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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昨天同文书记官顶了几句之后,杨明就一夜都睡不着。心头一时是恨,一时是悔,一时又是怨。天气热,虽然是不大觉得;但是蚊子却不断来相欺。举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漆黑,一切都漆黑。然而嗡嗡嗡,蚊子又来了。杨明就这样翻过去翻过来,在那硬木板的床上想着同文书记官顶撞的事情:又恨,又悔,又怨。半睁着眼睛就看着天亮。

    事情当然是刘司事岂有此理,但是文书记官也太可恶。护送美国斯密斯顾问的命令虽是重要;然而那是刘司事他们的事情,他不写还要哪个写?刘司事把公文搁下来,谄媚着李参谋往那个婊子家里抽大烟去了:当然是刘司事的不对!杨明想:

    “我不过是服务员,不过是派我来书记处帮助抄写一下的。在平常,重要公文又不曾给我抄过。而这回刘司事却一口咬定我,而你姓文的也一口咬定我。他妈的,都是一批狐群狗党!”

    杨明又想着他唯一的朋友鲁健最近来的一封信。这回鲁健的态度更明显:他要求光明,他要挣脱一切锁链,他要援助劳苦大众。他这样警告杨明:世界已到了严重的关头,帝国主义疯狂的战争已经开始,国已经亡了一半了,你愿意就这么死亡下去,没落下去么?当然,鲁健的这些话是为杨明所懂得;然而却不能打动杨明的心的深处:他不懂得杨明的生活。所以昨天杨明写了一半的回信上,虽是说到对民族被宰割的悲忿,说到对自己的生活的苦闷和不满;但是说到为大众,说到怎样干,句子间总是那样支支吾吾的。写到这里,就因为同文书记官顶撞起来了不曾写完。那时文书记官站在他的对面,左手抱着白铜水烟袋,右手在桌子上一拍,两片薄嘴唇就颤颤地骂道:

    “你是服务员,你是服务员,你再说你是服务员,你是……”

    杨明的脸子也发白。(他近来的脸子只要一动气就常常发白了。)他一手按着信纸,硬挺挺地沉着脸,站在文书记官的面前,嘴才一动:

    “我……”

    文书记官马上就爆出一句:

    “你,我晓得你是军官毕业生!军长是你的校长!你,你……”

    吼着,手一扬。杨明神经过敏地以为耳光来了,头就赶快向后躲一下。幸而文书记官的手板是拍到桌子上的。但是杨明已经骇出汗来了。

    其实杨明并不是神经过敏,倒是对于耳光太熟了的缘故。杨明于是恨,一动一动的鼻尖对着文书记官怒冲冲的圆脸,呼吸都好像艰难起来。刘司事自然是气忿忿地站在旁边;而那些司书们却在后面嗤嗤的笑,挤弄着鬼眼;至于那六七个勤务兵则只是在窗前摇头晃脑了。没有人劝,自然弄得更僵。好在忽然之间,文书记官的心血来潮,觉得对这样的小子要生这样大的气,未免这小子太不配了。何况文书记官在平时常常讲着什么正心修身养气之类,而今天的生气是有坏身体的。他于是和缓一下呼吸,在烟盒里抓出一团黄烟丝,装上烟斗之后,就忿忿地把袖子一甩出去了。走到门边,他还回过头来喝道:

    “你,等着吧!你……”

    头一转,去了。

    窗上射进来的太阳,照着四围狼一般的眼睛,照着杨明瘦伶仃的身体。

    杨明想着昨天的这些,他那颗顽强的心又震动起来了。他觉得鲁健是对的,是有骨头的人。他想:

    “他妈的,人就这样活下去么?都是人,……受气,受气,受气,……”

    天刚刚亮的时候,他就想起身,给鲁健另回一个信。然而疲倦得很,头才抬起来,马上眼睛一黑,头又倒下去了。他近来是这么的不行。身体也很坏,从前那种顽强想出头的念头也破碎了。从前以为说:“努力”,“用功”,“上进”;然而东碰西碰,到处是壁头,到处是钉子,到处是可怕的白眼。以为说幸而在此地当了服务员,然而每天从早到晚都是————

    “服务员,参谋叫你!”

