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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三部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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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该做的事就应当坚决去做,而不要因为胆小怕事就半途而废;做事要循序渐进,而不要冒冒失失地乱冲乱撞;好了,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不过还有一点,要学会每天做祷告,而且要坚持到底。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是为了你以后能想起来。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我还想对您说句话,其实,即使没有我,上帝也会找到您的心的。再说,自从那件像利箭一样刺透我的心的事发生以后,咱们俩已经很久不谈这问题了。现在,我在临走前,只是提醒你一下……别忘了您当时的承诺……”

    他低头说最后两句话的时候,几乎像耳语。

    “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韦尔西洛夫尴尬地说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不好意思了,老爷,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而在这件事上最对不起上帝的是我;因为,虽然您是我的主人,但是我毕竟不应该纵容你的这一弱点。因此你呀,索菲娅,也不要太责备自己的良心了,因为你整个的罪——也是我的罪,我是这么想的,你那时候未必懂事,而您,我看也跟她一样,老爷,”他微微一笑,因为某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两片嘴唇开始发抖,“我的妻,虽然当时我可以教训你一顿,甚至用手杖打你,而且也应当这样,但是我看见你眼泪汪汪地跪在我面前,什么事也没有隐瞒……甚至还亲吻我的双脚,我看着你又觉着可怜起来。我提起这事并不是为了要责备你,我心爱的人,而只是为了提醒一下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因为您自己,老爷,也应当记得您所许下的贵族的承诺,一结婚也就全掩盖过去了……我是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这番话的,我的老爷……”

    他显得非常激动,望着韦尔西洛夫,似乎在等他说一句表示肯定的话。我再说一遍,这一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此我坐着一动不动。韦尔西洛夫也很激动,甚至不亚于他:他默默地走到妈妈跟前,紧紧地拥抱她;接着妈妈也默默地走到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面前,跪倒在他脚下。

    总之,这场面令人震惊;这一次,屋子里全是我们自己人,甚至连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不在。丽莎不知怎么坐在那里,全身挺得笔直,默默地听着;她突然站起来,坚定地对马卡尔·伊万诺维奇说道:

    “我就要去接受大的苦难了,请您也祝福我吧。我的整个命运将在明天决定……请您今天替我祷告祷告吧。”

    她说罢就走出了房间。我知道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已从妈妈那儿知道了有关她的一切。但是,我还是头一次在这天晚上看到韦尔西洛夫同妈妈在一起;在此以前,我看到在他身边的只是他的一名女奴。在这个人身上,我还有许许多多事不知道和没有察觉,而这人我已经谴责过,因此我神思恍惚地回到了自己房间。应当这么说,正是这时候加深了我对他的各种疑惑;我还从来没有觉得他像当时那样神秘莫测和捉摸不透,但是关于这一点也正是我现在写的整个故事所要讲的,到时候一切也就清楚了。

    “竟有这样的事,”当我已经躺下来睡觉的时候,心中寻思,“原来他曾给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作过‘贵族的承诺’——妈妈一守寡就同妈妈结婚。当他以前跟我讲到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情况时,他对这点竟一直保持沉默。”

    第二天,丽莎一整天都不在家,而回来时已经相当晚了,而且直接走进了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房间。我本来不想进去,以免妨碍他俩,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妈妈和韦尔西洛夫已经在那儿了,于是我就走了进去。丽莎坐在老人身旁,正趴在他的肩膀上哭,而他则面容悲戚地,默默地抚摩着她的头。

    韦尔西洛夫向我说明(已经是后来在我屋子里了),公爵固执己见,决定在法庭判决之前,一有可能,就同丽莎正式结婚。丽莎很难下这决心,虽然她已经几乎没有不下这决心的权利了。再说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也“下令”让她结婚。不用说,她无疑也会主动地,不用别人下令和毫不动摇地去结婚,但是在当前这时刻,她受了她所爱的人的深深的侮辱,她在自己心目中被这爱情弄得如此屈辱,因此她很难下这决心。但是,除了这侮辱以外,还掺杂进一个新情况,这倒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你听说,彼得堡老城区的那帮年轻人,昨天统统被捕了吗?”韦尔西洛夫忽然加了一句。

    “怎么?杰尔加乔夫?”我叫道。

    “对,还有瓦辛。”

    我大吃一惊,尤其听到瓦辛也被捕了。

    “难道他被牵连到什么事情里去了?我的上帝,现在将怎么处置他们呢?偏偏又赶在这时候,丽莎刚痛骂了瓦辛!……您认为,会拿他们怎么办呢?这准是斯捷别尔科夫干的。我敢发誓,准是那个斯捷别尔科夫干的好事!”

