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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则 虎丘山贾清客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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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道:‘昨日浒墅关上几个相公接去了。’又走到山塘桥韩家园上,寻那吴老四。说太仓徐乡宦设席,不便接见。连走三四家,不见人影。马才便焦躁起来道:‘这些蹄子淫妇,分明见咱故意躲着。难道咱是吃人的么?’众白赏齐劝道:‘马爷勿要焦躁。敝处是个客商码头去处,来往人多,近来又添了营头上人,吵闹得慌,婊子们存扎不定。止有这几个婊子,委实不得空闲。’强舍道:‘许老一就在这里,身段极介[氵即]溜,面孔也介花臊。马爷与他相处,极好是介对咱个哉。你们陪着马爷,桥上略坐一坐。待我先进去看着哩。’

    却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当,正在厨房下就着一个木盆洗脚。连声道:‘不要进来。’强舍早已到了面前,吃了一惊道:‘老一,我向来在你个边走动,却不晓得你生了一双干脚。’老一道:‘小乌龟又来嚼蛆哉,那亨是双干脚?’强舍道:‘若勿是干脚,那亨就浸涨子一盆?’老一抄起脚来,把水豁了强舍一脸。笑道:‘臭连肩花娘,好意特别送个孤老把你,倒弄出多呵水来。’老一道:‘真个?’即便拭了脚,穿上鞋与那衫子,出来接着。欢天喜地,拂尘看座,连口唤茶,一番热闹。

    马才也不通名道姓,便开口道:‘咱不吃那撞门寡茶,到就去舡上呷酒罢。’众白赏也就搀攘下了酒船。马才一边就在腰下,取出银包,拿了一块银子递与家人,叫买菜取酒。马才等不得,就要老一唱个曲子。老一道:‘我们只会睡觉,那里知道唱甚么曲子。’祝三星道:‘他的《哭皇天》、《山坡羊》、《银绞丝》、《玉河郎》,是此间第一无赛的了。’马才道:‘你会唱,怎说不会?想是初会,面生么?咱们自今日相知了,早上便要唱到晚,晚上还要唱到天亮哩。’众白赏道:‘别人不敢夸口,若是老一这个力量,却是不让人的。除了老一,苏州也便没第二个了。’老一被这几个侷得快活,也就直了喉咙,喊个不住。少间,摆上一桌莱蔬:烧猪头,熩牛肚,熏蹄肿,滷煮鸡,约有七八碗,大盘大块堆上许多。装出几壶烧酒,斟了几巡。马才举杯道:‘请!’老一就一气饮了数杯,佛保也就随着照杯。强舍看见老一脱介家怀,就照老一做了几个鬼腔,连篇的打起洞庭市语,机哩咕噜,好似新来营头朋友打番话的一般,弄得马才两眼瞪天,不知甚麽来历。

    那管家刻落了些东道使费,心里恐怕主人算账,怀着鬼胎,却到主人耳边一擦,说道:‘这几个蛮子骂老爷哩。’马才性气勃发,将桌上一碗酱煮肥肉,照着众白赏头脸一泼,抽出拳头,乒乓乱打。徐佛保躲出船外,祝老老直僵僵靠着壁立。许老一油腻污了衣服,[口秃]的哭个不了。强舍坐在老一上首,一时跑不脱身,一手按着桌角,口里说道:‘大杀风景哉。’那管家又对主人道:‘他还要打杀封君来。’马才越觉怒发,提起脚凳打去。强舍拚命跑到稍上,却往水中一跳,就不见了。管家道:‘老爷惹出人命来也。’马才也着急,到稍上问那船家。船家道:‘无事。刚方随风飘过对河去哉。’管家道:‘怎么不沉下去?’船家道:‘个些人浑身是海螺蛸样的,那亨肯沉呀。’此是一班白赏偶然出丑,诨话不题。