    “服务员,副官叫你!”

    “服务员,书记官叫你!”

    这里还没有弄好,那里又受了申斥。司书们一党的排挤还不算;勤务兵们也常在窗前摇头晃脑地做着难堪的样子————那样子好像说:

    “你小子也想出头么?吐口口水自己照照看!”

    杨明自然很忿怒。眼珠子才一挺,马上就记起勤务兵在房间里给书记官耳边上说悄悄话的样子,马上就看见自己飘摇的饭碗,马上就联想到曾经睡过的小菜场的柜台。于是冲上脑门的忿怒,又渐渐从脑后,从脊骨溜下去了。

    杨明的忿怒,正好同他的笑一样。他也需要笑的。有时偶然在副官司书们灯前坐着谈笑的场合,杨明也偶尔笑一下。然而众人却忽然齐斩斩地不笑了,都张着一双鄙视的眼睛。杨明只好收着没有完的笑,红着脸,搭赸搭赸的走出门去。一出门,就听见房间里哄堂的笑声:

    “哈哈哈……”

    杨明恨恨地就向着黑暗的空中打出一拳:

    “哼!狐群狗党!”

    杨明也知道,司书们都同他为难,当然是卖馒头见不得卖包子的,谁都防备着谁挤了谁的饭碗。

    “天晓得,而我是服务员哪!”

    他一面走,一面这样冒出一句。这当然一半儿是忿恨;但是一半儿却有一种解释的意思————意思好像说:服务员决不会挤掉司书的饭碗的。

    然而从此以后,那无情的利害冲突,在各人的心中暗暗增长;而杨明一天到晚在别人的指挥呵斥之下,劳顿的倒上床,就只有脸向着壁头叹气两声。

    自然昨天刚刚和文书记官顶了之后,杨明曾叹气,昨晚上也叹气;然而今天早上已经不叹气了,心头涌上涌下的只是忿恨。

    * * *

    一

    杨明记得:好像从生下来的一天起,就受着人类的所谓“气”了。外人还不算,就是自己的叔伯的弟兄也要骂几声:

    “你妈的,你是什么东西!你妈是小老婆,你是小老婆的龟儿子!”

    骂着骂着,对肚子就是一拳。杨明哭了。跑回去,母亲总是眼圈红红地骂他不好。

    “儿,专心些,读书,出头,你要专心呵!”

    杨明读书是专心的。梅贡爷有时候也夸奖几句。那正是梅贡爷死了老婆,杨明死了父亲的时候。杨明的母亲当然还不老,而且还有点小小的遗产。伯父们已经垂涎好久,催过母亲改嫁;所以梅贡爷每回走过杨明的门前,就要把眼角向门里望一下了。

    有一天梅贡爷祭孔回家,顺便送母亲一方羊肉。当梅贡爷坐在母亲对面,杨明给他点燃旱烟的时候,梅贡爷曾经含着烟杆,这么称赞杨明一句:

    “杨太太,你家杨明虽是年轻,然而这么老成,将来你有福了。”

    梅贡爷说话的时候,虽是眼珠子只在母亲的脸上溜,然而杨明是高兴的。他直直地垂着手站在旁边,越显得他那学着书香人家的老成样子。

    但是杨明的这个“老成样子”,一在巷角遇着几个流氓的时候,全身都发抖了。一个流氓喊:

    “杨明!给老子站着!”

    接着第二个流氓就跑上来了:

    “来,老子摸个脸!”

    一只污黑的手在杨明的右脸上摸一下。杨明的脸红了。口里还说不出什么,又伸来一只手,左脸上又给摸一下了。今天这侮辱,比往常更厉害,这显然是自己太不抵抗了。杨明于是怒,口里喊道:

    “你妈……”

    大的一个流氓握着拳头喝道:

    “你骂谁!”