    “甭管它了,”韦尔西洛夫说,异样地看了看我(他看人的样子就像看一个不明事理和没有眼里见儿的人似的),“谁知道他们留下了什么把柄?谁知道会怎么处置他们?我说的不是这事:我听说你明天要出去。该不是去看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吧?”

    “这是头一件要做的事。虽然,不瞒您说,我很难受。怎么,您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吗?”

    “没有,什么话也没有。我会自己去看他的。我可怜的丽莎。马卡尔·伊万诺维奇能够给她出些什么好主意呢?他自己对人,对生活都一窍不通。还有一点,亲爱的(他早就不称我为‘亲爱的’了),这也是……一些年轻人……其中有一个是你的老同学,叫兰伯特……我觉得,这些人都是大坏蛋……我仅仅为了给你提个醒……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都是你的事,我也明白我无权……”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我抓住他的一只手,不假思索,几乎像心血来潮似的,我常会心血来潮(事情几乎发生在黑暗中),“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我什么话也没说,——这您看见了,——我至今一直保持沉默,您知道为什么吗?就是为了躲开你们的隐私。我已下定决心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些隐私。我是个懦夫,我害怕,您那些隐私会把您从我心中完全夺走的,而我不想这样。既然这样,您又何必知道我的隐私呢?最好是,我究竟上哪儿,您完全无所谓!不是吗?”

    “你说得对,那你就别多说了,我求你了!”他说,说罢就离开我走了出去。这样一来,我们也就在无意中作了点表白。明天我将在我的人生途中迈出新的一步,但是他只是加剧了我的激动,因此我整夜都辗转反侧,不时醒来;但是,我的心很踏实。

    三

    第二天我走出家门时虽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但是我还是努力悄悄地走开,既不告别,也不打招呼;可以说是悄悄地溜走的。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即使妈妈发现我要出门,问起我,我也会恶狠狠地回答她。当我出现在大街上,吸了一口早晨的冷空气,我心里猛地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因而心头猝然一震,——这几乎是一种动物的感觉,我把它称之为兽性的感觉。我出去到底要干什么,又要到哪里去?这还完全不确定,同时又是一种野兽般搜索猎物的感觉。我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快乐——二者兼而有之。

    “我今天会不会失足弄脏我自己呢?”我雄赳赳气昂昂地暗自思量,虽然我知道得很清楚,今天一旦迈出这一步,那就会决定我的一生,一辈子都无法挽回。但又何必云山雾罩地给大家打哑谜呢!

    我直接来到了公爵的监狱。三天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给我弄来了一封给狱吏的短信,他很客气的接待了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而我认为这是多余的;但是他允许我探视公爵,并且把会见安排在自己的房间里,客气地把这房间让给了我们俩。房间就是房间——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是供某一级别官吏住的官房中的一间,——这,我也认为,描写它是多余的。这样一来,我和公爵也就单独在一起了。

    他出来见我时穿着一身军便服,但是内衣很干净,领带也很讲究,梳洗整齐,但与此同时却十分消瘦,脸色发黄。我甚至发现他的眼白也黄兮兮的。总之,他已经模样大变,我站在他面前甚至感到困惑。

    “您变得多厉害啊!”我惊呼。

    “这倒没什么!请坐,亲爱的。”他半带那种公子哥儿的派头,指了指圈椅,对我说道,他自己则坐在我对面。“我们先谈主要的:您瞧,我亲爱的阿列克谢·马卡罗维奇……”

    “阿尔卡季。”我纠正他的口误。

    “什么?啊,得了,得了得了,都一样。啊,对了!”他突然明白过来,“对不起,亲爱的,咱们先谈主要的……”

    总之,他心慌意乱,急匆匆地想要先谈什么事儿。他似乎满怀心事,从头到脚充满了某种最重要的想法,他急于把它说出来,讲给我听。他说了很多话,说得又急又快,他又紧张又痛苦地解释着,用手比画着,可是开始的时候我简直什么也没听懂。

    “简而言之(他在这以前已经说了十次‘简而言之’),简而言之,”他最后说,“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如果说我惊动了您,昨天又通过丽莎坚决要求您来一趟,这简直就跟救火一样,但是,这也是因为这个决定的本质是非常重要的,是非同小可的,那咱们……”

