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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则 空青石蔚子开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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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圣人之门有个弟子樊迟,曾向夫子请学为圃。那为圃之事乃是乡庄下人勾当,如何樊迟要去学他?这是樊迟讽动夫子之意。看见夫子周流天下,道大莫容,不知究竟何似,不如寻个一丘一亩,种些瓜茄小菜,倒也有个收成结实的时节。若论地亩上收成最多而有利者,除了瓜蔬之外,就是羊眼豆了,别的菜蔬都是就地生的,随人践踏也不计较,惟有此种在地下长将出来,才得三四寸就要搭个高棚,任他意儿蔓延上去,方肯结实得多。若随地抛弃,尽力长来,不过一二尺长,也就黄枯干瘪死了。譬如世上的人,生来不是下品贱种,从幼就要好好滋培他,自然超出凡品,成就的局面也不浅陋。若处非其地,就是天生来异样资质,其家不得温饱,父母不令安闲,身体不得康健,如何成就得来?此又另是豆棚上一样比方了。

    昨日主人采了许多豆荚,到市上换了果品打点在棚下,请那说书的吃。那知这些人都是乡愚气质,听见请吃东西,恐怕轮流还席,大半一哄走了,止有十余人大雅坐在那里,正经说过书的一个不在。却有一位少年半斯不文,略略像些模样,主人请过来坐,他也就便坐了。后来众人上前道:“今日主人兴致甚佳,不要被那班俗老扫尽了。”指着这位少年道:“看来今日别无人了,却要借重尊兄,任意说一回故事点缀点缀。”那少年道:“在下虽是这个模样,人道是宦门子弟,胸中毕竟有些学问。其实从小性子养骄,睁着两只亮光光眼睛,却是一个瞎字不识。日常间人淘里挨着身子,听人说些评话,即使学得几句,只好向不在行的面前胡言乱道,潦草压俗而已。今日若要我上场,说那整段的书,万万不敢!”众人道:“不管前朝后代,真的假的,只要说个热闹好听便了。”少年道:“昨日房下叫我检个日子,却把历日颠倒拿了,被人笑话。若今日说出些没头脱柄的故事,被侧边尖酸朋友嗅嗅鼻头,眨眨眼睛,做鬼脸,捉别字,笑个不了,下遭连这个清凉所在,坐也坐不成了。列位谅不是那浮薄之辈,若毕竟要说,没奈何,也只得献丑。但说过,我是听别人嘴里说来的,即有差错,你们只骂那人嚼蛆乱话罢了。”众人道:“只是这个话柄,也就圆活波澜得紧,自然妙的!”

    少年道:“我上年到苏州城里北寺中闲耍,听得和尚打着铙钹,说道:‘天地开辟以来,一代一代的皇帝都是一尊罗汉下界主持。唐虞时揖让,汤武时征诛,后来列国纷争,秦汉吞并,有以仁义得国的,有以奸雄得国的,其间千态万状,不可名数,总是那冥冥中一位罗汉作主。这也是个轮来苦差,推不去的。当初不知那个朝代交接之际,天上正在那里检取一位罗汉下界,内中却有两个罗汉,一尊叫做电光尊者,一尊叫做自在尊者,都不知尘世龌龊,争着要行,往见燃灯古佛,求他作主。古佛道:‘下界这一遭,都是不可免的,只差个先后来去。我也没个别法,只将我面前铁树二株,各人取一本去种在东西山上,先开花的就去。’两尊者俱各领命而行。电光尊者心里急躁,看得西方背阴处好培植,即将树种在西山。随从的罗刹们道:‘铁树须要用火去锻炼他,就有花了。’顷刻移那万丈火坑中的烈焰,一萎时顺风卷去,那花顿然进发:却是空花,眼前一幌就不见了。自在尊者心性从容,看得东方近着生气,将树种在东方,待他自然长大开花。却候了许久才发出一些萌芽,眼见得开花尚有几时也。那古佛早巳看见,道:‘电光,你见识差了,只图到手得快,却是不长久的。既有花在先,你先去罢;自在且略缓些,也随后就来了。’电光尊者即下尘凡,降生西牛贺州,姓焦名薪,任着火性,把一片世界如雷如电,焚灼得东焦西烈。百姓如在洪炉沸汤之中,一刻难过。也是这个劫运该当如此,不在话下。

