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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字都听不懂。他的官不很大,听说可以带两百人,管行李,不打仗。爸爸是他荐给里头,退走时头两天爸爸便离开咱这儿,听说会细铁活的有十来个随了去。神父,你记得那几天多冷,早上一层厚霜。像是树木带孝,爸爸在落厚霜前一晚上。……”

    “啊,向来不很详细,赛罗汉,是一个好人!”

    “神父,不是他,我爸爸现在不还住在咱这儿?”

    我不愿再说下去使这心肠脆弱的孩子难过,尽着他慢慢地用半青小竹枝拂扫着松动的土块,一个小蜜蜂嗡嗡地绕花坛打转。阳光映得腮旁微微发热,这孩子也像懂得我的意思,忍住泪做活,等着把酸痛的气息压下去再说什么。

    我来回走着约摸有十分钟,突然站到孩子的对面,一字一字的问他:

    “财生,你愿意永远不离开爸爸在这儿呢?还是愿意他为大家做铁活,吃辛苦呢?————你恨谢阿爸呢,是感谢他?你凭真心告诉,主是不喜欢说谎话的人呀。”

    这孩子睁大了眼睛,把竹帚挟在腋下,抬起头望着宝蓝色的春天,他急切地回答:

    “神父,前儿王伯伯说的对呀!多少孩子的爸爸喂了野狗,把身子做炸弹爆开的花朵,多少年轻的,……神父,我从五岁被娘————被娘丢了,一天没离开他,没有爸爸,我还会在教堂里做事体,离不开!……看看人家,想想各地处的打仗,爸爸五十岁了,还有气力做铁活,是他乐意去的,乐意这么办,神父,这是天主的吩咐,我是爸爸的,是天主的,他乐意的事,我不会说谎,我也乐意!如果我大点,早该替他去,不,跟了他去。

    孩子一向沉默惯了,又没读过几年书懂得言语的技巧,但这段诚实的由真情激动的答话虽是吃吃着吐出来,每个字音却像从弹奏勇壮音调的钢琴键子上跳出。他眼圈中一层润湿,口吻上留下几星唾沫,都在斜射的金线中闪着微光。像一时的错觉,(我看见)在孩子昂立的头上,仿佛有一团淡淡的蒸气形成半圆形弧轮,……在这地方,我觉得只有庄严矗立的教堂可与他比量着宏大与伟壮的气概。

    我静捧着胸前的十字架不能对他平看。

    直至夕阳被西方的矮林接去,我与这孩子陆续谈着,方才全晓得他的生命是如何造成的,有过何等重大的变化!(主啊!除用重大二字,我还敢用什么别的字眼。)

    他母亲丢了方出生的他的妹妹,给镇上富人家做乳姆,把自己婴孩口中的食粮喂了别人的婴孩。为的补助他父子俩的衣食,可是魔鬼还一直逼迫她受富人家少年的诱惑。(谁的罪?)随了那家说是躲避土匪到这大城中来,从此便像一枚针丢到大海去,信没了,人也没了!小女婴不到六个月死在他爸爸的臂上。接连一场稀有的旱灾,辛苦种田,几亩的稻子到秋来只有干秸。……他的祖父病死,也是饿死的,田被人家的账房用贱价强买去。于是,那原会做铁活的农夫领着满身生湿疮的孩子,————财生,也投到这个火焰的大城里来。

    以后,是天主的指示,他竟在教堂区域的小工场中找到下手活,……以后,他与孩子受洗入教,谢谢主的保佑!他们在这火焰大城的一角里安安稳稳地度过近十年的岁月。

    后来,他的生活渐渐充裕,又学会了用机器做铜铁细活的本领,孩子免费在教会小学里读书。……他有两个弟弟也丢了锄,镰,来投奔这幸运的男子。他们年轻,有气力,一个学会了开电车,一个在××贩卖青菜,都能好好生活下去。也都娶过妻子,这自然全靠大哥的资助,教导,出资本教他们习学本领。因为他们在乡间早连住处都没了,只是给人家做短工,帮田里的粗活,一年里总有几个月连糙米都不容易吃。

