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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集卷一百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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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杜二笺(上)

    《读杜小笺》既成,续有所得,取次书之,复得二卷。侯豫瞻自都门归,携《杜诗胥钞》,已成帙矣。无盟过吴门,则曰:《寄卢小笺》尚未付邮筒也。德水于杜,别具手眼,余言之戋戋者,未必有当于德水,宜无盟为我藏拙也。子美《和舂陵行》序曰:“简知我者,不必寄元。”余窃取斯义,题之曰《二笺》而刻之。甲戌九月,谦益记。

    (行次昭陵)

    往者灾犹降,苍生喘未苏。指麾安率土,荡涤抚洪炉。

    班固《东都赋》曰:“往者王莽作逆,汉祚中缺;天人致诛,六合相灭。于时之乱,生民几亡,鬼神泯绝;壑无完柩,郛罔遗室。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秦、项之灾,犹不克半。书契以来,未之或纪。故下人号而上诉,上帝怀而降监,乃致命乎圣皇。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岳,立号高邑,建都河、雒,绍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荡涤。体元立制,继天而作。系唐统,接汉绪。茂育群生,恢复疆宇。勋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右班赋序建武革命之事,几二百言。此诗以二十字隐括无遗词。古人脱胎换骨之妙,最宜深味,故详著之于此。

    (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栏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此为南诏之师而作也。天宝十载,鲜于仲通讨南诏,丧师于泸南。杨国忠掩其败状,反以捷闻。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莫肯应募。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此诗篇首直叙其事,而设为征人问答之辞。“君不闻”以下,言山东二百州,皆以征伐之苦,绎骚至此,不独南诏一役为然,故曰“役夫敢申恨也”。“且如”以下,言虽为土著之民,而田庐荒芜,租税无所从出,亦不免于死亡,不独征人也。“君不见”以下,举青海累年之故事,以明征南之必不返为可痛也。不言征南之苦,而言山东、关西、陇右,其词哀苦而不迫如此。一则曰“君不闻”,一则曰“君不见”,有诗人呼祈父之意焉。是时国忠方贵盛,未敢斥言之,故杂举河、陇之事,错互其词,若不为南征而发者,此作者之深意也。

    (洗兵马)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

    氏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饣委肉蒲萄宫。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

    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

    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华绕。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

    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

    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

    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洗兵马》,刺肃宗也。刺其不能尽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贤臣以致太平也。首序中兴诸将之功,而即继之曰,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崆峒者,朔方回銮之地。安不忘危,所谓愿君无忘其在莒也。两京收复,銮舆反正。紫禁依然,寝门无恙。整顿乾坤,皆二三豪俊之力,于灵武诸人何与?诸人侥天之幸,攀龙附凤,化为侯王,又欲开猜阻之隙,建非常之功,岂非所谓贪天功以为己力者乎?斥之曰“汝等”,贱而恶之之辞也。当是时,内则张良娣、李辅国,外则崔圆、贺兰进明辈,皆逢君之恶,忌疾蜀郡元从之臣。而玄宗旧臣,遣赴行在,一时物望最重者,无如房、张镐。既以进明之谮罢矣,镐虽继相而旋出,亦不能久于其位,故章末谆复言之。“青袍白马”以下,言能终用镐,则扶颠筹策,太平之效,可以坐致,如此望之也,亦忧之也,非寻常颂祷之词也。“张公一生”以下,独详于张者,已罢矣,犹望其专用镐也。是时李邺侯亦先去矣,泌亦、镐一流人也。泌之告肃宗也,一则曰陛下家事,必待上皇,一则曰上皇不来矣。泌虽在肃宗左右,实乃心上皇。之败,泌力为营救,肃宗必心疑之。泌之力辞还山,以避祸也。镐等终用,则泌亦当复出,故曰隐士休歌《紫芝曲》也。两京既复,诸将之能事毕矣,故曰“整顿乾坤济时了”。收京之后,洗兵马以致太平,此贤相之任也。而肃宗以谗猜之故,不能信用其父之贤臣,故曰“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常不用?”盖至是而太平之望益邈矣。呜呼!伤哉!公以上疏救房,自拾遗移官,流落剑外,终身不振。此其一生出处事君交友之大节,而后世罕有知之者。则以房之生平为唐史抹杀,而肃宗之逆状,隐而未暴故也。史称登相位,夺将权,聚浮薄之徒,败军旅之事。又言其高谈虚论,招纳宾客,因董庭兰以招纳货贿,若以周行具悉之诏为金科玉条者。以宰相自请讨贼,可谓之夺将权乎?刘秩固不足当曳落河,王思礼、严武亦可谓浮薄之徒乎?门客受赃,不宜见累,肃宗犹不能非张镐之言,而史顾以此坐乎?请循本而论之:肃宗擅立之后,猜忌其父,因而猜忌其父所遣之臣,而其尤也。贺兰进明之谮曰:“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于圣皇为忠,于陛下则非忠。圣皇于陛下何人也?而敢以忠不忠为言,其仇雠视父之心,进明深知之矣。”李辅国之言曰:“陈玄礼、高力士谋不利于陛下。”六军将士,尽灵武功臣,皆反仄不安。与镐在朝,何啻十玄礼、百力士!肃宗岂尝斯须忘之?是故之求将兵,知不安其位而以危事自效也。许之将而又使中人监之,不欲其专兵也,又使其进退不得自便也。败兵之后不即去,而以琴客之事罢,俾正衙弹劾以秽其名也。罢而相镐,不得已而从人望也。五月相,八月即出之河南,不欲其久于内也。六月贬而五月先罢镐,汲汲乎惟恐Θ之不尽也。败师而罢,镐有功而亦罢,意不在乎功罪也。自汉以来,钩党之事多矣,未有人主自钩党者,未有人主钩其父之臣以为党而文致罪状、榜之朝堂、以明欺天下后世者。六月之诏,岂不大异哉!肃宗之事上皇,视汉宣帝之于昌邑,其心内忌,不啻过之。幽居西内,辟谷成疾,与主父之探爵何异?移仗之日,玄宗呼力士曰:“微将军,阿瞒几为兵死鬼矣。”论至于此,当与商臣、隋广,同服上刑,许世子止,岂足道哉?唐史有隐于肃宗,归其狱于辅国。而后世读史者无异辞。司马公《通鉴》乃特书曰:“令万安、咸宜二公主视服膳,四方所献珍异,先荐上皇。”呜呼!斯岂李辅国所谓匹夫之孝乎?何儒者之易愚也?余读杜诗,感鸡鸣问寝之语、考信唐史房被谮之故,故牵连书之如此。

