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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监狱里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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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身边,缓慢而好奇地嗅着它全身的各个部位。此时浑身战栗的别尔卡会想些什么呢?大概它想的是:“怎么,这个强盗会猛地咬我一口吗?”不过,公狗细心地围着嗅了一圈之后,终于离开了它,觉得它身上没有什么特别引起兴趣的地方。别尔卡随即跳起来,又一瘸一拐地紧跟着排成长长的队伍的一群狗,它们都跟在母狗茹奇卡的身后。别尔卡大概也知道,它永远不可能亲近茹奇卡,但毕竟能从远处一瘸一拐地跟着啊,————这也未尝不是它在不幸中的一点慰藉。看来它对赢得异性青睐已不再抱有奢望。丧失了对未来的任何向往,它就只是为了一块面包而活着了,而且它对这一点有了充分的认识。有一次我试着去爱抚它:这对它来说是多么新奇而意外的事情啊,它突然全身俯伏地面,压在四条腿上,浑身战栗,激动地大声尖叫起来。我出于怜悯便时常去爱抚它。因此它遇见我就总是会发出尖叫声。它从远处看到我就开始尖叫,叫声是那么痛楚而凄凉。最后,它在监狱外的土围子上被一群狗撕成了碎片。

    库利加普卡的性格是完全不同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把一个还没有睁开眼睛的狗崽子从车间带回监狱。我很高兴能喂养它。沙里克立刻就把库利加普卡置于自己的庇护之下,而且和它睡在一起。库利加普卡长大了一点,沙里克就让它咬自己的耳朵、撕扯自己身上的毛,还和它玩耍,像通常大狗和小狗那样玩耍。奇怪,库利加普卡几乎没有长高,老是向长度和宽度发展。身上长着浓密而蓬松的毛,有点像灰鼠的毛色;一只耳朵往下长,一只耳朵往上长。它生性激情洋溢、脾气火暴,和别的小狗一样,见到主人往往高兴得连声尖叫、狂吠,扑上来舔您的脸,而且马上就准备在您面前放纵自己的全部感情:“能流露自己的狂喜就好,何必拘泥什么礼节呢!”有时,不论我在哪里,只要喊一声“库利加普卡!”————它就会突然从某个角落出现,仿佛从地下钻出来似的,带着狂喜的尖叫向我飞奔而来,一路上像圆球般地打着滚、翻着跟头。我太喜欢这个畸形的小怪物了。看来它注定一生美满,无病无灾。可是有一天,专做女式皮鞋并从事制革的囚犯涅乌斯特罗耶夫对它产生了特别的兴趣。不知是什么使他大为惊讶。他把库利加普卡唤到自己跟前,摸了摸它身上的毛,让它仰躺在地上,亲切地揉搓一番。毫不猜忌的库利加普卡高兴得尖叫起来。可是第二天早晨它就消失不见了。我找了它好久;如同石沉大海;又过了两个星期才真相大白:涅乌斯特罗耶夫非常喜欢库利加普卡的毛皮。他将毛皮剥了下来,加工后用来做半高筒天鹅绒暖靴的衬里,这双暖靴是一位女陪审员向他订购的。他把靴子做好后还拿给我看过。那毛皮简直太漂亮了。可怜的库利加普卡!

    我们监狱里有不少人干着制革的活计,时常把毛皮漂亮的狗牵来,那些狗转瞬间就消失了。有些狗是偷来的,有些狗还是花钱买的。记得有一次我在伙房后面看见了两名囚犯。他们在商量和张罗着什么。其中一个用绳子牵着一条极其出色的大狗,显然是纯种。这是一个混账仆人把它从老爷家里牵出来,卖给我们的鞋匠们,要了三十枚银戈比。那两个囚犯准备把它吊起来。这样干起来就方便了:剥了皮,把尸体就扔进又大又深的污水坑,这污水坑位于我们监狱最后面的一个角落,在酷热的盛夏臭气熏天。这污水坑时常要加以冲洗。看来,可怜的狗明白它会有怎样的下场。它以探究的目光忐忑不安地依次望望我们三个人,只是偶尔鼓起勇气摇摇垂在两腿之间的毛茸茸的尾巴,仿佛要用这种方式表示对我们的信任,想以此博得我们的怜悯。我连忙走开,而他们,当然,顺利地干完了自己的事情。

