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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第二部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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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仇——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带着一种狂怒的讥讽,模仿我说话的腔调。

    血又腾的一下涌上了我的脸,我仿佛忽然弄明白了什么全新的事情似的,我睁大了两眼,疑惑地望着她。

    “你给我滚!”她发出一声尖叫,迅速转过身子,对我挥了一下手。“我被你们大家折腾够了!现在够了!哪怕你们全都下地狱!……只有你母亲一人我还有点舍不得……”

    不用说,我急忙跑去找韦尔西洛夫了。但是这么阴险!这么阴险!

    四

    韦尔西洛夫不是一个人。我先说明一下:自从昨天他给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寄出了那样一封信,而且还果真(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把这封信的抄件寄给了比奥林格之后,他自然应该在今天一整天的时间内,在家里坐等自己行为产生的某种“后果”,并且采取某种措施。从早晨起,他就让妈妈和丽莎(我后来才知道,她直到早晨才回来,而且病了,躺在床上)挪到楼上的“棺材”里去,而其他房间,尤其是我们的“客厅”,他让人好好地收拾和打扫了一下。果然,到下午两点,有一位P男爵前来拜访他。这男爵是位上校军官,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先生,德裔,高大,瘦削,但看去是一位体力十分强壮的人,也是浅棕色的头发和胡须,跟比奥林格一样,只是稍微有点歇顶。这是在俄国军队里服役的许多这类P男爵之一,这些人全都具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男爵的傲慢作风,但是毫无资产,全靠薪俸为生,都是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开头是怎么说话的,我没有碰到;但是两人都十分激动,又怎能不激动呢。韦尔西洛夫坐在长沙发上,面对桌子,而男爵则坐在一旁的圈椅里。韦尔西洛夫面色苍白,但说话很克制,慢条斯理,那位男爵则提高了嗓门,明显地倾向于做一些激烈的动作,但是在勉强克制着,不过他那神态却很严厉,很高傲,甚至很轻蔑,虽然也不无某种惊奇之色。他看到我后,皱起眉头,但是,韦尔西洛夫却对我的到来几乎很高兴。

    “你好,亲爱的。男爵,这就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个年轻人,请相信,他不会妨碍我们的,甚至也许还会对我们有用(男爵轻蔑地打量了我一下)。我的亲爱的,”韦尔西洛夫又对我补充道,“你来了,我甚至很高兴,因此请你先在一边坐一会儿,等我跟男爵把话讲完了。您放心,男爵,他不过是在一边先坐一会儿。”

    我反正无所谓,因为我已拿定主意,此外,这一切也使我感到很吃惊;我找了个犄角,默默地坐了下来,尽可能离他们远些,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也一动不动,一直坐到谈话结束。

    “我要再一次向您重申,男爵,”韦尔西洛夫吐字清晰地、坚定地说道,“我给她写了这封有失体统的、病态的信的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阿赫马科娃,我不仅认为她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而且还认为她是尽善尽美的顶峰!”

    “我已经向您指出,您推翻了您自己所说的话,这样的推翻无异于再次肯定。”男爵嗡声嗡气地说。“您的话简直是大不敬。”

    “话又说回来,如果您能正确地理解我的意思,那就对了。要知道,我常常犯病和……有各种各样的痼疾,甚至现在还在治病,因此在这类时间的某一时刻,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些说明是无论如何不能采信的。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您,您在顽固地继续错下去,也许,您想明知故犯吧。我从一开始就提醒过您,有关这位女士的整个问题,即关于您写给阿赫马科娃将军夫人本人那封信的问题,应该在我们现在的谈话中彻底撇开不谈,但是您却一再往回扯。比奥林格男爵请我并委托我要弄清楚的一点是,其实仅仅是与他一个人有关的事,即您放肆地把这份‘抄件’寄给他,然后是您那附言‘您准备对此负全责,至于负什么责以及怎样负责,悉听尊便’,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但是,好像,最后一点已经不言自明,无需说明的了。”

    “我明白了,也听见了。您甚至不肯道歉,而是继续坚持您所说的‘准备对此负全责,至于负什么责以及怎样负责,悉听尊便’。但是这也太便宜您了。因此现在我认为自己有权(为了给您个说法,您不是坚持要给您个说法吗)毫不客气地把我方的意见告诉您,即我得出结论,比奥林格男爵是无论如何不会……彼此平等地同您打交道的。”