    (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

    方丈三韩外,昆仑万国西。建标天地阔,诣绝古今迷。

    气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相门清议众,儒术大名齐。

    轩冕罗天阙,琳琅识介。伶官诗必诵,夔乐典犹稽。

    健笔凌《鹦鹉》,锋莹鹈。友于皆挺拔,公望各端倪。

    通籍逾青琐,亨衢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

    能事闻重译,嘉谟及远黎。弼谐方一展,班序更何跻?

    适越空颠踬,游梁竟惨凄。谬知终画虎,微分是醯鸡。

    萍泛无休日,桃阴想旧蹊。吹嘘人所羡,腾跃事仍暌。

    碧海真难涉,青云不可梯。顾深惭锻炼,才小辱提携。

    槛束哀猿叫,枝惊夜鹊栖。几时陪羽猎?应指钓璜溪。

    “方丈”、“昆仑”,指秦皇、汉武也。秦皇之求方丈,汉武之穷昆仑,皆为天地古今阔绝不可致之事,岂如玄宗使张均取妙宝真符于宝仙洞往而旋获乎?均以此取幸于玄宗,故曰:“气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也。“方丈”四句,隐然借秦皇、汉武以讽玄宗之求仙,亦讽均不当以求仙得幸也。“相门”以下,言均之门第如此,遭际如此,声望如此,岂不可以自致公辅?何事以求仙幸进耶?投赠之诗,托讽深厚如此。其意切则其词愈婉,此风人之指也。“适越”以下,自陈其颠踬,又教均以大臣之道,当为国求贤,不当以求仙逢迎人主,非徒望之以荐引也。“应指钓璜溪”,以太公望自况,其自待亦不薄矣!

    (收京)

    生意甘衰白,天涯正寂寥。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

    羽翼怀商老,文思忆帝尧。叨逢罪己日,沾洒望青霄。

    收京之时,上皇在蜀,已诰定行日。肃宗汲汲御丹凤楼下制,不能少待。李泌有言:“后代何以辨陛下灵武即位之意乎?”此诗云:“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盖讥之也。泌每言家事必待上皇,又为群臣草表致上皇东归,能调护两宫,故以商老许之。肃宗已即大位,而以商老羽翼为言,亦元结书太子即位之义也。玄宗内禅,故以帝尧称之。肃宗未尽人子之礼,公所不与,故曰“忆帝尧”,皆微辞也。逢罪己之日,而沾洒青霄,其不诵而规可知矣。公诗言商老不一而足,曰“每怪商山老,兼存翊赞功”。曰“日莫还歌《紫芝曲》,时危惨淡来悲风”。皆指泌也。其大意则于《赠韩谏议》诗发之。

    (奉赠王中允)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庾信《哀江南赋》曰:“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以侯景拟禄山,以子山拟摩诘,可谓切当矣。曹公谓陈琳曰:“卿罪状孤一人足矣,何至上及祖父?”当时从逆之臣,必有谤讪朝廷,进献符命,如玄宗之数张均,所谓与逆贼作权要官,毁阿奴三哥家事者。其视陈琳之于曹公,以敌国相訾,罪更不可言矣。维独痛愤赋诗,闻于行在,故曰“不比得陈琳”也。维既阳不受伪署,一病三年。肃宗复责授中允,故曰:“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其于郑虔则曰:“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皆讥肃宗政刑之失当也。

    (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

    衡岳啼猿里,巴州鸟道边。故人俱不到,谪宦两悠然。

    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每觉升元辅,深期列大贤。

    秉钧方咫尺,铩翮再联翩。禁掖朋从改,微班性命全。

    贾笔论孤愤,严诗赋几篇?定知深意苦,莫使众人传。

    贝锦无停织,朱丝有断弦。浦鸥防碎首,霜鹘不空拳。

    严武之贬,已见于贬房之制。而贾至以中书舍人出守汝州,《旧书》不载,他皆无可考。此诗云:“秉钧方咫尺,铩翮再联翩。”知至与公及武,后先贬官也。按十五载八月,玄宗幸普安郡,下诏制置天下,此诏实出至手。此事房建议,而至当制。贺兰之谮已入,至安能一日容于朝廷?将贬而至先出守,其坐党明矣。至父子演纶,受知于玄宗。肃宗深忌蜀郡旧臣,其再贬岳州,虽坐小法,亦以此故也。“每觉升元辅,深期列大贤”。盖等用事,则必将引用至、武,故其贬也,亦联翩而去。“贝锦”以下,虽移官州郡,而以忧谗畏讥相戒,未能一日安枕也。公送至出守诗:“西掖梧桐树。”不胜迁谪之感。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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