    有一天我们这里还偶然出现了一群鹅。我不知道是谁繁育了它们,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属于谁的,不过有一段时间,它们把囚犯们逗得非常开心,这事儿甚至在城里也无人不知。它们是在监狱里孵化出来的,也就由伙房喂养。等一窝小鹅长大了,那高声喧嚷的一群便经常和囚犯们一起上工地去。只要鼓声响起,苦役犯们向门口走去,我们的这些鹅就叫着跟在后面跑,它们张开翅膀,一个接一个地跃过便门的高高的门槛,随即一定会转向右面,囚犯们就是在那里排队等候分派劳动。它们总是加入人数最多的队伍,到了工地上就在不远处吃草。只要这一批人收工返回监狱,它们也纷纷站起身来。城堡里到处在传说,有一群鹅和囚犯们一起上工。“看哪,囚犯和他们的鹅群来了!”迎面而来的人们说,“你们这是怎样调教的呀!”————“给,你们拿去喂鹅吧!”另一个人递上一点吃的东西说。不过,尽管它们那样忠心耿耿,在某次开斋之前还是全都被宰杀了。

    不过,无论如何没有人会宰杀我们的山羊瓦西卡,要不是发生了特殊情况的话。同样,我也不知道,它来自何方,是谁把它带来的,监狱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白白的、非常可爱的小羊羔。几天里,我们这里人人都喜爱它了,于是它成了大家的消遣甚至乐趣。我们还为饲养山羊找了一个理由:在监狱的马厩里养一只山羊很有必要。不过它并不住在马厩里,而是起初住在伙房,后来就在整个监狱里到处为家。这是一个非常优雅而又非常淘气的小东西。它听到召唤就会跑过来,跳上长凳、桌子,用角顶人,总是那么活跃而滑稽可笑。有一次,那时它已长出很像样的两只角了,傍晚,列兹金人巴拜坐在牢房台阶上的一群囚犯当中,忽然想起要和山羊顶架。他们用额头互相碰撞了好久,这是这名囚犯和山羊所爱好的游戏,————突然,瓦西卡跳上台阶的最高一级,在巴拜刚把脸扭向一旁的瞬间,它直立起来,将两个前蹄紧贴胸前,向巴拜的后脑勺上猛然一顶,他从台阶上一个跟头栽了下去,使所有在场的人,首先是使巴拜乐不可支。总之,大家都非常喜爱瓦西卡。等它长得更大一点,大伙儿经过认真的商量之后,给它进行了众所周知的一种手术,我们的兽医是擅长此道的。————“否则会有一股羊膻气,”囚犯们说。此后瓦西卡开始极快地长膘。而且它总是被喂得饱饱的,就像是在催肥似的。它终于长成了一头漂亮的大山羊,有一对长长的犄角,膘肥体壮。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它也经常跟着我们去上工,使囚犯们和路人都喜笑颜开。所有的人都认识监狱里的山羊瓦西卡。有时候,比如在河岸上干活,囚犯们会折下柔软的柳枝,还采撷一些树叶,在土围子上采集鲜花,用来打扮瓦西卡:把柳枝和鲜花缠绕在羊角上,在羊身上挂满用枝叶花朵编织的花带。回监狱时,花枝招展的瓦西卡总是走在囚犯们的最前面,而他们跟在后面,仿佛在路人面前引以为自豪。他们对瓦西卡的欣赏简直到了入魔的程度,有些人甚至想出了一个孩子气的主意:“何不在瓦西卡的犄角上镀金呢!”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这么干。记得我还问过阿基姆·阿基梅奇:真的能在山羊角上镀金吗?他是伊赛·福米奇之后最好的镀金工匠。他仔细地打量一下山羊,认真地考虑后回答说,也许是可以的,“不过会褪色,而且毫无益处。”于是就此作罢。本来瓦西卡可以在监狱里长期生活下去,除非死于哮喘,可是有一天下工回来,它花枝招展地走在囚犯们的前面,却迎头碰到了乘着敞篷马车的少校。“站住!”他大喝一声,“这是谁的山羊?”人们向他作了说明。“什么!在监狱里养山羊,而且没有我的许可!士官!”士官来了,于是当即下令,立刻宰杀山羊。要剥下羊皮,拿到市场上出售,所得的钱列入用于囚犯的公款,羊肉用来给囚犯炖汤。监狱里有些议论,有些惋惜,却不敢违抗命令。在我们的污水坑旁边宰杀了瓦西卡。一名囚犯买下了全部羊肉,付给监狱一个半卢布。这些钱全都拿来买了面包圈,而买了瓦西卡的囚犯,再零售给难友们做烤羊肉。羊肉的味道确实非常鲜美。

