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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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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先知者柏洛米修士的预言实现了:神与人类如今是面对面的在狭路相逢着。

    骄奢的神道们,依然是榨取,压迫,掠夺,追捉凡人间的美好的一切,作为他们的挥霍无度的享乐之资,永不曾想到过他们所践踏的乃是一座火山,一片埋伏了地雷的阵地,而不久便终将喷发轰炸的。

    他们把柏洛米修士的可怕的预言,早已忘个干凈;那话是好久之前说的;初时,他们还怀有戒心。但日子一多,故态便复萌。人类也仍然是浑浑噩噩的,听任神们的摆布。他们仍然把第一场的收获,第一滴酿成的葡萄酒,第一匹初生的肥胖羔羊,第一只最白肥俊美的壮牛献给了神道们。台尔菲,巴那士山,亚灵辟山,以及美貌女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所住的海岛金杜斯都依然的拥挤着祈求祷告的善男信女们。而神道们之所以报答这一班信徒们的,只是恣意所欲的榨取,掠夺,追捉,压迫。男的神道们,从宙士以下,无不发狂的追逐于人间的最美貌的姑娘们之后,以必得为止,而不久便抛弃了她们,或听任她们很残酷的被牺牲了。唉,宙士之于埃娥,爱坡罗之于柯绿妮丝等等————眞数说不尽他们的可怕的血染的恋史。女神们,从爱神爱孚洛特-加龙省蒂以下,也无不看准了人间的最年靑壮健的小伙子们而施以笼罩,诱惑。狄爱娜所恋的安特美恩,他还不是永睡在深山里么?爱孚洛特-加龙省蒂的残虐的恋爱,更多到不可胜计;最可怜的是,那位老而不死的过时的情人竟惹她讨厌,而被变成了螳螂,到今还永不得翻身。

    神道们只是吃得胖胖的,养得漂亮而光润,终日在消耗那永远消耗不尽的人类所奉献的最肥美的礼物。他们的过剩的余暇,便在计划,布置,实现,怎样去虐待,戏弄那可怜的人类,以供他们一瞬间的笑乐之资————他们惯在人类的哭泣与悲伤里,取得欢笑之资。

    喜怒无常的神道们,不知做出了颠颠倒倒的多少的恐怖的事业;而他们每一次的过失与戏弄,可怜的人类却反报酬之以最美好的人间之物,哀恳他们的息怒停嗔。

    一天天的这样的滑过去。那神与人之间的不平等的失态的关系,依然继续着下去。

    宙士老了,颔下的髭须,更多,更浓,更粗,而他的色心却更猛,更无忌惮。索性连他的后希也不瞒了。终日的在人间的少女们,在林中,水中的仙女们的堆里乱闯着。

    爱坡罗背着他的银弓,无恶不作的在处处试碰他的恋爱的运气。

    那机警的神的使者合尔米士,水蛇般的,滑来滑去,他也有供他的消遣的一份牺牲品。

    雅西娜最严肃,拘谨;但这位老处女,心理却有些变态。处处的寻人吵闹。一个不对劲儿,便使出她的最恶辣的手段来。不幸的女郎阿庆,只为说错了一句说儿,竟无辜的被她咒变了蜘蛛,到今还在编织着那“可怜无补费精神”的蛛网。

    铁匠海泛斯托士和酒神狄奥尼修士最忠厚。海泛斯托士生来心肠柔软,却受尽了神们的侮辱与欺骗。他只有躺在工房里哭的分子。他的妻爱孚洛特-加龙省蒂天天涂脂抹粉,打扮得千娇百媚,和别的神在任情打俏,他也不敢过问半声儿。狄奥尼修士是孤苦无依,他看不惯那许多不平的无赖事,只是端起大杯的葡萄酒直往喉管里倒,不醉不止。天上的诸神们简直忘记了他们之中有海泛斯托士和狄奥尼修士的二位。海泛斯托士终日躱在工房里,而狄奥尼修士却终日在外边漫游着。

    心灵脆弱的海泛斯托士,永远忘不了柏洛米修士的预言;但他将如何补救呢?即在睡梦里他也还警覚着那最后的大难的来临。他曾悄悄的对狄奥尼修士说。狄奥尼修士,那位聪明的弱者,也只是叹了一口气,更发狂的把葡萄酒倾倒到胃和肠里去,一点办法都没有。

