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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在军官学校毕业了。这两天正在忙着制备许多东西:单是法兰绒的洋服就做了两套。他要“荣归”了。“荣归”就“荣归”他的,干我屁事,可是他偏要叫我陪他一道“荣归”,这使我非常的不高兴。昨天他又来和我吵了。他两手叉在斜皮带上,直直地站在我的面前,就怒冲冲的说道:

    “我不能让你再流落下去了!你不想想你已在这外边流落了三四年,究竟捞着些什么?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弟弟,你的生活问题我非管不可!”

    哈哈,捞着了什么!他这些口气,简直与往常更不同了。他居然以“长辈”的资格来教训我,我就非常的不服气;现在居然更以“官老爷”的资格来管我了,我更是非常的不服气。我闭着嘴沉默了好半天,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是呵,你捞着了呀!”我依旧淡然的说。

    “你讽刺我么?”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他张着大嘴巴对着我闭着的瘪嘴巴,睁着大眼睛紧盯着我发热的眼睛,似乎要在我的黑眼瞳里面寻出什么似的。忽然他把他拿在右手上的华达呢军帽一扬,愤愤的喊道:

    “好的,我不管!我不管!”

    一掉头,踏着黑漆皮靴上铜马刺的声音愤愤的出去了。

    我真是但愿他一去就不要再来!

    自然,我对我的生活也有一个打算,可是这打算还是非常的模糊。我在脑子里面搜索着我的朋友们的影子,————自然那些升官发财的朋友们早已经退出我脑子记忆的圈外了。可是我所还认为是朋友的几个————比如剑寒,比如罗莲,他们的影子虽还是非常清楚,然而已好久不跟我通信了。于是我想找他们的打算,仍然是非常的模糊。昨天大哥愤愤的去了之后,我又倒上床想了半天。最后的结论是:等他“荣归”去了之后再说。

    今天我于是捧着一本书,坐在房门外的树荫下,望着树叶漏下阶沿来摆动的零碎阳光,听着树梢上叫着吱喳吱喳的蝉声,心里又感觉着非常的泰然。

    可是大哥又扬着苔草帽进来了。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他那一对慌张的大眼睛。大嘴似乎有些苍白。我又知道他今天一定又来和我吵了。

    不理。我依旧埋着头泰然地坐我的。

    他的脚已从洒满太阳的天井移进树荫里来了。我清楚地看见他今天又换了一双黄漆皮鞋。

    “喂,剑寒被捕了!”

    “什么?”我一惊的抬起头,手上的书几乎落到地下去。

    “糟糕!糟糕!”大哥慌张地说着。

    “怎么样?”我有些急了。

    “很严重。说是他有嫌疑。”

    我虽是早就似乎知道他会有这么一天的,可是我还是非常的吃惊,我今天才清楚地感到我孤独的悲哀了。

    “你是他的同学,我想你应该去帮他想想法。”

    我拿“同学”两个字去激动他,看他会不会感动;我当然一点法子也没有,虽然我的心是这么的急。

    “好,好,我去看看。”他慌张地答应着,把花印度绸的领带扯了扯就橐橐橐地出去了。可是我刚刚才惶惑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哥又进来了。

    “唉,我的记忆真不行。我回来就是想找你先给他母亲写封信的。”他又慌张地说。

    “通信处是哪里?”

    “唉,哪里?”他自己问自己似的闭了一下眼睛,“咹,糟糕,忘记了。我的记忆真不行。他们那一县你是知道的;是什么什么的街呢?那,好了吧,那就不忙写。”

    他又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想起剑寒,我真是感着很大的歉意。

    我认识他,已经两年了;不,应该要说是四年。四年前的时候,我曾经在故乡的省城看见过他一次。那次正是他和大哥一同在中学行毕业礼的一天。那时他的名字叫“寿年”,据说那是依照他族谱上的“寿”字排取的。他瘦长长的坐在我家堂屋的神龛旁边,眉清目秀的,举止非常迟缓而拘谨。说话简直像蚊子声,好像怕把别人的耳朵惊聋似的。他看见我的母亲走进来,就笔直地从古式木椅上站起来叫一声“伯母”,那声音我几乎没有听见。后来我问母亲听见他叫什么,她说没有听清楚,我于是向着大哥讽刺地引为笑谈了。喝,这就是他的同学,————大哥的朋友我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不过那一次的印象仅仅是这一点点,不久也就模糊了。所以我应该说认识他是在两年前。

    两年前的夏天,我同大哥两个正飘流在这南京。住的地方也正是这鼓楼街的这间宿舍。那时候,家乡正打着仗,家里没法汇钱来,我们正穷着,就是同住在这个宿舍里几个房间的朋友们也都穷着的。有一天,大哥忽然高兴的说:

    “剑寒要来了!”

