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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二部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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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说:“别丢人了,人家瞧着呢。”“妈妈,好妈妈,我有生以来,你就来看过我一次……好妈妈,我的远方的来客,你现在在哪呢?你现在还记得你曾经来看望过的你那可怜的孩子吗?……现在你哪怕再向我露一次面呢,让我哪怕在梦中再见你一次,只为了我能够告诉你,我多么爱你,我只想能够再拥抱你一次,亲吻你那蓝蓝的眼睛,并对你说,我现在已经完全不以你为耻了,其实我当时就很爱你,当时我的心就感到酸酸的,当时我就像个奴才似的坐在一旁!妈妈,你永远不会知道,其实,我当时就很爱你!好妈妈,你现在在哪儿,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妈妈,妈妈,你还记得乡村教堂里的那只小鸽子吗?……”

    “啊,见鬼……他在干吗呢!”兰伯特在自己床上嘀咕。“慢,看我不揍你!不让人睡觉……”他终于从床上跳起来,跑到我跟前,开始扯我身上的被子,但是我紧紧地、紧紧地裹住我连头都钻在里面的被子。

    “你哭,你抽抽搭搭地哭什么,傻瓜,蠢货!看我不揍你!”于是他便开始揍我,用拳头狠狠地揍我的后背,揍我的腰,越揍越疼,于是……我忽然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大亮,刺骨的寒冷,在雪地上,在墙头上闪闪发光……我蜷缩着身子坐着,奄奄一息,我穿着皮大衣,身子都冻僵了,有个人站在我身旁,在叫醒我,大声地骂骂咧咧,用右脚的脚尖在很疼的踢我的腰。我欠起身子,一看:一个人,穿着贵重的熊皮大衣,戴着貂皮帽,乌黑的眼睛,蓄着一部漆黑的络腮胡,鹰钩鼻,向我龇着一口雪白的牙齿。白白的脸蛋,红喷喷的,脸就像一副面具……他向我很低地弯下了身子,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从他嘴里喷出一口口冰冷的寒气。

    “快冻死啦,你这醉鬼,你这混球!你会像狗一样冻死的,起来!起来!”

    “兰伯特!”我叫道。

    “你是谁?”

    “多尔戈鲁基!”

    “什么鬼东西多尔戈鲁基?”

    “就姓多尔戈鲁基嘛!……图沙尔……就是你在小饭馆用叉子扎他腰的那主……”

    “啊——啊——啊!”他叫道,脸上露出一副长长的、如梦初醒般的微笑(他还当真把我给忘了!),“啊!那么说,是你,你!”

    他把我扶了起来,让我站好;我勉强站住,勉强能动,他用一只手扶住我,搀着我走。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在想,在回忆,在用心地听我说话,而我也含混不清地使劲儿说,不断地说,说个没完没了,我因为能说话,是那么高兴,那么高兴,我高兴的是这是兰伯特。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是我的“救星”,或者是因为这时候我把他当成了完全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了,因而大喜过望地扑向他,到底怎样,——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已经不会想了,——但是我却不假思索地扑向他。当时我说了些什么,根本不记得了,同时,我也不见得能说出多少有点连贯的话来,甚至说话我也未必能说清楚;但是他却很用心地听着。他抓住第一辆碰到的出租马车,于是,几分钟后我已经坐在一片温暖中,坐在他的房间里。

    三

    任何人,不管他是谁,大概总会保留某种关于他发生过的事情的回忆,他认为或者倾向于认为这事十分离奇,非同寻常,超出常轨,几乎是奇迹,无论它是什么——一个梦,一次邂逅,一次占卜,一种预感,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我至今仍倾向于认为,我与兰伯特的这次邂逅,甚至是某种带有预言性的事……至少从邂逅时的种种情况以及产生的种种后果来看,理应如此。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切,一方面发生得至少极其自然:他不过是做完自己夜间该做的事情回家(做什么事——以后不言自明),半醉半醒,在胡同里,在一扇大门旁站了一会儿,就看见了我。他到彼得堡来总共才几天。

    我出现在其中的这个房间并不大,是彼得堡普通中等公寓里的一间极普通的带家具的房间。不过兰伯特本人却穿得十分讲究和阔气。地板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两只皮箱,只收拾了一半。房间的一角用屏风隔断,遮蔽着床。