    再说一个老白赏,叫做贾敬山。自幼随着主人书房伴读,文理虽未懂得,那一派文疯,却也浑身学就。一日听见强舍同徐佛保、祝三星受了一番狼籍,人头上越发形容得不象人样。他就拉了十余个白赏们的前辈,齐行的相似,都到虎丘千顷云亭上,挨次坐了。创起一个论来道:‘我哩个行业,说高原弗高,说低也弗低。昨日闻得个些小伙子们,受了许多狼狈。多因技艺弗曾讲习,窍窦弗介玲珑,身分脱介寒贱,所以人上看得我哩脱介轻薄。如今我们也要象秀才们自己尊重起来,结起一个大社,烧介一陌盟心的纸。’众白赏道:‘请啥神道做个社主?’敬山道:‘我哩吹萧唱曲,帮衬行中,别的也没相干。想道当初只有个伍子胥吹箫乞食于吴市,传了这个谱儿。伯嚭大夫掇臀捧屁,传了这个身段。这却是我辈开山始祖,我哩饮水不要忘了源头。’众人道:‘弗可弗可。伍子胥是个豪杰丈夫,伯嚭是个臭侷个小人,弗好同坐。’敬山道:‘我哩个生意,弗论高低,侪好同坐。得志时,就要充个豪杰。弗得时,囫囵是个臭侷。神明是弗计较个。’众白赏道:‘伍子胥弗敢劳动,倒换子郑元和与我哩亲切点罢。请问那亨打扮?’敬山道:‘头上戴顶过文。’众人道:‘那亨叫做过文?’敬山道:‘我哩向来戴着鬃帽,却坐弗出。若竟换子高巾阔服,人家见子,侪做鬼脸。只戴一顶弗方弗扁个过文,大家侪弗觉着。身上穿介一件油绿玄青,半新弗破个水田直裰,人看于也弗介簇簇,自也道弗介猖狂。脚上尽穿介宕口黄心草鞋,也介斯文,弗当破费。路上相唤,侪叫老社盟兄。小一辈个,侪称者社盟伯。见子大官府,侪称公相,差点个便称老生。或在人家叫曲,侪称敝东尊馆。学戏个小男,侪叫愚徒门生。弗拘啥人品物件,都以仙人称唤。撞着子管家大叔,总也叫他先生。’

