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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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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安分了许多。只是他常常对人们起一种毒恶与复仇的反抗心!管狱的人们,也看得出,不过除了暗暗地防备他以外,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他们知道打骂的厉害,但对于阿根却不能不有点节制,所以对他虽然比较别人严厉,但也不轻易去招惹他。

    自昨天在空场上,阿根无意中受了那位女犯人报答他的微笑之后,连晚饭也不像每回吃的那末多了。只是胡乱咽下了两个馒头,便回到自己小而阴暗的屋子中去。心里闷闷地,是第一次触到这种冷寞的感觉!是自从他入狱以后,————甚至可说入世以后的第一次呢。夏夜的清气,从铁窗中透过,这阴暗的屋子中,顿添了许多的爽气。时而有一个两个的流萤,在窗外飞来飞去,一闪一闪地耀着。阿根向来纳头便可睡得如死人般的,更不问在什么地方,不过这天晚上,一样一个极简单而情绪是属于单调的人,也不能安安贴贴地睡去。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身边烦扰他,他素来浑然的脑筋里,也似乎有什么刺扎着般的痛楚!地上觉得分外阴湿,由窗外过来的蚊虫的声音,分外使他讨厌,躺在热蒸的草上,过了一会,他便无聊地立了起来,由铁格的窗中向外望去。明朗的疏星,隐着由树阴中,透出灿烂的光,一弯瘦瘦的斜月,被那面的屋角遮了一半。遥遥地听见各个屋中,有时发出一两声叹气的声音来,有时还听得铁链在地上响着。突然一阵凉风吹过,将树叶吹得刷刷地响。他在窗下特别觉得有点悚然的感动!徘徊地在小而阴暗的屋中走来走去,他这时惟一的心,只是恨这个铁窗的隔阻!他无意识地用手摇动了一会,却猛然记起八九岁的时候,有天同了几个小同学,在河中洗浴,————在夏夜里的河中洗浴,那时明洁的月亮,如水银般的光,流动在清清的水波上面。他们几个小孩子,在水中打着回漩,口里还不住的唱些山歌,一回儿母亲来了,才把他逐回家去。一会又想到初次做这活计的经历,他便觉得眼中的火花乱迸。因此这半日的工作,竟使他比平日慢了一倍,而且觉得疲惫不堪。好在今天查工的头目,也没有细细查到他工作的迟速,临停工吃饭的时候,他心里以为这一回可以幸免了几条藤鞭的责罚。这种心理,在平常的时候,他向来不曾思想过的,不知怎的,这天他也有仿佛懦怯与侥幸的心思了。

    当他这几队同屋子吃饭的人,被头目们像押了猪羊般地监送到午餐的室中去,于是将近五六十个的一色衣服的囚犯们,都静悄悄地听饿肚的支配,去吃那一碗清水菜汤,与黑面的馒头。

    每天与他挨着坐的,同桌吃饭的一位老人,头发与下须都很长了,高瘦的身材,与两个三角形的眼,高的鼻梁,右颊上还有如打上红线痕的一条紫瘢的老人,因他吃饭较少,每每将自己吃不了的一份,匀给阿根吃去。所以阿根,每天不至使肚子很空,全是这位老人的厚惠。阿根也知道这位老人,不是普通的囚犯,他是在响马群中,曾显过身手的好汉子。不过后来因在京中偷吸鸦片,被人查拿进来。他又没有钱作罚款,所以便在狱里坐了几个月。及至期满放出之后,有一天遇见曾苛待他的狱中的头目,便被他着实毒打了一顿,而且将那个三十几岁正在壮年的小伙子,打折了一条腿。他得到了复仇的快活,却不想又遇见巡街的警察,聚集了好多人,将他重行拿住,便判了个无期徒刑,押在这个狱里,已经有三年半的日子了。本来这所监狱,改良了没有几多年,他进来的资格,算很老了。所以人人都有点尊重他!就连管狱的人们,也知道这个老人的手下和他个人的本事,绝不是那些偷鸡偷狗的人可比的。老人也常常说,他们若不好好待承他,他虽死了,而在外边他手下的生死的兄弟们,无论如何也是要替他报仇的,因此那些人,更不敢,且是不愿十分难为他。

    这天,他看阿根,不但没吃自己余剩下的馒头,就连阿根自己那一份,也只吃了一半。老人不免有点疑怪,向阿根脸上细细地看了一会,趁屋子中没有监查的人们,他就同阿根低低地谈起话来。

    “你的饭量,就这样么?好笨的孩子!无论怎样,……”

    “刘老,我今天才知道人生的感触!”

