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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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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定’。周、程深于《易》者,一曰主静,一曰主定,又曰‘不专一,则不能直;不翕聚,则不能发散。是以大生广生焉。’广大之生原于专翕,而直与辟则专翕之发也。必如此然后可以言潜龙之学。‘愚夫愚妇之知,未动于意欲之时,与圣人同’,是也,则致知之功要在于意欲之不动,非以周乎物而不过之为致也。镜悬于此而物自照则所照者广,若执镜随物以鉴其形,所照几何?延平此喻未为无见。致知如磨镜,格物如镜之照,谬谓格物无工夫者以此。”

    先生曰:“‘欲致其知,在于格物’,若曰当先养性,良知即是性体自然之觉,又孰从而先之耶?《易》言蓍之神、卦之知,神知即是良知。良知者,心之灵也,洗心退藏于密只是良知洁洁净净、无一尘之累,不论有事无事,常是湛然的,常是肃然的,是谓斋戒以神明其德。神知即是神明,非洗心藏密之后而后有神知之用也。公云‘致知格物之功当有所归’,良知即是神明之德,即是寂,复将何所归乎?格物者,《大学》到头实下手处,故曰‘致知在格物’,若曰格物无工夫,则《大学》为赘词,师门为剿说,求之于心,实所未解。理一而已,性则理之凝聚,心则凝聚之主宰,意主宰之发动,知则其明觉之体,而物则其感应之用也。天下物性外之理,岂复有性外之物乎?公见吾人格致之学者认知识为良知,不能入微、致其自然之觉,终日在应迹上执泥有象、安排凑泊以求其是当,故苦口拈出虚寂话头以救学者之弊,固非欲求异于师门也。然因此遂斩然谓格物无工夫,虽以不肖随在致此良知、周乎物而不过之说亦以为全属人为、终日与物作对、牵己而从之,恐亦不免于惩羹吹齑之过耳。寂是心之本体,不可以时言,时有动静,寂则无分于动静。濂溪云‘无欲故静’,明道云‘动亦定,静亦定’,先师云‘定者心之本体’,动静所遇之时,静与定即寂也。良知如镜之明,格物如镜之照,镜之在匣在台可以言动静。镜体之明无时不好,无分于在匣在台也。故吾儒格物之功无间于动静,故曰‘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广大之生原于专翕,专翕即寂也,直与辟即是寂体之流行,非有二也。自然之知即是未发之中,后儒认才知即是已发而别求未发之时,故谓之茫昧支离,非以寂感为支离也。‘致知之功,在意欲之不动’,是矣。周乎物而不过是性体之流行,便以为意欲之动,恐亦求情之过也。”

    致知议辩(八)

    双江子曰:“仁是生理,亦是生气,理与气一也,但终当有别。告子曰‘生之谓性’,亦是认气为性,而不知系于所养之善否,杞柳湍水食色之喻亦以当下为具足,勿求于心、勿求于气之论亦以不犯做手为妙悟。孟子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是从学问上验消长,非以天地见成之息冒认为己有而息之也。仁者与物同体,亦惟体仁者而后能与物同之,驭气摄灵与定息以接天地之根诸说恐是养生家所秘,与吾儒之息未可强同,而要以收敛为主则一而已。”

    先生曰:“仁是生理,息即生化之元,理与气未尝离也。人之息与天地之息原是一体相资而生,《阴符》有三盗之说,非故冒认为己物而息之也。驭气摄灵与呼吸定息之义不可谓养生家之言而遂非之,方外私之以袭气母,吾儒公之以资化元,但取用不同耳。公谓仁者与物同体,亦惟体仁者而后能与物同之,却是名言,不敢不深省也。”

    双江子曰:“息有二义,生灭之谓也。攻取之气息,则湛一之气复,此气化升降之机,无与于学问也。予之所谓息者,盖主得其所养,则气命于性,配义与道,塞乎天地,生生之机也。传曰‘虚者气之府,寂者生之机’,今以虚寂为禅定,谓非致知之旨,则异矣。佛氏以虚寂为性,亦以觉为性,又有皇觉、正觉、圆觉、明觉之异,佛学养觉而啬于用,时儒用觉而失所养,此又是其大异处。”