    “对不起,公爵,”我打断他的话道,“您是昨天叫我来的,不是吗?——但是,丽莎根本什么话也没转告我呀。”

    “什么!”他叫起来,忽然住了口,似乎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甚至几乎感到恐惧。

    “她根本什么话也没转告我呀。昨天晚上她回来时神思恍惚,甚至都没来得及同我说句话。”

    公爵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难道此话当真,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那……”

    “然而,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您干吗这样担心?无非是忘了,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坐了下来,但是他那神态忽地呆若木鸡。似乎,因为丽莎什么话也没转告我,这消息把他压垮了似的。他忽然又很快地说起话来,还手舞足蹈,但还是让人一头雾水,听不懂。

    “且慢!”他忽然说道,闭上了嘴,向上举起一根手指。“且慢,这……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倒是一个高招,您哪!……”他咕哝道,脸上露出一副躁狂的笑容,“这表明……”

    “这什么也没有表明!”我打断道,“我只是不明白,这么一个无聊的情况,竟会惹得您这么痛苦……啊,公爵,自从那时,自从那天夜里以后,——您还记得吗……”

    “从哪天夜里?又有什么事?”他任性地叫道,我把他的话打断了,他显然很恼火。

    “在泽尔希科夫赌场呀,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在那里,也就是在您写那封信以前呀?您那时候也非常激动,但当时和现在——这么大的差别,我甚至看着您都害怕……还是您根本不记得了?”

    “啊,对了,”他以一种上流人士的腔调说道,仿佛忽然想起来了似的,“啊,对了!那天晚上……我听说了……嗯,您的身体怎么样,在这一切之后,现在您自己的身体怎么样,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不过,真是的,咱们先谈最要紧的事吧。您瞧,说实在的,我追求三个目的,我面前有三大难题,因此我……”

    他又很快说起了自己的“要紧事”。我终于明白了,我面前看到的这个人,如果不给他放放血的话,起码也应当在他头上敷上块浸醋的毛巾。他的话说得颠三倒四,说来说去,无非围绕着打官司以及可能出现的结局打转;他还说到他们团的团长曾亲自来看过他,劝了他老半天不要干某种事,但是他就是不听;他还说,他曾亲自给某部长打了份报告,刚送上去;他还讲到检察官;讲到一旦他被褫夺公权,他很可能就会被发配到俄国北部的某个地方;也可能移民塔什干,在那里工作,他又讲到他要教育自己的儿子(未来的,丽莎生的)学会什么什么,还要传授他什么什么技能,那时他们住“在穷乡僻壤,在阿尔罕格尔斯克,在霍尔莫戈雷”。“既然我想听取您的意见,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那您就应该相信,我这人是很重感情的……如果您知道,如果您知道,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的亲爱的,我的弟弟,丽莎对于我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地,在所有这段时间内,她对我又意味着什么,——那就好啦!”他两手抱住头,忽然叫起来。

    “谢尔盖·彼得罗维奇,难道您当真要把她给毁了,把她给带走吗?带到霍尔莫戈雷去!”我忽然熬不住了,脱口而出。丽莎与这个没头没脑的愣头青一辈子拴在一起的命运,——忽然清晰地,仿佛头一次展现在我的意识面前似的。他望了望我,又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转过身又坐了下来,始终用手抱住脑袋。

    “我老梦见蜘蛛!”他忽然说。

    “您太激动了,公爵,我劝您先躺下来好好休息休息,马上请个医生来。”

    “不,劳驾,以后再说吧,我请您来,主要是想跟您说明一下关于婚礼的事。您知道,婚礼就在这里的教堂举行,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这一切都已经得到许可,他们甚至很赞赏……至于丽莎,那……”

    “公爵,您就饶了丽莎吧,亲爱的,”我叫道,“您就别折磨她了,至少在现在,别吃醋啦!”

