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少爷!老爷叫我来请你去……”
他的心便动了一下,跟着这个仆人走出了园子。
于是在书房里,他和他父亲相见了。这时映在他眼前的父亲是变了许多了。在他父亲的脸上,眼睛变得很小,胡子白了好些,两颊凹进去,突出两个高高的有嶙角的颧骨。身体也瘦弱了。现着趋向于暮年的一种龙钟的老态。的确,他父亲不象八年前对他的权威和严厉的样子……但他也没有看见他父亲的激动的表情。
他本想叫一声他幼时所叫惯的“爸爸”,但这句话却变得非常的生疏,硬硬的,不容易说出口来。
他父亲用诧异的眼色对他看着,随后便向他点了一下头,要他坐在一张被人磨光的太师椅上。
他微微地望一下这书房里,觉得所有的陈设都没有变。差不多一切都是照旧的。那一幅篆字的朱子治家格言,仍然挂在墙壁的当中。书案上也仍然排着文房四宝,笔筒上插满着许多年不用的干毛笔,……他忽然听见他父亲向他说:
“听说你昨天才回来……”
“是的,在昨天夜里。”他回答了,便看见他父亲的眼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是一种带着疑虑的精细的眼光,好象要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去。
他很知道他父亲这样看他的缘故,但他又把这种不好的猜想丢开了,只默着,等他父亲的问话。
果然,他父亲瞧着他破旧的西装说:
“你离开家差不多九年了,这么久的时间,你都在那里呢?”
“到了不少的地方。”他淡淡的回答。
“到了那几处呢?”
“河南,湖北,湖南,广东,……差不多都走过。”
“到这些地方做什么呢?”
他不愿说出他是努力于他所信仰的,那属于将来世界的伟大的事业。他只说:
“不做什么。”
他父亲很奇怪的睨了他一眼。又问:
“那末怎样生活呢?”
“你以为人离开家庭就不能生活么?”
“不过,”他父亲执着的说:“总不能不做一点事。”眼光又自然地望到他的西装上,而且好久好久都只看那一块杯大的补疤。
他的心里便完全明白了。他父亲的盘问和眼光,使他看出了一种很不庄严的思想和一颗很不纯洁的心,很觉得难过。
“或者,竟疑心我是做过土匪了!”他不得已的暗暗的想。
于是一阵沉默落下来。
但过了一会,他父亲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
“你交通大学毕业了么?”
他不禁的望他父亲笑了。他不曾料到他父亲在他身上还没有打破这个梦,想他做铁路上的站长,一直做到交通部长之后,洋钱可以用火车装到家里来。
“完全没有。”他特别爽利的说。
他父亲差不多对他发怔了。接着又诧异的带着不少迷信的说:
“为什么不念到毕业呢?交通大学是很不容易考进去的。进去的全靠势力。可是一毕业就有薪水拿。没有学校能比这个更好的……”
他简直不耐烦听这些话。他以为在他父亲看见他之后,彼此之间应该有一种天然的情感交流,但现在他父亲所说的完全使他失望了。
他无聊地把他自己的手互相揉着。
他父亲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这书房里又沉默着了。
最后,一种很严重的声音响了起来,原来是父亲从沉思里忽然向他:
“你这次回来做什么呢?”
他受吓似的惊诧了,又仿佛受了一个猛烈的打击似的,但他立刻把这种伤心制止着。
他只回答:
“不做什么,只是想看看我从前生活过的地方。”
“父母呢?”他父亲很动气的质问。
“不要说到这方面,那是完全不必说的。”他望着他父亲的脸上说。
“对了。”他父亲象嘲笑似的说:“我早就猜着你再过十年,也还是象从前的样子。”
“不要再说到从前吧,真的,完全不要说。未必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争执的么?并且,从前的事情有什么可纪念呢?”
他父亲恨恨的望了他一下。
他接着平静的说:
“现在,我们谈一些平常的事情不好么?”于是问:“你的麻将还天天打不呢?这些年你都没到别处去么?”
他父亲似乎不愿意的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两下。
“从前你想到西湖去建一座别墅,现在建好了没有呢?”
他父亲连摇了两下头,说:
“家运坏了,坏了,什么都谈不上。”
他又接着问了许多。他父亲的气也渐渐的消了。末了,在他走出这个书房,在最后的向他父亲的回望之中,他忽然充满着无限感伤的想:
“父亲是老了,变了,一切都不同了,然而他的中了毒的脑筋还是照样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三
这一夜下起雨了。
雨是秋夜的雨,落着,象永远不停止的样子,一阵阵地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只管滴滴沥沥的响。这雨声,使他好久好久都不能睡着去,而且反张开眼睛,做着许多可气和可伤的梦。并且他想着,他已经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实在是非常长久的七日。因为在七日中所感受的种种,是超过他从前十几年在家里生活的一切。但是,这使他感到了些什么呢?
是的,他的母亲是很爱他的,尤其是他的这一次突然回来,更分明地流露着慈母的爱。但是也只限于旧式伦理的母爱而已。实在,他母亲并没有真的了解他。她也没有看到潜伏于他心里的是一缕怎样的情绪。所以他母亲的爱他,只含着很简单的一种情愫,她始终希望他娶亲以及生儿子。
他父亲呢,虽然只在第一次见他的面之时动了旧愤,此后便很和气的看待他,关心他,但也从没有对于他的人格生过敬重。所以为了破旧西装之故他父亲都在疑心他曾流落了,曾做过一些败坏门墙的事。并且那许多圣贤的书把他父亲弄成了一个铁的顽固的头脑,始终只想用旧礼教的一切方法来泡制他,要他成为交通部长之外,便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因此他觉得在他的父母和他之间,是毫无补救的横隔着一道宽的河,而且在河面上永远没有穿通的桥梁。
“有什么办法呢?时代把我们分开着……”这时,在雨声中,他又引起这感想了。并且他想到应该成为新时代人物的他的弟弟,却已经不幸地染上了旧家庭的很深的习惯了。
于是他想到昨天和他弟弟的谈话的情形。那时,他只想把他弟弟从这黑暗中救出来,和他一路走,可是他弟弟却十分信仰的回答他的话:
“我要问爸爸,爸爸说可以,我就和你去。”
他立刻更正和煽动的说:
“不必问爸爸。爸爸管不着你。谁都管不着谁。你只管你自己。你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
“那不行,”他弟弟又坚定的回答:“那是不孝呢。我要孝顺爸爸,我要问。”
他的心头飞上许多黯澹的影子。当时,看着那绯红的可爱的脸,他觉得这个小孩完了。他的对于家里的惟一的希望也灭了。他觉得他已经无须————而且也不能————再住在家里了,因为这家里的一切已经分明地展在他的眼前,象一幅黑暗的天色一样。
因此,这一夜在他的失眠中,听着那不断的秋雨的声音,他想着他应该走了。
四
在天空初晓之时,在阴阴的,笼罩着欲雨的空气里,他悄然地站在街心上,怀着完全绝望的黯澹的悲哀,回望了那一座高墙的大屋子。
无数影子便在他的眼前幻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