    但,现在,……重大的变化把兄弟三个的生死隔开了。贩卖青菜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最早,最惨苦的到天上去了!相隔一天没逃出,传说是与一个小巷中的邻居,十九口,(我的主!我怎能记述下去。)……一同在……二岁的孩子,那年轻母亲————腹中的血块。……

    这传闻是一个月后由那地方逃出的他们同乡人口述的。……

    安排好的死亡暗道早已开放等待着他们,不过时间上不同罢了。据孩子说:他的二阿叔最是性情好的乡间人,一点酒,一支香烟都不妄费,好容易学会在电车上当司机,经过不少困苦,可是三年下来,他变成司机生里顶有成绩的一个。一次差错没出,一分钟的班不误,对使用那钢铁的器具如少年时手中的镰刀,熟练,精巧,……在租界里,一步也开不到界外,谁能提防那横来的灾难?

    江边的空中炮火正剧烈的时候,每一个清晨,下晚,是人人见惯的表演:有时铁燕子居心鼓着骄傲双翼掠过船只拥塞的江面,到江东岸丢下几颗尖形的烟弹,打个回旋又低低地飞向北方。经过几日,交通的器具仍须开行,这孩子的二阿叔自然不能推诿,只好立在站台的铜把手旁静候命运的铺排。种种惨状,他在江岸的这边遇到的太多了。一个开花弹的炸裂,多少生命与东西改变了原来形态,一缕黑烟便烧毁了多少房屋。他曾与他的侄子说过,同事的工友不论年纪老少,谁也记不起恐怖这个字的意义。脑子被声响轰震得麻木了,据说有一个礼拜,他除掉自己脚尖下的铃声,什么也听不清楚。

    有那么巧惨的机会?恰好逢他值班,早上六点,在冷雾中由××开往江边去。他的哥哥有事情往那边,便坐着亲弟弟开的机车同行。因为对岸的工厂早已停工,东行的车,大清早时空荡荡地没有几位乘客。他为职务的规则限定,自然来不及与大哥谈说家常,及至到最后一站,车头刚刚轧住,三五个客人匆匆下去后,几只铁燕子已在高空里展开了苦斗。电车没急于掉头,他与卖票的年轻人都忘了在什么地方,不肯挪动一步,仰看暗云中上下翻飞的姿势。他大哥幸而胆怯,站在对过大楼前的沙袋旁,尽向他们招手。然而命运的时间到了!两只追逐的燕子突然降下,互射着密集的枪弹,一时江边的苦人都争着逃跑,可怜这孩子的阿叔究竟没挪开寸步,便被两颗火弹从斜面打倒。……

    孩子的记忆力那么清晰,从他的爸爸口中把两位阿叔的死事告诉得如在目前。我强压住心的剧动,听这如秋叶飘落般失掉生命的故事。……

    后来,那死人的寡妇————新娶的,不到两个月随人走了,好在没留下一个孩童。

    天呀!我记这种句子,我真的觉出笔尖上流出罪恶的黑滴。……

    孩子的爸爸曾有几十天的神经错乱,他自己逢人数说,是他把两个健壮的弟弟招呼到这大城来的;还在乡村,他们有气力,有手脚,总不会生生饿死?

    及至在我们的医院里给这个铁匠治疗痊愈,那时,炮火也随着时季渐渐西移,————是教堂区域很扰乱的时候了。

    费三个下午才记出上面的文字,是精神懒散呢,还是体力的疲劳?

    预备打一份清稿寄给巴黎的报纸。

    另一段关于财生的记载,距上文有半个月,是神父服务难民区第一次卧病,在医院床上用铅笔写的,不像上段的详密。

    一个月来的睡眠全被恶梦围绕着,到现在,我不能不相信自己脑力的脆弱。

    除掉与财生说几句话外,有什么在我心里现出一丝的亮光?虽然柳树更绿了,城西端注意园艺的人家,玻窗外木板上偶而有几朵早开的小玫瑰花,用鲜丽的色彩迎接着早春的光辉。天天触到眼中,却驱除不了我的心烦。……早提防着的病真已冲入我自觉康健的身体!……夜眠不宁,心脏力衰弱,食物减去三分之一,眼光在暗处刺痛,头部剧烈昏晕。……

