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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你们举手祷告,我必遮眼不看。就是你们多多的祈祷,我也不听。你们的手都满了杀人的血。你们要洗濯,自洁,从我眼前除掉你们的恶行。要止住作恶,学习行善。寻求公平,解救受欺压的:给孤儿伸冤,为寡妇辨屈。

    ————《以赛亚书》第一章

    已成了惯习的心课,从这一个月来,神父韦伯赛来往于××与××的路上时,不论是搭乘救济处的汽车,或是步行过江边跳上往×区去的电车,他在乘客的身边安坐下后,便暗暗背诵《旧约》上这句话。有时多几句,或者连接下文,但每诵到这几句,他往往把上下文丢开了:一遍,两遍,甚至几百遍,像中国的老妇人数着念珠,念“阿弥陀佛”,不是到下车的所在总不肯停止。因为韦神父在中国将近三十年了,不易了解的中国书虽说懂得较少,而字音与中国官话他却丝毫不感困难;所以暗诵以上这几句话,倒不是用他从中学时便学过的拉丁文,而是背熟了的中国官话译本。

    每位好清静与笃信教义的神父都有在稠人广坐里好阅圣书的习性,但像他,一连多少日子念念不忘专背诵一段文字,自然是少有的。

    “为了什么?”是悲悯,愤恨,还是忏悔自己的罪行?都不是。他懂得更深沉更广大的基督教意旨,懂得对于圣书不只要明白还须加意实行,才合于圣灵的启示。自己从十七八岁在教会学校修习,几十年的光阴全用在精研教理,传布福音,救济苦人,以及教导学生埋头科学的研究中,————就是战战兢兢给天主服务,自己确无什么需要痛悔的过恶。

    “为了什么?”他自己虽觉得有点奇异,可也记清:经过度刺激所养成暗诵以上几句圣书的癖好,并非没有因由。正是柔风乍拂的二月下旬,他接受了教会的分派,随同别位神父与两三个中国教士往难民区服务。每礼拜要去四个上午。那头一天,————就是头一次他踏进那荒苦的地狱时,迫入他的视觉,听觉,以及手脚所抚摸践踏的东西,使他安静惯的神经突然变态。起初三天以里连睡觉都不宁贴,饭量也减少若干,真像魔鬼忽然追在自己的身影后面;简直把他几十年来镇定安闲的一颗心搅起了滚热的波澜。到现在,一个月快过去了,虽说经难区的服务者费心费力清除了好多使人一见便生颤抖的遗迹,可是那三天的印象如烙红的铁印一般,永远,永远,打在我们这位善良神父的心上!

    他,稍稍清闲时,那最先的印象如给他责罚似的,一片,一块,一滴,一掠,在他的记忆里映现,跳动,还有许多凄苦,尖冷,恶毒的音波,使他的脑筋浮涨,扰乱,甚至黄昏后在自己的住室中,没有灯火便连手指都不敢伸动,皮鞋在薄薄的地衣上黏合住,像挪不动分寸。

    这意外的示罚使韦神父心思纷乱,殊不像对神学有修养的一个宗教者。春寒微重的夜中,他万万忍耐不住了,会将下房住的一个十六岁打扫教堂的中国孩子喊来做伴。那瘦弱的身体,在稍露火光的炉边躺下之后,似把神父的恐怖驱逐了去。

