‘非也!不告人以我曾问汝耳!’童曰:‘然!然则并父母而亦不告耶?’余曰:‘然!’曰:‘脱父母诘以此钱来处,将何以置答?’余曰:‘谓拾诸途中可耳!’童曰:‘如约。’余曰:‘虽然,余怪物也,脱汝告人,余将于夜间摸汝之头,汝惧乎?’童曰:‘惧甚!特不告人,君固不来。我不告人者也,又何惧?’遂又取一元,欣然而去。”

    老王谓许生曰:“余侦探之所得,已尽于此矣,请罄君之说,如何?”

    许曰:“善哉!君等诚可谓神乎其技矣!此案头绪纷繁,不可宂诘,而我又适当疑窦之冲,君等纵疑及我,我实弗讟(怨恨),盖使我而探此案,固亦必疑及我也。然君等以凶犯目我,而我实亦一伺察凶犯之侦探。君等探于外,我乃探于内,不谋而合,自是异事。然必我所探者与君等所探者合,而后君等之探务,乃可完全无缺。今请言之。”

    “沈父静愈,初以孝廉游幕于鄂,颇有所蓄。越数载,陡发异想,纠资为县令,倾其蓄之大半,始得签发江西。听鼓十年,上峰恶其陋,都不之用,乃大窘,黑貂之裘敝,动产尽入长生库中,而其官运乃愈不显,几至不坎。时余父亦设肆于赣,以同里故,时或周济之。”

    “一夕,沈媪忽来肆购信石,余父大骇,疑其自尽也,辞弗有。媪固固哀求,谓生而日坐愁城,不如速死。余父得其情,即以麻醉药予之,冀其死而复生,则静盒乃有所防范,否则纵不与之,彼磷寸(火柴)、阿片(鸦片),亦何尝不可致死?此吾父之仁术也。”

    “翌晨,乃突发现一异案。初有鄂商某,饶于赀,静盦客鄂时,与商往还颇驾。一月前,商以事去沪,道出江西,走访旧雨。时静盦状至不堪,且必日吸鸦片若干,商怜之,慨解青囊,赠以二百金,俾了宿负,且曰:‘宦海沉沉,胡效老马之恋栈?且鸦片丧财、伤身,尤宜力戒。今以一月为期,吾去沪而归,使君烟癖已除,当偕往鄂地,为君于商界中谋一席地,月亦可得数十金,将来脱有机缘,仍可干禄。’静盦允之。”

    “至是,商自沪归,腰缠绝巨,见静盦烟癖未除,而瘾乃益大,则大愠,欲绝裾去。静盦强留之,且设肴洗尘,自谢无状,实则与乃妇谋,鸩以信石,弃其尸于野,而已则乘夜尽卷其资以逃。幸所用信石,即吾父售出之麻醉药,故客越数小时,即复清醒。鸣诸官,捕不得,商遂索然返。此十年前事,时余年仅七龄,淡娥亦相若,故虽有所闻,亦恍惚如在梦中。”

    “越五年,余父挈眷属返里,则静盦已自营田产,面团团作富家翁矣,特恒深居简出,不闻世事,故乡中均以名孝廉目之,然使遇吾父,则又戚戚不自安。吾父固长者,置不复问,彼遂得保其首领以没。今虽事隔经年,而案卷尚在,脱一发表,则冤有头,债有主,沈氏一家,岂复能享此清福耶?此即淡娥家之秘密也。”

    余及老王均鼓掌曰:“如此异案,诚可谓不可思议矣!”

    许生曰:“至若淡娥,则实一聪慧娇小之可怜女子,非其父若母所可比拟。以余醉后失言,竟陷彼于杀身之祸,余罪诚不可赎。至彼凶犯果何人,实余之中表杨漱石也。杨长余一岁,少孤,吾父抚之如已出,幼即与余共笔砚,及长,复同校、同班。余以无昆季故,处之有过于骨肉,而杨亦爱余甚笃,且行检、学问,均胜余一着,故余弥敬之。今春,余醉后妄言,渐泄淡娥之秘密于彼,初不料其起而与淡娥恋,故其举动,均未着意。”

    “近数日,行动乃大异,心神恍惚,辗转若有所思,虑其有病,诘之,则曰‘否’,且曰后当使我知之,余遂不复问。前日为星期,下午,雪尚未已,彼即拂衣径出。余曰:‘将何之?’曰:‘有要图。’时余方温课,心虽异之,亦未究诘。既夜,彼自外归,神色沮丧,步武颠跛类癫者。晚餐时,手执箸,抖动不已,额际汗涔涔下,食未半簋,即起坐去,兀坐室中,默不一语。”