    然而先知者柏洛米修士的预言终于实现了:神与人类如今是面对面的在狭路相逢着。

    二

    人类在被榨取,掠夺,被恣意残虐的高压之下,滋生得更多,更繁。年轻的小伙子们长得更壮健有力。柏洛米修士所给予他们的“火”,更帮助他们以千万种的方法,向光明走去。他们变得更聪明,更有理性,更会思索。而同时感情也更热烈;自尊心也渐渐的象在春天的绿草似的钻出萌芽来。

    他们学会了造屋。但还是恭顺的将第一所造成的屋,奉献了神道们,作为他们的家,而更充实以凡人间最珍贵的宝物,最肥美的牺牲,炫饰以凡人间最有艺能的雕刻家所造的最精致的制品。他们便在那新居里膜拜,祈祷,恳求,哀诉。

    神道们欣欣的笑了,柏洛米修士偷窃的结果还是有利于神道们的;而人间的“火”的作用却仍是以供养神道们为最高的目的。柏洛米修士的预言,这次是撒了一个谎,第一次落了空。

    但在一天,可怕的结局终于来到了。

    有些人间的聪明而有思想的小伙子们,对于坐食安享的神们正开始有些反感。其中有一个小伙子的恋人,一位美貌的少女,被爱坡罗所见而掠夺了去。那少女的被劫去时的哀号与挣扎,竟粉碎了这小伙子的心。他立志要对爱坡罗,那个无赖的神,复仇。————从不曾有过的反抗的心理,如今是滋长在这勇敢聪明的小伙子的心胸间。

    他哭诉,他哀号,他控告,他抗议,这场无赖而残酷的掠劫婚————不对神,却对他的同伴们。他知道对神道们哀诉与祈祷,是绝对不生效力的;还是向同伴们祈求,要求以实力夺回他所爱的人儿罢!这是唯一的可走的路。

    好事而勇敢的小伙子们,为他的祈求与控诉所感动,他们也对于长久的传统的信仰,起了深切的怀疑与反抗。

    “我们所崇拜的神道们,竟会夺取我们所爱之物么?”他们开始怀疑道。

    “怎么不,他们所最要掠劫的却正是我们人间所最爱的东西。他们以我们为牺牲,为刍狗,而我们却膜拜,祈祷,哀诉于其前。这是合理的事么?”另一部分小伙子道。

    “我们以第一场的收获,第一滴酿成的葡萄酒,第一匹初生的肥胖的羔羊,第一只最白肥俊美的壮牛所供养的神道们,乃竟是专养来掠劫我们自己所最爱的人和物的么?”那位被掠夺了恋人的小伙子高叫道。

    “我们不愿意把人们的血汗和脂膏来供养掠夺我们,施残害于我们的神道们!”反抗的声音渐渐的高响起来。

    人世间的年靑小伙子们,有思想,有膂力的,开始的蠢蠢欲动起来。

    老年人们还隐忍持重,传统的信仰与恐怖,紧紧的抓住了他们的心灵。他们存着苟且偷安的心,反对,约束,幷且阻止年轻小伙子们的轻举妄动。

    “神道们的威力无所不及,无所不周至。我们渺小的人类怎么能和神道们争斗呢?快不要打这种无聊的可怕的算盘了,将以少数人的狂妄而贻全人类以大患呢!”老年人们说道。

    “不曾忘记了古昔的可怖的经验了么:宙士的一怒,不曾在大地上起了一次洪水,把人类都淹没了,只剩下豆克龙的夫妇么?————而那个目无神道的妇人妮奥卜,不曾眼见着她的七对活泼壮健的子女为爱坡罗的神箭逐个的射死了么?”一个老人恐怖的说道。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快些闭了嘴。宙士也许听见了呢!罪过,罪过,快些到神庙去祷告,忏悔!”别一个老人祈祷的道。

    而老人们在商议怎样的能够向神道们恳求哀祷,消弭神怒的办法。

    年轻的小伙子们耸耸肩,轻蔑的走开了,他们自去预备怎样去反抗那无恶不作的神道们的运动。

    三

    年靑小伙子们悄悄举行了一次会议。

    “得小心!我们这人间,有的是神的侦探与走狗。老人们为了苟全一时,也许会出卖我们,而神庙的祭师们,为了自私,准会出死力来阻挠,来破坏我们的。”