    他对于这段圣书的暗诵开始,是往难民区第三天晚上的事。为了头部的怔忡不宁,任管想法子要把自己的心绪安定一点;工作,读书,祈祷,静坐,俱无效果。每晚上一人在小院子里徘徊,在卧室里休息时,那些血化的印象总难逐出记忆力外。愈不愿想却愈为清显。就在那次晚饭后,他觉得胃中被腥腐的东西塞住,一阵眩晕却呕吐不出,二月的夜风吹拂着篱笆边的迎春花香,与刚刚破开土块露出青草嫩芽的气息,前几天神父最欢喜嗅闻,又爱在小花丛里散步。这时,一股浓恶味道送进鼻孔,他连连打着喷嚏,仿佛突中春寒。抖抖地跑上楼梯,扑向卧室外间的软椅上,半个身子倒下去。闭上眼,不过几分钟,像恶梦般他看见披着头发,满身血迹的妇人;瘦得如一把稻槁的孩子,在又脏又黑的狭弄门口作直声的喊叫;一条带着扎腿带的大腿;一具饿狗咬遍的头颅,破地板上对面斜卧着腐尸;毛落眼红的猫狗;骨块;灰木;血点,……都在他眼花中跳舞,他失了镇静的忍耐,重复睁开眼睛,两手在空间不自主地挥动,顺著身子,往窗前的书台下跪倒。

    勉强耐住,把台子上那本厚厚的铜扣皮装的拉丁文《圣经》随手打开,是有意无意他也忘了,模模糊糊看完了《以赛亚书》的第一章。嘴唇颤颤,不能连续读音,呆望着窗外朦胧的暗云。过一会,不知怎的,他想起找找中文的译本,看那些方形字体作怎样的叙述?

    及至用轻声促颤着把中语译文读过,他倒安静一些,有点说不明的古怪!为什么看多年记熟的拉丁文反不如读中国的官话译文感觉真切,感到心绪比较宁贴?当时这位敏感的老神父无暇解答这个疑问,以后,天天闲时暗诵这段中语译文,他方渐渐明白过来。

    时间,空间,以及那些惨厉惊骇的闻见不都是在中国地方?中国的房屋,中国的男子、妇女、儿童,甚至于是中国种的生物,中国式的陈设上映现出来的?使他受到这意外的示罚,————神经的奇痛,纷扰,都不是别种人,别国地方,别国的物象,那完全是中国的。因此,联想的奇妙作用使他对于这段中语译文起了重大的应感。

    虽然不能即时把恐怖,战栗打退,然而每读过一遍,或暗诵若干遍后,在难于解释的情绪分化中,确能够使自己安心好多。

    在初往难民区服务的十几天里,韦神父面容像更见苍老,食量日少,性情也有变化;不同人多讲话,不多看书,走路时身体东西摇摆,眼光显得呆暗。教会的主持者以为神父究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不宜于常常奔走去做那劳心的工作,几次同他商量,还是请他在教会共立的学校担任事务,难民区的义务另找别位神父代替。但他绝不认可,并且说:这是他最愿意为主服务的要事,如一定不许他去,他的精神准许更坏。

    所以,他一直照定例每礼拜去四天,无论风雨都不请假。教会中人对于这位老神父的勤劬,更加尊视,不过大家也都为他的健康担心。

    那个打扫教堂的中国孩子就是韦神父夜里不喊他,他也是天天在九点敲过后,便背着薄薄的被卷到神父卧室的外间睡觉,因为教会中人吩咐过他,夜间伺候韦神父,怕他的精神会有更大的错乱。

    在汽车、电车、行人道上,韦神父嘟囔着那几句经文,别人自然听不出来。可是自从这中国孩子夜间与他做伴之后,神父对着淡光电灯在写字台前跪伏着读那几句话时,是不背这天真的孩子的,起初两晚上聪明的孩子以为是神父们的晚祷并不留心,及至听出是用中国话,而且夜夜是相同的中国话时,(孩子对圣书虽知道的极少,因为自六七岁受教会小学的教育,多少懂得一点。)便惹起他的注意。是他伴韦神父的第三夜,正落着凄清的春雨。孩子早早上楼,还不过九点,向里间偷看一眼,神父两手捧着银光闪闪的腰带上的十字架,背着蓝绒窗帘低头独立。孩子不敢惊动,慢慢地到走廊上站住,东南风把雨丝斜飘过来,打在脸上,稍觉清凉。两棵外国梧桐还没有挂出叶子,只有柔枝刷刷地响动。门里,东墙上那具有上下铜锤的老钟,葛达,葛达,沉沉地很有韵律的拖出声响。听听,卧室里神父,简直没一点音息,仿佛用心屏住呼吸似的。孩子终天接近规矩安静的生活,早已与静境习惯,倒也不以为意。不过对于这位老神父夜夜用中文跪祷,觉出异样罢了。