    终于请假休养,主啊!你的仆人的意志太弱了。

    从听那孩子悲诉着他两个阿叔的惨死后格外使我惊怖。惭愧,你这没勇力的人,……夜夜似有两个血影迷离的中国农民型的汉子在我身旁站定!天主,我不应该在你的神力保佑之下纪述这么疯狂的言语。

    ……过去的日记我不敢翻阅,这一本是新买来的。从入那地方头一天起,啊啊,我写的太多了。想保留的印象太清楚了。这不是我该当的示罚?每页上似乎在蓝黑水中凝合着血迹,————那些男女孩童的血迹!每个字母像是零碎断折的骸骨。……

    为什么再写呢?医生与看护都不许我读书,写字,我不是好弄的学童,他们自然不疑心我一个人在病房里还耐不住心上的击打,瞅空画上几行。

    今天,那孩子随着教堂的同事到医院看我,他把亲手撷的一束野花放在小台子上。黄瘦了好些,才六七天,我猜他曾遇到什么事,问他,静静的摇头,嘴唇向外突了突,有话又咽下去。他不说,我也不敢追问下去。

    这火焰的大城愈来愈像待火岩掩埋的邦贝啊!邦贝,二十年前我经过那里,溜达了整个下午。可是,我居然在这东方的大城平安过了若干岁月。……

    抵得过?这一个月的见闻,这场奇灾,这重大的人间变化!我奇怪,当年罗马人好看斗兽场的惨剧。……殉教精神!由于每个耶教徒的勇敢与热情,如果我是当年的教士,置身在饿狮猛虎的口爪之下,……怎么样?

    这一个月的见闻,我只是拾得了那孩子的一颗心,抵得过么?若干岁月的平安,现在我也随着这国度的人的灵魂在战抖,在血梦里巡游。……

    经过试验才懂得自己的缺陷,一样在教会中服务,行着主的意旨,我偷居在这城市,比起在各地方殉教的教友如何?正与这城市的中国人一例,……计数,多少教堂的毁烧,教士的惨死!……

    这国度的人安居在这儿怎么想呢?我可不敢与各地方遭受人类大灾的教友相比,可羞呀,————我们的生活与良心。……

    财生似乎曾未到过这样规模宏大的医院,虽然他含着一脸愁苦,然而对一切的陈设,用具,与医院中的人物都用惊奇眼光四处搜寻。在我的病榻前,他只说过两句话,以后,郁郁地随着那位同事的朋友走出门去。看护姑娘们见这么穷困的孩子送这么不值钱的野花给我,她们不讲什么,当然有点怪异。

    他们去了,一晚上我稍稍宁静。孩子睁大的泪眼好像在尘土堆上射出两颗润朗的明珠,代替了那两个惨淡的浴血身影!……与我在那个下午问这天真孩子的话一样,是恨呢还是愿意?(为他爸爸远走的事)我恨孩子告诉出这两件血的事实么?否,否,难道我也愿意听么?……主知道!我现在坠于何种的境界。

    病中仍然不断地暗诵《以赛亚书》第一章的经文,直到沉入梦里。不诵书脑子中更感纷乱,愈清闲愈多想象的痛苦。但,今夜由梦境醒转,忽然记起了“惊恐如波涛将他追上,暴风在夜间将他刮去”另外两句。一定是《旧约》上的话,无论如何记不清在哪一篇里。记忆是生命的撒旦,也是传布美音的天使。

    预备查考,天未明时在枕上把上两句话记下来。听,不是清脆的枪声么?窗外又像闪着火光。……

    闭上惺忪的眼,那地方……的现象,……那个巷口,那个污黑的顶楼上面。

    再不能忍耐下去,把医生切嘱少用的安眠药粉又吞过一包。

    枪声在远处接续响起,不是听觉的错误?