    “Alphonsine!”兰伯特叫道。

    “présente!”屏风后面有个颤悠悠的女人的声音,带着巴黎口音,回答道,不出两分钟就从里面跳出了一位mademoiselle Alphonsine,她刚下床,匆匆穿了件衣服,披着一件对开衫,——这人长得很怪气,高个儿,很瘦,瘦得像根劈柴棍,是个姑娘,黑发,腰很长,脸也很长,眼珠会滴溜溜地转,两腮塌陷,——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快!(这是我翻译的,而他对她说的是法语),他们那边大概生茶炊了;快拿开水、酒和砂糖来,先端一杯到这里,他冻坏了,他是我的朋友……在雪地里睡了一夜。”

    “Malheureux!”她像演戏似的两手一拍,叫道。

    “欸——欸!”兰伯特向她叫了一声,就像呵斥小狗似的,并举起一只手指威吓她;她立刻不再做作,跑去执行命令。

    他对我的身体作了检查,东摸摸西摸摸;还试了试我的脉搏,摸了摸我的脑门和太阳穴。“怪事,”他嘟囔道,“你怎么没冻坏……不过也难怪,你全身裹着皮大衣,头也钻了进去,就像钻进铺了兽皮的洞穴似的……”

    端来了一杯热茶,我一口气把它喝完了,它使我立刻精神倍增;我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我半躺在长沙发的一角,一个劲地说呀说呀——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到底说什么和怎么说的,我几乎完全不记得了;有些瞬间,甚至整段整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我也全忘了。我再说一遍:我当时说的话,他听懂了没有,——我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后来清楚地猜到了,即他对我说的话已经听懂得足以断定,他决不能小觑他同我的这次邂逅……他这时究竟有什么打算,以后,在适当的地方我会说明的。

    我不仅精神倍增,而且有时候好像还很快活。我记得当有人拉开窗帘,阳光便忽然照亮了房间,我还记得噼啪作响的火炉,——有人生起了火炉,——谁生的和怎么生的——我不记得了。我记得的还有一只黑色的小哈巴狗,由mademoiselle Alphonsine抱在手里,嗲兮兮地贴在心口。那只小哈巴狗不知怎么很讨我喜欢,我甚至停止了讲话,有两三次向它伸出手去逗它,但是兰伯特挥了挥手,于是阿尔丰西娜和她的哈巴狗,眨眼间就跑到屏风后面,不见了。

    他自己则一言不发,坐在我对面,向我低低地弯下了身子,一字不落地听我说话;有时还发出长长的、长久的微笑,龇着牙,眯着眼睛,似乎在竭力思索,想弄清什么。只有一点,我保持了清晰的记忆,即我讲到“文件”时的情景,我怎么也说不清楚,怎么也说不明白这事的前因后果,我从他的面部表情清楚地看出,他怎么也听不懂我要说的意思,但是他又很想弄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他甚至不惜冒险打断我,向我提了个问题,而这是危险的,因为只要稍许打断了我一些,我就会自己跑题,自己都忘了我在说什么。我们究竟坐了多久和这样说话究竟说了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甚至也想不明白。他忽然站起来,叫来了阿尔丰西娜:

    “他需要安静;也许应当请个医生来。他要什么——统统照办,就是说……Vous comprenez, ma fille?vous avez l'argent,没有?给!”——于是他掏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他开始与她窃窃私语:Vous comprenez!vous comprenez!”他向她重复了两次,举起一根手指威吓她,又严厉地皱紧了眉头。我看见,她在他面前可怕地发抖。

    “我一忽儿就回来,你最好睡一觉。”他向我微微一笑,拿起了礼帽。

    “Mais vous n'avez pas dormi du tout, Maurice!”阿尔丰西娜热情奔放地叫道。

    “Taisez-vous, je dormirai après。”他说完就出去了。

    “Sauvée!”她用一只手向我指着他的背影,充满激情地说。“Monsieur, monsieur!”她在房间中央摆好姿势,立刻朗诵道,“jamais homme ne fut si cruel, si Bismark, que cet ètre, qui regarde une femme comme une saleté de hasard.Une femme, qu'est-ce que a dans notre époque?《Tue-la!》—voilà le dernier mot de l'Académié française!……”

    我瞪大了两眼看着她;我眼睛里出现了重影,我仿佛看到了两个阿尔丰西娜……我忽然发现她在哭,我哆嗦了一下,终于明白,她对我说话已经说了很久了,由此可见,在这段时间里,我睡着了,或者不省人事。