    剑寒就是寿年,这我早就在他和大哥从前的通信上知道。他觉得“寿年”这名字太俗气。做官人是不要这样俗气的名字的,他已当了科员了。记得他从前来信说改了这个名字的时候,大哥非常兴奋,叫口不绝的称赞着:

    “雅,雅,剑寒这个名字很雅。”

    他也热烈地翻着唐诗,翻着字典,喊着,他也要改名字了。结果他把他的旧名“大勋”改成了“萍飘”。其实这文绉绉的“萍飘”两个字,现在对于他太不恰当了,倒不如还是“大勋”两个字来得合适些。他当时选中了这“萍飘”的时候,也呐喊着叫我改:

    “大铭,来,我帮你选一个。”

    当然,改名字这回事对于我也曾起了一下不小的冲动;可是大哥要改我就偏不改,所以我一直到现在还是大铭。其实我也有一个名字想在心里的,我觉得“敢夫”这两个字好,可是我一直到现在没有讲出来。

    那天他得着剑寒的来信,兴奋的了不得。他向我讲,因为裁冗员,剑寒失业了。他这回决心到南京来同我们“飘泊”一下。

    “来了么?”我这么懒懒地说。

    大哥见我沉默地并不如他的高兴那么热心,可是他还是不断的说着他的许多优点。不但这样,在我懒懒地走到隔壁老王他们的房间去的时候,他又把那消息同着带进来了。

    “他是科员,他是我很好的‘同学’。”他坐在床边这么兴奋的说了之后,就把眼光从他左手旁边的老王起,一直扫射到对面床边上坐的老李老张的脸上,看他们感动不感动。

    自然,这几个朋友都是非常自命不凡的,对于这样的消息当然感着一些兴趣;尤其是老王更热心,盯着大哥的眼睛一闪一闪地。老王从来对应酬都是这么热心的。

    “可是他现在失业了,”大哥感慨似的说,可是他马上又热心的补一句:“可是他是很有办法的。他有一笔好字。他有个老师在这南京当科长。”

    他这种卖关子似的说话,用着那种古文欲扬先抑的笔法,把听众紧张的空气和缓下来,可是马上就是一回马枪,马上又把那将要缓还没有缓下去的空气立刻拉紧。

    果然,老王是比那两个首先感动了,在大哥刚刚说完后一句话的时候,紧接着就吐出一个惊叹似的回声:

    “啊?……”

    头就更加偏向着大哥的脸了。

    大哥取得了这么一个新的敬畏之后,他马上就热心地勇敢地向着他们猛攻了。他自己的脸颊也是红喷喷的。在他这时将攻还未攻的时候,马上发现了两间床夹着的方桌上有一杯凉凉的糖咖啡,不由分说地端起来就向着大嘴巴灌。但是老李忽然叫起来了:

    “妈的,给老子喝完了!”

    “好好,回头再拿六个铜板去买块来还你就是了。”大哥倒料不着在这刚刚取得新敬畏之后,马上就受了这个打击。一面那么说着,一面耳根都红了。

    “你哪里还有铜板!”老李居然又这么逼进一句。

    大哥就气愤愤的把长衣的袋子一拍,果然清清脆脆地有几个铜板的声音,搜出来居然又是七个。这倒又是老李所不曾料到的事。可是那七个铜板马上又移到老张的手里去了。

    “妈的,我就只这几个铜板要买香烟的呵!”大哥喊着,马上就扑到老张的身上去。

    一场谈话就算这么一通打闹暂时告个结束。

    可是大哥并不因这样的结束就把他结束,他每天这么扳着指头计算着:

    “今天二十,明天二十一,后天,后天他一定来了。一定是后天。”

    这两天就差不多都集中在剑寒来的这个问题上。

    大家一坐着谈天,他又把他的故事开始。

    “剑寒,”他兴奋的望着众人说,“剑寒这个人顶有趣。从前我们,”他又加重着语气,“我们‘同学’的时候,他是不大讲话的,一天到晚就沉着脸。你不要以为他老实,其实他是面子上老实心头不老实的。我们常常和他开玩笑,说:‘阿寿。’————他从前的学名叫着寿年的。可是同学们都叫他‘阿寿’。据说他那种沉默默的样子,很像‘寿头码子’。可是剑寒是我的好朋友,我对他们这样叫他,我是感着非常的不满意的。可是我们和他开玩笑的时候,我是叫他‘阿寿’的,我们朋友亲密了这倒不在乎。我说:‘阿寿,你的小脚婆在家里的床上等你呢。’他听见这话,他就非常懊丧,他就更加埋着头不说话。他是被他母亲强迫着讨了一个小脚婆的。他认为这是他一生很大的遗憾。可是我们做着慌慌张张的样子扬着一个红信封给他看的时候,说:‘阿寿,女子师范的那个又给你来信了。’他马上就兴奋起来了,脸也红了,他央求我给他。我不给。他就扑过来了。如果我只要这么轻轻的给他一牵,他就会踉踉跄跄地跌下地的。可是我却不那样;等他在我的手上挽来挽去,挽出一身大汗的时候,我才给他。可是他一看才是一个假信封,他就红着脸几乎要骂出来。大家于是乎又笑了起来。剑寒倒是不会骂人的,如果他骂‘妈的×’,他也会脸红。所以我估定他不会骂,因为我们是很亲密的朋友。”

    大哥停止了一下,望望众人,见大家都在默默地听,他又兴奋的张着大嘴巴说下去了:

    “你看,他还作诗。我记得他有这么两句:‘思卿宁可不相见,怕卿哭损芙蓉面。’谁知后来是闹了一个恋爱悲剧。为什么那个女子不嫁他?就因为他是穷光蛋;不,”他修正的说,“不,他是一个小资产阶级。那个女的嫁了一个什么‘长’了。他后来很灰心,他说他要自杀。后来他又说他不自杀了,他说他不再谈恋爱了。”