    孩子好奇地时时从门缝里向卧室窥探,忽然,他听见神父从呛咳的咽喉里长长地吐一口气,接着是清清楚楚的十个字:“……给孤儿伸冤,为寡妇辨屈。”尤其是孤儿寡妇四字听得格外明白。孩子吃一下惊!因为几天来这是第一回完全听明神父的中文祈祷话的一句,这真怪!怎么祈祷词里会有这些字眼?一向听惯的,不过是主阿,……领导,……圣灵,……阿门那些字眼,怎么这老神父说什么孤儿,寡妇,又是冤屈?孩子想到这里便轻轻挪进门里来,恰好,神父端好十字架也由卧室走向外间。迎头看,那是与自己做伴的孩子财生,便深深地注视一下,然后照例在书台前郑重跪下,比在教堂的神龛前还要严肃,虔诚,大声读:“你们举手祷告……”这一段有意把声音提高,叫财生听清楚。他,一字一句,朗朗地读着官话的正音。

    一遍又一遍,财生起初时还替他记着,可是十遍以上,一股被激动的热情在这孩子的心头跃动。(虽有几个字不很了解,然而整段的用意是十分了然。)眼角上的泪滴不自主地接续淌下,鼻尖上一股酸恻,恨不得立时放声大哭。谁知道是什么力量会把这天真童子的心灵搅成翻澜?就在这淡黄色的罩灯之下:神父挺直上身,头部一点一俯地如和尚念经,用间断与近乎呜咽的声调一遍遍尽着念下去。墙上古钟瞪着空阔的黑目对神父急切注视,钟锤上下掣动,拍打着哀调的节奏。门外,一片风又是一阵淅淅的冷雨,半瘖的电车闷声不时从远处传来。

    财生自从随了爸爸到这个大城以来,幸得教会收留,小学毕业后居然在大教堂中解决了衣食的苦难。已经八年了,礼拜、祈祷、诵经,种种天主教的仪式他见得不少。神父、教士、女尼,诚心信教的男女,他更认得好多。在宗教的空气中熏陶过这些年岁,这是第一次有这样重大的不能自制的感动!几句中国官话从老神父的颤音传出,其力量使这应该快乐的朴实孩子几乎想跑下楼梯,找个墙角放声号啕,抒抒胸中的冤抑。

    这自然是一幅特殊的画幅;一种神奇的声音;————一个想象不到的境界!

    约摸过了半个钟头,(这一老一少的两个灵魂谁也没曾抬头看看古钟白面上的尖针走到哪个数目的符号上。)老神父把头俯在地毯上,停住声,宽大的后背一起一伏,手脚像是挛动,又呆了几分时,他才回身站起。对面,倚在雕花门板上的财生用粗呢袖口横遮住两眼,小声抽噎,双脚与神父跪读的膝盖一样,在地毯上未曾移动一步。

    神父从疲乏而兴奋的朦胧眼中突射出明净的光采,他弯着身子走到财生身边,用抖颤手指轻拍着孩子右肩。财生羞涩地把两手垂下,眼角一片红湿,粗呢袖子上点滴着还没濡透的泪水。

    “孩子,————财生!”老神父红额上的皱折松弛了一下,立时又紧叠起来,喉中若有东西阻塞,不能说更多的话。

    财生更不知从何诉起。对这段官话的祷词,在自心上正如黄昏后突来的暗云向漫空飞动,虽还时时露出一点星星的明辉,却把捉不到,看不清晰。要问问年高有道行的神父,怎样开口?