    一只怪鸟在院子的大树上尖叫。……

    晨,五时半。(记不起日子了。)

    四

    神父在病床上看见财生忧悒的面色猜到准有什么变化,不错,“变化”是把守铁门的老王已经装入薄木棺材葬在郊外的义地里了。

    老王虽没有神父的智慧与深刻的见解,可是也没曾受过神父的精神上的苦痛。终天离不开大铁栅后面,眼力差,耳朵有多年聋病,外面的声响轻易听不到。大家怕他噜嗦少有同他交谈的兴致,所以任管怎样闹得沸反盈天,多少事自然不会被他知道的。每晚上,早早安睡,休息着为重咳苦扰的身体。夏天、冬天,他没有多大分别,除去按时更换几件旧衣之外,时光的流转变易在他的记忆与感情中似无所觉。这十年间,老人生命的延续颇惹起教堂左近人们的奇诧。不拘他坐在阳光背面手弄着两个乌黑的核桃,或是和衣躺在帆布床上,常见他的,都有这是一半枯骸的异感。总想,他早应归入乐土了,为什么如已干的树枝一样,经过几度严冬还挂在树上?职守是看守大门,其实他像一座眼珠独能转动的木像,出出进进的生物本不用招问,他也不多费口齿。近两年除向财生噜嗦一阵,他便无用言语机关的需要了。经过教堂或偶去游观的男女,差不多把他看做静坐在教堂门口等待施舍的盲人,有时真有一两个小银币丢到他的脚下,他不捡起来,也不否认,却等着谁来捡拾,觉得倒有趣味。

    关于老人的平生谁也不详细知悉,五十年快过去了,他初来时老一辈的教徒死的死了,与他年龄相似的也没得几个;有又不在教堂里作事,不过是左近靠手艺或种菜的穷人,终天为生活挣扎,哪能常常质问这个老职工的历史。但,谁都明白老人的孤独。家,亲串,甚至外面的朋友,一概不见,像海波上的一根海草,沙堆里的一滴零露,天生成无伴侣的一个木像?他与年轻点的工人,邻居,绝口不谈自己的身世。他得到谈话的时机只说种种故事:如兵乱,海上行风船,山谷里打狼兔,烧林子,淘金,似乎都有过经验;舌头粗大,语音又复杂,可是那些质朴与珍奇的故事却能引动小孩子的听兴。教堂的工人听得久了,几遍之后便感到不很新鲜,怕他尽着麻烦,所以他人愈老愈难找到听故事的对手。何况这地方近几年从无线电匣上,能听大戏,小曲,滑稽的佛经,有噱头的下流话……小孩子为各家的生活困难,从十三四岁便往工厂去补名童工,已往的古老的故事自然不像前些年容易招引听众与有传播的机会了。

    那些人住这大城里的,纷忙着自己,对别人都不关心,何况是对候死的老人。他的生平,随着日月的奔流一年一年送到暗黑的无边畔的深渊,甚至他自己也想不十分清晰。

    在战火的迫压之下,老人却独个能够坦然过去,经过四五天,他才知道在那大河北面与江边的战斗。不看报,向他人探听不明,大家都在惊惶里纷忙,更不向他多说,他索性不问。……一天天还是坐在那粗木椅上半睡半醒地度过。飞机如春日的莺燕到处翱翔,老人虽经财生指示,不是低空缓飞,便弄不清那些黑点在云层里的上下。所以一二回后他再无一般人伫足仰观的兴味。大炮在夜半或黎明前是最多怒吼的时候,他却正做着懵懂幻梦。因此,教堂的职工与左近的邻人,连财生的爸爸都一致尊称他是“福人”,是天主特别祝福他。除他外,这小区域里一条小狗都时时耸着耳尖抖动体毛,找躲避巨响的所在。

    幸得财生父子略略告诉,老人明白这场大战是那两方,是什么人,为的什么,记忆与理想的认识,他比每天看报纸的还清楚。从头一次,在那辽远的辽远的外国江边上,这两方打交手仗,他已经掠过火弹的飞影十年了,三十年了,……下去,下去,直到现在,不料当自己像一块骨肉的废料时,又这么接近地听见两方的战声。

    他虽为聪明所限,却隔几天就拉住财生讲报纸上的战事消息给他听,有些年轻的教友往往带着轻藐的口吻说:

    “财生向木头说新闻,这才叫做白费。”

    “眼花耳聋了,他心里管得了这些!还不是一盆稠糊。”

    有的会用更俏皮的成语:

    “格一老一少算伊寿头码子碰头,牵藤扳葛的,倒像有介事呀。”

    可是这些浮薄的话触到铁匠耳中,他立刻会给他们一点严重的教训。因为他既有资格,识字多,又是神父们很契重的工人,大家只好抿嘴静听。财生从爸爸口里多少晓得这像残废的老人,年轻时有点来历,早已对他存一份敬心,只要老人愿问的事,孩子总就自己知道的尽情告诉出来。