    大哥似乎不让人家的耳朵休息一下似的,继续又谈下去:

    “可是同学中我们两个是很要好的。我们两个常常一块上酒楼。我很知道他顶喜欢吃熏鱼。他说用熏鱼下酒是很有诗意的。我们每回只要坐上桌子,我就先喊:‘堂倌,拿一盘熏鱼来。’我们家乡的熏鱼是呱呱老叫的。我常常都想吃,可是好久没有吃过了。我们是,常常是,有时候是我惠账的次数多,有时候是他惠账的次数多。他这个人倒是很慷慨的;吃完的时候,只要他有钱,他总是默默地把钱放进堂倌的手里就走。”

    大哥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看看大家究竟感动没有感动。

    大哥又说剑寒来以后,他一定要对他负责任的。因为他们是好朋友。他一定要以老南京的资格来指导他怎样节省着用钱。他很热心地又跑到房东那里去帮他订下一个小房间。并且事先就在房间里指点着哪个角落好安床,哪个角落好安台子。

    我知道大哥总是这样的脾气。我依然懒懒地沉默我的。不过,我心里这样觉得:

    “你说得这样好,我就要看看你们是怎样。”

    隔两天,大哥终于兴奋地找了两毛钱跑到下关去把剑寒接来了。那时我正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乘凉,老远就从门外边传进来大哥的哇啦哇啦招呼行李的声音。一种好奇心,使我不由不从藤椅上站起来。这时候,两个黄包车夫已把行李拿进来了,很简单:一个皮箱,一个铺盖卷,一个网篮,一个帆布床。跟着车夫屁股进来的就是大哥说着话的笑脸和一个白白净净的笑脸,两个是手挽手的进来了。快走近我的面前的时候,对那个白白净净的脸已经看得清楚:虽然还是眉清目秀,可是已经憔悴得多,额头上显然有了很多不很清楚的皱纹,嘴唇虽是沉默地带着微笑,可是比较的苍白些,和两年前在我家堂屋里所看见的剑寒是不同得多了。

    “这就是我的老弟,你大概还记得吧?”

    大哥把剑寒拉在我的面前这么介绍着。剑寒就递过右手来了。想讲话,似乎又讲不出话似的,嘴唇在颤颤的笑。我也就微笑地把右手伸出去给他握着。半天他才说出一句:

    “还记得,还记得。你的那首诗《飘泊》,我已拜读过,很好很好。”

    我知道,我的那首诗又被大哥早抄给他看了;可是我也很高兴。看见他那种沉默的样子,我对于因为大哥而准备轻视他的成见又减少些了。在脑子里面搜索了一转,似乎又没有什么话讲,逼得我只好敷衍一句:

    “哪里哪里。”

    我们也就丢开手。大哥也就把他拉到隔壁老王他们的房间去介绍去了。

    在老王的房里应酬了几句之后,大哥又拉他到订下的房间去,帮他招呼着付了车夫钱,接着就向他指点着,诉说着这房间怎样好:又小巧,光线又充足,怎样好看书,怎样好写字。而且帮他在窗子的左边打横把帆布床拉开,马上又把铺盖卷打开铺上床。他叉着手在房间的中央端详一会儿,觉得窗子面前缺一张台子,他又允许他在我们的房间里分一张台子,不过他劝他休息,回头帮他抬过来,于是他就拉着他,把房门小心的关好,到我们的房间里来了。

    这里我对于剑寒的印象是————不,我讲不出来,他似乎很疲倦,左手斜斜地撑在床上坐着;右手则伸着两根纤细而苍白的尖指头,放在嘴唇边,夹着一根香烟默默地吸着,那两根指尖上已经被烟熏得黑黄黄的了。他吐出一口白烟雾,嘴唇又在颤颤地动着,似乎要向我讲话。果然,他的嘴唇颤了几秒钟的光景,那蚊子细的声音终于冲口而出了:

    “你的诗,……”

    我还没有答出来,大哥又抓着他的左手抢着说起来了:

    “不要忙。我问你,这回你的钱还多不?”他这话是不需要他答的,所以接连着就说下去,“你不懂,你大概,我觉得这南京的东西真贵得要命。你的钱要有计划的用。我已经帮你计算过,房间五块,包饭八块。你首先把这些钱除起来就怎样用都不要紧;但是也不要乱用。这南京的人情是浅薄得很的。”

    他哇啦哇啦的就说下去了。到了末尾还是问他带了多少钱。

    “不多。”剑寒默默地迟疑了一下再说,“几十块。”

    “那很好,那很好。只要不乱用,够几个月的。”

    大哥那样婆婆妈妈的神气,我真是有点感到不耐烦了。很想走开;不过有一种好奇心理,不,是一种剑寒的那种在某一部分能够吸引我的态度把我吸住了。

    他们两个又谈下去。

    谈到失业,剑寒就很迟钝的叹口气。他用两个纤细的指头,抽下嘴上含的香烟,就好像经过了沧海变桑田似的感慨着谈下去了:

    “朋友,一潮水,一潮鱼,一个人上台,又是一个人的势力。新任一到,就说冗员太多,于是,于是乎裁;裁过后又添一大批新人。我看,我觉得,我以为,……”

    他结结巴巴的说着,又叹一口气。

    “生活,我觉得生活太没有保障!”