    惟有钟锤一上一下仿佛响出“格————是,格————是”的默里应声。

    神父上下唇全留的大部胡须,足有三寸长度,因为气息粗喘,口张着,胡子的尖端轻轻点动,在遮领的硬白纸片上拂扫。他虽然不哭,与财生面对面时,两颗大大的泪珠凝在丰厚腮颊上,闪出晶莹的爱的辉光。

    风雨在门外似嘲笑也似作广布同情的叹息。

    二

    凌晨时风雨早已停止。是礼拜天,教堂的大厅中自少不了诵经声与祈祷的仪式,直至午饭后财生方才没有事做。斜靠在铁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昨夜没好好睡眠的倦意与雨后温和的气候掺合起来,向他袭击。他用右臂垫着腮帮,仿佛走入梦境。教堂前面的石阶下几只鸽子快意地在啄食方出蛰的虫蚁,鸪鸪的叫声与树上噪晴的麻雀互相应答。教堂外的小河有两只木筏子停在混黄水面,像好久没经使用,破帆布如一堆垃圾搁在船板上,粗绳,竹篙,破篮子,在阳光里像静物画,倒没有一点水痕。一只蜷毛黄狗垂着尾巴,很斯文地从船板下层蹿出来,像方从叫化子杖下跑脱,轻轻地嗅着船上的东西,找不到一口剩余的食物。

    自从炮火在四围哑了声息之后,这穷苦的区域更显得荒凉冷静,像是坟园。前四个月几乎天天夜夜有空中的热铁落下,爆翻泥土;有连珠般的枪弹在小河两岸争着叫响;伤废的穷民与逃避的惊喊布满了这一带,尤其是冬天刚来的时候。许多做小本生意的,做手工的,种菜田的,以及平日靠教会事业谋生的中国苦人,本来搬不起,又仰仗这一带的三色旗帜,明白是教会产业所在地,虽说在大火包围中,比较一下,他们觉得但能在泥墙土窨子里挨过些日子,总该没什么更大的危难?……及至战事越逼越近,以为是江面的来到河面上了;以为是在东北方的展延到西南方了,那时他们真的想走也没处去,更无路可走。所以在生活的苦撑之下,十二月的半个月里,他们如坠入地狱。

    伤残、死亡、饿冻、离散,就在这围绕教堂的小区域中已经有难计数的惨事发生。如血梦似的,才几天,飘过了,黯淡了,寂静了!这小区域正等待着将来的新变化。下余的居民仍然得要生命,得找维持生命的方法。教会当那时也做过不少的救济,……然而无论如何,到教堂做祈祷的人比平常显见减少,而小街上破暗屋子里却加多了穿孝服的儿童。

    谁也难推测这小区域将来的变化如何。当这年春初却是人口最少景象最荒凉的时季。靠河的石子道上除掉偶有载运乡村谷物,或猪仔鸡鸭的大木车经过外,便是不得已要来来往往的本区穷人。叫化子在租界的大小街道上随处可以遇见,这儿虽没人禁止,他们却不会来的。稍远处,田野,壕沟,小树林中,野狗不少,早晚争叫,尖锐声音与狼相似。扒开轻松的土壤或从河边上将残缺尸体拖出,成了这些赤红眼睛的生物的丰富食料。所以那些穷人除却怕冷,怕饿,怕记忆里的恶梦重现之外,他们最加意提防的是成群的野狗。

    真的,有两次不见了三个男女孩子,约摸十岁左右。快黄昏时,他们离开菜园往不过五六十步的小林子里去拾干草,木柴,但这一夜没一个走回,只听见野狗的嗥叫分外厉害。围着教堂住的穷人既没器械,更不敢几个人在晚上出去乱闯;说不定会从哪面送来飞弹丢掉性命。……三个孩子就这样沉静的去了!大家经过了多少次惊险,谁都看轻一切,何况是养不起的孩子;除掉他们的母亲,谁也不觉得十分稀罕,至多是告诉不懂利害的孩子少往远处溜达罢了。

    财生在这半年里并没离开教堂区域一步,自然比别的穷人幸运得多,按时的粗米饭,坚厚的墙壁,外面干净的衣服,有时会惹起邻人的羡慕。但一切惨苦情形,他见的并不比别人少,他听来的传说反更多。凡是这小区域里死去的男女,教堂里总先知道,他们虽在屋里没得饭吃,却还诚心诚意信服天主的赦罪教义,按照教规,家有丧事准到教堂里举行仪式。财生天天在教堂大厅里打旋,那次为死人忏悔的仪式他不知道?

