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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三部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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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什么也别借给他们!”兰伯特又叫道。

    “对不起,兰伯特;我要您干干脆脆地立刻给我十个卢布。”那男孩忽地生气了,甚至满脸通红,因此变得几乎加倍地可爱,“以后永远不许您说您刚才对多尔戈鲁基说的那些蠢话。我要十个卢布,先把一个卢布立刻还给多尔戈鲁基,而其余的,我要立刻给安德烈耶夫买顶礼帽——您自己会看到的。”

    兰伯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给您三张黄票子,三个卢布,直到星期二什么也不给了,休想……要不然……”

    Le grand dadais从他手里一把抢过钱。

    “Dolgorowky,给您一个卢布,nous vous rendons avec beaucoup de gràce,彼佳,坐车去!”他向自己的同伴叫道,紧接着忽然举起剩下的那两张钞票,挥舞着,两眼逼视着兰伯特,用足力气吼道:“Ohé,Lambert!Où est Lambert, as-tu vu Lambert?”

    “不许,不许您乱叫乱吼的!”兰伯特也非常恼火地喝道;我发现,这一切之中有某种我根本不知道的过去的情由,我诧异地看着他。但是瘦高个儿一点也不怕兰伯特的恼怒;相反,吼得更厉害了。“Ohe, Lambert!”等等。他俩就带着这吼声走到楼梯上。兰伯特本来想追上他们,但是却半途折回了。

    “嗳,我会很快让他们滚蛋的!他们出的力比不上他们要的价……咱们走,阿尔卡季!我去晚了。那里也有个……有用的人……在等我。也是个畜生……这些人都是畜生!草——包,草——包!”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又叫道;但是他又忽然彻底醒悟过来。“你总算来了,我很高兴。Alpbonsine,不许走出公寓一步!咱们走。”

    门外台阶旁,有宝马快车在等他。我们坐了上去;但是一路上,他仍旧不肯镇定下来,对这两个年轻人十分脑火,静不下来。我觉得奇怪,他居然这么认真,再说他们对兰伯特很不敬,而他甚至于有点怕他们。而我根据我根深蒂固的小时候的老印象,总觉得大家都应该怕兰伯特才是,因此,尽管我已经完全独立自主了,但是,此时此刻,我自己大概还是怕兰伯特的。

    “告诉你吧,这两人都是大草包。”兰伯特还是不肯善罢干休。“你信不信:三天前,这个高个儿混账东西居然在体面的交际场合出我的洋相。站在我面前,大叫‘Ohé,Lambert!’居然在体面的交际场合!大家都笑了,知道他是让我给他钱,——你可以想象他那副下作样子。我给了。噢,这帮恶棍!你信不,他曾在部队里当过贵族士官,后来给开除了,可以想象,他是受过教育的;他曾在体面人家受过教育,你可以想象!他有思想,本来可以……嗳,见鬼!而且他力大无穷,像是赫拉克勒斯(Hercule)。他有用,但用处不大。你看得出:他根本不洗手。我曾把他介绍给一位太太,一位年老而又显贵的太太,说他痛悔前非,由于良心发现,想要自杀,可他来到她那儿,竟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吹起了口哨。而这另一个,漂亮的——是个将军的儿子;家族以他为耻,是我把他从一场官司里救出来的,可他却这么报答我。简直不能算人!我得让他们滚蛋,滚蛋!”

    “他俩知道我的名字,你对他俩说起过我?”

    “做过这种傻事。劳驾,待会儿吃饭的时候,你只管坐着,沉住气……去吃饭的还有个大浑蛋。这主儿——非但浑蛋透顶,而且还很狡猾;这里的人全是无赖,这里没一个好人!等咱们完事了——那时候……你爱吃什么?唔,无所谓,那里的菜做得很好。我请客。你放心。你穿得很好,这就好嘛。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常来。你想,我在这里供他们吃喝,每天都有大馅饼;这表,也就是他给卖了的,——这已经第二回了。那小的,叫特里沙托夫,——你见过了,阿尔丰西娜瞧着他都恶心,不许他靠近,——他忽然在饭馆里,当着许多军官的面,大叫:‘我要吃田鹬。’我只好给他要了田鹬!我非报复他不可。”