    “怕什么!我们年轻人是一团!”一个说。

    “年轻人永远是前进的,团结的,不怕什么的!”有人这样叫道。

    “不错,不错,我们是永远团结的!”错杂的赞同的呼叫。

    “一人为全体,全体为一人!”他们宣誓的举起右手来,那雄壮的响声盖过了一切。

    无穷无尽的年靑小伙子们,站在那里,头颅在波动,重重叠叠的,象一个无涯的人海。

    在一个屋角,隐伏在暗处,有一个中年的瘦削的男子,象蝙蝠似的,躱在那里窃听。

    那雄壮的齐一的宣誓的响声,惊得那中年的男子头盖里都在嗡嗡作响。他从不曾见到人世间有那么声气浩大,意志坚决的表现过。他开始惊覚:这反抗是不平常。但为了他自己和他的神,他却私衷的在盼望这年轻小伙子们的反抗运动的失败。他在心底发出微声的祈求道:“我的神呀,请显出无上的威力来,压伏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

    他忘记了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乃是他的同类,同是血与肉所铸成的人类;神庙里的烟火和祭神的牺性的余沥,熏醉得这瘦削的中年人,丧失了人的心。为了那戋戋的余沥,他甘心为神道们的走狗和爪牙。

    “去!我们先去烧掉那淫神爱坡罗的鬼庙!”比雷还响亮的叫声,惊断了那个瘦削的中年人的幻想。

    圆滚滚的有力的拳头,随着口号的叫响,如雨后拔地而起的春笋似的无千无万向天空伸出。

    人群在骚动。嘈杂的语声,不大听得清楚。

    “走呀,带了火把去!”群众喊着。

    不知道由什么人率领着,那无穷尽的年轻的小伙子们,如海浪汹涌似的,都向爱坡罗庙冲去。

    那个躱在暗地的瘦削的中年人,摇着头————“可怕的叛逆,没得好死!他们还没有尝过神道们的苦头呢!”

    幸灾乐祸的念头,如电光似的,掣过他的胸中。但突然他在顿足:“该死!该死!明和晶不也混在他们小伙子们同去么?”

    不知是在怎样的杂乱无措的心理之下,他跪倒在地上,仰面向天祷告着:

    “那一群年靑的小伙子们,犯了这场不可赦的大罪,神道们该把他们歼灭。奴仆们不敢请求宽恕。但,但,请神道们看在奴仆们这几十年来的辛勤服役的份上,至少不要用雷火或疫矢把他们一网打尽,至少得留下你们的忠心的奴仆的儿子们,至少得留下你们忠心的奴仆所爱的明和晶!奴仆在这里祷求,哀恳!如果留下了他们,奴仆将奉献明春最好的第一滴的酿成的葡萄酒与最肥美的初生的羔羊!还有,从此以后,决不再私自扣留下什么奉献物,也决不再把远地老人们新献来的神袍,神冠,私自押当了,变卖了零用!”他第一次羞惭的,眞诚的出于心底的祷求。

    他哭泣了起来,心里扰扰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为自己的地位与前途,和为他的所爱的孩子明和晶的命运,究竟该怎么办的念头,交杂在他的心上,纠纷,绕缠,解决不开,如老树枝上的藤干似的。这两者是矛盾的,冲突的,不能幷容的。

    在神道们的金石俱焚的雷矢和疫矢之下,他的明和晶能独存么?神道们能因了他的祷求而独赦免了明和晶么?而且,想起来还要心底惭愧和不安:象他这样的老是窃盗些神道们的奉献物以自肥的祭师,神道们果能眞实的听从他的祷语而独佑护他的明和晶么?他们是犯了那么重大的叛逆罪的。这他一想起来便哆嗦,实在没有把握,但假如,万一,也许,……那年轻的小伙子们便眞的成了功呢……决不会有的事,……他连忙想从心底摒弃了这不良的犯罪的念头……不,也许,万一成了功呢————他老是斥不开这可怕的念头————那末,他的前途将是怎样的呢?他的运命是明显的摆放在那里;失业,被唾弃,甚至被虐待以死!不,……不……,还是眞心一意的盼望着神道们把那一批年靑的小伙子们歼灭了吧!