    同时墙角那边又跳出一个人来了。杨明的眼睛不曾花,认得是大伯伯的儿子杨宏。心里就觉得今天很有些不平凡了。只见杨宏捞手挽脚的说道:

    “你骂的,你也骂人了!”

    说着,伸出手来就要摸脸。杨刚一手架开。杨宏喊了:

    “你妈的,你妈偷人,你妈偷梅贡爷!”

    几个流氓就哇啦哇啦地叫起来了:

    “呀呀,偷梅贡爷呀!”

    杨明记得母亲病着,自己从来就在母亲的房里睡。现在一听见这谣言,气得眼泪直淌。有人就说:

    “嗨,笑了!”

    于是一个最小的流氓就接着:

    “一哭一笑,黄狗儿标尿!”

    杨明气得在地下尖着指头抓一块石头甩了出去。可是大的一个流氓却冲上来了,捏着拳头喊道:

    “你妈的,你打你打!”

    一拳一脚,杨明就按着自己的肚子蹲下去了。等到痛完之后,站起来,巷子里已不见一个人影。

    忿恨的走回家,一进门就听见母亲病倒在床上的呻吟声。杨明今天也有点看不起母亲的样子。他觉得他所受的侮辱,都是因为母亲。心里这么忿忿的想:

    “你为什么要变小老婆呀!”

    母亲叫着要药,杨明也不大理。

    然而母亲在床上哭了。

    谣言散布开来,街邻都当着新闻谈着。谁都是爱谈新闻的;何况这是极有趣的新闻呀!除了杨明的房子内,两母子的弱小叹声外,四围都被一个同样的新闻包围着了!

    一晚上,突然大门打得砰砰砰的响,吵着许多人的声音。杨明同母亲从梦中惊醒:

    “有匪吗?”

    近来常常听见说有匪要攻城。杨明才跳起,灯笼火把的人群已冲进大门来了。跑在前面的是大伯伯二伯伯,手里拿着铜锤木棍闯了进来。杨明刚刚才把房门打开,一只很大的手就贴在他的头上,使劲一推,杨明就自然而然倒在门后。只听见狼一般的声音乱喊:

    “拿奸!拿奸!”

    母亲像羔羊般吓倒在床角里发抖。

    大伯伯二伯伯拿着火把在床上床下照了一转,有人就喊:

    “逃上房子去了!逃上房子去了!”

    一伙人像煞有介事似的冲上楼梯,在晒台上绕一转火把,火把在房廊上示威,闹一阵,才冲下楼梯来。一对无抵抗的白铜烛台在神龛上照着火把闪光,大伯伯就一把抓了下来,做着要打谁的样子。然而不曾打谁,只是把烛台看了一看,(确是纯净白铜。)把烛台抛在手上摇了一摇,(大概有半斤重,大概要值几千钱。)他就呐一声喊,又连人带烛台冲出门,灯笼火把地呼啸而去。

    杨明已骇得发呆,半天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母亲也在被里暗泣了。杨明喊母亲;母亲只是哭。一荔凄凉的油灯,就一直照着孤零零的他们到天亮。

    杨明第二天出门,街上的光景很有一些不同了。家家的门里伸出几个头,望着,说着,指点着,咳嗽着:

    “咳!咳咳!”

    一些不自然的声音。

    杨明毛骨悚然了。赶快把头掉开。那边又是:

    “咳!咳咳!”

    一些不自然的声音。

    这种无礼的咳嗽,只盛行于学校里面,尤其是那几个叔伯的兄弟。他有时想:

    “我究竟有什么短处么?”

    然而想不通。倒以为人类中有些要咳咳嗽有些要被咳嗽的吧?然而那只是学校,都是些年龄不相上下的同学,似乎被“咳”惯了,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然而现在却似乎满街都是咳嗽的声音了。哪些人,在杨明的眼睛里,似乎都有股正人君子之气似的;而那个日本留学生陈学士更是杨明眼中正人君子中之正人君子。而现在都忽然射出狼一般的眼光来了。

    “喔,那就是杨家的孩子!”

