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微笑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阿根从今天早上,————从最初的曙光,尚未曾照到地上的早上起,他的生活的全体,匆促中居然另换了一个地位。

    他现在已被三个司法警察,与一个穿了白色,带有黄钮扣的狱卒,由地方审判厅刑庭第二分庭簇拥着走来。他手上带了刑具,右臂上拴了一条粗如小指的线绳,而一端却在他后边走的一个紫面宽肩膀的警察手内,牢牢拿住。正在炎热天气的下午四点钟,他们一起出了挂着许多小木牌的地方厅门首,转过了一条小马路,便走入大街的中心,两旁密立的电竿,与街中穿了黄色夏服的巡警,汽车来回如闪电一般地快,满空中游散了无数的尘埃,一阵阵只向阿根眼、鼻、口中冲入。而他那几乎如涂了炭的额上,流下来的一滴一滴的汗球,流到他的粗大的眉毛上,他的手被热铁的刑具扣住,所以臭汗与灰尘,他也无能抵挡,只是口里不住地气喘。那三个司法警察,却也时时取出汗帕,或脱下制帽来扇风。而拴在阿根右臂上的绳子,三个人却交换的拿住。这在他们是彼此慰安与同情的表现,不过阿根却咬了牙齿,紧闭着厚重的嘴唇,梯拖梯拖地往前走,没说一句话。

    大街旁的一家小烟酒铺,他在半年前的冬夜里,曾来照顾过一次。那夜有极厚的雪,将街道铺平的时候,他由墙上挖过进去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板,那时正在柜台上打着长列的算盘,对一天的出入帐。他蹑着脚走,由一间茅棚下,到那老板的卧房中去。门虚掩着,他从门缝中往里看去,一盏油灯,放在一个三条腿的木桌上。由东墙上一面玻璃中,却看见床上的人,正闭了眼睛睡熟了。他在门外,束了束腰带,向衣袋里摸了摸那把匕首,便推门进去。……取了抽屉中藏着的十二元现洋,一叠子铜元票,塞在怀里。……听听外面的算盘子,还在响着;而且那老板咳嗽吐痰的声音,尚听得见。他觉得还有点不舍得就这样走了,轻身来到放了半边布帐的床前;这一下,却把他惊呆了!原来那床上,一床厚厚的红被窝下,露出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的面庞,一头多而且黑的头发,松散在枕上;看那妇人,细细的眉与肥白的腮颊,不由使他提着的心,跳了一下!他想:这是什么人啊?老板的太太?我是见过的,又哪里出来的这一个?他正迟疑地,不忍就走,他也不想再取什么东西了;他不觉得渐渐俯身下去,与那睡熟的少妇的脸,相隔只有二寸多远,在不甚分明的灯光底下,他便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悲哀与惶恐来了!他想怎样办?……一阵绒拖鞋的声音,由外边走来,他突然醒悟过来,跳了出来,又把房门掩好,躲到门外的堆了木柴的廊下,借着一堆柴木隐藏住自己。果然那个喘哮着的老板,走了进来,踏着地上的雪,走到卧房里去。他仍然不敢挪动一步。北风吹在脸上如针锋一样的尖利,他不敢少动一动。

    喘哮的老人的笑声,……灯光熄了,……又听见妇人的梦语,……他觉得再也不能蹲伏在这个孤冷的檐下,而心想着室内床上的温暖。但听见老板尚未睡着,甚至后来两个人竟说起话来,他仍是在风雪之下抖颤!两条穿了破裤的腿,如蹲立在冰窖中,却还不敢起来。

    “才来呀,来占人……家的热被窝,……”

    “小东西!……人还是我的呢!……好容易从小买来,养活了这么大,……好呵!……连这点还不应该吗?”