    想起来,眞该埋怨杀那两个不听话的小伙子,明和晶;他是怎样的训敎,指示他们的,然而一切恳切的忠告都落了空!他老早的告诉过他们,祭师这行业是如何的重要和光荣。说享用,更是无穷。那长年四季的从不同地方的老年人们妇女们奉献来的祭神的礼物是享用之不尽的……这行业,他对明说过,他是长子,将归了他继承下去。然而晶呢,那前山的狄奥尼修士庙里的祭师,老而无子,他已经打好了根基,要使晶接上他的手。……然而这不听话的两个竟参加了这场可怕的叛逆无道的举动……该死的孩子们……辜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假如有什么不测呢?……他眞不敢想……他眞怨恨那两个大胆的孩子!……死不足惜……自己闯下的祸……然而,为父亲的爱……从小看他们长大了的,……多么乖巧可爱……多么讨人欢喜……更可爱的是晶,那脸上一个小小的酒涡,笑起来便圆圆的凹了下去,自己是惯搂住他们在怀里,吻着,疼爱着的……自己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们,说实话,……母亲是早已逝去了……能够安慰他晚景的,只是这两个孩子……然而多么可怕……竟犯下了这场大罪!……

    想到这里,他幽幽的啜泣了;为了父子的天性的爱,他竟敢想到宁可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愿意神道们失败了,而他们那些小伙子们成了功!

    然而,这是可能的事么?————他不敢想,心里扰苦的象服了毒似的,牵肠挂肚的,好不难过。好久不曾有过的清泪,不自禁的一滴滴如雨珠似的落下。

    不,不————突然的他想道,还是让他们死去罢!……最可恨的是那些引诱孩子们为叛逆的小伙子们……他们是情眞罪确的万恶不赦的罪犯————孩子们的罪过,全都是出于他们的囮诱!……一腔的怨毒又找到了一个泄出的漏口。他只是咬牙切齿的恨……那一批年靑的小伙子们。……愿神道们整批的把他们歼灭了……不,不,他的心又在作痛……至少得给他留下明和晶……然而这是可能的么?……

    他咬着牙关,双眼睁得象毒蛇似的,从地上挣扎了起来,不顾一切的,立定了主意,和那一批害人的,害他的,年靑的叛逆的小伙子们作定了对头。

    他有些晕乱,勉强挣扎的出了这屋角,颠蹀的走着,向爱坡罗庙,他的住所,而去;要看那不敢看的暴乱的结果。

    四

    无穷尽的年靑的小伙子们的队伍,向山前爱坡罗庙冲去。爱坡罗庙祭师的二子明和晶,及那位爱人被掠夺的少年,亚克修士,在前率领着,手里擎着明亮亮的火把,火把上的黑烟如幕了丧纱的妇女似的,在红尖尖的火焰里乱窜着。

    庙站在巴那士山的坡前。四周是若干白色大理石的圆柱,支持着四块三角形的屋额。额上的浮雕,精美无比,是人间巧匠在大理石上所能雕斫的最美丽的形体。正面的一额雕的是爱坡罗,这位年靑的神,正驱着太阳车,从大海中升起,向西天驰骤而去。那汹涌的海波,就象在起伏的动荡着,海风吹拂得太阳车前面的马的鬃毛和爱坡罗的头发,向后飘拂着。在最前面飞行着的是美貌的女神奥洛拉,她张开红霞色的双手,在指示太阳车的前来。马匹是雄健若猛狮似的向前直冲,爱坡罗是充满了生气、靑春与自足的容仪,华贵、闲暇的把捉住那难御的马缰绳。那种活泼阔大的气槪,邈小的人类见了,眞要向之膜拜顶礼不暇。其他的三面,雕镂的都是爱坡罗在巴那士山巅上和那九位缪斯在奏乐,跳舞,歌唱的情形。那九位美貌的缪斯们的歌舞是那末优秀而逼眞地被雕刻出来,仿佛是有血有肉,呼之若语似的。