    “什么!”他叫起来,两眼圆睁,几乎直瞪瞪地瞅着我,脸也变了,整张脸都挂上了某种长长的、茫然不解的、疑惑的笑容。看得出来,“别吃醋了”这话不知为什么使他十分吃惊。

    “对不起,公爵,我是无意中说的。噢,公爵,最近我认识一位老人,我名义上的父亲……噢,如果您能见到他,您就会平静下来……丽莎也十分珍视他。”

    “啊,对,丽莎……啊,对,这是您父亲?或者……pardon, mon cher,某种关系……我记得……丽莎告诉过我……一位老人……我坚信,我坚信。我也认识一位老人……Mais passons,主要是应当先弄清当下这时机的整个实质,必须……”

    我站起来想走。我看着他那种腔调难受。

    “我不明白!”他看见我站起来要走,严厉而又孤傲地说道。

    “我瞧着您这种腔调难受。”我说。

    “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一句话,还有一句话!”他忽然抓住我的双肩,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和姿态,把我硬按在圈椅上。“您听说过他们的事了,您明白内情吗?”他向我弯下了身子。

    “啊,对,杰尔加乔夫。准是斯捷别尔科夫捣的鬼!”我忍不住叫道。

    “是的,斯捷别尔科夫,还有……您不知道吗?”

    他欲言又止,又把眼睛瞪得溜圆,直视着我的脸,脸上也仍旧挂着那种长长的、抽风似的、茫然不解而又疑惑的笑容,而且这笑容越拉越长,越展越开。他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起来。忽然有种什么东西仿佛使我心头猛地一震:我不由得想起韦尔西洛夫告诉我关于瓦辛被捕时他那目光。

    “噢,难道还有您?”我惊恐地叫起来。

    “您瞧,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所以叫您来,就是想解释清楚……我想……”他开始迅速低语。

    “原来是您告发了瓦辛!”我嚷道。

    “不是的。您知道吗,本来有一部手稿。瓦辛在出事的前一天,把它交给了丽莎……请她代为保管。而她就把它留在我这儿让我看看,而后来就出现了他俩第二天争吵的事……”

    “您就把手稿交给了上级!”

    “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

    “总之是您,”我跳起来,掷地有声地叫道,“您没有任何别的动机,也没有任何别的目的。而唯一的原因是因为倒霉的瓦辛是您的情敌,您这样做的唯一原因就因为嫉妒,您把人家信任地请丽莎代为保管的手稿交了出去……交给谁呢?谁呢?交给了检察官?”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也不见得能回答出什么来,因为他站在我面前像个木头人似的,脸上还依旧是那副病态的笑容和呆滞的目光;这时忽然门打开了,进来了丽莎。她看见我们在一起,几乎惊呆了。“你在这儿?那么说,你在这儿?”她突然脸色陡变,抓住我的两只手,叫道,“那么说,你……知道啦?”

    但是,她已经读懂了我脸上的表情,一眼就看出我知道了。我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不放!我还是头一回,在这一刻,真正强烈地懂得了,一种多么走投无路,多么暗无天日,多么苦海无边的不幸,降临到这个……自寻苦难的姑娘的整个命运之上!

    “难道现在还能跟他说什么话吗?”她突然挣脱了我的拥抱。“难道还能跟他在一起吗?你到这儿来干吗?你就瞧瞧他的德行吧,瞧瞧吧!对这种人难道还有什么话好说吗?”

    当她惊呼着,指着这个不幸的人的时候,她脸上既显出无边的痛苦,又显出无边的同情。他用两手蒙住脸,坐在圈椅上。她说得对:这人得了酒狂症,无行为能力;也许,在三天以前他就已经无行为能力了。当天上午就把他送进了医院,而在傍晚前他就发作了脑炎。

    四

    当时,我把公爵留下来,让他与丽莎在一起,中午一点左右就离开他们,回到我从前的住所。我忘了说,那天天气潮湿,灰蒙蒙的,已经开始解冻,吹来的风也暖洋洋的,足以使大象都无精打采,心绪不宁。房东见我回来高兴极了,开始手忙脚乱,跑前跑后地招呼我,赶在这样的时刻,我对此感到非常不高兴。我的态度冷冰冰的,径直走过去,进了自己的房间,但是他却紧随在我身后,虽然不敢问长问短地问什么,但是他眼睛里却闪出一种好奇心,而且他那神态,仿佛他还真有资格表示某种好奇似的。为了对自己有利,我必须对他客客气气;但是,虽然我太需要向他打听一些事了(我也知道,我肯定能打听出来),但是让我主动问他,我又感到恶心。我询问了他妻子的健康,而且我们还一起去看了她。他太太虽然关切地接待了我,但又摆出一副就事论事和不爱说话的样子,这倒使我心气平和了下来。简而言之,这次我打听到了一些咄咄怪事。