    “你记得吗,兰伯特,咱俩有一回在莫斯科坐车去一家小饭馆,你在这饭馆里用叉子扎了我,而那时候你手里怎么会有五百卢布的呢?”“是的,我记得!嗳,见鬼,记得!我喜欢你……这点请你相信。谁都不喜欢你,可是我喜欢;不过,你要记住,就我一个人……待会儿到哪里去的还有一个麻脸——这是个十分狡猾的浑蛋,如果他说话,你甭理他,如果他问你什么问题,你就胡扯一气,不理不睬……”

    至于,他由于激动,一路上他竟什么也没问我。他对我这么有把握,甚至都没怀疑我信不过他,我甚至感到受了屈辱;我觉得,他脑子里有个混账想法,以为他可以像过去一样对我发号施令。“再说,他这人非常没教养。”我走进饭馆时想道。

    三

    海洋街的这家饭馆,过去,当我可憎可厌地腐化堕落的时候,也常来,因此这些房间,这些稍一打量便能认出我是老主顾的堂倌们,以及,最后,我突然身陷其中、似乎已经无法脱身的、兰伯特的这帮诡秘的朋友们,——这种种人与物,产生的印象,而主要是我有一种阴暗的预感,我是自愿地去干某种卑鄙下流的事的,我无疑会以做坏事而结束,——这一切仿佛忽然刺痛了我的心。有这么一刹那,我差点没有跑掉;但是这一刹那过去了,我仍旧留下来没有走。

    那“麻脸”(不知为什么兰伯特非常怕他)已经在等我们了。这是一个小人,一副买卖人的混账相,这种类型的人我几乎从小就深恶痛绝;年约四十五岁上下,中等个儿,头发挺白,脸刮得光光的,光得令人恶心,斑白的连鬓胡修剪得既窄小又整齐,就像两根香肠似的,紧贴在非常扁平而又非常凶恶的脸的两腮。不用说,这人很枯燥,一本正经,不爱说话,甚至,根据所有这些小人的习惯,还很傲慢。他非常仔细地把我打量了个遍,但是一句话不说,而兰伯特竟愚蠢到这种地步,他让我们俩共坐一桌,却不认为有必要介绍我们俩互相认识,因此,那主很可能把我当作是陪同兰伯特前来搞恫吓诈骗的同谋犯。在整个这饭局中,他跟这两个年轻人(几乎和我们同时到达)也没说过一句话,但是看得出来,他同他们很熟。他同兰伯特说着什么,但是只跟他一个人说话,而且几乎在窃窃私语,并且也几乎只有兰伯特一人在说话,麻脸只是在敷衍他,断断续续地说些气冲冲的、最后通谍式的话。他的举动很傲慢,一副凶相,面带嘲笑,然而,兰伯特却与之相反,十分激动,显然,一直在劝他,大概想劝他加入他们的什么勾当。有一回,我伸手去拿一瓶红葡萄酒;麻脸突然拿起一瓶赫雷斯酒,递给了我,在此以前,他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您尝尝这个。”他在递给我酒瓶时说道。这时我才猛地醒悟,他肯定已经知道了我在这世上的一切——我的身世,我的姓名,或许还有兰伯特指望我干的那事。一想到他可能把我看作是兰伯特手下的一名小伙计,我心头那股无名火就蹿上来了,可是当麻脸一跟我说话,兰伯特的脸上就表现出某种极其强烈和极其愚蠢的担心。麻脸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笑了。“兰伯特简直离不开这些人。”我想,这一刻,我打心眼里恨他。就这样,我们虽然整个饭局都同坐一桌,可实际上却分成两拨:麻脸和兰伯特是一拨,靠近窗户,两人相对而坐,另一拨是我和挨着我坐的邋遢鬼安德烈耶夫,而特里沙托夫则坐在我对面。兰伯特急于吃饭,不时催促堂倌快点上菜。当堂倌端上香槟酒的时候,他突然向我举起了酒杯。

    “为你的健康,干杯!”他说,打断了和麻脸的交谈。

    “您能允许我也跟您干一杯吗?”那个漂亮的特里沙托夫隔着桌子向我伸过自己的酒杯。在上香槟酒之前,他一直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沉默寡言,Dadais则根本不说话,却在默默地大嚼,大快朵颐。