    石柱的里面,是一周的走廊;廊上也有许多美丽的浮雕。正门是黄光闪闪的亮铜的双扉,那上面也由巧匠们铸造出绝为精美的景色;一扉上铸的是爱坡罗执着银弓,在山前追逐于野兽们之后。负伤的鹿,那滴滴的鲜血,仿佛便要落在地上似的,奔逃着的山兎和野猪,在狼狈战栗的东西盲撞,仿佛便要冲出躱出这铜门之外似的。山地上的绿草和不知名的花朵是欣欣向荣的盛长着;天上是无垠的晴空,间有几朵的白云,懒散的躺着。别一扉上,铸的是爱坡罗和他的双生的姊妹,亚特美丝,站在乌黑的云头上,弯弓向妮奥卜的可怜而无辜的漂亮的儿女们射去;已死的垂头僵直的躺在地上;未死的,痛楚的在挣扎;将死的在尽着他或她的最后的努力,和死神在牵牵拉拉的想躱了去;一个最少的幼女,却藏到她母亲,那多言的妮奥卜的怀里来。妮奥卜张开双手保护着她,那幼女的脸上是表现着怎样的惊惶失措的神气呀,见了那副可怜的战栗,没有不为之油然生怜恤心的;然而那个女神亚特美丝,凶光满脸的,却正把一支银箭搭放在弓弦上,向她瞄准着;想来也不会有幸!那母亲,最可怜的是,顾了一个,顾不了那个的在奔救;心底的痛楚与肉体的疲倦,使她几乎软瘫了下来,她的一只腿半跪于地上,她的脸仰向天上,那两只被悲怨愤急烧灼得无泪可滴的眼睛,正对着那两位残杀者爱坡罗和亚特美丝睁视。但她幷不屈服,她仍傲慢而自信,这在她坚定的眼光里可见到————她决不露出乞怜相来。这是人和神道争闹的最可怖的一幕活剧,祭师们特地摆布出来,作为警告后人的————然而人类在那里已显示出他们的怎样的勇气与不屈来。

    进了这亮铜的门便是大殿。殿上是光洁无比,地上满铺大理石的地板,行道的所在,还铺上了最细腻,最贵重的绒毡。一尊大理石雕的爱坡罗的大立象,站立在正中。前面是一个祭坛,上面放满了奉献于这位大神的祭品与礼物。红色的丝绒的幕,间断了这大殿。然高大,空阔,冷寂的气象,仍要压倒了一般来此求福避祸的信徒们。有一股神秘的气象,渗透于每个人的心胸上。

    庙的左翼,有好几间边房,那是那位瘦削的中年的祭师的巢穴;在这穴里,收藏着不少的被吞没了的献神的珍物。

    庙前是一片广场,可容好几万人,由这广场到庙门,得经过二百级以上的阶级,那也都是大理石所造的。庙的右翼,有一方大水塘,四周围有无数的常靑的大树,树上挂满了披离的藤葛,水边是平坦的柔软的草地,上面盛开着无数的小花。那西边的一方,很少人去的,繁殖着一丛丛的小水仙花,正临流自怜的映照其绝世的芳姿。

    庙后,便是山。岩石嶙峋的突出,象要奔出来啮人。而突出的岩上长着无数的常春藤,拖着它们的柔软的长长的枝叶,拂悬于庙的屋顶上,使这纯白色的大庙,表现着苍老的古拙的气味,增益着传统的信仰的习惯。

    这庙,如今是招致了空前的巨数的来客,可是这无穷尽的来客们幷非进香求卦的信徒,而是年靑的叛逆的小伙子们。神秘的畏敬之感,在他们的心胸里,已经扫荡得干干凈凈。

    庙前的广场上,容纳不下那么无穷尽的叛逆的广漠的队伍。最前列的已经挤到庙前,登上了大理石阶,走入了亮铜门里,而后列的还在路上走着,幷未望见庙的影形。

    大殿里黝黑异常。明走得太急,几乎被光滑的大理石的地板,滑了一交,连忙站定了。他手里执着一个大火把在熊熊的发光,照见爱坡罗的大象,傲慢的站在那里。红色的丝绒的帐幕,把这大殿间隔成几区。

    “我们就动手了!”他大叫道。

    悲愤的亚克修士也跟了上来;他见了那充满了自足、傲慢的石象的姿态便气往上冲,随手用手执的火把,把红色的丝绒幕燃着了。大家都学样。一片的火与烟。

    年靑的小伙子们一见了火光,齐声的大喊,兴奋得欲狂:“打呀,烧呀,踏平了这淫神的巢穴!”