    “有胆量向她说去,别尽在我身上弄鬼咧。”

    “你放心!……再有两天,将就可以了吧!她又没人管,顺子还在别处呢,你哪管这些事。……哦!我在外边,算了半天帐,手也麻了,……暖些吧!……”

    ……下面接着妇人格格地一阵笑声,阿根这时,不但忍不住身外尖利的冷风的抖颤;并且也按不住似乎妒忌与愤怒的心火的燃烧了!他更不想有甚危险,从柴堆后面,爬了出来,走过向东的一个小院子里去。好在风大,而且室中正说得有趣,也没曾听见。

    不过当他由东边的院子往外走时,还听见一个仿佛老妇人的呻吟声,在一间小屋中发出。阿根于那一夜里,得了一种异常的感觉,便不想再取什么东西,速速地走出墙外。

    这是当阿根被警察带着去到街市一旁的那个小烟酒铺门外,所记得起的,他早知那个老妇人,已经死了。他想这许多情形,在一瞬息中,比什么都快。不过当他斜眼向那个铺的柜台上看时,却不见了那个黄牙短发的老板先生,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在门口立着看热闹。

    他在这一时中,便记起那个松垂了头发在枕上,肥白的少女的脸,他觉得有无限的感慨!及至将目光看在自己的手上的刑具上,不免又狠狠地咬了咬牙齿。

    原来由地方审判厅,押往模范监狱的看守所,还隔着好长的一段路。阿根自早上九点钟,被人抓进审判厅去,直到这时,走在碎沙铺足的街道上,一共有七点钟的工夫,他不但两条腿未曾曲一曲,就连一口冷水,自昨天夜里起,也没曾沾到嘴唇上,不过他却是天生的顽健,始终不说一句话,不曾向那些庭丁、警察们,少微露出一点乞求与望怜悯的态度来!其实呢,他既不恐惧,也没有什么感动,虽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拿到,用铁的器具,将他那无限度的自由限制住。不过当他无意中,重经过那爿烟酒店时,想起去年冬夜的一回新奇的经历与冲动的妒愤,突然使他有点非英雄的颤栗与悲戚的感觉!他如上足了机械的木偶,跟着那四个与他同来的伙伴们走。然而他心里,正在咀嚼着那个白布帐下的头发香味,与教人不能忍按得住的润满而白的脸。他想到这里,似乎把他原来的勇力,与冷酷带有嘲笑的气概,失却了一半,脸也觉得有些发烧,虽是他的手不能试得着。

    忽地身后一阵马铃的响声与有人叱呵的音,三个警察将他用力地向左一推,便有一辆绿色而带着许多明亮装饰的私用马车从他身边擦过,一个马夫穿了黑色的长衣一边喊着“让道”的粗音,一边却向玻璃车窗内瞧。在这迅忽地驶过的时候,阿根早已看明车中斜坐了个将近三十岁的妇人,穿了极华丽而令人目眩的衣服,带了金光辉闪的首饰。当马夫往内瞧时,妇人活泼的目光,向他作会意的一笑……在一转眼的工夫,马车已走出有十余步了。阿根心里却道:“不知耻的淫玩物!……还装什么人呢?……哪里及得上……”想到这里,又记起去年冬夜所听到老妇人的哭声,他便恨恨地想:“该死!……人类都该死!谁是个人啊?满眼中都是些巧言与伪行的鬼!……魔鬼!我当然也是一个……设使我再有出来的时候,……哼!”这个哼字,本来藏在腹中,但这时却不意地由口中冒出,执线绳的警察,从早上本没有听他说过一个字,这回听见由他口中迸出来这个简单音,不免吃了一吓,向他注视着。阿根哪愿受人这样,便用大而有红斑的眼睛,对着这个警察威厉地看,这个警察便低下头去了。

    太阳尚未落山之前,阿根被人收进了玄字第五十一号的屋子中去,一间小而又黑且阴湿的屋子。阿根的视官与鼻官,是再灵敏不过的,所以他一进来,便觉得从湿漉漉的地上,有种臭恶的味冲上来。他知道没有他分说的余地;并且这间屋子,想是一定和他有缘,他索性狠狠地呼吸了两口,仿佛吐气,又仿佛对于人间威权作消极的反抗一般。他只觉得少微有点眩晕,却也不见怎样。然而同他来的警察,都掩了鼻子,快快地为他卸下刑具,命一个人来,教他急速将半黄半黑色的衣服换上,便如逃脱般地走去。两个白衣的狱卒,向他严厉地交代过几句话,与明天的工作,及应守的规矩。但阿根哪曾睬他们,……不久,两扇铁栅栏门,砰硼地锁上。