    似乎是陈学士的声音。

    杨明在这街心,陡然觉得孤零零地可怕,身体像更小些了。这世界不容他立脚么?杨明当然想不到。他现在所懂得的,是昨晚上的所谓拿奸,完全是大伯伯二伯伯他们想夺取遗产的事情。杨明痛恨了。“为什么”众人都这样附和大伯伯二伯伯他们呢?杨明当然想不通。心头忿恨,好像想抓谁来啃一口。然而啃谁呢?杨明终于红着脸,在许多轻薄的眼光中前进,上学去了。

    那天杨明在学校里几乎又和一个侮辱他的同学打了起来。回到家,心里又有点不满意母亲。

    那晚上,母亲在杨明温习功课的时候,点着香,燃着烛,在神龛面前眼里含着泪,嘴里在不知咕噜些什么。母亲的哭,流泪,这是父亲在的时候,杨明就看惯了的。他从来就好像觉得,一个女人大概总是要常常这样的!然而今晚上母亲的那种疯癫态度,使他有点诧异。果然在半夜的时候,忽然砰的一声,杨明从梦中惊醒。一盏微微的油灯,照见母亲正在天花板上套什么绳子。杨明骇抖了,跳出被窝子,抱着母亲站在凳上的腿子哭了。

    “妈,妈,妈!”

    母亲不动。杨明泉一般的眼泪涌出来了。

    “妈,妈,妈,你死……死不得呵!”

    母亲的腿子软劲了,弯了下来,悲伤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子的脸:扁平的脸,光洁的脸,这是她亲身养下来的。她的脑子里马上又转着一种思想;呵,我的儿还这么年青呵!在鬼火一般的灯光下,两母子就抱头痛哭了。

    “儿,我受不了!你父亲在,我只受你父亲一个人的气;你父亲死了,我的气就受不完了!我怎么活……活……活……”

    好讲新闻的人们,大概这时候都正睡得很舒服,当然想不到这屋里正痛哭着两个寡母孤儿!好半天了,杨明终于抹干自己的眼泪把母亲劝住:

    “妈,你想想看,还有我。你死了,我怎办?我从此以后一定要用功了!我们一定要出头了!……”

    那晚上,一盏凄凉的油灯,又照着孤零零的他们到天亮。

    二

    杨明懂得:在这个万恶的社会里,要生存,就只有出头;要出头,就只有努力。梅贡爷之所以为梅贡爷,据说是努力了的结果;陈学士之所以为陈学士,据说也是努力了的结果。满清时代是那样,民国时代是那样,也许将来也还是那样吧?杨明就这么忍着辱,顽强地开始了他的努力。每天天才亮,母亲就在那边床上喊:

    “明,天亮了!”

    杨明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揉着眼皮,望着灰白的窗子。一点不迟疑地就爬起来,冷水一洗脸,就抱着书包,冲着晨雾上学去。

    太早了,学校还没有开门,杨明倒可以在门外石凳上,一个人清静地看一点书。这消息一传开来,又成了同学们侮辱的材料了。大家坐在讲堂上挤弄着一双鬼眼,玩笑又开始。一个这么说:

    “妈的,充什么神气!”

    一个就接着说:

    “是呀,想往上爬呀!”

    另一个又接着说:

    “喝!爬上了,是杨梅疮的‘梅’呵!这时恐怕正抱着困觉呢!”

    满讲堂就都哄笑起来了。

    杨明红着脸,悄悄在桌子下捏一下拳头。经验告诉他,这一打准又是鼻青眼肿地跑回去。于是只好忍着气朝着宽处想:

    “你这些人算什么东西!宰相的肚内还要撑得船呢!”

    接着就想到:

    “等于放屁算了!”