    “小东西!你知道的过于晚了,……咳!你瞒谁都可以,我是不能行的。凭我这双眼睛,……哼!……我什么事没经过,……早早告诉我吧!”

    阿根向外面望了望,没有动静,看看自己的粗木桌子上。别人没有来的,有一个病了,一个却是个聋子,只低着头在那里吃东西。阿根向老人望了一眼,似乎刚要说话,却又将两个张开的嘴唇,重复合上。老人如鹰明亮的眼,早已看明阿根心底下细微曲折的意思,便低头道:

    “孩子你有什么意思,尽管向我说,我呀,……在世上飘流了几十年,什么事都遇见过的,不像你只是见过些小的事。……”

    “昨天场中的微笑,好孩子!还没觉悟过来吗?”

    阿根不想老人早已看见,而且说了出来,在向来冷厉的阿根的脸上,不觉红润起来。他知道不能瞒过老人的,于是就细声将他自从昨天过午,在场中受过了那个女罪犯的微笑之后,一夜与倦于工作的情形,都告诉了出来。老人听几句,便点点头,在他那火红的腮颊,与白雪的髭须中间,似乎现出怜悯又叹息的笑容来。反使得阿根楞楞地不知要怎样方好。老人方要再说话,却不料吃饭的人,已全走了,而头目们又进来,催他们出去。阿根虽闷闷地,可失却了他对于强权的抵抗力了。

    晚上,重复使老人与阿根,获得了一个谈话的机会,原来因在夏日,狱中的新定章,在晚饭后的一点钟,每两人可以在一处散步。每逢散步,是阿根与老人在一处。两个人在一处游行,仍然不能高声说话,远远地也有人督察着呢。

    当然这两个人的谈话的题目,便是昨天晚上妇人的微笑。

    老人开始便向阿根数说那位妇人的历史。

    “自然我是知道她的,因为在这所房子里,再没有比我来的早的了。然而她来了也足有二年,她的历史,我早就知道的,你看她,……哼!美人般的样子,怎么陷在这里边呢?”

    “什么?”

    老人低声,并且四围望了一望说:“她吗,她是在长横街住的做布贩子生意的胡二的老婆。……我说你心觉得要奇怪,我为什么知道的那样详细,你要知道我在这个都会里,差不多有七八年的光景,谁家的事不知道。她是姓许呢,她在十七岁上就嫁与那个胡老头儿作二房。那时胡家尚有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一位正太太呢。但她是被她父母仿佛卖了过去的一般。……事情很怪,她去了不上一年,那胡老头儿的原配,于一夜中忽然死了。仗着胡家还有几个钱,便胡乱埋葬了。……你晓得这是什么事呢?……”

    阿根惊讶的问:“难道,……不,……”

    老人目光正仰视着天半已渐变成紫兼蓝色的晚霞,听了阿根的话,便道:

    “这有什么,小东西!你哪知道妇人们心里?不但,……后来胡老头儿还不是死在她那柔白的手上吗?……”

    这句话说出之后,将阿根吓的立住了,老人却继续地道:

    “实在告诉你吧,你想她是肯伺候那老头子,过一世的吗?世界上谁是傻子?饥寒与性欲,是一样的,谁说人是比狗猫好些?谁说那些坐汽车,与带了肩枪的卫兵的人,比我们更有理性些,更智慧些?人人都是骗子!我们也正在骗人呢!也或者我这时同你说的,也是虚言罢!但兄弟呵,你快不要将什么人类两个字,放在……再同你说罢,她的确是将那胡老头儿毒死的,因此就被押进来,不过究竟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所以只是有重大的嫌疑,而且又没人给她出来辩护。胡老头儿的本家的几个侄子,又是素来为她所瞧不起的,……别说法律了,她也是判了个终身监禁,就入了这个圈笼呢。”