    “这样的决定,当然,对于令友比奥林格男爵来说,是最有利的一个决定,不瞒您说,您丝毫也没有使我感到惊奇:我早料到了。”

    我要附带说明一点是,从他一开始说话,从第一眼起,我就十分清楚地看到,韦尔西洛夫甚至在寻求彼此谈崩,他在挑动并且刺激这位容易动怒的男爵,说不定,还在想方设法测试他的耐心。这使男爵感到厌恶。

    “我听说,您很会说俏皮话,但是说俏皮话并不等于聪明。”

    “这话非常深刻,上校。”

    “我不是来寻求您的夸奖的,”男爵叫道,“我不是来同您闲扯的!请您好好听着,比奥林格男爵接到您的信后很怀疑。因为它证明只有疯人院的人才会这样做。当然,可以立刻找到办法来使您……变得老实点。但是,对于您,根据某种特别的考虑,采取了宽容态度,并对您进行了调查:经查明,您虽然曾经属于上流社会,而且过去曾在近卫军服役,但是后来您被开除出了上流社会,因此您的名声十分可疑。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到这里来,以便亲自核实一下。可您呢,非但不知收敛,还放肆地玩弄文字游戏,自己证明自己经常犯病。够了!比奥林格男爵的地位,以及他的声誉,不允许他在这件事情上降尊纾贵……总而言之,仁慈的先生,我被授予全权向您声明,如果您在这之后屡犯不改,或者哪怕是又做出某种与过去的所作所为相似的举动,那就会立即找到办法来使您放老实点,我可以告诉您,这些办法极其迅速,而且屡试不爽。我们不是住在森林里,而是住在一个法制健全的国家!”

    “您对此这么有把握,我的好男爵P?”

    “鬼把您抓了去,”男爵突然起立,“您太放肆了,您是想考验我,让我立刻向您证明我并不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并不是一个‘我的好男爵P’。”

    “啊,我要再一次提醒您,”韦尔西洛夫也站起来,“这儿不远的地方是我的妻子和女儿……因此我请您说话不要这么大声,因为您的叫嚷会传到她们耳朵里去的。”

    “您妻子……见鬼……现在我坐在这里,同您说话,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弄清这件卑鄙的事,”男爵又同方才一样怒气冲冲地,一点也没有压低声音地继续说下去。“够了!”他狂怒地叫道。“您不仅被开除出了正派人的圈子,而且您还是个躁狂症患者,一个真正的发了疯的躁狂症患者,大家就是这么评论您的!您不配得到宽容,因此我要向您宣布,今天就会对您采取措施,您将会被叫到一个地方去,那里会让您恢复理智的……他们会把您送到城外去的!”

    他快步并且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间。韦尔西洛夫没有送他出门。他站着,心不在焉地望着我,好像我不存在似的;他突然微微一笑,甩了一下头发,然后拿起礼帽,也向门口走去。我抓住他的一只手。

    “啊,对了,你也在这儿?你……听见了?”他在我面前站住。

    “您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您怎么能这样歪曲,这样让我丢人现眼呢!……而且还这么阴险!”

    他注视着我,但是他的笑容却越来越扩大,成了大笑。

    “您这不是让我丢人现眼吗……当着她的面!当着她的面!您在她面前嘲笑了我,而他……竟推了我!”我忘乎所以地叫道。

    “是吗?啊,可怜的孩子,我多么可怜你啊……那里居然敢——嘲笑你!”

    “您在笑,您在笑话我!您觉得可笑!”

    他迅速从我手里抽出了手,戴上礼帽,并且笑着(已经是在真正的笑了),走出了房间。我还有必要去追他吗,有必要吗?我明白了一切,——我在一分钟内失去了一切!我忽然看见了妈妈;她从楼上下来,胆怯地打量着四周。

    “他走了?”

    我默默地拥抱了她,她也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了我,偎依在我怀里。

    “妈妈,亲爱的,难道您还能留下来吗?咱们立刻就走,我保护您,我会像苦役犯一样为您干活,为了您,也为了丽莎……抛开他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然后远走高飞。咱们单过。妈妈,你记得吗,你曾经到图沙尔中学去看过我,我还不想认您哩?”