    “很高兴。”我回答特里沙托夫。我们碰了一下杯,一干而尽。

    “我就不来为您的健康干杯了,”Dadais突然向我转过身来,“倒不是因为我希望您死,而是因为我希望您今天别喝多了。”他说这话时阴阳怪气,但是很有分量。

    “您喝三杯也就够了。我看,您在瞅着我这不干不净的拳头是不是?”他伸出拳头放在桌上,继续道。“我是从来不洗手的,就这么脏兮兮的租给兰伯特,一旦兰伯特遇到什么麻烦事,我就用它来砸烂别人的狗头。”他说完这话后,忽然使劲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因为使劲太大,震得桌上的杯盘都跳了起来。除了我们以外,在这屋里还有四桌人在吃饭,都是军官和各种器宇不凡的先生。这饭馆是一家时新饭馆,所有的人都顿时停止了谈话,向我们这角落张望;看来,我们早就激起这里人的某种好奇。兰伯特满脸通红。

    “啊,他又要闹事了!似乎,我早就请求过您,尼古拉·谢苗诺维奇,要好自为之。”他用恼怒的低语对安德烈耶夫说道。安德烈耶夫用悠长而又慢条斯理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遍:

    “我不希望我的新朋友Dolgorowky今天在这里喝得太多。”

    兰伯特的火气更大了。麻脸默默地听着,但却显然很高兴。对安德烈耶夫的出格举动,他不知为什么很喜欢。只有我一个人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该喝酒。

    “他这么闹只是为了拿到钱!听着,饭后,您会拿到七卢布的——不过,请让我们先把这饭吃完,别丢人现眼。”兰伯特向他咬牙切齿地说。

    “啊哈!”dadais得意扬扬地吼叫道。这可把麻脸乐坏了,他不怀好意地嘻嘻笑起来。

    “我说,你也太……”特里沙托夫不安而又痛苦地对自己的朋友说,显然希望他能够收敛点。安德烈耶夫闭上了嘴,但是时间不长;他心里的打算不是这样。在我们一旁,隔开一张桌子,约五六步远,有两位先生在吃饭,在热闹地交谈。这两位看上去都是非常爱面子的中年绅士。一位是高个儿,很胖,另一位也很胖,但是小个儿。他们说的是波兰话,谈的是现在巴黎的时局。Dadais早就好奇地不时向他们俩张望和倾听他们俩说话。显然,他觉得小个子波兰人很滑稽,于是他就立刻恨透了他,大凡肝火旺和肝脏有病的人,常常会没来由地突然发火,他就属于此例。忽然,小个子波兰人提到了议员马迪埃·德·蒙若的名字,但是,根据许多波兰人的习惯,按照波兰话的说法,把重音落到了倒数第二个音节上,结果读成了马迪埃·德·蒙惹了。Dadais要的就是这话把。他向波兰人转过脸,神气活现地挺直了身子,仿佛向人家提问似的,一字一顿地、大声地忽然说道:

    “马迪埃·德·蒙惹?”

    那两个波兰人怒气冲冲地向他转过了身子。

    “您要干吗?”那大个子波兰人用俄国话厉声喝问。Dadais等的就是这话茬。

    “马迪埃·德·蒙惹?”他忽然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大得震动了整个餐厅,也不再作任何解释,就像不久前在兰伯特家门口,他向我步步逼近,愚蠢地不断向我嚷嚷似的:Dolgorowky?波兰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兰伯特也从桌旁一跃而起,他本来想跑过去劝安德烈耶夫,后来又撇下他,跑到波兰人身边,开始向他俩低声下气地道歉。

    “这是小丑,先生,这帮人都是小丑!”小个子波兰人鄙夷不屑地一再重复道,气得满脸通红,像根胡萝卜似的。“以后这里来不得了!”餐厅里骚动起来,发出了抱怨声,但多半是笑声。