    亚克修士第一个动手要去推倒那大神象,然而推不动分毫。潮涌似的群众,挤向前去。人的海,但仍没法挤倒了那神象,它还是傲慢的屹立在那里。

    “拿绳子来拖倒了它!”明有主张的喊道。

    立刻取到了最坚牢的绳子,亚克修士攀上了神座,把这绳子捆住了神象的颈部。拉着那一端的绳头,如拔河戏似的,大众使劲的拉,拉,拉,……叭哒的一声响亮,连大地似都被惊撼得跳了起来。大理石的地板,被打得粉碎,那尊大神象,也断成七八段,美貌的头部,跌得成了碎屑;大理石的碎屑纷飞在空中,站在附近的靑年的小伙子们有好几个的脸上,都被溅打得流着血……殿上是一片红光……黑烟突突的升起……

    就在这时,就在神象倒下了的时候,一个奇迹出现了:爱坡罗他自己代替了他的立象站立在神坛之上。大众不相信自己的眼。然而的的确确是爱坡罗,一个活动的,代替了大理石所雕成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飞奔了来;只是这活的神道,脸上显得憔悴了些,没有神象那么年轻美貌,大约是酒色淘虚了他,衰老了他。

    “什么大胆的叛徒,敢在我的神庙里捣乱!我的祭师呢,哪里去了?难道不会阻止他们么?竟要我自己奔了来!他受了我多年的佑护,竟躱开了不见面?我且先结果了这小子!……但你们这些无知大胆的小伙子们……且看看我的手段,”他银铃似的声音,但有些沙哑,已不如当年的清朗了,有威力的说道。同时,执起了他的银弓,从银色的箭囊里,拔出了一支银箭。

    大众是被这突现的奇迹,惊得傻呆了。然而很快的便恢复了勇气。

    “好!这淫神竟自己站立在我们之前!还不向前打倒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扑灭了他!”亚克修士大声的,用尽肺部的力量喊道,挥舞着双手,象司令官似的,第一个奔向前去,往爱坡罗面前直冲,要象推倒了他的立象似的,推倒了他。

    如电光的一闪,爱坡罗的银色的疫箭,已经穿贯了亚克修士的心。他大叫了一声,向后倒去。血咕咕的从伤口流出。脸和身体都变成了铁靑色。

    很快的,爱坡罗又拈起了第二支,第三支……的疫箭,随意的射着,年轻的小伙子们,陆续的倒了下去。

    群众被惊住了;最前的一列,要向后退回去,但后面是拥拥挤挤的人体,急切的退不了,还是向前冲;但气势已缓和了些。

    死尸堆成了山。受伤者在痛苦的呻吟着。有的已被火所烧灼;烧焦了的人发和肉体的臭味怪难闻的。

    爱坡罗傲慢而无恙的屹立在神坛上,脸部表现着自信与轻蔑的冷笑。双手还是忙碌的拈箭,搭上弓弦便放射。在红色的火光里,他是那样的雄伟的屹立着。

    “往前冲呀,不要怕他的箭!扑倒这无道的妖神!扑倒他!杀死他!”祭师之子明,站在那里喊。

    他率领了一部分年靑的人第二次冲向上去。快到了爱坡罗的身边,却被他的疫箭所射中,痛苦的仆倒在地上,嘴里还在模糊的喊着:“打倒……他!冲向……前!”

    群众又略退了退。但祭师的第二子晶,悲愤欲绝的不顾性命的很快的便冲了上去。爱坡罗眼尖,连忙弯弓向他射去。却中了旁边的一个人。他到了爱坡罗的身边,用火把直戳到爱坡罗的脸部。

    爱坡罗退了一步,但脸的一边已为火把所灼伤。他大吼了一声,————大殿的屋顶都为之震动,来不及拈箭,连忙用弓弦隔过了熊熊的火把。第二支火把又扑向他来。黑烟熏得他急切的张不开眼。他的半裸着的身上也被灼伤好几处。他象被猎中矛的公狮般的,连连的大吼着。他的弓弦,虽打倒了好几个年轻的人们,他们却总是不肯退去,且愈杀愈多。

    爱坡罗不得不第一次倒了威风的退下去。一声响亮,他已经不见了,剩下一座空空的神坛!