    正在讲论之际,只见前日打坏的强舍道:‘河口来了两只卷稍二号座船,上边撂着深檐黄伞,想是过往仕宦,在此停泊。老伯伯走动走动,或者寻个线路挈带挈带。’敬山听见,即便奔落山去。却见船上打着扶手,主人头上云巾,山蛮道袍,大红云履,同着阊门弄里馄饨书铺两个乡亲,一路打着乡谈,走上山来。敬山悄悄挨着管家,轻轻动问,才知是万历癸丑科进士,吉安府吉水人,姓刘名谦,官至通政,告致回家。要在苏州买些文玩骨董,置些精巧物件,还要寻添几个清秀小子,标致丫头,教习两班戏子哩。敬山听子,不觉颠头簸脑,不要说面孔上增了十七八个笑靥,就是骨节里也都扭捏起来。连声大叔长先生短,乘个空隙,就扯进棚子里吃起茶来。又打听此地那个年家,那个同乡,那个亲戚,一一兜搭在心里。转身就到馄饨书铺,求他转荐,那人也就对刘公说了。刘公道:‘你们在此做生意,端是客居,若用此辈,须要本地有身家的作个中保方好。’敬山得了口气,却道这个题目甚难。整整候了两日,犹如热锅灶上蝼蚁,扒不上来;硬骨头里蛆虫,钻不进去。却好管家同了阃门德盛号开缎铺吴松泉,乃是旧日相与。为买货批账请来,又遇着刘公拜客未回,敬山乘着半面之识,一霎时热闹趋奉,求他鼎言推荐。那徽人是好胜的,竟应承了。不多时,就同下船。一边引见,一边极口称扬道他技艺皆精,眼力高妙。不论书画铜窑器皿,件件董入骨里。真真实实,他就是一件骨董了。刘公笑了一笑,叫书童卷箱内,取那个花罇来与敬山赏鉴。那书童包袱尚未解开,敬山大声喝采叫好。刘公道:‘可是三代法物么?’敬山道:‘这件宝贝,青绿俱全,在公相宅上收藏,枉少也得十七八代了。’刘公笑道:‘不是这个三代。’敬山即转口道:‘委实不曾见这三代器皿。晚生的眼睛,只好两代半,不多些的。’刘公又取一幅名公古笔画的雪里梅花出来与看,四下却无名款图书。敬山开口道:‘此画公相可认得是那个的?’刘公道:‘宋元人的,不曾落款,倒也不知。’敬山道:‘不是宋元,却是金朝张敞画的。’刘公又笑一笑道:‘想是这书画骨董,足下不大留心。那宫商音律,乃是究心的了。我要寻几个秀气小女子,教得戏的,可有么?’敬山道:‘有,有。只是近年四乡成熟,一时寻也费力。即便寻得有时,也弗得草草。面目脚手,第一要紧,弗须说起。还要问渠爷娘曾出痘□也未,身上有啥暗疾,肚里有啥脾气,夜间要出尿否,喉音秕亮何如。爷娘弗肯割舍窎远。只有晚生,当日曾与几位老生经手几个,后来出跳伶俐,收在房中生了公子,至今亲戚往来。所以人家俱道晚生得托,有啥囡儿侪肯放心。公相不问,晚生也弗敢说,公相既要寻觅几个,弗是晚生夸口,别人也勿敢应承。’刘公道:‘正要借重。’敬山又问:‘公相有几时停泊?’刘公道:‘这也不论时日,只要就绪方行。’一面就与松泉开了缎疋帐目,即便同敬山别了。

    敬山即去会了许多朋友,四处搜寻,却也没有头路。没奈何,只得把个外甥女儿同着邻舍的小囡,哄说陪到虎丘顽要,就引到船上。刘公看了道:‘总之生旦净丑,俱是用得,不必细看,只问多少身价?’敬山道:‘如今成熟年岁,人家俱舍不得出身。闻得公相府内极肯优待,又是晓生居间,方肯领来。在当日只消念两一个,如今须得四十两方肯。’刘公道:‘比当日加十两罢。’敬山初意不过唤来搪塞,以为进身之计。那知刘公登时就发银子,着管家同到吴松泉处立契成交。敬山心里又转了一念道:即使立了文契,还要我领去教他。不若将计就计,且骗到手转动转动。立刻写了文契,收了价钱,连中人酒水也干折了,并求松泉着个保押。敬山仍旧拿了银子,走到船中事道:‘公相,女子虽然买下,他的父母还要做几件衣服、鞋子与他,须在晚生身上少待五六日。公相若要教戏,不若就在晚生家下。晚生虽在公相门下奔走,房下也是会教的。恐怕公相不肯放心,连银子也留在公相处。’刘公道:‘吴松老所举,断然不差。就烦尊阃费心,容日总酬罢。’敬山欣然拿了银子回去,一时花哄起来,不在话下。