    阿根自从进来,坐在那潮湿的地上,横立着腿,在一边虽有个草荐,他也没管。

    将落的阳光,从西面射来,常是阴暗的屋子,比较得明亮了些。一棵槐树的阴中,有两个蝉儿争着唧唧地鸣,隔室中只听到有人叹气的声音,又有抽抽咽咽的哭声。阿根冷蔑地动气!自己想道:“没骨头的狗男女!为什这样无用?你们饿了,只知偷吃,冷了,只知夺人的穿。兽一般地性欲动了,便去污人家的妇女————我自然也是一样,不就是去贩私货,伪造货币,吃了官司却这样蝎蝎螫螫地。没用的东西们!你们什事都敢作敢想,只是不敢报复!……只有在这没人管的地方哭,守着拿藤条的人们,免不得又狗一般地趋奉了!……”他一面想,一面咬牙,禁不住砰的一声,用大的拳头向砖墙上打了一下,他还没觉得怎么痛,而隔壁的人却“啊哟”了一声。

    夜色来了,一切的黑暗都开始向无尽的空间,散布它的权威,而毒热却越发令人受不了。

    过了一星期后,阿根也居然过惯了这种生活,每天十点钟的工作,两餐的粗饭,虽这样忙,他却并不感什么痛苦。只是他脾气,常常是不守秩序和好反抗的,因此免不了惹怒管理他们头目的嘴巴。阿根却也怪得很,有时头目怒极了,打过他几下之后,他明知不可力抗,反而用自己工作的手,丢了器具,自己打起自己来。惹得那些罪犯都忍不住大笑起来,那个头目也看着好笑,而在他自己,也不知是存了改过,或是加痛苦于自己,以作权威的抵抗的作用?但打过之后,他反将嘴边的筋肉紧紧的突起,更工作的快些,手里的斧,砍着木头,更响得声大些。

    他是在这里边习木工的。

    在监狱中,是都知道的,不能如平常工厂中一样。每天除了吃饭,与午后休息一小时之外,是不准住手的。每早上和散工的时候,又要搜查身体,在晚上仍然要带刑具。管理的人,究竟不比罪犯多,所以他们虽在工作的时候,手是活动着,脚上仍然有铁链系住,————自然只限于罪情较重的犯人————侥幸阿根还没有这样。因为他所犯的是盗窃罪,还不是强盗犯呢。

    不过他常常在心里骂那些罪犯较重的人,因为罪犯愈重的人,看去都越见萎弱而且怯懦的不得了。阿根虽恨那些人,是没骨头的东西,但他却不明白他们当初犯罪时,何以那样的大胆,现在竟成了猫窠中的鼠子呢?他的知识,当然不能告诉他这是什么原因。他直觉着嫌恶他们,他却不再去深思了。

    几天之后,他对于这所谓“模范监狱”中的人与各方面的情形,约略知道了一些。自然并不十分清楚。他的同伴们,只知道手不停地作工,在阴湿地上睡觉,吃头目们的藤条子,虽住上一年,所知的事,与阿根比较,并多不了许多。因为头目们的监督,他们是向来不敢说这些事的。平日工作、睡觉、吃饭,如上足了机械般的忙。即在星期日,虽有过午的半天的闲暇,而典狱吏,却派了两个人来讲演,给这些穿了半黑半黄的衣的男女听。讲演员为每月取得几个钱,罪犯们乐得有半天的休息,谁还管谁,自然讲的是虚伪的鬼话,而听的也是听不进去的。然而在模范监狱中,这是个应有而且体面的事件。

    当讲演时候————只有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聚在一起,彼此见面。男女当然有别,而监狱中尤属严格。因为管理的,或作监狱定章的起草员先生们,以为罪犯天生的“性恶”,身上具有传染人的罪恶之菌。所以认为凡犯这一种罪恶的,那末,其他的罪恶,当然也埋在他们的身体里。认为这些人的心,仿佛特别奇异。因此,————也许是另有原因,男女的界限之严,在监狱中,比较中国其他的任何社会的阶级里,更为厉害。

    一天恰是阿根入监狱的第二个星期日的下午,照例他们男女罪犯,一共约有三百人左右,一齐歇了工,由头目们命令着,每十个人立成一排,两个执藤鞭子的人,前后监视着,男的在东,女的在西,如上操般地站定。而空场的四围,站满了看守监狱的兵士,各人枪上上了刺刀,围在他们外面。有一个似乎高级警察的头目,同了几个典狱吏进来。不多时一个四十多岁留了两撇黑胡子,穿件蓝布大衫的人,立在场子正中。喊起粗哑的大声,在那里宣传道理。罪犯们固然听得莫名其妙,那几个典狱吏,却像不耐烦地在草地上踱来踱去,衔着香烟,同那个高级警察说闲话。