    “……Hélas!de quoi m'aurait servi de le découvrir plutot,……”她感叹道,“et n'autrais-je pas autant gagné à tenir ma honte cachée toute ma vie?Peut-ètre, n'est-il pas honnète à une demoiselle de s'expliquer si librement devant monsieur, mais enfin je vous avoue que s'il m'était permis de vouloir quelque chose, oh, ce serait de lui plonger au coeurmon couteau, mais en détournant les yeux, de peur que son regard exécrable ne fit trembler mon bras et ne glaàt mon courage!Il a assassiné ce pope russe monsieur, il lui arracha sa barde rousse pour la vendre à un artiste en cheveux au pont des Maréchaux, tout près de la Maison de monsieur Andrieux—hautes nouveautés, articles de Paris, linge, chemises, vous savez, n'est-ce pas?……Oh, monsieur, quand l'amitié rassemble à table épouse, enfants;soeurs, amis, quand une vive allégresse enflamme mon coeur, je vous le demande, monsieur:est-il bonheur préférable à celui dont tout jouit?Mais il rit, monsieur, ce monstre exécrable et inconcevable et si ce n'était pas par l'entremise de monsieur Andrieux, jamais, oh, jamais je ne serais……Mais quoi, monsieur, qu'avez vous, monsieur?”

    她急忙向我奔来:我似乎浑身发冷,也许,出现了晕厥。我说不清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在我身上产生了多么沉重、多么痛苦的印象。也许,她还以为她在奉命替我解闷:至少,她片刻也不离开我。也许,她从前曾经登过台,演过戏;她可怕地像在朗诵台词,把身子转来转去,一刻不停地说呀说呀,而我早已经一声不吭了。她说来说去的那个故事,我只听懂了一点,她跟某个“la Maison de monsieu Andrieux—hautes nouveautés, articles de Paris, etc.”似乎曾经关系密切,甚至说不定还是从la Maison de monsieur Adrieux出来的,但是她不知怎么被par ce monstre furieux et iuconce-vable从monsieur Audrieux那里永远夺走了过去,因而发生了悲剧……她痛哭流涕,但是我觉得,这不过是做秀,其实根本不是真哭;有时候我似乎觉得,她整个人忽然像具骷髅似的即将散架;她吐字的声音就像某种被挤压的颤音;比如她把préférable说成是préfé-a-able,而把a这个音节说得像羊叫似的。有一回我清醒过来,看见她在房间中央做单脚点地的旋转动作,但是她并不在跳舞,这个旋转动作似乎也跟她讲的事情有关,她不过是在扮演角色而已。忽然,她又跑过去,打开那架原先就放在这屋里的又小又旧,音调又不准的钢琴,叮叮咚咚地弹了几下,便唱起来……似乎,有十分钟或者十几分钟,我完全昏迷了过去,睡着了,但是小哈巴狗一声尖叫,我又醒了过来:刹那间,我又忽然完全恢复了知觉,心里豁然开朗;我害怕地一跃而起。

    “兰伯特,我在兰伯特家!”我想抓起皮帽,向我的皮大衣奔去。

    “啊呀,allez-vous, monsieur?”目光尖锐的阿尔丰西娜叫道。

    “我想走,我想出去!放我走,别拦住我……”

    “Oui, monsieur!”阿尔丰西娜竭力赞同道,并主动跑过去给我打开通往楼道的门。“Mais ce n'est pas loin, monsieur, c'est pas loin du tout,a ne vaut pas la peine de mettre votre chouba, c'est ici près, monsieur!”

    她向着整个楼道嚷嚷道。我跑出了房间,向右拐。

    “Par ici, monsieur, c'est par ici!”她使劲喊道,用她那又长又瘦的手指抓住我的皮大衣,另一只手则向我指着楼道左边的某个地方,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到那里去。我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向通往楼梯的那扇出口的门跑去。

    “Il s'en va, il s'en va!”阿尔丰西娜一面用她那破锣嗓子大叫,一面追我,“mais il me tuera, monsieur, il me tuera!”但是我已经一个箭步,蹿到楼梯上,尽管她也跟着我跑下楼,在追我,但是我已经先她一步打开了出口的门,蹿到了街上,并且快步跳上我遇到的第一辆出租马车。我告诉了他妈妈的地址……