    他补足了那语气,脸上表现着一种深刻的痛苦。

    “伤感什么呢?诗人!”大哥嘲笑似的说。

    我们大家都笑了。

    这晚上,剑寒拿出两块钱来请我们喝酒。可是大哥不。他反对喝酒。

    “你的身体太不好。不能喝酒。我也不想喝酒。你又何必这样呢。”

    不过看电影他是赞成的。他提起《璇宫艳史》的片子就说如何如何的好。而且是有声的。其实他早几天就吵着要想办法去看《璇宫艳史》了。现在当然正是他的好机会。但他还要开玩笑似的说:

    “你这乡巴佬大概没有看见过有声电影吧!”

    剑寒并不怎样笑。我坐在旁边好久不做声。现在我可要屙尿去了。可是剑寒无论如何把我拉着。他无论如何要请我一道去。

    看了电影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但是剑寒又叫着要喝酒。他似乎非常兴奋的样子。大哥也并不怎么劝,就自告奋勇地在隔壁买了三个罐头,一瓶白玫瑰。就在剑寒房间里一个小桌上喝到半夜。自然隔壁的老王们也是被邀入席的。

    这一天,剑寒对于我的印象还不坏;可是到了杯盘狼藉,看见他苍白着一张痛苦的脸子倒上床去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弱者。

    因为觉得他是弱者了,凡是他弱的部分都先抢着映入我的眼睛里来。比如他解网篮,比如拿扫帚扫地,比如拿壶去提开水,我很敏捷地就看见他那十指纤细的一双手。他扫地像写大字似的,轻飘飘地在地板上荡两下,地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然而他已经脸红筋胀,鼻尖上冒出汗珠子来了。至于提开水,那简直不是走回来,而是一偏一偏的拖回来的。五根细细的指头松松地钩在那壶把上,我担心他真会跌下来。果然他每次提水回来,总是衣角上荡上了一些水。一放下壶,就把那勒红了的手指放在嘴上吹,口里喊着:“要命,要命。”

    随着,我又发现了他一些弱点了。我们在这南京,每天起来除了吃饭之外就没有事做。太无聊了就大家抄着手谈闲天。谈够了就到外边去走走。现在剑寒是加入了我们这一伙了。可是谈天,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他对于老王他们那种动手动脚似乎有些看不惯的样子。这我觉得他太拘谨了。至于说到出去逛逛呢,他是非常兴奋的。初到南京来的人,总是喜欢游览一点名胜。可是在南京游览是不容易的,路途既远,车钱又贵。每一次出去,剑寒总是疲倦地要坐车。逛不了好些地方,就用去几块钱。有一天我们到清凉山去,大家都主张不要坐车,剑寒当然也没法反对。那天从鼓楼到清凉山,他总是落在后面。他往常一见到山和水,就要敞开胸怀喊一声“好呀!”的,可是他今天刚刚才走到山脚,他就嚷着很疲倦,他似乎要说回去了,可是众人都已在上山,他也没有办法。他于是一拐一拐地爬着。大哥是一路和老王他们打打闹闹地走着的,至于我却不顾一切地走我的。我走路常常是要看定一个暂时的目标,这样走才不累。今天我早就望着山上的庙子了。我数着脚步走去。走到庙门前的时候,我的脚非常的紧张,回过头坐在庙门前向下面一望,大哥他们已快到了,可是剑寒还在半山头。一息工夫,大哥他们已到庙门了。大家都嚷着口渴要进庙去喝茶。可是剑寒还在半山头。大家于是坐着等。可是剑寒也在半山头坐下了,而且捧着头。大家都等得着急。最后决定是由大哥去搀他。可是大哥不干了。他也嚷着脚痛,死眯眯地躺在庙前的草坪上,而且口里还不高兴的说着:

    “这个人,真要命!”

    老王于是说:

    “今天喝茶要他才能够惠账的呵!”

    可是大哥只顾躺着,甚至于闭起眼睛了。

    “他是你的同学呵!”

    大哥还是不理。

    后来大家是决定我同老李去。走到半山的时候,剑寒依然抱着头在那儿坐着。我以为他一定是以为我们不等他,生气了。我就去扳动他的头。他慢慢望了起来。哇!那脸子简直像死人一般的灰白,嘴唇很乌,脸上正在冒着微微的冷汗。他急忙推着我的手,蚊子声音似的说:

    “不要忙!不要忙。我的耳朵响得要命。”

    我们于是站在旁边等着。非常的担心。等到他那手捧着的灰白色的耳根渐渐地渐渐地回复了黄色,他才抬起头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无神的眼睛呆板地盯着远远的天空,似乎表现出一种对于人生的绝望。

    这天我们是不能很好的玩了。下午又是坐了车子回去。

    不过剑寒总喜欢喝酒。也许这就是大哥所说的慷慨的地方吧。可是一端着杯子他的牢骚就出来了。我觉得这个人有些糟糕,人才不过二十三四岁,就颓废到了这种样子!