    “出去……劳驾……咱们出去说!”兰伯特完全不知所措了,嘟囔道,他正在竭力想办法把安德烈耶夫弄出房间。安德烈耶夫想探个究竟般观察了一遍,终于看出他现在就要拿出钱来了,遂答应跟他出去。大概,他已经不止一次用这种无耻的手段向兰伯特要钱了。特里沙托夫本来也想跟在他们后面跑出去,但是他看了看我,又留下了。

    “啊,多混账啊!”他用自己的尖尖的手指捂住了眼睛,说。

    “太混账了,您哪,”麻脸低声道,这一回他那模样,已经十分恼火。这时,兰伯特回来了,几乎满脸煞白,开始热烈地比划着,低声向麻脸说着什么。这时麻脸吩咐堂倌快上咖啡;他厌恶地听着;显然,他想快点离开这里。然而,这整个起哄和闹事,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小学生般的胡闹而已。特里沙托夫端着一杯咖啡,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转到我这边,挨着我坐了下来。

    “我很喜欢他。”他以一种十分坦诚的样子对我说,倒像他一向都在跟我谈论这事儿似的。

    “您简直没法相信,安德烈耶夫有多不幸。他把给他妹妹作陪嫁的钱都吃光喝光了,又在他当兵的那一年,把他们家的所有东西都吃光喝光了,我看得出来,他很痛苦。至于他不爱洗手——这是因为他绝望的缘故。他有一些非常奇怪的思想:他会突然对您说,小人与君子——都一样,没有区别;什么事也不要做,既不做好事,也不做坏事,或者都一样——好事与坏事都可以做,而最好是拥衾高卧,整月都不脱衣服,就管吃喝拉撒睡。但是,请您相信,他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您知道吗,我甚至想,他今天之所以寻衅闹事,是想同兰伯特彻底决裂,一刀两断。他昨天还这么说来着。您信不信,他有时候夜里,或者长时间一人独坐斗室,就会哀哀痛哭,您知道吗,他哭的时候有点特别,不像普通人那样哭法:他会吼,大声吼叫,您知道吗,这就更加让人可怜了。更何况这么一个大高个儿,这么一个坚强有力的人,竟会突然号啕大哭。他有多可怜啊,不是吗?我想挽救他,可是我自己——又是一个十分恶劣和十分堕落的孩子,您简直没法相信!多尔戈鲁基,如果我去拜访阁下,您会让我进去吗?”

    “噢,欢迎光临,我甚至还很喜欢您哩。”

    “我有什么可喜欢的?不过谢谢您。我说,咱们再干一杯,不过,我这是怎么啦!您还是不喝的好。他说得对,您不能多喝,”他突然别有深意地向我使了个眼色,“可我还是要喝。我现在反正已经无所谓了,而我,您信不信,我不管干什么,都克制不了自己。如果您对我说,我不要再上饭馆去吃饭了,可是我只要有饭吃,上哪都行,干什么都行。噢,我们真心实意地想做个好人,真的,但我们总是一拖再拖。

    “岁月蹉跎,韶华付东流!

    “而他,我非常害怕,——他会去上吊的。跟谁也不说一声就去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眼下,所有的人都爱上吊;谁知道呢——也许,很多都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比如说,没有多余的钱,我就活不下去,多余的钱比必需的钱更重要,而且重要得多。我说,您喜欢音乐吗。我非常喜欢。我去看您的时候,我可以给您演奏点什么听听。我弹钢琴弹得很好,学了很长时间。我是认认真真学的。如果我写歌剧的话,那,您知道吗,我一定要选用《浮士德》里的情节。我很喜欢这个主题。我一直在构思大堂里的那出戏,只是构思,在脑子里想象,一座哥特式的大教堂,大堂内部,唱诗班,圣歌悠扬,格蕾琴走进来,要知道,唱诗班是中世纪的,要听得出是在十五世纪。格蕾琴神情忧郁,起先唱宣叙调,声音低低的,但是可怕和痛苦,而唱诗班的歌声却在阴郁、严厉和无情地轰响:

    “Dies irae, dies illa!