    先生曰:“性体自然之觉不离伦物感应,而机常生生。性定则息自定,所谓尽性以至于命也。虚寂原是性体,归是归藏之义,而以为有所归,与生生之机微若有待,故疑其入于禅定,佛家亦是二乘证果之学,非即以虚寂为禅定也。‘佛学养觉而啬于用,时儒用觉而失所养’,末流之异则然,恐亦非所以别儒佛之宗也。”

    格物问答原旨————答敬所王子(一)

    展诵来教,承示格物问答,拈出无欲二字为圣学第一义,足知良工为道苦心。此原是濂溪主静无欲派头,然即以格物训作无欲,与先师格物宗旨似尚未契,请先发明师门格物之说,然后兄之云云可从而质也。

    格物之物,是意之用,无意则无物矣。后儒格物之说,未有是意,先有是物,必须用持敬工夫以成其始,及至反身而诚,又须用持敬工夫以成其终。《大学》将此用功要紧字义失下,待千百年后方才拈出,多见其不自量也已。夫实心谓之诚,诚则一,一心之谓敬,一则诚,非两事也。既说诚意,则不须复说持敬而敬在其中矣。故曰‘合之以敬而益缀’。《大学》诚意以下皆有传,而不传致知格物,非有缺也,诚意之好恶即是物,如好好色,恶恶臭即是格物,毋自欺也,不自欺其良知也。慎独即是致知,慎独工夫在好恶上用,是谓致知在格物。知是寂然之体,物是所感之用,意是寂感所乘之机,非即其物而格之则无以致其知,致知格物者,诚意之功也。《大学》之要,诚意尽之矣。故曰‘补之以传而益离’。格物是圣门第一段公案,致知在格物,谓不离伦物感应以致其知也。‘天生蒸民,有物有则’,良知即是天然之则,物是伦物感应之实事,如有父子之物斯有慈孝之则,有视听之物斯有聪明之则。伦物感应实事上循其天则之自然,则物得其理矣,是谓格物。

    来教谓‘物有本末’一节乃是专启下文,重在本末先后四字,下文先致其知而后知至,此先后两眼也,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此本末两眼也。诚然,诚然!愚谓格物之物即物有本末之物,却非可以欲训也。物是虚位,格其不正以归于正,只从一念上识取,念不正则为邪物,念正则为正物,非若从其在外而不由心也。

    格物问答原旨————答敬所王子(二)

    来教谓诸生所问恶外物且不可,况欲格而去之?亦是善问,兄必欲以无欲证之,谓“指恶外物后物为父母人伦亦在其中,非吾所谓专以为物欲者也。无欲须于人伦事物上磨,岂可与恶外物之物同乎?”云云,是以一物为两解,反成缠绕。若如先师本旨,人伦事物之物即恶外物之物,本非二义。在人伦事物上磨,格其不正以归于正,正是无欲工夫。舜明于庶物之物即是格物之物,谓之明者,致其良知而无所蔽也。兄径以物字作欲字看,从古无此训释。《易》曰‘乾,yang物也,坤,阴物也’,曰‘复小而辨于物’,曰‘言有物’曰‘精气为物’,《记》曰‘以乡三物教万民’,《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曰‘为物不贰’,皆未尝以物为欲也。即如孟子所谓‘物交物’,语意在引之然后为欲,亦未尝即以物训欲也。即如颜子‘非礼勿视、勿听’,视听,物也,非礼之视听方谓之欲,勿视勿听正是克己无欲功夫,亦非并视听为欲而欲格去之也。克是修治之义,克己犹云修己,未可即以己为欲。克己之己即是由己之己,本非二义,兄援为一章两解之义,谓克己之己不碍由己之己,无欲之物不碍本末之物,夫己无二义,物无两解,虚心善观,本自明白。兄提得无欲话头煞紧,随处与他衬贴,故执见未肯尽舍耳。

    人人自有良知,如定盘针,针针相对,谓之至善,稍有所偏、或过或不及,即谓之恶。无欲以全其知体,时时对针,不使少有过与不及,则发为好恶自无所偏,忿嚏亲爱以下,种种皆当。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自诚意以至于天下,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兄所谓以传解经非如后儒一番话说者,是也。宋儒亦有杆去外物之说,先师谓只说得去恶一边。外物亦须作物欲看,若以外物为人伦事物,则不可得而去也。