    老人反而沉默得多了!除去问问财生外并不多发议论,更不噜嗦。听过新闻之后往往在近于土色的面皮上淡淡的泛出一层光彩,一只生过白翳的眼珠转动得更快,想从模糊的脸前找得一股明热的光。嘴巴下的苍色短胡前后抖乱。有时使财生恐怕的是一阵急喘,带着他喉中的积痰咯咯作响,鼻孔微微发青,孩子急了,即时替他捶打胸背,或倒半杯苦茶给他吃下。不止一次,这样经验教会了知慧,财生也渐渐把新闻的重要点避去少谈,免得这愈沉静愈易动肝火的老人急躁。

    从铁匠出走后,财生把乐意失掉,同时这老人也不再追问战事的消息了。他对孩子不劝解也不叹息,常喊着“阿————财,————”却不说别的话。孩子凄凉地立在一边,又一步步蹲着走去,老人欠欠身子重复坐下,手指敲着木椅的圆角。他们,真的,这一老一小,天天像演同样的哑剧。

    是他们天天在教堂铁门后演哑剧的日子,韦神父也从安闲从容的静境中到地狱的边缘,作精神的探险者去了。

    那几天,————二月上旬的好风日里,神父似带着少年人的热情暗诵着《以赛亚书》的句子,在楼上住室里打回旋,看门老人却与财生在铁栅后伴守着彼此的寂默。

    是老人手指敲动的传音早与神父喉舌间的祷词有了呼应?也许同情的风信互递着它们的消息?

    但他们却还没互相了解。

    一夜的风雨,一段中国话诚切的背念,————那一个春晚上一道飞投的眼光,————那么柔韧,那么缠绵,那么惠爱地,串起堕到黎明时珍贵的泪珠,第二天,在阳辉的显耀中,这串用同情穿起的泪珠又突然地送入老人的干枯的心源。

    在神的监视之下,他狂乐地接受了他们的赠礼:异国的教士,孤零的孩子,————他这把年纪,这身癃疾,够了!他对一切还希望些什么呢!

    从那一日起,老人居然快活了两个礼拜。

    如涸潭中偶聚的水凹,如枯叶上稀有的光泽,他的两面下陷被折纹包收的嘴角不时留着一丝丝笑意,苦茶也吃得多了。不但好同财生时时多讲他自己少年时代的勇敢故事,还要财生拉别个教友来一同听。每早上从长衣的下部掏出一个旧绒线绣花的缎袋,手指虽是抖抖着,却很准确地捡出三四枚银角子,命财生去买花生、糖果、廉价的糕点。财生给他少买点来,老人还摇摇头说:太小气了,————我不为的省钱。

    买的食品自然叫财生吃多半,自己咬两口甜软的蛋糕就算了,下余的等待赠与午后来听自己故事的年轻人。

    教堂里的工人全说老王有点“反常!”不爱讲话时像木像,近来却像上了电气的破旧留声机,而且他又破费茶叶,糖果,哪怕是一杯一点呢,年轻的工人都感到衷心的喜谢,因此,每个下午围在老人左右的总有四五个听众,————与以前不同了。

    韦神父每天皱着眉头由外边回来,穿过教堂的大门,也被老人说书般的噜嗦引动好奇心思,晚上问过财生,才明白这是老人从风雨夜的第二天后的变态。

    神父当然比这天真孩子懂得多,他在一阵的欢喜之后却对这兴奋得奇异的老人多耽了一份心事。

    神父先病倒了,没料到自己在医院做着怕梦的破晓时,那“反常”的老人,毫无病苦现象,只是顽痰阻住了肺管,不及醒来,便把生命交还天主。

    早饭时,大家都知道看门的老王归天了。平常偶而嘲笑他的人,这时脸上却自然地庄重起来。年纪最高,性情最古怪身世又那么隐晦的一个老者。死的爽快利落,谁对他不由不好好的沉思一会。昨儿下午还喝过他的茶叶。听他敲着椅角,大声说当年同马贼偷劫外国人野营的事。像《水浒》,不辨真假,却深深打动听者的心意。然而,他来不及再迎接当天的日光了,多快!多像一个立时醒来的短梦!