    “突然——响起了魔鬼的声音,魔鬼的歌。魔鬼看不见,只听得见歌声,与圣歌并存,与圣歌一起,几乎与圣歌重合,然而又完全不同——无论如何要做到这点。这歌很长,不绝于耳,这是男高音,一定要男高音。开始时声音低低的,柔和的:‘格蕾琴,当你还天真未凿,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跟着你妈常常到这座大教堂来,看着一本旧的祈祷书,在学念祈祷文,——这情景你还记得吗?’但是这歌声却越来越有力,越来越充满激情,节奏越来越快;音符越来越高:其中有眼泪,有忧伤,一种不绝如缕、走投无路的忧伤,以及最后变成了绝望。‘没有饶恕,格蕾琴,这时对你没有饶恕!’格蕾琴想祈祷,但是从她胸口迸发出的只有哭喊,——您知道吗,当胸中憋着太多的眼泪,憋得实在难受,是怎么回事吗,——可是撒旦的歌声始终不肯止息,而且像一把利刃似的越来越深地刺进您的心,歌声越来越高,——忽然几乎被一声怒喝所打断:‘一切都终了了,你受到了诅咒!’格蕾琴双膝下跪,合掌当胸——这时便响起她的祈祷,祈祷文很短,近似于宣叙调,但是十分质朴,没有任何装饰音,是某种高度中世纪的东西,四行诗,总共只有四行诗——斯特拉代拉就曾作过好几首这样的乐谱——于是她在唱完最后一个音符后晕倒了!台上出现了骚动。把她扶了起来,抬走了——这时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合唱。这声音就像铁骑突现,万马奔腾,合唱充满了灵感,仿佛是一曲压倒一切的胜利凯歌,就仿佛我国的《天使颂》;仿佛地动山摇,一切都受到了彻底的震撼——一切都转为一片万众欢腾的齐声高呼:‘Hossanna!’仿佛普天之下发出的一声呐喊,随着,她就被人抬走了,抬走了。这时候大幕立即落下!不,您知道吗,如果我还能做点什么,我一定会做出成绩来的。可现在我却什么事也做不成,只会幻想。我一直在幻想,一直在幻想;我整个一生都变成了幻想,仅仅是幻想而已,连夜里我也在幻想。啊,多尔戈鲁基,您看过狄更斯的《老古玩店》吗?”

    “看过,怎么啦?”

    “您记得吧……慢,让我再干一杯,——您该记得,该书的结尾处有一个地方写到,他们——那个疯老头非常可爱的十三岁的小姑娘,他的孙女儿,经过奇异的逃亡和流浪之后,终于栖身在英国边境的某个地方,近处有一座哥特式的大教堂,于是这小姑娘就在这里找了个工作,带领游客们参观大教堂……有一回夕阳西下,这孩子站在教堂的台阶上,全身洒满了这最后的夕阳,她站在那里,望着落日,在她那童稚的心里,感到十分奇妙的心里,掠过一丝静静的遐思和默想,仿佛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谜——太阳就像是上帝的思想,而教堂就像是人类的思想……不是吗?噢,我说不好,无法表达,但是上帝一定很喜欢孩子们童蒙初开的想法……而这里,在她身旁,在台阶上,那个疯老头,她爷爷,却用他那停滞的目光望着她……您知道吗,这里没有任何非同寻常的地方,在狄更斯的这幅画里也完全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但是此情此景您却一辈子忘不了,于是这就在整个欧洲留传了下来——为什么呢?因为这是美!这是童蒙初开!嗳!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好。我在上中学的时候一直喜欢看小说。您知道吗,我有一个姐姐在乡下,只比我大一岁……噢,现在那里的一切都卖掉了,已经没有了村庄!我常常同她一起坐在凉台上,坐在那几株古老的菩提树下,读着这部小说,这时太阳也快下山了,我们突然停止了阅读,互相向对方说,我们也要成为好人,我们也要成为心地美好的人,——那时候我正准备考大学……啊,多尔戈鲁基,您知道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忆!……”

    他忽然把他那漂亮的脑袋靠在我肩膀上——哭了。我觉得他非常非常可怜。不错,他喝了很多酒,但是他同我说的话是那么真诚,那么真诚,那么友好,而且还这么动情……突然,就在这一刻,街上传来了喊叫声和用手指重重敲打我们身旁窗户的声音(这里的窗户都是用的整块大玻璃,而且又在底层,所以可以从外面用手指敲)。这是被带出去的安德烈耶夫。

    “Ohé,Lambert!Où est Lambert?As-tu vu Lambert?”从外面传来他那粗野的喊声。

    “啊,他原来在这儿!那么说,他没走?”我那男孩霍地从座位上蹿出来,叫道。

    “结账!”兰伯特咬牙切齿地对堂倌说。当他开始付账的时候,气得两只手都在发抖,但是麻脸却不许他替自己付钱。

    “为什么?难道不是我请您来,您接受了邀请吗?”