    “终身!……”

    老人若不在意的笑了道:“这也值得奇怪吗?不过她自从来了一年之后,居然另变成一个人了……。这些话我是有一半是听见管狱的先生同我说的。”

    原来这个资格最高的老人,也是在这几百的罪犯中的一个最有体面的人,所以有时管狱的人来时,也同他和和气气地说些闲话。

    阿根越听越觉奇怪,初时是停了脚步,这回又恐怕在远处监视的头目们来干涉,便也一左一右的走,一面却打起精神来听老人继续说的话。

    老人将颈上的铁链,摩弄了一回,便点头道:“人原是能以变幻的,你想她是美丽,而能诱惑人的怪物吧!你想她是手段最辣心里最厉害的人吧!的确,是不会错的,但是你要知道她也是个最聪明最澈底与能看得破一切的妇人,那也真可算得是个奇异的妇人。她初进来的时候,也是成天的苦闷,甚至每天身上都有伤痕,她也从不改悔。不晓得怎样在一年前,她病了有一个月的工夫,几回死去的厉害的病。本来我们这里边,哪月里不死上几个人,虽说也有例定的医生,那也只是这样罢了。但我后来方听见说,女罪犯中,有一个女医生,……我想果真有高贵价值的女医生,谁肯到这里边,脏了身子?恰巧在她病的时候新换了一个由教会,————你知道什么是教会啊?”

    阿根虽是缺乏普通的知识,但教会两个字的意义,他还明白,因他在幼小的时候,也曾在高等小学里,读了两年书,所以也认得几个字的。这时听老人说到这里,他略将头点了一点,老人便直续说下去。

    “由教会里,换了个女医生来,差不多每天都来给她看病。你想在这里面的人,谁不是为几个铜钱来的。平常医生不论病人的多寡,与病的轻重,只是每星期来,就如同点卯般地来上两次,下的药方,更是不问可知。独有这位女医生,对待那些女罪犯们,简直比她们的母亲还要细心些。后来因她病得厉害,于是女医生每天都来看视她。管狱的人们,看这样情形,反而倒不好怎么样说,只是似乎暗地里嘲笑罢了。……这样一连十数天,她的病好了,忽然她的性情与一切,都变化了,很安静地忍受从前所不能忍受的困难。而且从没有一句厉害与狂躁的话。有时她们说起她的事来,言谈中兼以讽笑,她也报以一笑,并不羞惭,也不急哭。这样过了半年,居然女医生和她打成至好的朋友。也竭力在典狱的人们面前,说她好,现在她竟比别的女罪犯们自由的多。而且命她在作工时,成了她们的头目。她自从……大约是这样受了女医生的感化之后,我听人说:她对所有的人,与一切的云霞,树木,花草,以及枝头的小鸟,都向他们常常地微笑。把从前所有的凶悍的气概,全没有了。……”

    老人说到这里,使得阿根心里顿然清楚了许多,他顿然想起昨日那个俊丽的妇人,向他的微笑,不是留恋的,不是爱慕的,不是使他忐忑不安的,更不是如情人第一次具有深重感动的诱引的笑容,“只是这样的微笑罢了!”他想到这句话,自己不觉得有点惭愧!但却另换了一付深沉与自己不可分解的感触,仿佛诗人,在第一次觅得诗趣,却说不出是什么来一样。

    老人也不再往下说去,只是在他那炯炯的目光里,却似融了一包泪痕。

    一年之后,在这所模范监狱的石墙的转角处,走过了一个穿了浑身青粗布衣服,密排布扣的工人装束的少年。他手中提了一个布包,急急往前走。那时正是秋天的一个清晨,马路两边的槐叶上尚渗缀着夜中的清露,街上除了送报的脚踏车与早起推了小手车向各青菜铺中送菜蔬的人以外,没有好多人,而行人,便是类于这个工人的伙伴们,在微露阳光的街道上走。