    是这样的周围,这样的空气,这样的邻居,这样的时候,一个十五六岁好玩好闹的孩子,在精神上激发出什么反应?正如吃苦药过久了的病人,财生幼弱的心早辨别不出悲哀与喜乐的味道。时间久了,他连寻思的耐力也提不起来。他不怕也不曾想逃避,更没有常流的眼泪陪人哭泣。在记忆与联想中全是一片阴惨云絮罩住说不出名字分不清物象的空间,偶而瞥见一次明亮的朝阳,仿佛在深谷下忽透进一线光辉,使他沉沉的心灵顿觉清明,空爽,一撮青春的火苗在冷灰堆里向上跳动一下。不过,这偶有的启示太少了。如机械般的起身,扫地,填饱肚皮,倒头在硬木板上做着不自主的梦,一天,一夜,模糊沉郁地过去,接着又是一天一夜的转回。时季从冰冷的深冬一步步拖进了微温的开春,在这连接乡村的教堂区里,河流、小树,生菜蔬的园子与青草地,冒开过去的血块,冲荡着过去的腥臭,到处似乎遍浮着清新的春气了!但,财生的心上依然是一片阴惨的云絮,丝毫不曾受到自然的爱惠。就是他终天遇到的邻人:黄瘪面容,弯腰袖手的身体,皱起眉头,人人不愿交谈的缄默,一个样!

    在这里并没人觉出什么是春天。

    可是,当昨夜听明了韦神父的中国话祷词时,财生突然像从阴惨的云絮里堕落下来。埋在弱小心灵深处的痛情属于自己的,家族的,邻人的,这小小区域里的,————也可说是广大的人间的,如烈火的野烧,模糊的已经麻木的神经顿时清醒。回想沉痛的过去,触动现在的悲凉,头一回,他曾未经过的终夜失眠。听听卧室床上的老神父,也是一歇儿打着鼾声,一歇儿又长长地吐口气。愈睡不宁稳,窗外的风声愈大,古钟的上下锤愈像怪物的嗄声使人惊怕!

    一清早,财生揉着红肿双眼,去打扫教堂,虽是阳光明朗,他却时觉着打冷战。

    看守铁栅门的老王打量着这孩子的面孔,闷声闷气的问他:

    “阿财,年轻小人就学会抹眼泪,你打算抹到什么辰光?这年月,哭中吗用?————死都不成!你为啥事,咳,想你爸爸,咳,丢开罢!人家的爸爸轻轻的喂了野狗的多哩,他又没死,你多福气,还哭?像你这样,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该躺下了,……”