    同着住了一个多月,我对剑寒所得到的印象就是这样。不过这个人虽慷慨,但是对于有些小地方又似乎太小。不,不是太小,但是我却找不出一个适当的形容词来。比如他请我们喝酒,买来的许多罐头,他是尽管让人家吃的,可是有些剩下,纵然是一点点,他也要郑重地把它收藏起来。因为天气热,常常摆到第二天就臭了。大哥说把它们拿出去丢了吧;可是他说不,太可惜。后来他允许丢的时候,大哥就把所有的罐头抱着要拿出去,可是他又反对了。他认为里面剩下的东西可以挖出来丢出去,那些罐头筒子留着是有用的。大哥说这值得什么!他才很可惜似的呆着脸望着大哥丢出去了。

    对于这些的观察,有时候使我能在某一点上和他接近,有时候又使我在某一点上和他离开。这差不多使我对于他的为人弄得惶惑起来了。后来我在无聊中躺在床上追究的结果,这根源还是在于我看不起大哥的朋友的缘故。

    后来剑寒也穷起来了。他一天除了坐在我们的一伙中听听谈天,笑笑以外,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他的房间里面抽着半截的香烟。

    至于大哥呢,他热烈起来的时候,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纵然是帮你穿衣服都干;可是一等那时一过,那就要该你去帮他穿衣服了。他常常懒懒地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假如他口渴,他知道要使用我是不行的,(我们两个常常为着这种事情吵架。)现在他当然是叫剑寒。我一看见剑寒钩着五个细指头给他提开水进来,脸上用着力的样子的时候,我只有觉得大哥真太作孽。

    有一天,大哥似乎病了的样子。他依然躺在树荫下。他这回是用“他病了”这样一个辞严义正的话来使用我。他说他热得很,非喝一瓶汽水不可。可是大家都没有钱,他要叫我到隔壁去赊。隔壁他是赊惯的,可是我不能。我望他一眼就把头掉开了。可是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老二!唉,你就这样……你!”

    这时候,剑寒又从外面回来了,他跑过来把大哥劝到藤椅上。大哥既把我没办法,还是只有叫剑寒去。可是剑寒很快就羞红着一张脸空着一双手回来了。他口吃地说道:

    “他————不————赊。”

    说完,又默默地坐在阶沿上了。

    大哥有时候对我也是很好的。比如从前我们考军官学校的时候,因为我有一个秘书同学可以给我们写介绍信,他曾经很温和的喊过我几声“弟弟”的。可是那期间并不久,很快的就过去了。这样子,倒不是特别对我是这样,所以我早就知道他对剑寒的时间也不会久的。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老远就看见天井里面老王老李老张他们坐在那儿望着一个方向笑。大哥是依然躺在藤椅上的,眯眯地半睁着他那微笑的眼睛。我又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了。一走进天井,我就看见剑寒一个人在那儿抬着一张台子向着他自己的房间送。剑寒是早就说他要写字,可是没有台子。大哥虽是答应把我们房里的台子分一个给他,可是说是说,却没有就抬。今天他就自己动手了。他弯着背,钩着那纤细指头的手把台子向门里送。可是门比台子大不了好多,台子就在门口陷着,于是就只听见台子左左右右地撞得门碰嗵碰嗵的响声。他鼓着劲,脸都涨得通红了。台子陷得太紧,他不知怎么地一拉,自己就是一突坐,呆笨地跌在阶沿上了。

    “哈哈哈……”老王他们的笑声。

    “哈哈哈……”大哥的笑声。

    我实在看得太不过意了。哼,他们还笑呢!我于是快跑过去,先把他拉起来,问他跌着哪儿没有。他勉强地红着脸说:

    “没有。”

    自己也凄然地笑了。

    “我帮你来。你看……”我的意思是说你看我的身体比你的好得多。我鼓动着两手的筋肉抓着台子很小心地就向门里送。不当心,台子一偏,我的手指也在门上夹一下。

    “痛不痛?”剑寒很不过意似的问。

    “不痛。”我坚决地忍着痛答了他。这回是一下就把台子送进去了。我虽是有点喘气,可是我装着,勉强着和缓着呼吸。

    “哈哈!你的身体很不错。”

    剑寒这么羡慕似的称赞一句,但是马上就收了笑容,现出一种非常痛苦而悲哀的表情来了。他叹一口气,握着我的手。手很热。他那默默无言的眼珠子周围,润湿着盈盈欲出的一种感激似的泪水。嘴唇在颤动,但是似乎又讲不出话。我很为他这神情感动了,紧紧地握着手,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的亲昵的快活。我在这里找着我们的共通之点了。那,那就是沉默。

    “我们到公园玩去好吗?”

    他放开手,请求似的说。

    “好。”我也热情地答应了他。

    从此以后,我们俩亲近起来了。有一回,在鼓楼公园里面,我们两个对着八角亭坐在一条长椅上。大家都默默无言地望着旁边的一排灰杨树上的麻雀叽叽地叫着飞着。太阳光透过树叶好像金钱似的洒在我们的身上和地面。微风吹来,那些金钱似的影子就在地上动起来了。弄得我几乎眼花缭乱。在这种幽静的景色中,我们的胸怀都为之开畅。我记得我们那天曾经互相畅快地谈了各人的身世。那是怎么一来谈开的呢?已经记不清了。然而那一席谈话却使我非常兴奋。

    到现在,那谈话的情景还很清楚地在我的眼前似的。

    “我很痛苦。”那时他说,“我觉得我简直是被旧教育毒害了!比如我讲话的声音,比如我的身体,我一想起自己就感觉着非常的痛苦。

    “记得我从前在家里————我们家里的教育真糟糕呵!我的父亲是严厉的。我们在家里讲话是不敢大声的。就是我的父亲见着长辈也是小声小气的。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如果大声的笑,他是会骂的,有时候甚至于打。记得有一回我们家里有客,我在楼上同几个小孩子玩,不知不觉地就大声叫起来了。可是我的父亲板着脸走来就是给我一耳光,口里骂道:

    “有客来叫你去倒茶,你要躲在这里闹!’