    但晶,那祭师之子,脸上虽被弓弦割伤了一大块,还是勇敢的冲到殿后,叫道:“追呀,打倒他,扑灭他!”

    大众追到了殿后。一片的嶙峋的可怕的岩山,无径可上。爱坡罗站在那岩顶上狞笑着————那可怕的恶毒的笑!

    他再向银色的箭袋取箭,但他的箭袋已经空了;一看那永永不离身的银弓,弓弦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烧断了。

    他覚得有些丧气,心里警覚着比这更重大的危险。连忙离开了这重要的巢穴巴那士山,如一道火光,经过长空,向亚灵辟山飞去,求计于宙士和雅西娜。

    这里,见爱坡罗狼狈的逃去,便扰扰的大喊起来,歌唱着胜利之曲;永未之前闻的人类战胜了神的胜利之曲。

    年轻的小伙子们发狂的在跳跃,歌唱,那雄壮而齐一的歌声直可达到了亚灵辟山之顶巅,而使诸神们感得不安,而使宙士覚得有些心惊肉跳。

    未死的受伤者们,陆续的被扶出神庙,明也在内,送到了山脚下那所极大的医院里去。被视为不可救的疫箭的伤,这时,因了人类的文化的发展,已有灵药可以治愈。人类竟不怕那神和人所久畏的疫箭和银弓!

    庙里的火焰,熊熊的继续的烧着。亮铜的双扉,被烧灼得红了,失了形,大理石的大柱和殿额都倒塌了下去。祭师的巢穴,也被波及,烧得只剩下枯柱,矗立在那里。一切珍物宝藏,都被这场大火一古脑儿收拾了去。

    右边的美丽的森林和池塘,被过炽的红焰,灼得变成了焦黄色,失去了靑翠可爱的鲜艳。

    等到那位瘦削的中年人,爱坡罗庙的祭师,赶到了时,他只发见一片的折柱颓垣;在那白色的大理石堆里,还余烬未熄,冒吐着袅袅的轻烟,和难闻的枯焦的味儿。

    五

    那瘦削的中年的祭师,急得只顿足:一生的勤劳竟被毁于一旦!而他的两个爱子:明和晶,也急切的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也许已被爱坡罗的愤怒的疫箭收拾而死,但他还不曾想到这!只是吝惜着那一切的丧亡;他发狂似的在大理石堆里寻找着:见到了一块破蓝布,他也在石缝里拖了出来。看了看,又扔开了;仿佛仍有宝藏被压在石堆之下。但那么沉重的大理石块,远非他的枯瘦的身材所能转动,他搬了搬,见得丝毫不动弹,叹了一口气,也便放下。

    在大理石堆里徘徊无计,成了无家可归的狗。天色暗了下来,他颓唐的坐在一堆断柱上。西方的天空,昏黄得可怕;仿佛便是地球的末日的到来。

    沉默了许久,他扑的跪倒在乱石堆里,向天哀祷:“请宽恕你的奴仆呀,大神爱坡罗,实在非他之过呀!他想不到会有那么一场大灾祸的!大神呀,请你来临!听你奴仆的祷告:快出现来,歼灭了他们那些大胆妄为的小伙子们!恳求你!如果再不显些神威,那末,神道们更将有谁来崇拜呢?他的奴仆们将怎样的生存下去呢?爱坡罗呀,请对你的奴仆现出罢!他在这样哀祷你呢!”他祷告着,想到哀怨处,竟大声的哭了起来。从来没有过的眞心的祷求。但他没有想到,他的神,爱坡罗,这时正狼狈不堪的负了一身的火毒和灼伤,躺在他的父亲宙士的宫里,在痛楚的呻吟着,一切置之不见不闻。

    在这时,那瘦削的中年人,祭师,突然听见山坡下宏亮而齐一的唱着一曲胜利之歌,人对于神的战胜之歌————那歌声是,那么样的坚定而喜悦,宏畅而自信,那祭师从来不曾听见过,有异于一切的哀祷的,祈求的,感谢的敬神歌,他们乃是那么样的谦牧与乞怜相,那末样的婉曲而不敢放肆!他顺着歌声,在朦胧的太阳的最后的余辉里,回过头,望见山坡之下,无穷尽的年靑的小伙子们的队伍,在欢跃,在歌唱,表现着人类不曾有过的第一次大胜利的凯旋的姿态。

