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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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憎恨与诅咒的思想了。这并不是伪言呵,觉得一个人,无论谁,都要由这个富有引诱之色彩中,跳进,跳出,跳出又重复跳进,明是排列好的密密地的网罗,除了白痴与有神经病的疯人之外,谁也脱免不过。造物的主宰力,未免对于多难的人生,过于酷苛了。其实恋爱也不成一个名词,左不过是冲动与占有欲的更热烈的发展罢了。剑三,你或者以为我的主见太偏颇了……梦痕的留影,还不是空花吗?我们明知道是空花,却偏要他在现实的生命中,费多少精神,心血,去发见出来,且要歌诵他,供养他,崇拜他,谁道人类是最灵不过的动物呀。

    “罢了!明明如月,独有她知道呢!然而刻在我心上的伤痕,她又何曾真真地照到。

    “我就将这种伤痕的经过,告诉你一段吧。你也再不必去找头补尾地问我了,我也没有法子说,或者是记忆不许我多说,你又何必多听呵。不记得了,我那年正是十几岁是在很幼稚的童年吧。第一次我曾见她,谁呵,总是个女孩子的。在我们家乡中,风景自来是为外人所称道的,有曲折的清流,有秀润的山峰,在我家的住处,更有许多的果园,与一二处古时建立的庙宇的胜迹。在一年的秋日,我那个江村中,因为丰年的秋收,便举行了一个极热闹,而引动左近乡村中的人都来参观的大赛会。许多在城中正读书的小学生,也都被家庭中使人叫了回来,凑那几天的局面,现在想来,觉得实在有点不值得了。然而乡民虽是愚陋,比较还看出那时乡村的富力,和生活的安定呵。我自然是在城中读书的儿童之一,那时我母亲特地为我缝了一身新鲜的衣服,粉红色的缎袍,与新由远处托人买到的皮鞋,给我穿上去参加那个盛会。我那时虽知这等迷信的事,是可笑的,但为了游戏起见,自然也不反对。如今想来,那还是我一家人,最为快活欢聚的好时候。现在虽欲再穿了粉红缎袍,与不合适的皮鞋,遥遥的隔了几千里的白发的母亲,更何从看得见!而且给我整展衣角呢!……唉!什么事只不过馀得个‘过去’二字呵!

    “有一夜,正是那个赛会举行最末后的一次,焰火咧,夜戏咧,哄动得各乡村中的人们,都来参加。当着夜会完结之后,我家中也开了一个筵会,招待那些亲友。我是记得很清楚的,在一间旧式的大屋中,满排列着些菊花,与由园中摘下来收藏了多日的果品。我家的亲友与他们所介绍的他们的亲友,大人、小孩子、姑娘们,都在屋子中随意坐了吃东西。屋子中腾满了笑声,彼此欢乐地杂谈。我也在他们的群中,不过听他们的言语与笑声,却不感到有何趣味。独有一位姑娘,与我对面坐着,在那里很安闲地吃一个梨子。我不由时时注视着她。在那时自己仿佛感到有种羞愧,且不安的态度。时时起立,又时时坐下,去细细地看我的衣服上有没有污迹,以及坐折的痕,曾有几处。这等心理,在我自己何曾明白,直到现在,也还是仍然不能明白。她穿了极洁净而朴素的衣服,看那个样子,如同城中的女学生相仿。可是那时乡村中,在城里读书的女子很少,我也不敢决定。……后来究竟被一位老妇人将我们来介绍了。她还说:你们正可以谈得来哩,吴姑娘是女学生,说说笑笑,不像他们没见过一点世面的,这样我们便在灯影下作第一次的谈话了。……如今记得什么呢?起初还很羞涩的,不好意思多说,究竟是小孩子,没有成人的虚伪,后来她竟写出一个英文字问我。说来也非常可笑,那时在城中所学的英文,过于浅了。她写出一个Beauty字来,将t上的一横画忘了,弄得我究竟也没有想起那是个什么字。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而且聪明,活泼,不过那时她并不取笑我。同我东一片西一片说了许多有趣味的事,不晓得为什么,我就觉得自己的灵感,已似乎被她所引动起的一般。向来不肯说话的,到那时说得又伶俐又有趣了。记得她头上簪了一朵小蕊没开的粉色菊花,在灯光下,她那双明慧的目光,几乎将我的全神摄住了。……这是第一次呵!但那夜正是个薄云笼住了月光的秋夜,夜已深了,人多散了,她自然也同了同来的要归去了。我觉得由她的目光,总是使我起一种留恋的意念。不知是我自己的幻想不是,不过我总相信人的初恋,方是一个异境的新到。而那时何尝梦见过这两个字,含有何等的意义。