    记数记数老王的年龄,大家无不点头说“高寿”,详岁虽没人记清。当同治初年下生,大概没错。这区域的外国人,中国的男,女,谁比他更大呢?

    教堂的主持人迅速替他备办后事,不到下午一切停妥,衣服棺木都从寿器店里送来。有几位年长的工人相帮,……在白烛的黯明之下,木匠的铁锤已把钉子打进了那个狭长的木匣边口里去。

    为他在教堂有多年的劳绩,准许葬在距教堂半英里远教堂的坟园。

    照中国的老风俗,披一床红缎绣花的棺衣,上面却多一个白木制的十字架。扛夫头在前面打着小铜锣,八个扛夫轻快地用红木杠抬起老人永久的住室,后面不成行列的随着二十多个送葬人,与极平常极穷苦的葬仪一样,不过缺少了棺头的雄鸡与沿路撒散的圆纸。

    财生从大早起已坠在迷离的梦中。老人死后,干面上的笑容,一只蓝白色凸翳的眼睛;虽合拢不了却不怕人,……装棺,封钉,直到用粗绳堕入土圹,工人带来家中用的锨,畚,把黑土一层层地盖住。……末后,竖上小小的新十字架,在土堆前放一叠四方砖块。……财生记不得自己曾怎样用两只手替这安眠的老人帮助什么。当十字架,端正地,在柔淡的晚烟下立好的时候,他才真感到生与死竟有这样的分别!有无穷尽的,久远的隔离。这比他第一次听清神父的祷词又是一种悲痛,但没有呜咽,也不懂得伏在土地上痛哭,只是一滚滚的泪滴迅速地由眼角落到新土块上。……大家于无声中各自散归,快黑天时,财生颠踬在小路上,不自主地屡屡回顾。

    朦胧里似乎还见老人凸出的眼睛在木架下闪动。

    时候再晚下去,这小路虽隔教堂这么近也不好走,————不定时间,或有隔河的枪弹来碰谁的命运。大家拉着财生并紧脚步像小跑似的回去。

    在几簇小杨树后,他仿佛还看清那一横一竖的木画在暗蓝烟网里逗着白亮的微光。

    五

    又过了一个月的休养,韦神父的脑病方渐渐复了常态,怪梦与怔忡的错觉减少,体力有点增加,但无论怎样治疗,一时不易完全得到几个月前的健康。医生与教会中人详密商酌,非转变地方,纵可出院,再有激动,他这危险的病态还要发作。因此,教会与上级教会来回电商,决定调韦神父到菲洲沿海地方的教堂去。

    自然费过不少唇舌,病后的韦神父才不坚决主张留在这片土地,但要一年以后重复回来。

    出病院的第一天,他果然就受到新的激动,————老王死去的消息,以及这大城中天天变幻着的种种现象。

    每晚上仍如旧例在台子前诵读那段中国话的经文,并且教着财生也背几遍,一切照旧,不过神父与这孩子除却共诵那段经文外,都变得更沉默了。

    还有十天,预定的船期快到了。午饭后,韦神父穿着平静的长帔,把面容修剃得很整齐,喊两个工人掮着用麻包包好的一块石头,命财生随在后面,一同往那个中国教友的坟园去。

    财生愿意去看看老人的坟头,可也有点胆怯,不为怕那发光的白木十字架,他,近来也像病前的神父,有些支持不住过重的激刺。

    低头随在神父高大身体的后面,听前头工人抬着石块,背着铁铲的杭育声,忍不住轻轻地问道:

    “是石碑么,神父?”

    “石碑,给老王的。”

    “刻过字么?……”

    “孩子,没字为什么费这些事。————你不知道,这上面刻的是:————‘你们举手祷告,……’”

    “啊!神父,就是那一段?多久刻成的?”财生真想不到。

    “我回来的第二天,找教堂的中国先生写好,……这一礼拜就刻成了。”

    “……为什么用这几句,……送给王伯伯?……”财生的质问。

    神父严肃的神态望着半阴高空,又信手抬起小路旁被人抛弃的一枝藤花,慢慢地反问财生:

    “你记得那一个早晨?————有风有雨过后的早晨,老王的欢喜,不是从来没有的欢喜?你告诉我,……后来,我明白,为你听过我的祷词,不是?……为什么?他欢喜得了一颗真诚的心!……

    “你不是把那段经文的大概对他说过了么?”