    “不,对不起。”麻脸掏出自己的钱包,算清了自己那一份,单独付了账。

    “您是让我难堪嘛,谢苗·西多雷奇!”

    “我就是这样,您哪。”谢苗·西多罗维奇断然道,接着他便拿起礼帽,也不向任何人告辞,独自走出了餐厅。兰伯特把钱扔给了堂倌,也跟在他后面匆匆跑了出去,在不安中,甚至把我也忘了。我和特里沙托夫在大家出去后才走了出去。安德烈耶夫像根路标似的站在大门口,他在等候特里沙托夫。

    “混蛋!”兰伯特忍不住骂道。

    “喏喏!”安德烈耶夫向他怒吼道,他一挥手把他的圆筒礼帽打落在地,这帽子沿着人行道滚了几步。兰伯特只好低三下四地跑过去把它捡了起来。

    “Vingt cinq roubles!”安德烈耶夫向特里沙托夫指了指他从兰伯特身上敲诈来的一张钞票。

    “得啦,”特里沙托夫向他嚷道,“你干吗老闹事……你干吗向他勒索二十五卢布?只要他拿出七卢布就行了嘛。”

    “干吗向他勒索这么多钱?他答应开单间请我们吃饭,还有陪酒的女人,可是女人没来,却来了个大麻子,此外,我没有吃完,还在外面挨了冻,这就非得加十八卢布不可。他还欠我们七卢布——加起来一共二十五卢布整。”

    “你们俩快给我滚蛋,见鬼去!”兰伯特吼道,“我要把你们俩统统撵走,我要让你们俩乖乖地听话……”

    “兰伯特,我要把您撵走,我要让您乖乖地听话!”安德烈耶夫喝道。“Adieu, mon prince,不要多喝酒!彼佳,走!Ohé,Lambert!Où est Lambert?As-tu vu Lambert?”他一面大踏步走开,一边最后一次地大声吼道。

    “那我上您家去,可以吗?”特里沙托夫一面急忙追上自己的朋友,一面向我匆匆地喃喃道。

    我和兰伯特单独留了下来。

    “好了……咱们走!”他仿佛喘不过气来似的说道,甚至,似乎人都变傻了。

    “上哪?我哪也不跟你去!”我急忙挑战似的叫道。

    “你怎么不去?”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害怕地、惊觉地问道。“我就等着剩下咱俩在一块儿呢!”

    “那去哪?”不瞒诸位,我喝了三大杯葡萄酒和两小盅赫雷斯酒,头也有点儿晕,在嗡嗡响。

    “这儿,上这儿,瞧见啦?”

    “这儿是卖鲜牡蛎的,你瞧,写着呢。这儿的味太难闻了……”

    “这是因为你刚吃过饭,而这是米柳京商店;咱们不吃牡蛎,我请你喝香槟……”

    “我不喝酒!你想灌醉我呀。”

    “你这是听他们瞎掰,他们在笑话你。这些坏蛋的话你就信了!”

    “不,特里沙托夫不是坏蛋。再说我自己也应当小心为是——就这话!”

    “怎么,你也有骨气?”

    “是的,我也有骨气,而且比你强,因为你见谁就对谁奴颜婢膝,低三下四。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你见了那两个波兰人就跟奴才似的,请求人家原谅。可见,你经常在饭馆里挨揍,是不是?”

    “要知道,咱俩得好好谈谈,傻瓜!”他叫道,露出一种既鄙夷不屑又不耐烦的神态,他那模样就差点没说:“你也跟我耍这一手?”“你害怕了,是吗,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你是骗子。咱们走,目的就是为了向你证明我不怕你。啊呀,这气味多难闻呀,一股干酪味儿!真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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