    有一个时期监狱里还养了一只鹰,是一种体型不大的草原鹰。它被人带进监狱时身上有伤,而且饱受折磨。苦役犯们都围着它看;它不能飞了:右边的翅膀拖在地上,一条腿脱臼。我记得,它是那么凶猛地环视四周,打量着好奇的人群,还张开弯钩形的鹰喙,准备拼死一搏。当人们看够了,开始走散的时候,它挥动没有受伤的翅膀,用一只脚蹦跳着跛行到院子的最远一端,躲在角落里,紧贴着围墙的立柱。它就这样在我们这里大约度过了三个月,在这期间一次也不曾走出自己的角落。起初人们常来看它,唆使狗去咬它。沙里克凶猛地向它扑了过去,却又显然不敢靠得太近,把囚犯们都逗乐了。“这只鹰哪!”他们说,“是决不屈服的!”后来沙里克也开始凶狠地欺负它了;恐惧已经消失,在受到唆使的时候,便巧妙地趁机抓它有伤的翅膀。那只鹰用鹰爪和鹰喙全力自卫,高傲而狂暴,仿佛一位负伤的君王,它躲在自己的角落里,环视着好奇围观的人们。最后大家感到厌倦了;全都离弃它,忘记了它的存在,不过,每天都能看到它身边有一小块鲜肉和一瓦罐水。毕竟还是有人在照料它啊。它起初不想吃,好几天都不吃东西;后来开始进食了,不过从来不吃用手递给它的东西,在有人的时候也不吃。我曾不止一次有机会从远处观察它。在看不到人,因而以为它是独自在那里的时候,它有时敢于走出自己的角落,但走得不远,沿着立柱围墙一瘸一拐地走上十来步,然后回到原处,然后又走出来,好像是在散步。一看到我,它立刻就拼尽全力,一瘸一拐地急忙逃回自己的藏身之处,同时昂起头、张开鹰喙、竖起蓬松的羽毛,准备立即投入战斗。我的任何爱抚都不能软化它的态度:它鹐人、搏斗,也不啄食我手里的牛肉,我站在它身旁的时候,它老是用它那愤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的眼睛。它在孤独而愤怒地等候死亡,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与任何人和解。最后,囚犯们仿佛又想起了它,尽管两个月来谁也不关心它,谁也不曾提起它,却突然人人都真心实意地同情它了。人们都说,应当把鹰带到外面去。“哪怕让它去死,也不能死在监狱里。”一些人说。

    “显然,自由、刚强的鸟儿,不可能习惯于牢笼里的生活。”另一些人附和道。

    “要知道,它和我们不同啊。”有人加了一句。

    “听听,他在说什么傻话呢:它是飞鸟,而我们是人嘛。”

    “弟兄们,鹰是森林之王……”斯库拉托夫开口道,可是这一回他的话没有人听了。一天午饭后,敲响了出工鼓,有人把鹰捉住,一只手捏着鸟喙,因为它开始凶猛地鹐人,终于把它带出了监狱。他们来到了土围子上。这一批的十来个人好奇地想看看,这只鹰会到哪里去。奇怪: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很高兴,仿佛他们自己也部分地获得了自由。

    “瞧这狗东西:你为它做好事,它却老是鹐人!”把鹰捉在手里的人说,几乎是怀着爱意瞅着凶猛的鸟儿。

    “放了它吧,米基特卡!”

    “你不要对它说空话,给它自由吧,名副其实的自由。”

    把鹰从土围子上抛下了大草原。这是深秋寒冷而阴暗的一天。风在荒凉的大草原上呼啸,在发黄、枯萎的野草丛中沙沙作响。鹰径直地走了,挥动有伤的翅膀,仿佛在匆忙地离我们而去,慌不择路。囚犯们好奇地注视着它的头在野草中忽隐忽现。

    “你看它呀!”有人若有所思地说。

    “头也不回地走了!”另一个人补了一句,“弟兄们,一次也没有回头啊,只顾跑了!”

    “而你以为,它会回来表示感谢?”第三个人说。

    “显然,它如愿以偿,感觉到无拘无束了。”

    “这就是自由啊。”

    “已经看不见了,弟兄们……”

    “干吗还站着?走吧!”押送兵们大声叫道,于是大家默然无语,步履蹒跚地上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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