    默窥吾兄于先师之学已信过八九分,曰“知者人心之虚窍、灵明之体也,无有不满足之处。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间有不致者,少艾妻子与慕君诸欲有以移之也。舜惟终身慕父母,不为所移,故谓之大孝,以无欲也。圣门只是以此为第一关,故大学经文将天德王道之全学拈出示人,此千古学脉也。”又曰“千古圣人,兢兢业业,止是有去欲功夫,故磨镜有工夫,而镜之明自显,刮锈有工夫而剑之利自全,格物而知至者,垢去而镜明,锈尽而剑利也。”同志中能如兄发挥体当彻透宁复几人?日用应感工夫大段了了,无欲公案,固兄所自证,不容自已者也。区区所欲效忠于兄者,只在一字点掇之间,于兄工夫,若无甚加损,而立言设教,根极要领,关系不小。格物物字,仍望还他天生本来样子,与伦物感应之物平等体究,弗以欲字为训。盖父兄镜剑,所谓物也,不为情所移,不为垢锈所蚀,是无欲以致之也。本自平顺无可疑,粤自圣学不传,沉溺于即物穷理之说,贸贸焉求之于外,已千百年于兹。先师从万死一生中悟破良知之旨提出立教,数十年来,海内信而从者渐众,始知反身而求,浸微浸章,浸幽浸著,渐有可续之绪,吾人相与一意,举扬宗教,共终远业,省了多少言语分疏,此善于继述分内事也。

    与存斋徐子问答

    存斋徐子曰:“公既高年阶,明岁八十矣,今忽忽作别,恐后会难必,将遂虚度此生,何以见教?”

    先生曰:“吾人年入榆暮,后来光景无多,随身资粮作何干办?一念相应即无生死,纵未能超,亦任之而已。公静中所得,幸一一见教,庶不辜此行也。”

    徐子曰:“窃谓人之良知无圣无凡、无古无今,但能存此,即随身资粮具足,何劳更办干?亦何生死之不可超?佛家所谓常住法身者也。吾人年虽已入暮,然一息尚存,此志不宜少懈,请各于此加勉,何如?”

    先生曰:“良知本来具足,本无生死,吾人将意识承受,正是无始以来生死之本,不可不辨也。望我公密察,弗将鱼目混珠,吾道之幸也。”

    徐子曰:“知欲识,吾人诚未能辨,但其病根却缘只以良知作谈论,而不曾实致其知。譬如窭人不曾蓄有本珠,故遂以鱼目为珠耳。今请更为后学发明致知工夫,何如?”

    先生曰:“良知无知,识则有分别。向请教:譬如明镜照物,镜体本无黑白而黑白自辨,乃照之用也。以照为明,奚啻千里?若直下认得无知本体,百凡感应,一照而皆真,方不落生死,不是识神用事。”

    徐子曰:“镜体本莹,故黑白自辨,若镜为尘垢所蔽,须用力刮磨以复其本体,刮磨正是致知工夫。苟执非树非台之说,只悬空谈能辨黑白,恐终无益,而即其谈处已先罗想像推测、日汩没于识而不自知矣!”

    先生曰:“致知正是去垢工夫,不落想像推测。若我公见教,诚后学通病,不可不深省。非树非台,不是说了便休,然须认识得本来无物宗旨,自无尘垢可惹。终日行持,只复此无物之体。若此外加一毫帮补凑泊,终日勤劳,只益虚妄而已。”

    徐子曰:“我公见教:终日行吃只是复此无物之体,甚善,甚善!盖工夫本体原非二物,故无二用。若以工夫可无,则本体毕竟不可复,而当用之时,不免求助于帮补凑泊矣。”

    先生曰:“某所请教,不是谓工夫为可无。良知不学不虑:终日学,只是复他不学之体;终日虑,只是复他不虑之体。无工夫中真工夫,非有所加也。工夫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尽,便是圣人。后世学术,正是添的勾当,所以终日勤劳,更益其病。果能一念惺惺、泠然自然,穷其用处,了不可得。此便是究竟语。”

    徐子曰:“若果如此,则工夫不必求增,亦自无可增矣。数语诚究竟义,佩服,佩服!”