    日光晒得草地上碧绿的小草,都静静地如睡着了一般。在不高的空中,时有几个飞虫与蝇子飞过。有时兵士们,在地上顿得枪托子响。蝉儿在场中几株大柳树上,也似乎来凑着热闹,叫得不住声。

    谁没经过无聊的时间呵,那真可说是最无聊的时间了!戴眼镜穿长衫的典狱吏们;额上时而出汗的高级警官;奉命令而来的兵士;为面包而作机械的狱卒们;瞪着无神的眼光,扯开喉咙乱喊的讲员;几百个奇怪服装与疲劳的罪人,都同时上场,演这出滑稽戏。他们的心,各自想着,各自听着,或者闭了眼睛立着,同牛马般的假寐。但法定的讲演钟点没到,所有的人,只好立在空场上面,彼此作无同情且仿佛互相嘲笑而冷视的相对。

    这一天阿根排在最靠近东边的一排的后头,再过七八步便是女罪犯的立处。他们男子和妇女比起来,差不多有十五与一的比例。所以在那面的女罪犯,也不过有二十几个人。但是其中除了一二个老妇人之外,二十至三十年纪的妇人,却有二十多个。阿根这时在无聊中,却引起他观察的兴致,看那些妇女的面貌,多半黧黑枯黄,蓬散了头发,也穿着特制的衣服,很少有个齐整俊俏的容色的。阿根心想,这些柔怯的妇女,也竟然到这里来,实在奇怪得很!他一边想,一边又探过头去,却忽然看见一个皮色较细白的妇人,正望着演讲人,似乎叹息般地点头。阿根有点奇怪!而且看她不像极穷苦的人,便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果然正在点头的那位女罪犯,也转过脸来,向他这边看了一看。阿根看她的面貌不像那些女犯人的凶恶与枯瘦,皮肤也没有凹凸不平的缺陷,与红的肉纹在脸上。她和别人同样的打扮,挽了个蓬松的髻儿,在脑后边,虽说是没有油泽,满了灰土,但明黑且多的头发,可以想象她在未入狱以前,是个极修整而美观的妇人。尤其使阿根生一种奇怪的疑问的,是她两只眼光,比别人明大,看她在这一群女犯人中,差不多是年纪最小的。

    当那个妇人,回头来看见阿根瞪了两个眼睛,正在瞧她,她却若不留心地微笑了一笑,从口角边的陷窠里,现出无量的安慰来。然在这一时中,她却又回过头去了。阿根直到夕阳下落之后讲演完了,他的目光还是紧钉在那个妇人身上。照规矩,他们是不能说话的,而且男犯人和女犯人,并不在一处工作,一处休息,所以这日演讲完后,便各回各人那间如蜂窠般地阴黑的小屋中去了。

    阿根无论遇到什么危险,向来他的肚腹,没曾被恐吓得停止消化过,而且他的食量,比别人分外大,所以每天在监狱中的餐室里的那份馒头,他永远没余剩过一个。每逢吃饭的时候,分作几间屋子,每屋子外面,虽有几个白衣的狱卒,与兵士看着,但在室内尚可彼此低声说话。但不留神,被头目们听见,那末一顿藤鞭子,是再不能免的。但是这些剥夺了自由权利的人们,仍认为这一时是彼此可以谈话的机会。除此之外,作工的时候,不要说彼此谈话,就是偶然住了手,看一看,那些生来不饶人的头目们,不是踢打,便是恶骂。起初阿根仗着自己的硬性,犯过几次规矩,管他的头目,照例责打了几下。但他没觉得什么痛苦,仍然不改,后来那个翘了黄八字须的头目,气极了,禀明了典狱吏同了几个少年的狱卒,将他着实厉害地打了一顿,阿根竟然两天在阴暗的屋中卧着,并且罚了两天的饿。从此阿根虽是常常咬牙,但却吃过藤鞭子的厉害,与饥饿的难过,也安分...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