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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三部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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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把他迷住了似的。这是他命中的一劫。有意思的是,当我现在记下并回想这一切的时候,我竟不记得他在自己的叙述中哪怕就一次使用过“爱情”这词和他“爱上了她”这样的说法。倒是“命中一劫”这话我记得。

    而且,当然,这也确是他的命中一劫。他并不想这样,“并不想爱”。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把这意思说清楚;但是,一想到他居然能发生这样的事,他的整个心就愤愤然,气愤不已。他说,他心中原本是自由的一切,面对这次邂逅,却一下子荡然无存了,于是这个人就永远被这个女人牢牢地拴住了,尽管这女人与他根本就没有关系。他不愿意被这种情欲所奴役。现在我就爽快地说吧: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是上流社会女人中少有的典型,——这样的典型,在这圈子里,也许并不多见。这是一个非常纯朴,非常爽直的女人的典型。我听说,即我千真万确地知道,当她出现在社交界(她常常会完全退出社交界),她就凭这气质而使所有的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韦尔西洛夫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当然,并不相信她是这样的人,他相信的正好相反,就是说她在装腔作势,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善的女人。在这里,我想稍稍超前一点,举一段她本人对他的看法:她断定,他也不可能对她有别的想法,“因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面前碰壁之后,总是,先于别人,倾向于把一切都说得很糟糕”,我不知道,一般地对理想主义者这么说是否有理,但是对于他,当然,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倒想在这里说一点我自己的想法(这是我在听他说话时,倏忽一闪,闪过我脑海的一点想法):我认为他爱妈妈,用的多半是一种人道的和全人类的博爱,而不是一般男人爱女人的那种普通的爱,可是他一旦遇到了一个女人,他却用这种普通的爱爱上了她,可是他又立刻弃绝了这种爱——多半因为不习惯。话又说回来,我的这一想法也可能不对;这话,当然,我没有告诉他。似乎有点失礼;同时我敢发誓,他当时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使人不由得觉得他可怜:他十分激动,有时候,在说到某些地方时往往欲言犹止,简直说不下去,哭丧着脸,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沉默就是好几分钟。

    她当时很快就识破了他心中的秘密;噢,也许还故意跟他打情卖俏:碰到这样的情况,即使最光明磊落的女人也免不了犯贱,这是她们难以克服的本能。最后,他俩以无情的决裂而告终,他似乎想打死她;也许他是吓唬她,恨不得打死她;“但是这一切又突然变成了恨。”后来便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时期,他忽发奇想,要用那一套戒律来折磨自己,“也就是修士们使用的那一套戒律。你可以用有步骤的实践逐步克服自己的意志,从最可笑和最细小的事情做起,而以完全克服自己的意志而告终,这样,你就可以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他又补充道,这对修士们来说是一种很严肃的事,因而积千年之经验,这已经形成一套学问。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立志遵守“戒律”,在当时,根本不是为了摆脱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而是因为他有十分把握,他当时不仅不爱她,甚至还恨透了她。他对她恨之入骨,他甚至对他的恨相信到了这种程度,甚至忽发奇想,决定要爱上她那被公爵欺骗过的继女,并要同她结婚,他完全让自己相信了他的这份新的爱,并且还让这个可怜的白痴不可抗拒地爱上了他,从而用这份爱使她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得到了完全的幸福。为什么他那时候只想到她,而没有想到一直在柯尼斯堡等他的妈妈呢,——我始终没有弄清这道理……相反,他突然之间把妈妈完全忘了,甚至连生活费都没有寄给她,幸亏当时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救了她;然而,他又忽然去找妈妈“请允许他”与这姑娘结婚,借口是“这样的新娘不是女人”。噢,这一切也许不过活画出“一介书生”的穷酸相,正如后来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谈到他时所说的那样。但是又为什么呢,真是的,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如果确实他们只会纸上谈兵的话),却会货真价实地去受苦,以致酿成这样的悲剧呢?话又说回来,当时,在那天晚上,我的想法却稍许有点不同,有个想法使我感到震惊:

    “您的整个造诣,您的整个心灵,都是用您的痛苦和您的毕生奋斗得来的——可她的尽善尽美却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不平等……因此女人使人愤慨。”我说这话根本不是为了讨好他,而是热烈地,甚至是愤愤然对他说的。

    “尽善尽美?她尽善尽美?她身上没有任何尽善尽美的地方!”他突然说道,差点对我的话感到不胜惊奇。“这是一个最平常的女人,这——甚至是一个坏透了的女人……但她应该是十全十美的!”