    四

    但是,我的意识才点亮了一忽儿,又很快熄灭了。我还十分勉强地记得,马车怎么把我拉到了目的地,并且有人把我带进去见到了妈妈,但是在那里我又几乎立刻陷入完全的昏迷中。据她们后来告诉我(其实,我自己也记起来了),第二天,我的神志又清醒了一忽儿。我记得自己在韦尔西洛夫的房间里,躺在他那张长沙发上;我记得我周围有一张张脸:韦尔西洛夫的,妈妈的和丽莎的,我记得很清楚韦尔西洛夫跟我讲到泽尔希科夫,讲到公爵,还给我看了一封信,让我放心。他们后来告诉我,我满怀恐惧地老提到一个叫兰伯特的人,还总听到一只哈巴狗在汪汪叫,但是意识的这点微弱的光很快就熄灭了:到第二天傍晚,我发起了高烧。但是我想先说说后来发生的几件事,先作个交待。

    当我在那天晚上跑出泽尔希科夫赌场,那里的一切稍许平静下来之后,泽尔希科夫又重新开赌,稍后,他忽然声音洪亮地宣布,发生了一件不幸的错误:丢掉的钱,即四百卢布,在其他钱的那一摞里找到了,庄家的钱数准确无误。于是留在赌场大厅里尚未走开的公爵,便走到泽尔希科夫跟前,坚决要求他公开宣布我是无辜的,此外,还应以书信的方式向我致歉。泽尔希科夫本人也认为这一要求应予尊重,并当众答应明天就发出一封解释和道歉的信。公爵告诉了他韦尔西洛夫的地址,果然,第二天,韦尔西洛夫就收到了泽尔希科夫的信,信是写给我的,并附有属于我,但被我遗忘在赌桌上的一千三百多卢布。这样一来,发生在泽尔希科夫赌场的事就算了结了;这个快乐的消息,在我从昏迷状态清醒过来之后,极大地促进了我的康复。

    公爵从赌场回来后,当天就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我,另一封给他过去所在的团,即他跟骑兵少尉斯捷潘诺夫发生过不快的那个团。两封信他都于第二天上午发出了。接着他又给上司写了一份报告,并手持这份报告亲自求见他所在团的团长,向他申称,他是一个“刑事犯,曾参与伪造某某股票案,现向法院自首,请予法办”。就在此时,他递交了那份以书面形式陈述全部案情的报告。他被捕了。

    以下就是他在那天夜里写给我的信,逐字逐句,分毫不差:

    “最最亲爱的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

    “我曾经试过奴才的‘出路’,因此我也就失去了从思想上多少安慰我的心灵的权利,须知,我本来是能够痛下决心,最终投身于正义的伟业的。我对祖国有罪,对我的家族有罪,为此,我作为这家族中的最后一员,我要自己惩罚自己。我不明白我怎会抓住这种卑鄙的念头不放的,只想保全自己,在某一时期还妄想用金钱来把那两个人打发走?然而面对自己的良心,我始终是个罪人。这两个人即便把有损于我的名声的那两封短信还给我,他们也将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剩下来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跟他们在一起,跟他们一辈子同流合污——这就是等候着我的命运!我无法接受这一命运,终于在自己身上找到了足够的毅然决然的勇气,也许找到的只是绝望也说不定,我只能像我现在所做的那样去做。

    “我给我过去所在团的老战友写了封信,证明斯捷潘诺夫是无辜的。在这行动中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赎罪的舍己为人的想法。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明天就要去死的人的临终遗言。对于这事就应当这么看。

    “请原谅我,因为在赌场里我曾经拒绝为您作证,这是因为当时我不相信您。现在,我已经是死人了,我可以……在阴曹地府对您作甚至这样的坦白。

    “可怜的丽莎!对于我的这一决定,她什么也不知道;但愿她不要诅咒我,而是自己来谴责我。我无法为自己辩护,甚至也找不到言辞来向她作任何解释。有件事您也应该知道,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昨天清晨,她最后一次来看我,我向她公开了我对她的欺骗,我承认我曾经拜访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企图向她求婚。我看到丽莎是那么爱我,在我准备实施我最后的已经深思熟虑的决定之前,我不能把这件事留在我的良心上,于是我向她坦白了。她原谅了我,一切都原谅了,但是我不相信她会原谅我;这不是原谅,换了是她,我就不会原谅。

    “请记住我。

    “您的不幸的最后一个索科尔斯基公爵。”

    我不省人事地躺了整整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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