    不料此辈钻心极密,看见贾敬山谋身进去,有些想头,却又走出一个顾清之来,也在船边伸头探脑。打听得刘公差人去请医生杨冲莽庵来合药,清之与冲庵也有一面,一口气即奔到杨家,求其荐举。冲庵就与他同下船来。刘公接见,说了许多闲话,乘便就把清之赞扬起来。刘公也极蔼然,留待午饭。刘公道:‘昨日有个贾敬老来相会,我已托他觅了两个女子,就留在他家教曲。尚有几个小价,都不过十五六岁,如今也要叫他学唱,不知可鞋得否?’清之道:‘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喉音开发之际,极不费力,晚生斗胆效劳。’刘公道:‘贾敬山曾相识否?’清之一边看冲庵在那边写方甚忙,一边低声答道:‘敬山虽系识认,晚生们从来不便与他同坐。’刘公道:‘他人品差池,行止有甚不端么?’清之举手便把鼻子摸了一摸,手也做个势子,还道:‘老爷所托他买的女子,也要留心查看要紧。’刘公也就把头点了一点。冲庵将药方过来,说了一遍。刘公平素极好男风,那几个要教唱小子,就是刘公的龙阳君。清之看见刘公照管得紧,也就要图谋这馆,佯佯的对冲庵道:‘晚生年纪不多,近来得了瘘症,人道俱绝。’刘公信道这话是真,即就托他教那几个小子,一两日间,把这小馆就坐定了,一面就去寻着敬山要看女子,还要分他媒钱。敬山道:‘是我在刘老爷处荐你教曲!’也要分他束修。两个鬼吵闹了一场。次日齐到刘公船中坐了一回。早饭已毕,就同随了阊门外买些货物,专诸巷里买些玉器。两边面面相觑,背地里仍旧伸了几个指头,各人悄地讨了趁钱,各自心照去了。

    刘公抵暮赴席而回,坐着一只小船。敬山悄悄渡船赶上,见了刘公,开口指道:‘今日小管家如何不带出门?若单留清之在船上,也要悄悄留心体访。若引诱坏了身子,那喉音再不得亮了。’刘公却是专心此道,极要吃醋的,自听了敬山这句话,就动了觉察的念头。只因他说阳道痿绝,不去提防。那日也是清之合当败露,当着刘公午睡,不听见小子唱响,悄地窥他。只见清之正当兴发,挺着那件海狗肾的东西相似,颇称雄猛,与小子干那勾当。却被刘公看见,即时唤出,将小子打了三十,把清之去了衣巾,一条草绳牵着脖子。只说偷盗银杯,发张名帖送在县里,血比监追,打得伶伶仃仃。直待把自己十五六岁青秀儿子送进宅内,方准问了刺徒,发配京口驿摆站去讫。

    敬山自从拔去眼中之钉,却也十分得意。凡有卖字画、骨董物件的,俱要抽头,先来与他说通,方成交易。就是讨书求分上的,先要与他后手,管家小费,一网包罗。就有几个门生故旧走来,他也要插身奉陪,还要掉句歪文,读些破句,惹人笑得鼻塌嘴歪。那知福过灾生,苍苍之天,毒毒的偏要与此辈弄个花巧。不期敬山骤然骗了许多银两,不敢出手交与妻子,藏在床下一酒坛内。连日得意,夫妻女儿三口多吃了几杯,一觉睡熟,却被一个偷儿撬落门臼。就是卧房、厨灶周围一摸,摸着床下雨个酒瓮,一个满满盛的是米,一个半空不空,上面压着一块大砖,中间不知何物,一手摸下,拿着就走。将要出门,神堂前一个香炉跌在马桶上,响亮一声。床上夫妻两个一觉惊醒,将坛口一摸,大叫起来,贼已去得远了。

    正在喉急之际,刘公宅内催要两个丫头进去服侍,急得敬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邻舍街坊娓娓传说,前日丫头原是指空骗的,银子失去却是真的。那管家不容宽纵,一直扭到船上,说知原故。刘公大怒,即刻发了名帖送到府里,追要丫头。敬山两只空拳,泥也捏不成团,如何措手?追出原契,却又着落保头一一代偿,仍说敬山拐带一女。身在监中敲朴不过,也只得将自己亲女十二三岁,送到船内做了使女。也照顾清之一案,问了站徒,送到京口驿去。仍旧使他二人打个帮儿,在那南北码头送迎官长,也不枉老白赏,靠着虎丘山得这一场结果。至今说起,留了一个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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