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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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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有六七年不回家乡了,离家以后,飘泊的苦难把他锻炼得异样地无情;他的头脑里怕早就没有家字的存在了。这回北伐军克复长江下游,他跟随军队,一路前进。

    他在军队里充当一个校官阶级的政治工作人员,军队到了上海以后,他被派到四乡去宣传:一天到晚,忙于奔波,虽则他的家乡离开上海不远,但他的头脑里似乎依旧不曾浮过一个家字。有一天,他从一个小车站下了火车,眼前躺着一条广道,两旁杨柳,长得嫩青青地对人装出一种媚恋的摇曳。他如同酣梦一般的,不知不觉地向广道上走去;渐渐走到一条石桥了,桥旁有一家草盖的茶寮,他看了看不留神地再走过去;他觉察出后面有一群人在议论他。他站了回头一望,像从梦里醒过来,自己惊讶地想————为甚么走上到故乡的路呀!

    一群人————不过五六个人,迎面上来,他对他们点了点头,他们也站住了。他们放射出不同的视线,向他的全身上下,估量揶揄。他的不惯和故乡人说话的心情,仍没有十分改变,所以不能马上和他们亲昵起来。

    “M,M你许久不归家了,你在做营长?还是排长?”一个人发问。

    “不,不,不是营长,也不是排长。”他说了才想到自己身上穿的服装。

    “那么做甚么?”

    “在政治部里做……”

    “比营长还高呀,你看背着皮带绷着皮腿的。”又一个人轻轻的对自己道伴说。

    “……”

    “你的母亲当你死在外乡了。”又一个人说。

    “吓,吓……”他心底里一缕辛酸,榨压出这一声苦笑。

    索性回家去罢————他这样打定了主意,转身走的时候,这一群中起初不说话的一个长面獠牙的人,到了这时撇了撇嘴说:“甚么革命军,那完全是共产党呀!”这人说了后,大踱步的向那茶寮走去;一群人哈哈地笑了一阵,便也散开。

    如同出了家还俗的M,在路上踽踽地走去,心里弥漫着一层捉摸不定的烦闷。他处在同乡人厌恶他和他厌恶同乡人的相等情调之间,可以发现他素日不把家放在心上的缘故;这与其说是他忘记了家,毋宁说是家忘记了他呢!

    他一步一步的上前走去,远处隐约的粉墙,映在他的眼膜里;他和家的距离愈加近了。他心底里的气闷直冲上来,使他眼前昏暗,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勾当!

    谁教我回家呢?————他心里虽是这样懊恼着,但一双脚尽管不放松地走上前去,终于他走到家里了。

    M的家,遗弃在那个小布镇梢头;冷落的门庭里一个母亲一个弟弟,也像被人们遗弃了似的,在贫苦中煎熬着,十年前M的父亲生在时,家还算小康;自从父亲一死,顿时衰落起来。尤其中间为了一件远近闻名的M的赖婚案,把父亲所有的遗产一起变卖了去解决的。家的贫苦和M的离家,都直接和赖婚案有关系的;就是乡人讨厌M和M讨厌乡人,未始不和赖婚案有关系的。还有M母子间的不和睦,也是起因于这个问题的。这件事简单说起来:就是M不愿意和幼时聘定的那家的女子结婚,要解除婚约,官场上和私地里,吃尽苦头。虽则达到了目的,但是家花去了不少的金钱,M丧失一个做人的体面。

    M离家以后,他的母亲虽时常思念儿子;然有时被邻里亲戚讥笑嘲弄得无可奈何时,她也不住的咒诅儿子。家用一天一天的贫乏起来,推原其故,也是由儿子弄糟的。

    耻辱和傲岸逼得她神经变态了。她对儿子如同仇敌,偶一提起心火上冲;再不愿人家说M是她儿子。

    M回家里了,二三个邻人跟着进他的家来。

    他的弟弟,大约有十一二岁了,听说这就是他的哥哥,痴望着他。因为平时惯听得母亲说哥哥的坏话,不敢去亲近他。

    “呀,弟弟,你长得这样大了!”他抚着弟弟的头颅说,他的弟弟低倒了头默不声响,在弄自己的衣纽,他接下问:

    “姆妈呢?”

    “在里边!”他的弟弟陌生地望了他一眼,吐出一声抖颤的回答,飞奔地向内进去了。

    M局促地在这满堆着尘埃的厅堂上站了一歇,不由自主穿到天井里去。这时他的母亲————像上了年纪的母亲,坐在内室的门限上拣青菜;他的弟弟扭着母亲的肩儿说:

    “来了!”

    M向母亲卑顺地招呼了一声,他的母亲两眼里满装着水分似的望着他说:

    “你真回来了……”说话没有停,她的眼泪已流滚下来。接着说:“什么你又当起兵来,……好铁不打钉,咳!你做了这套把戏回来,来逼死我吗?我够受人家的嘲骂了。”

    他找不出回话来,转了方向,抬起头来在偷流着眼泪。他的弟弟又扭着母亲的肩儿,低声说:“姆妈,不是做兵呀,做的军官呀!”

    他的母亲又望了望他,果然发现他的服装不是普通小兵的服装;她的垂老的枯寂的心里,觉得宽畅了一些。邻近的人们,都挤进这狭小的天井里来探望M了。他装做没有事的样子,对他们勉强的点头的点头,招呼的招呼;这套免不掉的应酬,恰好把他的落漠打断了。他看见这些人中有几个穿着长衫的体面人物;他觉得不好意思叫他们站在天井里,便去开了厢房的门,接待进去。四个长衫客人,把方凳满堆着的灰尘,用自己的手掳了去坐上。那些小孩,女人,短衣男子排塞在门口,似乎要想进来而又不好意思进来的样子。不善应酬的M,无从安排他们,对长衫客人望望,又对站在门口的那些人望望,感到异样的不安。长衫客人中一个有小胡髭的是M的族叔;他抚着胡髭,对M相视了一阵问道:“革命军不全是共产党吗?”

    “不,不……”他回答。

    “噢,到底M君明白底细的,我们至今不曾弄清爽那面是共产党那面是革命军?”坐在他的族叔的近旁一位说。

    “你在那一军里?”戴铜盆帽的一个人说。

    “我在××军。”

    “此地新来的县知事,也是××军委出来的呀!”穿绸质长衫的人对刚才发问的一人说。

    “乱世时候,高升起来很快的,望你去做任知县官,让我也到任去阔一下子!”他的族叔说。

    “M君怕比知县官还高罢!你看,在这里来过的那个营长,还没有穿皮绷腿呢!”穿绸质长衫的人说。

    “你究竟在××军里当甚么?”他的族叔问。

    “在政治部里!”

    “政治部吗?这里的县知事是政治部里派来的呀!”戴铜盆帽的那个人说。

    “是的呀,政治部里可以派人做县知事,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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