    嗯,不用说,兰伯特来过,但是后来他又来过两次,“看了所有的房间”,声称他可能要租。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也来过几回,她来干吗,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她也很好奇,”房东又加了一句,但是我没有给他安慰,没有问他,她好奇些什么。总之,我没有问长问短,而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而我则装作在我的皮箱里翻寻什么东西(其实皮箱里已经什么东西也没有了)。但是,最可恼的是他也想同我故弄玄虚,他发现我故意忍住不问他,因此也就认为他责无旁贷,理应吞吞吐吐,几乎像打哑谜似的。

    “小姐也来过几回。”他又加了一句,奇怪地望着我。

    “哪位小姐?”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呀,来过两回,认识了我老婆。很可爱的姑娘,很漂亮。能结识这样一位小姐,简直太荣幸了,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他说完这话后,甚至还向我迈前了一步,看来他非常想,我能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难道还来了两回?”我惊奇地问道。

    “第二回还跟一位小兄弟一起。”

    “她这是跟兰伯特。”我忽然不由得想到。

    “不,您哪,不是跟兰伯特先生,”他好像立刻猜中了我的心思,好像他带着自己的眼睛钻进了我的心似的,“而是同小姐的亲兄弟,年轻的韦尔西洛夫先生一起。好像他是位宫廷侍从?”

    我感到很窘;他望着我,非常亲切地微笑着。

    “啊,还来过一个人打听您来着……这小姐是位法国人,阿尔丰西娜·德·韦登小姐。啊,她唱得多好听呀,诗也朗诵得倍儿棒!那时候她还曾偷偷到皇村去看过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卖给他一只稀有的小狗,黑黑儿的,通体才有拳头那么大……”

    我推说头疼,请他让我独自待会儿。他立刻满足了我的愿望,甚至连话都没说完,非但一点不生气,甚至还几乎非常高兴,神秘兮兮地挥了挥手,仿佛是说:“我明白,您哪,我明白,您哪!”虽然这话并没说出口,可是他却蹑手蹑脚地、乐呵呵地走出了房间。世上真有这么一些叫人又好气又可恨的人。

    我坐着,独自一人,思前想后地想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其实,也说不上想,陷入沉思而已。我虽然感到很不安,但是我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我甚至还期待着更厉害的什么事,期待着更大的奇迹。“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做了不少事。”我想。我坚信,而且早就坚信,在家的时候就坚信,他们的机器已经开动了,而且已经开足了马力。“他们现在就缺我了,不是吗。”我又想道,感到某种又刺激又愉快的扬扬自得。他们在拼命等我回去,并且正在我的住所策划什么事——这就像白天一样一清二楚。“该不是策划老公爵的婚礼吧?他们正布下天罗地网,对他进行围猎。不过,诸位,我能允许这么做吗,这才是关键,您哪?”最后我又扬扬得意地想。

    “我一旦投身其中,就会像碎木片一样,又被卷进这漩涡之中。我现在,当下是自由的吗,或者我并不自由?今天晚上回到妈妈身边,我还能不能像所有这段日子以来对自己说‘我是独立自主的’呢?”

    这才是我问题的关键,或者不如说,这才是我独坐床上的一角,双肘拄在膝盖上,两手托住脑袋,心在怦怦跳,苦苦思索了一个半小时的关键问题。但是我也知道,当时我就已经知道了,所有这些问题——全是废话,而吸引我的只有她,——她,而且只有她一个人!我终于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句话,并用笔白纸黑字地写下了这句话,因为甚至现在,过了一年之后,当我在写这部记事录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对我当时的这种感情又当何以名之!

    噢,我可怜的丽莎,而且我心中充满了毫不虚假的痛苦!单是为她而感到的这种痛感,就足以,似乎,克服或者消除(那怕是暂时的)我身上的这种兽性(我又想起了这词)。但是吸引我的却是无限的好奇,某种恐惧,还有某种感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情;但是我知道,当时就知道了,这是一种邪念。也许,我急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也许,我想出卖她,让她经受种种苦难,以及“赶快,赶快”向她证明什么。任何痛苦以及对丽莎的任何同情,已经不足以使我止步不前了。但是我能不能站起来,动身回家……去找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呢?

    “难道我就不能干脆去找他们,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一切之后,就忽然永远地离开他们,全身而退,飘然离开这些怪事和怪物吗?”

    下午三点,我才猛地醒悟,几乎迟到了,我急急忙忙地走出了门,拦住一辆出租马车,飞也似的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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