    答五台陆子问

    万历庚辰春,先生遇五台陆子于嘉禾舟中,谓曰:“八十老侬,生死一念比旧较切。究明此学,共证交修,同心之愿也。”

    陆子因举:“大慧谓‘若要径截理会,必须看个赵州狗子无佛性话头,得这一念子,啐地折,暴地破,方了得生死,方名悟入。将妄想颠倒底心、思量分别底心、好生恶死底心、知见解会底心一时按下,只以话头为拄杖,不得将心等悟,不得作道理会,不得向举处承当,不得向击石火闪电光处会,不得向意根下卜度,不得向扬眉瞬目处躲根,不得向语路上作活计,不得向文字中引证,不得扬在无事甲里,直得无所用心、心无所用之无聊赖时,莫怕落空。能知得怕者是谁?心头热慌慌转觉迷闷,到这里却是好消息,不得放歇,提撕来提撕去,忽然嗒地一声,便见倒断也’,此是大慧老婆心切,拖泥带水,破生死之利刀,舍此更无可用力处。

    先生曰:“予旧曾以持话头公案质于先师,谓此是古人不得已权法,释迦主持世教无此法门,只教人在般若上留心。般若,所谓智慧也。嗣后传教者将此事作道理知解理会,渐成义学,及达摩入中国,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从前义学,尽与刊下。传至六祖,以后失其源流,复成义学。宗师复立持话头公案,顿在八识田中,如嚼铁酸馅,无义路可寻讨,无知解可凑泊,使之认取本来面目、圆满本觉真心,因病施药,未尝有实法与人,善学者可以自悟矣!”

    先生因扣陆子:“看话头与致良知公案,是同是别?”

    陆子曰:“若要了生死,必须看话头,若只守定致良知,再得八九十年也了不得。”

    先生曰:“此尽言苦心也。尽将先师知之一字作赵州无字话头,日用应酬时时不昧此一点灵明,不作知解想,不作道理会,亦不从知上躲根,亦不作玄妙领略,此便是了了常知宗派否?”

    陆子曰:“公舍不得致良知,四五十年精神流注在此,已有师承,且了世间法,干经世事业。若要了生死、出世间事,必须看话头,方是大超脱勾当。二者不相和会,君请择于斯二者。”

    先生曰:“世出世法,本非两事,在人自信自悟,亦非和会使之一也。若教诲我致良知功夫欠诚一真切,未免落知解,涉义路,未能超脱得凡心,尚以分别为知,未曾复得无知本性,不敢不自力。若要舍致良知另看个无字话头,真是信不及。且持话头只为要见般若本觉真心,良知即是智慧,无有二法。若教舍了良知,所吃又何事耶?”

    陆子因请问致良知功夫。

    先生默然良久曰:“子信得良知未深,不曾在一念入微切己理会,故以为有二法。且子自信看话头果得专精绵密、无渗漏否?今年已六十,亦该着紧时候,可得时刻坚持,打成一片,精神融结无间断否?一切凡心习气后萌,能以无事?话头顿放在何处?若以为功夫还须从根上究竟光明种子,以求全体超脱,未可专以熟不熟为解也。金刚楞严有四相、有四病:妄认四大为我相,离我视他为人相,所憎为众生相,所爱为寿者相;有作有止,有任有灭为四病。四相不出人我爱憎,四病不出有为能所。凡动气时皆是我相未忘,未离四病,学道人未了公案。古云‘打破虚空为了当’,不可以不深省也。先师良知两字,是从万死一生中提掇出来,诚千圣秘密藏,善学者自得之可也。”

    陆子曰:“宋之儒者莫过于濂溪、明道,只在人天之间,亦未出得三界:欲界为初禅,色界为二禅,无色界为三禅。虽至非非想天,尚住无色界内。四禅始为无欲阿罗汉,始出三界,天人不足言也。”

    先生曰:“此事非难非易,三界亦是假名,总归一念;心忘念虑,即超欲界;心忘境缘,即超色界;心不着空,即超无色界。出此则为佛乘,本觉妙明,无俟于持而后得也。先师谓‘吾儒与佛学不同只毫发间,不可相混’,子亦谓儒佛之学不同,不可相混,其言虽似,其旨则别。盖师门归重在儒,子意归重在佛。儒佛如太虚,太虚中岂容说轻说重、自生分别?子既为儒,还须祖述虞周,效法孔颜,共究良知宗旨,以笃父子,以严君臣,以亲万民,普济天下,绍隆千圣之正传。儒学明,佛学益有所证,将此身心报佛恩,道固并行,不相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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