    杨明于是两眼盯着书,口里咿咿唔唔地就哼国文。以为这样可以不听见了。然而同学们都也跟着大哼起来。那声音不是哼,简直是兽一般的狂吼。好像今天又非弄到打架不可。杨明又只好默然了。

    杨明不是向来就很老成吗?现在更是非常沉默了。眉头一皱,额角上就是条条的皱纹,看人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深奥,好像世故很深似的。在他二十岁的那年,曾经有一个亲戚问他:

    “老表,今年大概不到二十六吧?”

    这亲戚说的“大概”,是一种巧妙的不得罪人的话头。他要是向一个小白脸的哥儿说,一定会得到一个怒目而视的回答。但是杨明却并不。只是很小声地“吓吓!”笑一下,很呆板地伸出两个指头。

    “二十。”

    脸马上又沉默了。那亲戚红着脸说道:

    “哈哈,看不出,看不出。”

    其实在杨明并不觉得那问话有什么侮辱,而所谓“年龄大”正是他时时所希望的。陈学士不是三十岁才出头的么?所以杨明每逢遇着别人嘲笑他的时候,除了恨恨之外,就想赶快大起来罢。大起来就出头了。因此他对一切都是瞪着一双沉默的眼睛。

    当然,杨明有时到乡村去,在亲戚人家看见那些同自己一样的青年,能够肆无忌惮的狂笑,快乐,吵,跳的时候,自己也想活泼一下,然而手才一挥,嘴巴才一动,马上心头就有一种暗淡的心情袭来,好像谁不准他活泼一下似的,他的脸马上又沉默了。于是就弄得大家不欢而散。杨明自己诧异起来了:

    “我为什么这样不适于社会呢?”

    这怀疑,当然是在杨明已经和社会接触的时候发现的。杨明于是恨,心头又蒙上了一层暗影。

    然而恨是恨,却不是灰心。母亲临死的时候,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握着杨明的手说道:

    “儿,我算完了!我也受够了!你呢?家产已给他们盘算干净,只留下了我的孤儿,我还要背一个臭名声到阴间去,我死去怎么甘心!……儿,你要努力,出头,争气,你要专心呵!……”

    杨明孤零零地站在一盏孤灯面前,泪眼儿望着母亲落气。想着这社会,想着自己的前途,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心头抱着的是一个“恨”。

    安葬母亲的时候,伯父们又跑来教训杨明一顿,骂母亲是败家的贱货。杨明这回有点忍不住了,不知怎么骂出一句来。二伯伯就拿着烟杆跳过来了。右手的五指伸得直直地一挥,“啪!”杨明的左脸上马上就红了一块。杨明摸着自己热辣辣的脸庞,瞪着一双深沉的眼睛,只见二伯伯跳着双脚骂道:

    “你这狗东西!混蛋!我们杨家容不下你这狗东西!滚!”

    冷不防,杨明的右脸上又是“啪”的一声,清脆极了,杨明的眼前好像许多火星在乱迸,所以不曾看清这个耳光是谁打来的。其实看清了有什么用?看清了不过看清了!

    众人跑来劝着,二伯伯的嘴唇还在动:

    “狗东西!”

    杨明的眼眶内滚着热辣辣的泪珠,心头抱着的还是一个“恨”。

    是的,杨明恨是恨,还是不灰心。他要睁着一双眼睛看这社会。他要挣扎,他要奋斗,他要努力。

    但是母亲没有了。钱没有了,学校不能再进了,怎么办?杨明于是乎飘泊。

    说起“飘泊”这两个字,杨明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曾经把它当成美妙的理想。从东飘到西,从南飘到北,没有讨厌的熟人,自己宁肯孤独。好在自己也孤独惯了。马上高兴要走,马上就背上包袱走去,多么的自由,多么的无拘束。记得有一个有钱的同学到外省去“玩”的时候,曾经来过这么一封信:

    “……黄莺晓唱中我离了家乡;汽笛呜呜中我又漂泊到黄河之旁。飘泊呵,流浪人的飘泊!我其将长啸于大世界屋顶花园之巅乎,听吧,舞场中的音乐又在奏了!……”

    一个同学于是手舞足蹈的说道:

    “老杨,我们将来也去飘泊他妈一下。”

    杨明苦笑了,然而却非常神往。他这样觉得:家乡,学校。都不是他欢喜的地方,倒不如浮萍一般到处飘泊的好?