    “我惘惘地送她归去,即在那个灰暗色的夜中,同了母亲、妹妹,送她们沿着篱笆到一位亲戚家中去住下。因为她不是我们村子中的人。江风吹送来的夜寒,使人战栗,一样的寂静的空间,不过我心中充满了活泼愉快,与含有疑问般的恋念。……”

    他说到恋念两个字,仰头向上边的明月,吁了一口气,用手抚着头发,像是对他旧日的思想,加了选择的批判一般。我听了且不去寻究后来的事实,只此一点呵,已经使我代他生出无限的怅念出来。

    T住了一会,便又道:“还有一次,是在第二年了。她到我们的乡村中我的亲戚家来,住过几天。我那时虽是好在外面作钓鱼,捉蟋蟀等等兴趣的事,但自从她来过之后,便把这些事看得很为淡薄了。每天总想去同她说说一切的事,那自然不止是限于研究英文字母的事了。有一天早上,我抱了一大本新出版的铅笔图画,想去送与她看。因为那家亲戚的家中,我是走得很熟了,便一直地到她的屋子中。哪知她正在梳头,有我亲戚家的一位老太太,一边为她用牙簪分开头发,一边却郑重地向我下第一次的命令。什么呢?就是不准我没早没晚的来。当时我觉得如同受了重大的羞辱一般,在柔弱的心中,填满了愤怒。她呢,也晕红了眼角,没得言语。幸而有黑而厚的头发盖住,没有被那位老妇人看见她的泪珠,滴在衣领上。

    “自此以后,我与她便少有见面的机缘了。而且以后还有的,……唉,我又何必说呵!总之,现在所余有的,只有‘过去’的追忆了!只有在薄云笼了月光的秋夜中,所给予我的同一印象的感触!当时甜蜜的笑语,江边上的驰逐,然而竟然还遇到那种难堪的嫌疑的命令,何况……呵!罢罢!现在呢,什么事都变化了。我一个人的飘流,生活迫压我,社会的冷遇我,我更有什么心情去寻思这种细微的小儿女的琐事!然而我又怎么能加以理智的判断,……不去思及?现在因经济与其他的事,我不能回家;即回去呵,对于旧迹上的回思,只感到搅碎了灵魂般的抖颤,便自然的将勇力减去若干呵!……”

    他这段话,说得并没终结。我又急切问他,他却掉头去道:“记忆不得了!又何必再说!……是这样的,总是一个不满的结局呵!月圆,月缺,原不算得什么事,只是盈与虚里,却尽是血痕与泪痕,填在中间。……

    “我每逢到月夜,尤其是有薄云的秋夜,白日任有如何劳苦的工作,而夜间是不能睡的,有时如同入了幻境一般。……

    “人生第一次所受到的悲哀,严重的教训,莫过于知道人与人之间,须要层隔障呀!……”

    皎白的霜华,包住了一个明月,冷清清的四周,独有我们两个人立在那里。他闪闪烁烁地叙出他童年初恋史的一段,我觉得这个广大的世界,似乎过于窄狭了。我真感到这种幻网中的生活,只是如此。我听着台下落叶凄凄地微语,更找不出什么话来能够慰藉他。

    但他却又发起议论来了。

    “由外象印刻到我的心中的情感,更不必是专说血呀,泪呀,说得过于严重了。细微的,便是永难忘怀的。真正传达胸臆的话,又何必是狂歌洒涕呵!方寸中的旧事的萦回,今到何处去重行觅回?我预计着我即强打精神,而生活上也还可容得我回到故乡去的时候,也不过往前走一程添一程的心头上的沉滞吧!而现在更说不到呵!”

    夜深了,身上的寒气陡增,而得意的明月,却更显出静夜中的光辉来。我们再不言语了。及至回到平台后的屋子中时,虽是没有燃灯火的屋中,被月光照着,什么都很清楚。他伏在案上住了一会,便借着月光,用水笔在纸片上写了一首诗与我,我又重复走出门外,映着月下的银光。看是:

    灯下的旧痕,

    从迷惘中飞过去了!

    盛开之筵的杯前;

    甜适之语的声里,

    外边有人来了,

    请她归去。

    红烛的焰下,

    只余了我家人的评语,

    只余了我第一次的心头颤跳呵!……

    这首诗不晓得是他以前作的,还是因为谈话所引起的悲感作的,我又重行看了一遍。方要问他时,突然铛的一声,清激而远荡的夜钟之声,由北面的龙泉寺中传来,便把我欲言的话咽住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五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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