    “年靑的小伙子们眞的便占了上风了么?”他有些不相信他的眼睛和耳朵。“神的威灵眞的便一蹶不振了么?”他又跪倒了:“神呀,我们所托命的神呀,快些显威示灵出来罢。别让那些小伙子们尽猖狂的下去!你的奴仆在此哀祈着呀!哭诉着呀!”

    然而神是一毫的动作也没有。回答他的是塌颓了的石罅里的还未熄尽的袅袅上升的余烟。

    他颓唐的挣扎的站了起来,顿着足,咬牙切齿的诅咒道:“神的更大的惩罚,有的是在后边!”

    不由自主的向山坡走下。混入了年靑的小伙子们的堆里。他想到了要寻找他的明和晶的下落。

    “呵,呵,爱坡罗的祭师,走来了!看他的颓唐失措的神气!呵,祭师,你的巢穴被铲除了,你还是投入我们的队伍里来吧,凡是人类都应该同站在一条战线上来的!”一个年靑人,始而开玩笑,继而变成了严肃的说道。

    “不错,凡是人类都应该站在一条战线上来的!”年靑的小伙子们错落的叫道。

    出乎那祭师的意料之外,他们幷没有敌视之意。

    “看样子,他是受刺激过度了罢?且又无家可归,”一个年靑的领袖说道,又和气的向祭师道:“祭师,不,我们的朋友,还是请你到医院里暂息一夜罢。”

    祭师心不属焉的沉默不言,但幷不反抗的被他们引导到那所宏丽的医院里来。

    一股浓烈的药的气味,扑鼻而来,大厅上横纵的支架着无数的床,床上有人在呻吟着。他看不清是谁,光线是那么微弱。“爸爸,我们是胜利了!”一个欢跃的声音叫道。

    是晶,他所爱的晶,头上扎着白布,显然是受了伤,但仍是精神奕奕的,从一张床上跳了起来,赤着足,向他走来。

    那祭师,不说什么,只用劲的抱住了他,吻着他的黄金的发。

    “爸爸,爸爸,说来你不信,刚才我们是和爱坡罗,那无赖的神,对垒着!我们这边受了伤和战死不少,但爱坡罗,呵,呵,那无赖狼狈的逃走了!爸爸,爸爸,我们以后再不要恐怖于他的疫箭了,他的银弓的弦,被我们烧断,而我们的医院却很有把握的会医好疫箭的伤痕。”

    那祭师,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的说谎,幷不答理他。“但爸爸,”晶呵呵的笑道,“那无赖,爱坡罗,是狼狈的逃走了! ”

    年靑的小伙子们,受了伤的,都坐了起来,他们是被人类自己的力量所救活过来的,同声的呵呵的笑道:“不错,那无赖,爱坡罗,是狼狈的逃走了!”

    那祭师有些惶惑,他不知道自己是置身在什么地方;爱坡罗他自己出现了,而且被打败了,这是可信的么?

    他疑心自己是在睡梦里,神道们有意要试试他的信仰。

    他的晶以热情的手臂,环着他父亲的头颈,叫道:“爸爸,你该放弃了对于神的迷信了;他的巢穴,你的产业,都已一扫而空;正是你赤裸裸的重新做人的一个绝好的机会。请你相信人类自己的力量;不要再为神道们作爪牙,在自欺欺人了!”

    那祭师还是沉默不响,瘦削的面颊,不自禁的有些忸怩的表情。

    “不要忘记了你也是个人,幷不是那神的同类。是人,便该团结起来。”晶又道。

    “但明呢,他在哪里呢?我要看他!”那祭师哑着声的第一次开了口,仿佛是要找个遁逃的处所似的。

    “哥哥在那边;他被爱坡罗的箭,射中了胸前,伤势不轻。同伴们把他抬到这医院里来。经了大夫们的竭力救治,已经是脱离危险了。”

    他领了那祭师进入里边的一间病房。

    年靑的小伙子们无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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