    “这一耳光可把我打哭了。可是父亲还吼着:

    “‘不准哭!’

    “好,不准哭。照我的经验,我也知道如果再哭准又要挨的。我于是摸着我痛辣辣的脸,望着那些小朋友们很舍不得地下楼泡茶去了。可是我带着泪珠把茶送去的时候,有个客问我:

    “‘寿年,你挨打了吗?’

    “我听见他这一句同情似的声音,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哭丧着脸做什么,还欠挨?’父亲说。

    “我只好抹干自己的眼泪。可是我是小孩子却装不出笑容。父亲于是指着每个客人叫我叫伯伯、叫爸爸。最后有一个穿土布衣服的老头子,他要我叫爷爷。我那时候想,他哪里配当我的爷爷呢?我的父亲比他穿得好得多啦。我埋着头。可是父亲羞红着脸又吼了。我只得硬着嗓子叫了声‘爷爷’。可是不行。要规规矩矩的叫,自然后来是规规矩矩的叫了才完事。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老头子是一个‘土老肥’。我们那里说‘土老肥’,就是在乡里很有田地而不讲究的人的意思。”

    “不但父亲,就是母亲也很严厉的,动不动就要扭着耳朵在家神面前‘跪土地’,打屁股。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家庭教育,这教育就是要笑脸把你打成哭脸,哭脸又要把你打成笑脸。其实我们小孩子的时候又何尝不是活泼泼的呢?我现在一看见人家很活泼,我就非常的痛苦;我是已经活泼不来了!”

    剑寒讲着这些,使我感觉着兴奋。他那些话好像镜子一般把我小孩子时候的形象都照了出来。我的心里也冲动着很想讲个痛快。可是剑寒又说下去了:

    “不但这样,”他兴奋地呆板地一面想着,好像他的话已经被压抑了很久,这时要在这热情中一齐把它爆发出来似的,“我们读书,父亲是要找很严格的学校的。他常常向我们讲:‘不打不成人,打了就是做官人。’那时候我看见一些比我们有钱的人家的子弟,家庭教育并不怎样严格,我是多么的羡慕呵!

    “我从前住的高小是一个教会学校。我的父亲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县立小学去呢?自然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教会学校的美国校长是非常的严厉;其实父亲他们哪里知道那严厉是对付殖民地奴隶的方法!还有个原因就是教会学校的学费少,而且里面的教员大多是前清的举人拔贡之流,我父亲是不高兴县立小学那些新派教员的。你看这学校怎么严厉法?比如我有一次在上《圣经》课的时候,因为疲倦了打一个哈欠。可是洋校长走过来了,抓着我的头就在柱头上碰,一面说着: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这就是严格!然而父亲很高兴。只要我呆笨地站在人面前,人家夸我一句:‘这孩子少年老成。’父亲就要很夸耀似的笑了。他们是要把我们教育成合于他们的心意的。”

    剑寒讲到这里,我那小孩时候的故事真有些忍不住了。不知道怎么我们过去的情形如此相像呵!我的嘴才一动,但是————

    “不忙,”剑寒把手向我一挡又说下去,“我父亲死了以后,我就造成这样的人了!现在我别的没有学着什么;就是学着一副要求别人怜悯的‘人格’!现在找事做真艰难,失业的人既多,争饭碗也就更加厉害;可是要能够争着饭碗的,就非是当道的舅子老表不可,然而我是非找事不行的。可是我又没有这样的亲戚。可是居然也能够找着,我仔细想起来,那也不过是人家以为我是‘少年老成’罢了!我是在以‘少年老成’的‘人格’去要求人家的‘怜悯’呵!说得坏一点,这叫‘拍卖人格’!因为我是能够那样在人家的面前端端正正的站着的!这我实在很痛苦!我的身体也就在这些痛苦中毁了!

    “我失业几回了。一年就失过三回业!生活是这样没保障呵!我每次想起我因为人家对我的‘人格’的怜悯而来的职业是那样很快的就失去,我真不想再活下去。朋友,我们在吃饭,是拿着所谓‘人格’去换来的!我有时端着饭就想到,我是在吃人家的怜悯,我是在吃我自己的灵魂!我很痛苦!”

    剑寒说到最后的一句忽然把手那么扬一下就停止了。盈盈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的脸上在起着痉挛,他堕入痛苦的深渊里面了。可是他的眼珠还是不动地望着我的眼珠,动着一种从来没有的幼稚的光,我那种同情的热流也在我的身上膨胀起来了。他是这样诚实而坦白的人呢,他把他的灵魂剖在我的面前了!我感着了从来没有的畅快。可是我那种被他引起来的幼年时候的生活经验到现在是忍不住了。

    “朋友!”我说,“我看你太痛苦了。你的身体很不好的!”