    “为什么说应该呢?”

    “因为她有这么大的魅力,她就应该十全十美!”他恶狠狠地叫道。

    “最可悲的是您现在一想到她还这么痛苦!”我突然身不由己地脱口而出。

    “现在?我痛苦?”他又把我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站在我面前,仿佛有点困惑不解似的。这时忽然有一种静静的、绵长的,沉思的微笑,蓦地照亮了他的脸,他在自己面前竖起一根手指,似乎在思索。紧接着,但已经完全清醒了,他从桌上拿起一封打开的信,把它撂到我面前:“给,你看吧!你一定要知道这一切……可你干吗总让我翻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账呢!……这只会亵渎和激怒我的心!……”

    我无法表达我的惊讶。这封信是她写给他的,这是一封今天下午五点左右才收到的信。我几乎浑身哆嗦地看完了这封信。它并不长,但写得十分直爽和真诚,因而我在看这封信时就像她本人站在我面前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一样。她非常老实(因此几乎很感人)地向他承认她怕他,因而直截了当地恳求他“让她过几天安静日子”。最后她告诉他,现在,她肯定会嫁给比奥林格。在这之前,她还从来没有给他写过信。

    以下就是我当时从他的解释中听明白的内容:

    刚才,不多会儿以前,他刚看过这封信,他忽然在自己心中感到一种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现象,在这万劫不复的两年中,他头一次没有对她感到丝毫的恨意和丝毫的震动,可是不久前,他只要一听到比奥林格的名字就会“发疯”。“相反,我却全心全意地捎去了我对她的祝福。”他深情地对我说。我十分欣喜地听了他的这段话。这说明,构成他心中情欲和痛苦的一切,一下子都自然而然地消散了,就像一场梦,就像中了两年的魔法。在他还不甚相信自己的时候,刚才,他就急着跑去找妈妈——怎么样呢:他进去的时候,正好是妈妈成为自由人的时候,昨天那个在遗嘱中托他代为照顾妈妈的老人去世了。这两件事恰好碰在了一起,震撼了他的心。少顷,他又急忙跑出去找我——他这么快就想起我,我永远忘不了。

    而且我也忘不了那晚的结局。这人忽然整个儿地又变了。我们俩一直坐到深夜。关于这整个“消息”对我发生了什么影响,——以后,在该讲的时候我会讲到的,而现在——我只想对他的情况说几句结束的话。现在,我思量两三,当时他最使我倾倒的,是他对我的忍让,是他对我这样一个孩子真诚地说实话的态度!“我简直鬼迷心窍,不过也多亏有它!”他叫道。“要不是我瞎了眼,也许,我永远也找不到我心中这位完整而又永远的唯一女皇,我的受苦受难的女皇——你的母亲。”他这几句不可遏制地脱口而出的热情洋溢的话,我要特别记下来,以备后用。但是当时,他抓住并征服了我的心。

    记得,最后我们变得开心极了。他让用人拿来了香槟酒,于是我们俩便为妈妈和“未来”干杯。噢,他当时充满生命力,渴望好好地活下去!但是我们之所以兴高采烈,并不是因为喝多了酒:我们每人才喝了两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到最后我们俩几乎都大笑不止。我们说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他天南地北地大讲奇闻逸事,我也一样。我们俩的说笑和闲扯绝无恶意和嘲弄之意,但是我们都很开心。他一直不让我走:“坐,再坐一会儿!”他反复说,我也就留下了。他甚至还跑出来送我:夜色很美,稍许有点上冻。

    “请问:您给她写回信了吗?”我忽然完全无意地问道,并在十字路口最后一次握了握他的手。

    “还没有,没有,这完全无所谓。明天来,早点来……还有件事:彻底甩开兰伯特,把‘凭证’撕掉,要快。再见!”

    他说完这话后立刻走了,我则站在原地,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竟没有叫他回来,特别是“凭证”这一说法使我十分震惊:竟说得这么准确,他又是从哪听来的呢,除了兰伯特还能有谁呢?我心神不定地回到了家。我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两年像中了魔似的种种怪事”,怎么会像梦,像鬼迷心窍,像幻景一样消失不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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