    所以他这回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向着那鬼域般的家乡一扬手,好像说:别了!就毅然决然地在黄莺晓唱中,爬山渡河,飘泊去了。

    杨明的飘泊,当然不比那有钱的同学:他睡过小菜场的柜台,他当过饭店里面的跑腿。这样,好像杨明一生都在侮辱中过生活似的。其实他也有一个值得纪念的事情:那正是他偷偷地考上了军官学校政治班,饭馆老板要开除他的时候。那天杨明得意扬扬地看了榜,满头流汗,手中扬着毡帽回来。可是胖子老板已经捏着拳头搁在柜台上等着他了。一见杨明,就圆睁眼珠骂道:

    “妈的,那里游魂去来!前天跑你妈的三天,今天又……你妈的!你……”

    杨明起头骇怔一下,后来觉得自己并不怕什么了。从前的送菜盘送汤碗的忿恨都一齐爆发出来:

    “老子跑,跑不得!”

    厨师们都停了锅铲,茶房们都停了抹桌。吃客们都停了吃饭,都诧异的替杨明捏了一把汗。

    老板动着脸上的肥肉咆哮起来了:

    “你对谁称老子!”

    捏着拳头就站了起来。杨明也并不让,扬着毡帽喝道:

    “老子称老子就是老子!”

    大家都忽然觉得杨明可恶了!天下有奴才骂主人的么?老板正要扑过来,一个厨师就把杨明拉开:

    “你疯了么?”

    “老子不干了!老子今天就要进军官学校去了!”杨明的这声音,杂着了许多的眼泪,忿恨和骄傲,一齐滚了出来。

    大家更诧异了。茶房们擦一擦自己的眼睛,眼睛不曾花,面前站的确是和自己一样肮脏的杨明。老板是起头忿怒,后来就缩回自己的拳头,后来就退回柜台那儿去了。

    “军官学校”,这是多么骇人的东西!两句不对头,那些皮带先生们准把个鸟饭馆捶得稀烂。过去已就有过那样的经验了。

    大家于是开始议论,痛斥老板不该这样虐待伙计们的,尤其是“杨先生”。老板听见这个新奇的“杨先生”的称呼,也想索性厚着脸叫一个“杨先生”罢了。然而这时的杨先生还穿着那样的破衣服,既不配,又太难为情,何况那些茶房们都在自己面前呢?此风断不可长。难道以后就不再用人么?老板终于赧赧然,似怒非怒的在柜台那儿苦笑似的坐下了。杨明感着了非常的胜利,指着老板的胖头骄傲的说道:

    “记着吧,记着吧!”

    手一指,老板的肥头缩一下,再指,再缩一下,再指,几乎碰到脑后的粉牌了。终于在许多羡慕的眼光中,杨明一翻身,上楼,收拾行李去了。

    这就是杨明有生以来值得纪念的事情。虽然这纪念在杨明自己却以为是一生的侮辱。饭馆里的跑腿,好听么?他想。

    三

    杨明同饭馆老板吵了之后,抱着从来没有过的胜利心情,跑进军官学校去。他高兴得很。从此红运高照,可以一步一步的爬上去了:由排长而连长,由连长而营长,由营长而团长,而旅长,而师长……这是从有军官学校以来,就是人人所知道的事情。虽是到处都是军官学校,毕业的学生真不知有几千几万。但是不管他,碰碰看。虽是那些毕业出来的几千几万的学生,在内战中,在炮火下真不知死了多少;但是不管他,碰碰看。碰上了,就是旅长,师长,黑马靴,斜皮带,洋房子,汽车,女人……杨明有点想得不大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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