    停一会儿,我又再说:

    “我可不像你那样。我们小孩时的情形是差不多的。你不是以为我们两兄弟常常吵架而奇怪么?其实这中间也是有个原因。本来在我大哥之前还有一个大哥的,可是四岁就死了。祖母很伤心,常常骂我父亲管教儿子太厉害。后来有了大哥,祖母就非常护短。比如有时候偷了父亲的钱,父亲要打;可是祖母就把大哥抢在怀里说:

    “‘这是我的孙儿,你不能打。你要打等我死了再由你们打好了。要不然你就来打我。’

    “父亲也没有办法。后来凡是祖母听见母亲说大哥又偷了钱,祖母就悄悄地把自己的‘私房’钱拿一些去还在大哥偷过钱的那里,并且甚至于随着母亲去看,说他们冤枉了大哥。后来祖母死了,父亲还是要打的。然而他挨打却要我去陪,这使我很不服气。有回他偷了钱出去打牌,被父亲查着抓在堂屋里来打。我忍不住笑了。可是父亲马上也把我抓去跪在一起,挨的打是一样多。我想这干我屁事,我于是常常非常的讨厌大哥。

    “他在家里的享受是比我阔气的。他穿旧了的衣服才改给我穿,他玩烂了的玩具才给我玩。我有时候闯了祸挨打却只是我一个人挨。有时他还要抓着我的头发要我叫他大哥。我死命也不叫。我是有这么一个脾气的。于是我们打了,然而结果又是我一个人挨打。说我不该打大哥。我是在这样的生活里面长出来的呵!

    “我的性情非常的倔强,不像他。比如有一回他偷了母亲的金戒指去卖了。母亲非常的伤心。虽是后来他跪在母亲面前求了饶,但是后来还是偷。我呢,我可不同。我从来都是没有享受过什么的。有天别人刚刚送我一支铅笔,我在纸上画,可是大哥来一把抢去了。我想,你阔,你玩你的东西;但是这是‘我的’。我非常的气愤。我跳起来刚刚骂一句;可是父亲却用皮鞭子打我了!我恨极,摸着我头上的伤痕就一声也不哭地躲在房门角落站半天。母亲来叫我吃饭,我也不去吃。整整的站半天呵!母亲说:‘这孩子的性情太硬了!’后来父亲跑来很柔和的劝我才去吃晚饭。

    “真的,我同我的大哥太不同了。就是后来住学校也是这样。他住的学校总是阔气些,而我却是蹩脚的。我在这些生活中养成了我这种观念: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就什么都瞧不起。我觉得我的生活并不要怎么高,我不过一天吃两顿饭,穿一件衣服,有一个不漏雨的地方睡觉就够了,我用不着卑躬屈节地去求人。我从来是不愿意去求人的……”

    “对咯!对咯!”

    剑寒忽然兴奋的叫起来了,一把抓着我的手表现着非常亲密的样子,接着说下去:

    “我有时也这样的想着。可是我不会说话,总找不到适当的方法表现出来。现在被你这一句说着了。”

    望着他那热烈的眼睛,我于是很自得地说下去:

    “呃,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哲学。可是奇怪,我穷,我不求人,但是我遇着的朋友们都对我好。比如老王那几个家伙,有时候要到街上去吃东西总要拉我去,但是却避着大哥。我是并没有什么的,可是他们偏要找我,这倒使我很奇怪。”

    “那也许是他们以为你将来一定有办法的吧,你是那样值得人可爱的呵!”

    “我有屁办法。我不过有一个同学在这里当秘书,但是我不高兴和他们这些官儿们来往的。”

    “那,也许他们就以为你有一个秘书同学呵!”剑寒玩笑似的说。接着他又皱起眉头,“我也有一个老师在这里当科长。他看见我就叫我到他那儿去坐。去坐什么呢?那真是苦事呵!大家对坐着没有话讲,多无聊的!可是也奇怪,在我们同学中,他是只有对我特别好。我想,也许这也是因为我有着这么个‘少年老成’的‘人格’吧?我很痛苦!原来我无论求人不求人,都在别人的怜悯中生活着的!这种‘人格’算什么东西!我最近又穷了,我对我的生活自己也打算过。求人,我实在不愿干;但是像我们这样肩不能挑、背不能驮的所谓知识分子,是很悲哀的呵!

    “我有一个朋友在苏州。这人的思想倒是蛮好的。他也很穷,据他说他在那儿一面找新兴的书籍来看。一面就是帮人家抄写一点《金刚经》,过大饼油条的生活。他一天抄一本,除了一毛钱的朱砂本钱而外,可以赚两毛钱,一天就过去了。这种生活倒是马马虎虎可以应付的。首先,第一就是不求人,我有时也想去干他妈一下呢。我常常在消极想自杀的时候,我马上总是又这样的想到:不行,我不能就这样死。我还想认清一下这社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哈哈!你们在这里么?”