    “是呵,神父,对王伯伯说过两遍,那时我还没全记熟,可是后面的几句一个字没差。————他后来像高兴了。”

    “所以这是我的心愿,我离开这地方的心愿。把刻了这些字的石碑埋在他的坟前,这是永久埋在你们的土地里!……”

    财生现在方有点了解,虽然低头走着,却似看见每步的土地下都像有刻字的石碑的暗影。

    神父在那已有小草发过新芽的坟前,看着工人把石碑埋好。石体不大,字迹却分外深入,埋下去只留一片石顶,然后用黄土完全掩好,神父不愿使石碑竖在地面,又不肯全压入地底。

    末后,把那把半开的藤花横插在土石上头。他闭目默祷一会,又用大声,一字一字的把碑上的经文读出。

    财生静站在一边,凝望着白木十字架,架上已长了一层黯黦的苔痕。隔老人坟后不几步,另有五六个土冢,各竖着一个十字,不过有的已经斜倒下来,与泥块草根绊合在一起了。

    不少无名的小花在坟地中点头微笑,纯白的,间有黄丝的,长长有缺口的绿叶,整个春天,它们与长眠的灵魂做伴。矮木丛中藏着娇鸣的小雀,有遮蔽,不易看清穿飞的形状,————但清脆的声音像连续着叫醒疲倦者的灵魂。

    时间相隔几个月,野外吃血的狂狗另寻别种食物去了。似乎大地上又笼罩着和平的暖气;但,这止是在教堂的坟园里偶然的幻觉。那薰薰如酒力蒸浮的氛围却布满了令人迷醉,遗忘,与昏然的毒香。

    工人先去了,寂静的坟园中只余下黄髯低拂的神父与近来精神显见异样的财生。他们如一对大小石像,微俯着对立在老人的坟前。才被掘发的黄土带着草根,轻轻地散出淡朴的湿芳,像一股具有大力的筋肉上的汗臭,使人闻去,不自遏的生气从脚腿下向上腾发,与郊原上醉人的暖气不一样。

    过了十分钟,韦神父端起衣襟上耶稣殉难的银十字,当胸捧定,缓缓地道:

    “你有福了!死人,我的朋友。”

    然后,笑回过身来问财生。

    “两天后我去了,这一年中,孩子,你呢?————我真为你的身体担忧。”

    “神父,我!————”财生睁大了眼睛真不知从何说起。从知道神父要往菲洲去的事情,他早觉得横在脸前的是一片呼吸困难的迷雾。

    “去!一概随我办去,经过那边也有你国人的外国地方,我设法另找伴侣,把你送到你爸爸的住处。————不是?他与同伴们都在……那方做活计么?

    “你去,不但见你爸爸,你还可见到多少新鲜的事,新鲜的人,————不,你随我往菲洲去也好,可是我不为私心,……我不为图自己方便带你去。你应该随你爸爸替你们的土地尽力,也就是为主的光荣尽力!我愿留在这火灾大城里,……没法,只好度一年的清修。你,————你应该应该向壮健,……我说,向生长你的地方走,……你!”

    神父在情感的偾兴时说中国话便容易用上微带文言的句子,他急切说不详尽,可是财生完全了解。自从爸爸走了,那天他不把这点明知不能实现的希望放在心头。自老王归天后,他开始觉得前途的黑暗,想不到依靠的神父又要往外国过整个年头,自己似一步步踏入冰冷的溪谷,渐渐受不到一线阳辉的抚爱。这几天,不是勉强支撑,他早已病倒了。

    当他听清了神父的话,伏倒在新埋的石碑上,忽然嚎哭起来。不向神父致谢,也没有答语,他嚎哭得如七八岁孩童的使脾气。……然而他是那样的真切,连枝间的小鸟也暂停住欢叫。

    神父初时不免稍稍惊讶,后来吸口深气,点点首,一语不发,任他恣情地哭个痛快。

    …………

    这时,神父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俯看碧绿的坟圆,方觉出一片生机正在洋溢,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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