    且说自在尊者不慌不忙,也随即下了云端,降生东胜神州,姓蔚名蓝,生来性子极好清净,一日正在山中做那调神养气的工夫,那晓得焦薪行那些残忍暴虐之政,处处禁受不得,积怨深怒上达天庭。上帝震怒,即唤天神天将纠集风伯、雨师、雷公、电母,领着火轮、火部一切神祗,从空豁喇一声,霎时山崩地烈,拔木飞砂,连昆仑天柱也进作两截;世界人民物畜,一半都被震烈飘飏,化作纤悉微尘,不知去向。那山中蔚蓝也被唬得魂不附体,看见世界这场大变,不知甚么缘故,竟往山外奔出命来。忽见天上五花迸烈,就像一座极大高山倾圮半边,这半边也像就倒下来的光景,虽有十分惧怕,却也无处投奔。勉强看着脚下,随高逐低检路而去,只见地上一块斗大圆石里外通明,青翠可爱。蔚蓝原是天生智慧的,晓得此石唤名空青,当初女娲氏炼石补天,不知费了多少炉锤炼得成的。今日天上脱将下来,也是千古奇缘。此石中间止有一泓清水,世间一切瞽目,金针蘸点,无不光明。紧紧抱在怀中,立愿点开世人瞎眼尽还光明,才为正果。信步而行,不觉走到中州地面。渐渐琢开那块青石,正欲普度人间黑暗地狱,逢着瞽目之人一点就亮。不两日间,四下瞽者俱已传遍,来了许多,俱要求点。只见云端里现出一位金甲神人,大声呼着蔚子道:‘你却违了天心也!’蔚子跪下请问其故,那神人道:‘当今时世,乃是五百年天道循环轮着的大劫,就是上八洞神仙也难逃遁。这些世上盲子,都是前冤宿孽,应该受的。你如何一概与他点明?将上天折罚之条,是不得行于人世了!速速藏过,日后自有用头,不可滥用了。’言讫,渐渐云掩拢来,就不见了。蔚蓝大仙省得上天之意,就把空青收拾好了。访得陕西华山是天下名境,中有陈抟老祖整整睡了千年,忽然醒了,能知世间过去未来之事,指点愚人吉凶祸福先机,人往叩之,无不响应。不若就往华山,寻个静室,皈依老祖,也好就近做那访道修真之事,不在话下。

    再说中州有个先儿,那地方称瞎子叫名先儿。这瞎子姓迟名先。有人问道:‘你怎么叫做迟先?’那瞎子道:‘我不是先儿之先,却另有个意思。如今的人眼明手快,捷足高才,遇着世事,如顺风行船,不劳余力。较之别人受了千辛万苦,撑持不来,他却三脚两步,早已走在人先,占了许多便宜。那知老天自有方寸,不肯偏枯曲庇着人,惟那是脚轻手健的,偏要平地上吃跌,毕竟到那十分狼狈地位,许久挣扎不起。倒不如我们慢慢的按着尺寸平平走去,人自看我蹭蹬步滞,不在心上,那知我倒走在人的先头,因此叫做迟先。’那人道:‘你何苦闭着双眼,终日嘿嘿痴疯坐在家里了当此艳阳天气,何不走在市上,生发几贯钱来买酒吃也好。’迟先道:‘我也闷得极了,昨日独自睡在冷草铺上,听得屋檐外桃柳树上燕语莺啼,叫得十分娇媚。又听得东边卖花声,西边沽酒声,儿欢女笑,成团结队。或是上坟的,或是踏青的,好不喧轰热闹!自恨前生不知作何罪孽,把我失却双眼,上前不得,退后不得,一个黑漆漆囫囵空影,不知何时踹得他破!昨日有人传说,市上来了一个云游道人,手持空青,点开了许多双瞽。偏我没缘,急急寻他,又不知那里去了。如今欲打听个实信,四下找寻,那有眼的如何肯扶掖我到前路去!今想一个道理在此:站在十字路口,等个同伴走过,先去撞他个头昏脑晕,然后渐渐与他说人港去。”

    言之未毕,只听得西边巷里咯支咯支的,明杖响处,却有个先儿来也。迟先把个头颈伸放在左臂膊上,仔细侧着耳朵,听到将次面前,便把肩膀横冲过去。却好把那先儿的太阳撞得十生九死,仰面一交,跌在地下。那先儿手也伶俐,就把迟先左腿抱定,死也不放。少觉苏醒转来,就把迟先腿上咬了两口,骂道:‘你又不是我的儿子,如何也学我把人乱撞!’一气的连珠贯串骂个不了。迟先连忙道;‘得罪得罪!’,那先儿右手一摸,方晓得也是同道中人,带怒问道:‘同在黑暗地狱中人,有何心事要紧,走得这般莽撞?’迟先道:‘只怕对你说了,连你也莽撞起来。你不晓得,市上有个仙人,拿着空青点开了许多瞎眼。因要寻他,如此性急。’那先儿道;‘奇哉奇哉!我昨日耳边,又闻得华山顶上陈抟老祖千年睡醒,能言人过去未来现在祸福,往问者纷纷。因此我出门,也要觅个伙计,前往一遭。今既与兄同病,自合与兄同调。不若就在此地盟心设誓,并胆同心,互相帮扶,一面去访点眼仙人,一面上山拜问老粗,岂不一举两得?’迟先道:‘极妙极妙!’那先儿道:‘老兄高姓大名?’迟先就把先边所以取名‘迟先’的话儿说了一遍。也赞道:‘迟字上说出个先字来,大有意理。’迟先道:‘也要请教尊兄姓名?’那先儿道:‘弟姓孔名明。’迟先道:‘孔明是个后汉时刘先主的军师,你如何盗窃先贤名姓?’孔明道:‘我不是那三国的孔明,却另有个取意。如今的人,胡乱眼睛里读得几行书,识得几个字,就自负为才子。及至行的世事,或是下贱卑污,或是逆伦伤理,明不畏王章国法,暗不怕天地鬼神,竟如无知无识的禽兽一类。倒不如我们一字不识,循着天理,依着人心,随你古今是非、圣贤道理,都也口里讲说得出,心上理会得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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