    “余食讫,就询之曰:‘若果病耶?抑患热病耶?今日寒甚,我辈围炉而不觉暖,独兄流汗,讵非病征?’答曰:‘吾非病,请勿诘!’余兴辞出,甫及门,忽又唤余曰:‘美弟来,余有所询。’余即退回,彼曰:‘汝亦闻老王其人耶?’余大异,念何以遽问及此,即曰:‘余尝闻之,盖有名之缉捕也。’曰:‘其术如何?’余曰:‘神甚!有“东方福尔摩斯”名,兄岂不知耶?’彼白:‘我固知之,特以问弟耳!’余曰:‘兄胡问及此?’曰:‘今日在校中,见案头有西洋侦探小说一册,读之饶有兴趣,故偶以老王问弟耳!请弟勿疑!’余曰:‘诺!’遂退出,仍入室中温课,而心乃滋惑弥甚。

    “盖彼之所谓‘请弟勿疑’,岂非使我大疑耶?余知彼素性不喜阅小说,学校中亦取缔小说甚苛,岂有敢以小说公诸案头者?且彼外出时,固尝自言有要图矣,不要图之是务,乃入校中阅小说,纵黄口稚子,亦莫之或信。有间,彼入余室,向余索信笺、信封,云将作书贻友。余予之,意必入室作书,乃不片刻,又复持灯外出。其灯,即君等所谓鸭蛋灯也。越一时许,彼匆促归,手中不复携灯,归即就卧。其卧室与余仅隔一板,余闻其浩叹终夜,为之不怿者久之。”

    “次晨,余盥漱甫毕,即邀彼早餐就学,而其室已阒然,乃大骇。十二时,余自校归午食,见彼犹未归,心知有异,即秘密搜索其室中各物,俾破疑窦,然均无所得,殆搜遍始图穷而匕首见矣。”

    “噫!此何物?盖一幅蛮笺,满渍泪痕者,非淡娥初次损彼之书耶?然余犹未计及淡娥已死,或者漱石既与淡娥恋,而淡娥之母从中阻挠之,漱石不得如愿,遂情急而疯耳。一时,余复赴校试物理,四时返,则漱石已病卧榻上,其状至惫。余就慰之曰:‘兄之所事,弟已知之,请弗亟亟,会当禀诸老父,代为撮合,当不难成事。’漱石喟然曰:‘水流花落,往事皆空;地老天荒,此罪难赎。’余异而固诘之,乃尽吐其实,与君等所探者,一一若合符节,谓彼爱淡娥,乃爱其学,爱其色,而又羡其家产,唯淡娥落水,实出无心,且深悔当时鲁莽,欲自杀以谢淡娥。余力劝之,谓兹事诚不幸,然使幸而无人发其覆,诚属大佳,万一不幸而发觉,则误杀非故杀可拟,罪当末减,漱亦颇然之。此即淡娥见杀之详情,亦即我内部侦探之详情也。今事已发觉,尚望君等勿食前言,否则余以不守秘密而杀淡娥,更因此杀漱石,余罪滋大,义不容生也。”

    老王曰:“吾辈岂食言者?请勿虑!”

    许生曰:“至于余之见疑于君等,亦理所当然,然余亦有自为开脱者。其一,漱石股际患疮,而余实不患,此老王君已言之矣。其二,淡娥日记中所言‘闻彼于校中,课试亦冠其曹’,此指暑假考试而言。暑假时,漱石列第一,而余则因病未预考。此次年假考试,实始于昨日,而昨今二日,漱石均未到。君等不察,误暑假为年假,此疏忽处也。其三,余之最难自解者,则余课卷之字迹,与老王所得恐吓信之字迹同。殊不知漱石与余,自少即同习《砖塔铭》,日必临摹五六纸,数年来不少懈,故二人字迹,虽吾父、吾师,亦不能认辨。余家中有字稿甚多,君等固不难一证之也。”

    许生言竟,目视老王,老王曰:“汝可归矣。请致意漱石,谓事已化为乌有,幸勿过戚。诘朝(明日),当有佳报。”

    许生去,余等同诣沈媪,告以详情。

    媪大号,欲讼诸官,余等力阻之,谓:“官心至酷,有甚于扑人之狗,讼则两败俱伤,而淡娥仍不得活。今媪老矣,漱石之杀淡娥,实出无意,且彼父母俱亡,依许氏以为活,然崭然头角,固非老死布褐者,不如婿而子之,以了淡娥之愿。使彼奉淡娥之木主为妻,长则置妾以续两家之嗣,计亦良得。使果欲讼诸官,则前事发表,其将何以自为计耶?”

    媪意颇动,久之乃曰:“漱石果能事余如淡娥否耶?”

    老王曰:“脱有忤逆情事,老王可独当之。”

    媪首肯,案遂结。

    归途,余问老王曰:“余与许生密谈时,君何由入室?”

    老王曰:“此无足异。余本与君友谂,其家仆役,亦颇识余。君等就食时,余乃造其家,贿其仆役,自入室中之床下,谓将与主人恶作剧,以博一辨。且戒仆役勿声,故君与许生之谈话,余历历不爽。至需我时,突然而出,此不过自显其奇,以为解嘲。盖余侪执业至苦,非此不足以自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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