    “记得,亲爱的,我一辈子都觉得对不起你;我生了你,但是却不了解你。”

    “这都是他的错,妈妈,这全是他的错,他从来就不曾爱过您。”

    “不,爱过。”

    “咱们走吧,妈妈。”

    “离开他,我能上哪呢,他怎样,幸福吗?”

    “丽莎呢?”

    “躺着,她来了——就病倒了,我真担心。他们怎么样,那里很生他的气吗?现在,他们会怎么对付他呢?他去哪了?这个军官那么凶巴巴的,他要干什么呢?”

    “他不会有事的,妈妈,他从来就不会有事,他从来不会出事,也不可能出事。他就是这么个人。瞧,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来了,您不信问她,瞧,她来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突然走进了房间。)再见,妈妈。我马上回来,我回来后再征求您的意见……”

    我跑了出去;我不能看到任何人,不仅是这个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而看到妈妈只会使我难受。我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

    五

    但是我还没走过一条街,就感到我不能这么走来走去,毫无意义地碰到这些陌生而又冷漠的人;但是又能上哪呢?谁需要我,而且——现在我又需要什么呢?我压根儿没想到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可是却下意识地、慢慢地走到了他那里。他不在家。我对彼得(他的仆人)说,我在书房里等他(有许多次我也是这么做的)。他的书房很大,是一个很高大的房间,堆满了家具。我钻进一个最幽暗的角落,坐在长沙发上,把两只胳膊肘支在沙发桌上,用手托住了头。是的,这倒是个问题:“我现在需要什么呢?”即便我当时能够把这问题提出来,我也肯定回答不了。

    但是,我思绪纷乱,既理不出个头绪,也没法问人。我已经在上面说过,到这些日子的最后几天,我简直“被种种变故压垮”了;我现在坐着,一切好像一片混乱在我脑子里旋转。“是的,我一直在观察他,可是什么也没有看懂,”我间或恍恍惚惚地想道,“刚才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笑了出来:他并不是笑我,而是那个比奥林格,不是我。前天吃饭的时候,他已经全知道了,所以他阴阳怪气的。他抓住我在小饭馆里所做的愚蠢的自白,歪曲了一切,完全不顾事实真相,不过他要真相又有什么用呢?他给她写的信,他连半个字也不相信。他需要的只是侮辱她,毫无意义地侮辱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抓住这借口究竟要干什么,而这借口却是我给他的……他这举动简直像疯狗!想杀死,难道他现在想杀死比奥林格吗?为了什么呢?只有他的心知道为了什么!而他心里想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不,不,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难道爱她竟会爱得如此强烈?或者说,竟会恨她恨得如此强烈吗?我不知道,但是他自己知道吗?我对妈妈说的是什么话,说他‘不可能出什么事’;我想用这话说明什么呢?我是不是已经失去了他呢?”

    “……她是看到我被人推下去的……她是不是也在笑话我呢?换了我,就会笑!他们打的是一个密探,密探!……”

    “这是什么意思(我脑海倏然一闪),他在这封可恶的信里添加了这样的内容,说那封信函根本就不曾烧掉,而是还存在着,——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不会杀死比奥林格的,现在他肯定坐在小饭馆里,在听《露契娅》!也许,在听完《露契娅》后,他会去杀死比奥林格也说不定。比奥林格推了我一把,几乎揍了我,揍了吗?比奥林格甚至都不屑与韦尔西洛夫决斗,难道他肯同我决斗吗?也许,明天我应当在外面等他,然后拔出手枪,一枪打死他……”但是这想法完全是无意识地在我脑子里闪过,根本就没有停下来仔细想。

    有时候,我会不时地出现一种幻想,似乎就现在,房门忽地打开,进来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把手递给我,于是我们俩便大笑不止……噢,真是我的可爱的大学生!这是我恍恍惚惚的幻想,也就是说我希望这样,这时,房间里面已经黑下来了。“这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吗:我站在她面前,同她告别,而她则把手递给我,在笑?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出现了这么可怕的距离,怎么可能呢!干脆直接去找她,立刻说清楚,就在这会儿,直接,干脆!主啊,怎么会忽然之间出现一个完全变了样的世界呢!是的,变了样的世界,完全,完全变了样……而丽莎,而公爵,还是老样子……再说我在这里,现在住在公爵家。还有妈妈,——既然这样,她还怎么能跟他过下去呢?我倒能够,我什么都行,但是她呢?现在将会怎样呢?”就这样,像刮旋风似的,丽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斯捷别尔科夫、公爵、阿菲尔道夫,以及所有这些人的身影,在我有病的脑子里,了无踪迹地飞掠而过。但是我的思绪却乱糟糟的,始终无法定型,越来越难以捉摸。我求之不得的是,如果我能正儿八经地弄清些什么,并能抓住这些东西的话,那就好了。

