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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之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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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跛脚的驴夫,一道上沉默着,忽然叹口气:“少年人都是好往前跑,吃得亏了,又要埋怨自己了。……”他正任着那匹驴子自由疏散地走去,忽然有这两句话,禁不住我心中微动了一动。他在后面一面喊出奇怪声催他的驴子,一面却又道:

    “人最好要一辈子在山里过活,像我们吧,这条山道,从十几岁赶驴子走到现在,我的侄子也同我那时一样高大了。若把我用火车运到京城里去,我想着那些弯弯折折的道路,比这个地方难走得多呢!”他的舌音原有些不清,又加上几句土语,我就仅答了他一个“哦”字,他很兴奋地扬起鞭子照着自己拍了一下道:

    “就像他吧,就像方才在店旁的小伙子吧!……”

    “谁?……”我问他。

    “谁?那个壮实的小伙子,在店前走的那个。他若在家里,种几亩山地,到冬天吃些白薯,也够自在的了。不知怎么从小时候跑到京城去,还给洋鬼子当差事,每次回家来说些怪话,人家都愿意去问他,我就瞧不起。果然……自上年回家过节把鬼带在身上了。……差事坏了,只剩下鬼在他身上,早晚就迷死他!……我可不是诅咒他,有那一天的。自己要找受罪的地方罢了。……”

    他讲着,他的跛脚似乎增加了健强的力量,已走到驴子的身侧。我虽不知道是怎样的事,因此却把我的疲倦战胜了。我一手执着粗绳子,一面看着他,像请他宣布出这段秘密一般,他果然不等我再问他,就继续着道:

    “那鬼是什么?我也不明白。不过是他从北京带来的,是从洋鬼子那里带来的。不,怎么在我们这邻近的山村里从不听见过的事,也会出现?……他每到年除日的前几天就回来度岁,他住小村子,离我们那个地方不过隔着一条沟,也是隔那个山店不远的。他每年回来,到了正月初上就回去了。可是去年他来家却穿得格外漂亮了,他本来很会过日子,去年冬天,也穿上带颜色的袜子,头发分得平光滑,也分外爱与我们说话。……在山村有经验的人都说他现在学得乖了,我也很奇怪。不过我每每在山道上遇见他,总觉得他的脸上另外有种颜色。哼,别人说他学得乖,我却说他学得坏了。……后来果然出了岔子,不料常在京里混的人,倒被一个山村女人制住了。我常听得你们来逛山的人好说什么敲竹杠,可怜小伙子,被她可敲得苦了。……

    “原来是这么样的事:在他那邻村里,有个装神婆的老女人。她学会得把式极多:能咒小孩子被魔祟;能用香和水给妇女们治怪病;能用桃木条子驱鬼。她的本事叫人怕,还得信。……他自从去年冬天,有病到女神婆家去求治,弄出这段笑话来。本来他不愿去,还叫他的邻舍怂恿着去的,有什么病呢?不过是忽冷忽热,仿佛疟子。这样他就在她家中住了六七天,这是去年初冬十一月以前的事了。后来他又回京城一次,没有二十天工夫,又跑回来,带了些吃的玩的东西,都送与奇怪的老女人的女儿了。”

    跛脚的驴夫,断断续续说了这段话,我心中已有些明了了。这时我们因为说话走得慢了好多。我那位同伴,早转过一个山峰去了。驴夫把袄脱下搭在肩上,又从腰袋里取出粗竹旱烟筒来吸着。

    “唉!那个女孩子也是鬼的托身。竟然与他带来的鬼合起来了。我自她五六岁时,就知道她只有那个奇怪的母亲。可是她到二十岁了,却不知她母亲的本事。她一样常在树林子里扫叶子,在家中纺线,与女孩子一样。自从认识了他以后,就变了样,常常在山下的石头上哭。他呢,有多日没回京城去,只是终天在女神婆家里混。谁明白老婆子从他手中用过若干钱?后来便拒绝他在她的家中,可是他托人去说亲,她也没有应过。……”

    “以后怎么样呢?”我忍不住了,追问一句。

    “事情果然变了,且是大变了!

    “就是今年的三月吧?先生,你想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可怜的小伙子,不到京城去,也不做事情,格外要供给女神婆的花销,有几个钱全都用净了。……忽然有一天,女神婆把我邻村的老人全请了去,说是神的意旨,她应到大地方去了,还教大伙共凑一点盘费。我们听了,都十分惊怪!东村的教书先生,引用书本上的话挽留她,妇女们甚至哭留;但末后她说那是神的意思,若违背了,这几村中连一条狗也不得好死。那些听得的人,总得照了她的吩咐作去。我当时也明知道,可是我焉敢说破。……壮年的小伙子,他觉得实在太出意外了!他要求同她们一同到京城去,但那时他仅有一身破衣服了,她拒绝他,并且骂他不应该到她家里来,……那女孩子呢,也与女神婆决裂了,且说她已有身孕,情愿跟着他过活。……女神婆却没有想到,……女孩子几乎没有死去。……这样闹过了几天以后,什么事情都完了。我不知道女神婆是哪天走的。但是听说那女孩子肚腹里的小的,被她奇怪的母亲硬打下来,丢在山涧里了。……男的呢,与那女孩子分开了!直到现在,女神婆与她女儿的去处没有人知道,也没人去探听。这是十几天以前的事。他叫奎元。他从事情决裂后,大约吧,每天总到那个山店前,看看山下火车的来往。……”

    我静静地在驴子背上,驴夫一拐一拖地走在后面,————在山道之侧,他把这篇故事,说到这里,便不言语了,我没再问,只是寻思这事的结局。忽然驴夫又叹口气说:

    “谁明白呀?……我想总是奎元把鬼带在身上作出这样的坏事。大家都恨女神婆走的心狠;对于奎元,都说已经受过报应了。因为这事,他不会再有好生活了,死时怕也没有好结果。妇女们有的这么说,不晓得她们是怕呀,还是为了恨?……”

    我听他说完,就详细地问他:

    “奎元也有兄弟吗?”

    “没,连父母都早死了。只有叔叔是个老实庄稼人。”

    “出了这事以后他叔叔怎样?”

    “常常靠在锄杆上叹气。”

    “奎元不愿意再到京城去吗?”

    驴夫微笑了:“谁知道?”

    我不问了,觉得无可再问了。驴夫说了多时,自然也就不言语了。一阵温风,吹来好些柳絮扑在面上。

    那一日山游后,到了第二天,正在十二点钟,我们又由南口上了往北京开的车。忽然听车中人纷纷传说着昨天晚车到六郎像的石壁下轧死了一个人。穿着布长衫,蓝丝线袜子,车到的时候他恰好从石壁滚下来,这样就完结了!我记起昨天在山道之侧,跛脚的驴夫那许多话。忽然听见同车的一位白胡子的老先生道:“年轻的人就这样不留神!……”一个少年带了轻视的态度说:“尝尝这等死法倒也是一桩新鲜的经验。……”

    一九二二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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