    老王比韦神父的年纪还大得多,在这个区域里他的年龄以及与教会的关系都真值得多少人喊他为老伯伯。五十年的生活与教堂拌合在一起,也许他到这边做工的时候比神父屋子里的古钟还早多少年。现在,教会给他这份清闲差事,等于养老,除掉摆把椅子坐在铁门后面,什么事都不用做。其实,他那患风湿的两条腿早已不能多多走动了,大热天还穿着厚棉裤,眼睛怕见亮光,所以他坐在门后老是背着太阳。不过平常时,他愈老愈爱讲话,噜噜嗦嗦,十句中有五六句重言,音调又是南北交杂,本地人不容易全听懂,所以大家虽喊他老伯伯,却少有愿意同他叙谈的。教堂中别个工人年纪相仿,无论做事体或闲看时,有他们的共同兴趣,总居心躲开这老头子,不让他拉扯住,走不脱身便得耐心听他的絮语。财生这两年渐渐大了,可与那般工人还差得多,在教堂里更没与他年纪相等的孩子,正如老王的老态是一例的孤独。为了财生的性质安静,人又小,听话,老王倒找到了这么合适的一个说话的对手。————自然是一个噜嗦着长言不休,一个是常蹲在地上看蚂蚁打架。吐出的重音,财生有的简直不很明了,但怕追问下去,那样,老王的话更没有了结的时候。老王喜欢这孩子就为的这一点,无论如何,只是不干活,他总可以直听下去,尽管是什么话,没有反驳,没有嘲笑,也没有厌烦急躁的表示。老王,多少年来心头上贮藏的言语在这两年的空闲时,几乎全讲给财生听过。财生固然高兴看蚂蚁,看草根上的小虫,但逢到愿听的故事,有兴趣的,增加知慧的话,他倒能静静地领受。这富有种种经验的老人,对过去一切记得特别清晰;尤其是在这个教堂周围的事件人物,哪怕是一棵死树,一次盛大的弥撒礼节,每每背旧书似的详细说出。初听时,因为他那语音闷重,颠倒叙述,难免找不清头绪,但财生听得过多了,也就容易了解。因此,这自幼少受教育的孩子,在无意中却得到好多有益的教训,有趣的古老故事。

    老王看财生哭红了眼睛,他猜定是为他爸爸,所以一开口就说了那几句直爽关切的训辞。

    财生用污黑手指在水泥墙上画着十字,还同平常一样,静静听着没应声。

    “还哭,不懂,————不懂事!我,我早没得眼泪了。你忘了,……小人,多会,我————我告诉过你的那个故事?蛤螺公主哭的泪都是珍珠,别瞧这是个怪故事,那样泪才值钱,才得哭。像咱,哭,哭怎么,哭也不值半个米粒!哭吗,……咯咯!”

    “老伯伯,哭,不是为的我爸爸,————他在上个礼拜还寄给我一个信片。……”

    老王右手在耳轮上摸摸,惟恐听不明白,幸而站的靠近,孩子的声音清亮,听来尚不吃力。

    “一个信片!从哪儿,还是老地方吗?你爸爸,这小子吃得起苦,有种;……他没丢胳臂,没缺了腿,没喂野狗,……啊!小人,为吗你眼珠子发红?……我眼力不济,可是对你格外留神。你下了神父的楼梯我就仿佛看见你脸上有点儿发胖。……”

    财生仍然在墙上一纵一横的画十字没的答复。

    “韦神父,那顶好的神父,他会难为你?————不信,我不信。准是你做下不是。……”老人以为自己的推断很近情理,像预备对这向来看重的孩子好好儆戒他一回。

    “韦神父,是呀,韦神父的!……”财生说着,即时把脸伏在靠墙的双臂上,如刚刚受过难为似的呜咽起来。

    “嗳!……咯咯!小人,太自在了,连那么好脾气的神父都支用不了你。他多好,差不多天天往××去给苦人救灾,救难,风里,雨里,有病还不脱懒。……小人,人家为的什么,别说我老的吗事不懂,我怎么不懂?这比对你对我一两个人给点好处哪个多?我老了,炸弹打死也不离开这教堂。天主保佑我,一份全尸得埋在教堂的泥地里。难民区,谁到过?……到过不必提,咱这儿难道不是小样?……人家,神父为中国人吃多大辛苦,你还受不住一句话,……咯咯!……小人。”

    财生不急着分辩,等一阵呜咽过后,他仰起头来大声道:

    “老伯伯,谁的话我受不住?韦神父,对谁也没发过脾气,可是……”

    “怎么?……咯咯!……”老人细小的眼睛张大开来,在石柱后面向深沉的教堂大厅里呆看。

    “是一些祷告,……天天晚上的祷告,夜来,我方才听懂得,————懂得!老伯伯,你说的对对,人家是为的大家。……”

    “祷告,……祷告,你就哭了不是?好孩子,天主把福气早早给你,你有出息。听神父的祷告哭得眼红,孩子,我在教堂这些年倒是稀罕事儿!你,孩子,这么好,许你也做神父?”