    我同剑寒吃了一惊,树子上的麻雀都叽叽叽地飞起来了。我们从声音来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老王他们三个从八角亭那边嬉皮笑脸地走过来了。

    “喂,你的哥哥找你好半天了。你们家里来了一封挂号信。大概是钱。他找你拿图章。”

    老王这么说着,我的心里也很高兴。今天我实在太高兴了,倒不是因为来了钱,而是觉得我今天认识了一个朋友。我今天才找寻到人类的同情了!我们真是忘了一切,从太阳偏斜谈到太阳落下去。现在是晚霞已经从地面上笼罩起来了。我同剑寒两个离开了老王他们,一步步合拍地在凉凉的雾罩当中走着。在四围草虫乱叫的声中,我们轻轻地踏着草地,很清楚地听见各人和缓的呼吸。我们紧张。我们愉快。我们像一对初恋的情侣。

    自从那天在公园谈了以后,我和剑寒是更加亲密了。他很穷,拿了些衣服去当了。我呢,虽是我家里汇了五十块钱来,可是我只在大哥那儿拿着了五块钱。大哥从来是这样的。每回家里汇钱来总是汇在他的手上。每回他总是用去大多数。而我是要两块三块地向他要。这使我非常的不高兴。他最近是和剑寒弄得不好起来了。他常常说剑寒到处吐痰,房间又弄得乱七八糟,到处都丢得是字纸。但是剑寒呢,每天除了和我在公园散散步之外,就一个人坐在房里的帆布床上抽着半截香烟。

    大哥有了钱的时候,又吼着要看电影了。可是他并不直接请哪个,只是张着大嘴巴随便喊:

    “走呀!走去看电影呀!”

    老王那几个家伙当然是九回打闹,十回都有份的。他们在这南京想升官发财已经好久了。但是到现在大家都还没有找着路子。于是乎大家都在那里穷愁抑郁、唉声叹气的,唱着生不逢时,不遇知己的高调,在这儿用着家里的地租钱做寓公。假使是真的有一个文王到这鼓楼街的宿舍来访的话,他们会谁都觉得自己是太公的。现在是穷愁得太久了,那种住过几年学校的书生面目也撕了下来,现出一副涎嘴涎脸的原形来了。现在一听见大哥在天井一呼,大家便抓着从三山街买来的廉价旧西服就向自己的房外蜂拥而出。本来我有点不高兴同大哥一道去的;可是那是家里汇来的钱,我为什么不去呢?我于是跑进剑寒的房间,要他一道去。但是他还迟疑地坐在床上。我于是拉着他的手说一声:

    “去吧。”

    他也就闪着微笑,站起来,一道去了。

    大哥不但是看电影是这样,就是去逛玄武湖也是这样,只是张着大嘴巴随便喊。他有钱的期间,几乎是权威者是龙头似的气概。

    我觉得我近来受了剑寒的影响不小。我佩服他能够从他自己的痛苦中检查自己的那些弱点,这更加强我不求人的勇气。我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值得生活的。像老王们的那种一天到晚只晓得吃,打,闹,玩,睡觉,拉屎,追逐女人,那真是不该列入人类的数里的了。

    因为剑寒所讲给我的那些生活经验,使我也能够自己随时客观地观察自己。我倒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我又认识了我自己。不但这样,现在我是更加冷静,知道能够客观地观察旁人了。在玄武湖的时候,我看见刘老板的谈话和剑寒的谈话恰恰成了一个反比。我看见了农民强壮的体格和举止的随便,说话的声音无所顾忌地真要把人的耳朵惊聋;然而剑寒却恰恰相反:他拘谨,他衰弱,他说话的声音像蚊子。不但这样呵,其实我同大哥同老王们的声音又何尝比得这个刘老板一类的人呢?体格当然谈不上了!我这里才真切地觉得剑寒和我和大哥们这一类人才是值得悲哀的。我诅咒那些害死人的教育!现在我不对剑寒轻视了。实在说,我们这一类人都是弱者!

    大哥的钱,也很快的就用完了。大家于是又闹穷,又抱衣服进当铺。

    剑寒是越痛苦了。咳嗽更加厉害。痰也更加多。脸色也更青了。要吃点药也没有钱。大家都劝他吃点鱼肝油。他苦笑。他说没有钱怎么吃法呢。大家又闭着嘴了。他说:

    “人家一年到头是衣食住行乐,而我一年到头是衣食往行药,‘药’这个东西是占我生活中的一大部分呵!”

    说完,又只有苦笑。

    他家里来信了,但是拆开来却是说因为穷没有钱汇,这实在使他大失所望。病越厉害是非吃药不行了。最后的决定,他说还是只好去找老师借几个钱。不过他要我一道去。好!我就一道去。

    到了他科长老师这里,听差跑来把我们接待着,说科长叫等一等,我们两个于是默默无言地坐在一个挂满古字古画的客厅里。两杯浓浓的香茶在我们旁边的洋茶几上冒烟。房间很清静。只听见滴答滴答的钟摆声。靠窗的铺了外国花布的台子上,摆着一尊古铜佛,佛面前是一个宝色的小香炉。炉旁边是一些外国字的洋装书和一些宋版本的线装书。桌旁边是一个大沙发,沙发旁边是衣架,衣架旁边是一只篆字的“禅房花木深”的下联,再从那四只梅兰菊竹的画屏望过去,当然是上联“曲径通幽处”了。从对联下来望着从窗上映进来的动荡着的斜阳树影,并且同时听见窗外叽叽的麻雀声音,真是令人像坐在清凉山的禅房里面似的。如果有清磬一声,定会使得这房间更加肃然的。我的眼睛差不多望疲倦了,但还是只听见钟摆很清楚的滴答滴答声。这位科长老师还不来。

    剑寒在打哈欠了。他本来是直直地坐着的,这一个哈欠使他把背驼起来了。太无聊,我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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