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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钟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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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姊姊,总是脸面上都有不干的泪痕。并且他们所穿的衣服的颜色,也似乎有点微微的改变。他是很聪明的儿童,他因环境上这等大的改变,也很奇怪地使他幼稚的心思添上重重的不安!他开始觉得什么事情,都渐渐有了变更!他也突兀地以父亲现在那里的话,问过他母亲,但母亲哭了,他终于不敢再问了!或者是儿童的心理作用吧!他这两夜的睡眠,便不如以前的安宁。

    夜气深了,淡暗的灯光,也越变成惨惨的颜色。他再不能去安睡了。斜欹在她姊姊的膝上,眼光自然地每每向石壁的外间看去。他既不是感到寒冷,更不知什么是恐怖,不过总觉得渐渐不安起来。他也开始从细微的感触中,觉得他姊姊的身体,有些颤颤。窗外的尖风,由石缝中透过,将地上的油灯,吹得火焰乱摇。

    寂极的恐怖中,他母亲的泪珠,便沿着枯瘦的面颊流下。

    一阵风,从外面将油灯吹熄了,同时也听得门外有狂吼与劈拍的音响。而窗外的树叶子,也从干涩的音中,发出令人惊诧的声。他觉得他母亲湿而冷的脸颊,同他的额部贴住了!但他并不拒却,仍欹在姊姊的膝上。在三个人偎抱的中间,互感到颤抖与母亲及姊姊绝望的呜咽!

    灯光没了,纺车的声音止了,只有这等微细的感觉与温热的泪痕,来留住这个凄凉恐怖之夜!

    又是一个孤苦的境界,又是一种人生所历的漂流的浪痕。他的记忆,回转到十岁以后的生活。

    母亲嫁人了,将他的姊姊也带了去。生活的逼迫,使得他母亲不能不弃了十年相守的山前的石屋与屋后的已有青草的坟堆。另嫁与一个在车驿上作运夫的鳏夫。她的嫁人纯由于生活的迫压,这其间并没有丝毫的爱情的关系。他后来并且也知道当他母亲随着那个赤面高大身量的人走出石屋去的时候,她惨苦的心中,是贮满了无穷的热泪与对于前途的忐忑!他自己呢,是寄养在他的舅父家里去了!舅父住的,离这个荒山的地方很远,须由火车去的。那时的事,他永远如在目前。红了腮颊的姊姊,蓬着头发,穿了粗蓝布褂子,却已将发辫上的白头绳,换成青色的。这都是遵从那位高大而赤面的男子的命令,因为那位男子,似乎有了新的统治权,与管理财产权了。

    姊姊抱了他。颗颗的热泪,直往他嘴唇上滴下。母亲呢!正哭在屋后的坟堆上!

    那是夏日,赤热的太阳,正晒的人身上发烧。舅舅,————将近六十的老农夫————面容枯瘦的母亲,蓬发的姊姊,都立在那个高大而赤面的人面前。一边更有个形容很严厉,时常伪笑的老妇人。他们似乎是已经将猎物寻获得的胜利者,而他也知道亲爱的人都要去了!他将开始到一个生疏与辽远的地方去了!他未明白的童心中,也感得颤颤的,不知怎么方好!回头看见那个赤面的人,正自用斜楞的眼光看他,便觉得打了个寒噤,把要放声大号的眼泪,吓回去了。他在太阳的炎光底下,看见他那龙钟的舅父,面上全然为汗珠所占满了。并且汗珠,从他那苍白的下髯的尖端上滴下来。

    从此后,他就住在舅父的农圃中,也有几个小的表兄弟,和农舍邻近的儿童,同他玩。吃饭也觉比从前较好一些了。不过他初来时,一些儿童们,都学着他的说话,或听他说话都远远地笑他。其实他听他自己的口音,和他们的言语,并没有很大的差异。

    舅父家的人们多得很,他也数计不清。不过一天天,终是在广大的田野里忙碌。他自然也追随在后边,跟着工作;他有时想起山中石屋的生活,便去记忆以前的印象,却逐渐模糊起来了。

    一年过去了。他有时也听得有人与他舅父谈话,似乎是说他母亲的事。他既听不明白,他舅父更不要他问询。不过在他这种白天打稻草,晚上吃粗饭的生活中,时常见他舅父看着他,唉声叹气。并且有时与邻舍的老人说起他母亲的事,便淌着眼泪。