    老人没了牙齿的口顿时张开,从苍白胡根里发出宏亮笑声。他那狭长得像干瘪木瓜的脸上新添一层喜乐的红润,仿佛发现了什么奇迹。本是暗昧的花眼————一只还生着凸高眼翳,也放出闪闪光辉,这是十几年来他一向稀有的慰安。由财生两句答话上引起这孤寂老人的无穷希望。

    一个黑长袍影子从大厅的走道中拥出,恰在这时,韦神父的高大身躯立在这一老一小的教友中间。

    “啊啊,早安,……神父,今天是多欢喜的日子!我给你祝贺,也给我祝贺,这孩子,……神父,难得他能够有天生受圣灵感化的好心。”

    老人把少年记熟的成语很有节制,像背书般献给这庄严的神父,神父向来晓得老人的性格,又看看是刚刚与财生谈过什么的样子,便明白了。

    “老王,你一样有好的本心————好的本心!”他不再说下去,握住老人抖动的手指,拍拍他的肩头。

    财生一时倒呆了起来,无话可讲,愣瞧着老人的破羊皮袍角与神父宽厚的衣缘被东风轻轻卷动。

    忽然,从门外小河那面传过来一阵尖利的军号声,紧接着铜鼓敲着杀伐的节奏,把这三个人的心思打断了。神父低头不语,转身走上旁楼的凉台向远处俯看,那脸上满浮着希望光辉的老人扶着木杖蹭蹬到大门外去。

    财生这时倦倚着铁椅,回想早上的光景,虽觉得有点希奇,却不很明瞭,只好望着黄浊的河水发呆。

    三

    从那个风雨晚上与第二日清晨的几句谈话里,韦神父同这个天真孩子彼此都像觅到了久已失落的珍宝:一个在异国传布福音的孤独教士,一个自小便堕入苦难的乡村儿童,命运与心头的热力把他们联合起来。他们中间原距离得那么远,年龄、身份、经验、教养,这些阻碍着人与人的隔阂,现在,两个纯朴的灵魂都化成一样,————坦白的,明亮的,他们能够了解心与心凝合的秘密,能淡化了远隔的,人造的虚伪。

    神父,初时也如看门老王一般想,这孩子的特殊激动或是奇迹,但经过几次问答后,神父才明白过来。虽然激动自有真因,却更显出同情的尊贵与人性的伟力。他并不因为非奇迹便轻视这孩子的真感。神父在厚厚的大日记本子上曾用他本国文字把与孩子问答的言语郑重写下。这册足有两英寸厚的纸本是半年来神父心血的结晶,除掉近来为暗诵那段中国官话费去的时间,服务余暇大都就借沉痛的笔墨消磨了去。

    按日记明,有两段是用狂草写成的:

    二月二十六日,薄阴,大风雨后第三天的午后三时。

    从难民区办事处回来,虽照常例暗诵《以赛亚书》第一章的几句圣言,却存着急于问问那奇怪孩子的心思。……汽车转过好多弯,转入××路的西段。第一次,主啊!你的仆人竟然中止了暗诵那段话。……晚上与第二天有阳光的清晨,那孩子的眼光,画十字的态度,……那老人的欢喜,全在我的回忆里画出。

    这血迹,点滴的大城,……汽车的两旁不依然送还了春之气息?离开人声嘈杂与货品堆积的江边闹市,风,轻飏着东方最美丽的树木的柔条似向行人招手。聪明的中国诗人,写到春天,总爱与这种树的枝叶连合,把意象诗更为美化。从三千年(这不是确定的纪年数目)传到现在,哪个诗人在春天不对于这种树木特别怀感!是呀,“杨柳依依,杨柳依依,”这清简的诗句存在我的记忆里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记得在巴黎读东方语言,什么机会学到的?至今不能忘怀,这两句的法文,英文,中国官话音的读法,惭愧,我都了解,都念得出。