    这个少年的工人,无意中却走过路西的马路,横过了街心,走到一所巨大的铁门之侧,突然金色铜牌子上,深刻的几个大字,如电力般的吸引,将这个少年工人吸住,原来那六个写的极方正,且有笔力的字是:“第二模范监狱”。铁门上的白如月亮的电灯,尚发出微弱的电光来。

    他呆呆地立住,相隔有十四五步远近,看了这六个字,不知有什么的思想,将他身子也定住了。他仿佛要哭泣的样子,用两只粗皮的手,揉了揉眼睛,他便觉得在这人间的片时,————不期的片时中,有无限的情感与酸辛的凄咽全拥了上来。他在这凝视的刹那中,在他以前一生的大事,甚至于小至不甚记忆的事,都在他脑子里掀翻起来,他想到自己以前的行为,他想到世人的冷酷,他父亲的日日酗酒的生活,母亲乖僻的性格,他在那一时候在小学校读书的顽皮,以及……以及种种无头绪的事,都在这一时中,如波浪地腾起。他又紧接着想起自己那天由这个门里进来,那天出去的,……半年的监禁期,……白须老人精明的目光,与高大的声音,小屋子阴暗的霉湿的气息;藤鞭子的。也正是在月夜下的一间茅屋的后面,同着与他同行的人分赃物。他得了三吊大钱,一件青绸女人半旧的夹袄,卷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在无生的墓田的松树底下,又害怕,又忐忑地,胡乱睡了一夜。当他醒来的时候,月光虽斜在西面,而仍然照得墓田中无一点黑暗。他却胆怯起来,听见身旁有个蚱蜢跳在草上,也不敢动一动。……一样的冷酷而可怕的月亮,这夜又照见了他!他却由死人的坟旁,到了生瘗的窟里。他记得那夜的凉爽,那夜的惊扰与恐怖,与不安的情绪,除了在这一晚上以外,曾没有经过第二次的。

    末后,他重复颓然地坐了下来,他的质朴的心里,也是第一次染上过量的激动,与悲酸的异感!其实他这时的心里,惟一记念而且不可再得的,————他以为是这样,便是这日午后在空场中的和美的妇人的微笑。其实他何曾不知道自己,更何曾有什么过度的奢望,他所诚心忧盼的,只不过这么个微笑,再来向他有一次,仅仅的一次,他或者也就止住了他的热望。

    第二天又照例的作了半天的木工,但他觉得手中所执的铁凿,约有几十斤沉重。手腕也有些酸疼。每一凿子下在木头里,特别痛苦,……唉,“过去了,过去了!人只是要求过去罢了!但永远过不去,而且诚敬地著在我心底,而每天都如有人监视着督促着我的,就是……”于是他想起在那高大石墙里面,那一日午后,那位多发妇人,————罪犯的妇人的微笑来了!神秘的不可理解的微笑,或者果然是有魔力的,自那个微笑,在他脑中留下了印象之后,他也有些变幻了。直到出了那个可怕的,如张开妖怪之口的铁门以后,他到了现在,居然成了个有些知识的工人。

    但这时他想,……想到老人说的“她是判了终身监禁”的八个字,他觉得每个字里似是都用了遍满人间之血与泪染成般的可怕,与使人惊颤!他想:“微笑呵!……终身监禁!高大的明墙!……人与,……自由!”这样无理解无秩序地纷想,他觉得这时心里乱的厉害,比以前铁铐加在手上,藤鞭打在背上,还要痛苦!忽然远处烟囱的响声,尖利地由空气中传过,他也不及再立在那里去寻他的迷了归途,与泪痕的战栗之梦,便在脑中念着“微笑!……终身监禁”的几个字,跄踉地走去。

    原来这个少年的工人,便是半年前的窃犯阿根。

    一九二二年六月一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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