    “我有‘思想’!”我忽然想道。“真是这样吗?我对它不是已经倒背如流了吗?我的思想——这就是黑暗和孤独,难道现在还能爬回去,回到过去的黑暗中去吗?啊呀,我的上帝,要知道,我还没有把‘文件’烧掉哩!前天我就想烧掉它,可是给忘了。我这就回去,在蜡烛上烧掉,正是在蜡烛上;只是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不是这样想……”

    天早已断黑,彼得拿来了蜡烛。他站在我身旁,问我吃过饭没有?我只挥了挥手。然而,过了一小时,他给我端来了茶,我一口气喝了一大碗。后来我问现在几点了?已经八点半了,我甚至都没感到奇怪,我坐在这里已经五小时了。

    “我已进来看过您三次了,”彼得说,“您好像睡着了。”

    我倒不记得他曾经进来过。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听到我‘睡着’了,忽然非常害怕起来,于是我就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生怕又“睡着”了。最后,我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十点整,公爵走了进来,我感到很奇怪,我竟是在等他;其实,我已经把他完全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您在这里,可是我却去找您,去接你。”他对我说。他的脸阴沉而严肃,脸上没一丝笑容。眼神说明他已打定了主意。

    “我忙活了一整天,用尽了一切办法,”他神情专注地继续道,“一切都落空了,将来会十分可怕……(注意:他竟没去找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我看见了日别尔斯基,这人真叫人受不了,要知道,必须先有钱,然后才知道怎么办。如果钱的问题不解决,那……但是,我今天已下定决心不去想这事了。只要今天我们能够弄到钱,明天就好办了。您前天赢到的那笔钱还分文未动。那里只差三卢布就是三千。除了您所欠的,还应当找还您三百六十卢布。您先把这钱拿去,再加七百,就满一千了,而我则拿上其余的两千。然后我们就到泽尔希科夫赌场去,坐在赌桌两头,试试能不能赢它一万回来——也许,我们能干出点什么名堂来也说不定,如果赢不到——到时候再说……不过,也就剩下这条路了。”

    他听天由命地望了望我。

    “对,对!”我好像又活过来似的叫道,“走!我一直在等您,您来了就好……”

    必须指出,在这几小时中,我一刻也没有想到过轮盘赌的事。

    “这样做卑鄙吗?下流吗?”公爵突然问。

    “我们这是去玩轮盘赌呀!这不就齐了!”我叫道。“金钱就是一切。只有咱们俩才是圣徒,而比奥林格却出卖了自己。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出卖了自己,而韦尔西洛夫——您听说韦尔西洛夫得了躁狂症吗?一个躁狂症患者!躁狂症患者!”

    “您没病吧,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您的眼神好像有点怪。”

    “您这是想不带我独自前去吗?我现在决不离开您。难怪我整夜都梦见赌场。走,走呀!”我叫了起来,好像忽然找到了一切的谜底似的。

    “好吧,咱们走,虽然您在发高烧,而那里……”

    他没把话说完。他的脸阴沉而又可怕。我们已经快要走出大门了。

    “您知道吗,”他忽然说,在门口停了下来,“除了赌博以外,还有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

    “什么出路?”

    “一个公爵该走的路!”

    “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以后您就会知道是什么了。您只要知道,我已经不配走这条路了,因为要走也晚了。走吧,您可要记住我的话。咱们先试试走奴才的路……难道我不知道,我是自觉地,完全自愿地,像个奴才似的,走这条路和付诸行动的!”