    至于他那时对于这事,自然也有些怀疑,然不半个钟头,便忘了。已把心思用到捉鸟儿与追野兔的事上去。但看看他那为生活所重压的舅父,却似一天一天地衰老。

    在三年后的一个夏夜,他那时已经十二岁了。已经能替他舅父作很有助力的工作了。他已变成一个身体顽健而气力充足的儿童。那时候空中的飞蝇与蚊子,正在农场上作出讨厌的声音。满缀了无数繁星的天空,虽在夜中,也似有蓝光在上面浮动着。不可数计的树上的蝉声,总是不断地鸣着。他舅父的门前,也设了几个座位。有许多在这个农村中作领袖的老人们,和他舅父,拉长了声音,作种种解除疲劳的闲谈。但听舅父的声音,却从倔强中发出干涩的声调来。

    可爱的夏夜,正是农人恢复疲劳的良时。就是小孩子们,也捉着迷藏,唱着山歌,并没有去睡眠的。

    突然一个奇异。出人意想之外的事发生了!一个异乡的妇人,蹒跚着到这样快乐的地方来。她已没有整齐的衣服,说话也没有气力,并且满身都有伤痕。一个奇异的打击,是她带了来的!于是喧嚷与惊讶的众声之下,都道:“阿仔的妈来了!……阿仔的妈来了!……”而可怜的妇人,也便躺在地上不能动转,只有呻吟的口音。

    第二天他才明了这事的真相。哦,三年没有见面的母亲,如今几乎成了包了皮肤的尸骸。平常好笑,与常向他小时的面上接吻的阿姊,竟已死了!且是死在火中!唉!何等的不幸!突生的惨剧!这一来,他多年埋藏下的记忆重复醒来。这一次,可给他心上永远划下了深刻的印痕,再也洗涤不去。

    原来是这样的事,这是听他母亲卧在床上说的。母亲的后夫,是个性情凶暴而好饮过量的酒的工人。他营独身生活,本来惯了。如今加上两个妇女的分享,虽说有家室的快慰,然而竟把酒鬼养成的脾气来冲犯了。本来为快乐而结婚的,然那嗜好的迫压,却将他更变成一个暴厉而冷酷的人了。可怜的母亲,为着吃饭的问题,便又添上些烦恼。他是常常不回家的,或者常常由村镇中喝了酒回来,叱骂着,有时便卧在门外,同死狗一般。这样的生活,母亲同阿姊也过惯了,她们更不知怎样才好!母亲,因恨悔与懊恼的心思,不过二年的时间,已种下了难治的病根,伏在她那久历劳苦的身体中。但仍成日作奴隶的生活罢了。

    就在这个使人惊恐的事发生之前,那天,母亲的后夫,从村镇中回来,已经是半夜的天气了。母亲同阿姊,早已因为困恼的疲倦,向梦中去了。那赤面的人,趁着月光颠蹶地回到家中,大约是口渴吧,便在她们卧室外的灶下,生起火来,弄水喝。这也是他过于酒醉了,竟不与平常一般。其实他在夏日,向来是饮凉水的。他过于醉了,不知怎的燃起火来,却睡卧在草堆上。于是火起了,母亲在梦中惊醒,由火窟里逃出,只是可怜的阿姊,竟然藏在火烧的茅屋中间。而赤面的人,也从此后不能再见了。母亲受了遍体的伤痕,好容易找个人将她送到舅父家。

    然而没有十天的工夫,母亲也闭了眼睛去了!

    哦,那死时的惨情,与母亲的悲伤而苦痛的呻吟声,使他完全记得!他寻思起来,便觉得无神而光弱的临死时母亲的眼光,向他流连着;凝视着,悲戚地向他看!

    距那个时候,又是十年。然而他竟由荒凉的乡村,到繁盛的都会中,补了这个职务。

    母亲啊!姊姊呵!苍发纷披的舅父!他们都作了过去的土堆中的人,人生的幕影,又过去几层。他想着他已入了一个凄惶与悲感的世界!唉,他却正升到冷冽与摇动的高顶的钟楼上呢!

    一小时的几十分之几呵!旧事的幕光,活动起无数的图画,在他脑中转换。月夜的石屋,纺车的哑音;白色的棺木之一角,阿姊的温热的嘴唇,苍发舅父的叹息,伤痕亦肿的母亲的遗体,唉,思想与感觉,和非真实的触觉,都聚集在警钟上层他的身上与脑中。他忘了他的职务吧!忘了他所在的地位吧!并且忘了初上楼级下层的勇气与同情心吧!

    眼界所及的火光中,人声的喧嚷,渐渐静了下去。火光也或者是熄了呢。耳旁扑嗤的一声,飞过一个小小的动物;一个营巢在楼顶上的鸽子的翅膀扑动的声音将他惊醒,无意识的手上所扯的钟,又复无秩序的乱响起来。

    一九二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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