    真是一月来的第一次,沉晦的心中触到了生之欢喜。————这不该是一个虔修者应分说的话吗?天哪,不敢违背自己的受感,自从到那“地方”以来,我竟担心自己会时时堕入异教徒的想象与迷信里去!……那段圣言,那段圣言。

    几个破衣小孩在大路的西段一个大空场上踢毽子,白衣的阿妈推着西方婴儿的精致卧车在行人道上徜徉。像是预备新造几所楼房,空场后面连接着一带田垄,窄小如衣带般的小河沟,卧倒的篱笆,几十个中国苦力正在掘平土壤。说是田垄,除却几簇自生的黄朵菜花之外,全是轻松的土块,青草到处向上茁发着尖细的微带紫色的嫩芽。还有露出碎砖块的土坟,坍落了,快平得与地面差不多,一层青痕蒙在上面。隔几十步外看去,像浮腾着美丽的淡烟。孩子们在坟头上赛跑,苦力们不时踞在土堆旁边吸着香烟。

    这儿微像法国洁净的市镇,像永远安享着时季幸福的地段,和平、安静,一种令人想在阳光里午睡的微倦向道旁的行人袭来。往远处看:……没有烟霾,没有江边浊气,二月午后的晴光到处撒布着眯目的金辉,天色碧蓝,无一星星云彩,离雨季还有些日子,所以空中的光与色是如此新鲜,清丽。

    主啊!你给万物的生命,无时无地不洋溢着灿烂的光辉与无尽的恩惠!……

    这一霎时的印感挟温风吹过,但,……我的心又轻轻抖战了。半小时前在那……那“地方”听得什么,看见的什么?

    春,是这大道旁一段的人与物能够自私的么?……为什么?在我们面前造成痛苦与饥俄,……求死不得(请求主的饶恕)的种种地狱?

    心思如被毒物咬噬,闭上眼,口中又诵着那段话。……我老了,镇压不住一点点的激动!主啊!我是十分怯懦么?

    ……“求你垂听我呼救的声音,我向你祈祷!————”

    写过上一段文字,虽然不成字体,却觉着精神分外活动。……天主叫我在老年时懂得人间的最大邪恶,我应该为苦难的好和平的人群服务。无论如何,我都安心。————被激动的不安是应受的惩罚。……

    午后似乎比每天的倦意减少了些,在教堂的东南墙角上看财生————这朴实的中国孩子用长竹帚清扫花坛里的碎物。我像不经意地与他问答过下面这些话,这些话应该永远使我记住,深深印明,……为了主!我不敢不带着深度花镜把它们一一的写下来。

    “孩子,你爸爸的事我懂得一点点,最近的信从哪儿寄出的?”

    “神父,地名很生,是啥关?……实在并不住在那里,寄信的地方是,……”

    “咦,我想想,这名字常常记到,坎唐的?”

    “我哪能说得上。”

    “信到你手里经过多久?”

    “明信片的背面一行字,×月二十八日发的。”

    “平信,慢来,两个月,————他现在还做铁匠的活么?”

    “我爸爸还能做别的生活?他今年平五十,学了一辈子手艺,他还能做什么,————当初随了谢阿爸去,原说是随着大伙兄弟做铁活的。”

    “谁是谢?……”

    “神父,你不知道谢阿爸,这两年来他一有空闲,就骑着脚踏车到教堂作礼拜,到爸爸屋里吃茶,谈天。”

    “啊啊!是那个高个子稀胡子的,你们不都是赶着他叫赛罗汉么?是他,他,我哪会想到你爸爸是跟他跑到那远远的,好远的地方。”

    “这事情看铁门的王伯伯都知道,他同赛罗汉阿爸是同乡,他们会打乡谈,一个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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