    六

    我飞也似的奔向轮盘赌场,仿佛那里集中了我的整个解救之道,我的整个出路似的,然而我已经说过,在公爵到来之前,我压根儿就不曾想过轮盘赌的事。再说去赌博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拿公爵的钱为了公爵而去赌博;我也不懂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但是这吸引却是不可遏制的。噢,这些人,这些脸,这些坐庄收钱付钱的人,这些赌徒的喊叫,泽尔希科夫的这整个赌博大厅,这一切从来,从来没有像这回那样,令我感到如此厌恶,如此压抑,如此粗俗和忧伤。我记得很清楚,在赌桌旁的这几个小时,悲哀和忧伤时不时地攫住我的心。但是我为什么不离开呢?为什么我要一忍再忍呢,倒像我肩负着什么使命、牺牲、硬要舍己为人似的?我要说的只有一点:我未必能说当时我自己是理智健全的。而事实上我却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玩得那么理智。我一声不吭,全神贯注,十分仔细,细心盘算;我很有耐心,不轻易出手,然而在关键时刻又十分果断。我又坐在老位置上,靠近zéro,就是说我又坐在泽尔希科夫与阿菲尔道夫之间,而阿菲尔道夫总是坐在泽尔希科夫的右首;我讨厌这个位置,但是我又非押zéro不可,而zéro旁的所有其他位置又被人占了。我们已经玩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从自己的位置上看到,公爵突然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向我们这边走过来,站在我对面,隔着桌子:他输了个精光,只能默默地看着我赌,然而,很可能,他什么也不曾看懂,甚至都已经不在想赌钱的事了。而在这工夫我才刚开始赢钱,泽尔希科夫则把钱数给我。忽然,阿菲尔道夫不声不响地,在我的眼皮底下,用最无耻的手段,把我的一张一百卢布钞票拿了过去,搁进放在他面前的他自己那堆钞票里。我一声断喝,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这时我发生了一件我未曾料到的事:我好像突然挣脱了锁链;仿佛在这一瞬间,我这天所受的所有的不快和委屈,都集中到这张失去的一百卢布身上了。仿佛蓄积和压抑在我心头的一切,就等着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似的。

    “他是贼;他刚才偷了我一张一百卢布钞票!”我环顾四周,怒不可遏地叫道。

    我就不来描写掀起的那一片骚乱了,这样的事在这里还完全是新闻。在泽尔希科夫赌场,大家还是一直规规矩矩,十分得体的,他这里的赌局也以此而闻名。但是我已经失去了自制。在一片喧闹和大呼小叫中,忽然传出了泽尔希科夫的声音:

    “哎呀,钱没了,刚在还在这儿放着!四百卢布!”

    一下子就闹出了另一件事:庄家的钱不见了,就在泽尔希科夫的鼻子底下,一沓总数四百卢布的钞票。泽尔希科夫指着放钞票的地方,“刚才还在这里搁着”,而这地方就在我身旁,紧挨着我,与我的地方连在一起,也就是说,离开我,要比离开阿菲尔道夫近得多。

    “贼就在这儿!他又偷了,搜他!”我指着阿菲尔道夫叫道。

    “这都是因为,”在一片大呼小叫中,响起一个人雷鸣般的、威严的声音,“一些没来历的人进来了。把一些没人介绍的人放了进来!谁带他进来的?他是干什么的?”

    “一个叫多尔戈鲁基的人。”

    “多尔戈鲁基公爵吗?”

    “他是索科尔斯基公爵带进来的。”有人叫道。

    “你听,公爵,”我隔着桌子向他怒吼,“他们把我当成了贼,偏偏我刚才在这里也被人偷了!您告诉他们,我是谁!”

    这时候发生了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中……甚至是我毕生中的一件最可怕的事:公爵居然拒绝为我作证。我看见他耸了耸肩膀,对人们雪片般飞来的问题,他的回答干脆而又清楚:

    “我对别人概不负责。请你们让我安静点儿。”

    然而阿菲尔道夫却站在人群中,大声要求大家来搜他的身。他把自己的口袋全翻了出来。可是大家对他的要求却一迭连声地喊道:“不,不,谁是贼,已经清楚了!”叫来了两名仆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不许你们搜我的身,不许!”我挣扎着,叫道。但是有人硬把我拽到了隔壁房间,而且就在那里,在大庭广众之中,搜遍了我的全身,直到最后一个皱襞。我喊叫,我挣扎。

    “想必,他扔了,应当在地上找,”有人认定。

    “现在在地上找,上哪找去呀!”

    “他想必设法扔到桌子底下去了!”

    “当然,全无踪影,不翼而飞了……”

    又把我带了出来,但是我却不知怎的站在门口,硬是不走,我带着一股无名火向整个大厅嚷嚷:

    “轮盘赌已被警察查禁。今天我就去告发你们所有的人!”

    把我带到楼下,穿好了衣服……在我面前,推开了通向外面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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