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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风没有,飞舞的大雪花罩遍了冻地,正是义合铁匠铺燃旺了炉火迸击出四散火星,制造利器的好时间。这两间长宽各一丈见方、红岩石砌成的老屋里,只听见煤炭在火炉中爆裂声;几只铁锤一闪一落地重打在铁砧上,有节奏的应和声;以及铁锅里熔炼纯钢的沸腾声,铁器粗粗打成,从火里蘸到冷水时的特别音响。除此外,轻易听不到工作者的言语,似乎这隆冬的深夜只有铁与铁,铁与火,相触相打的急迸音响。外面是雪花飞扬的世界,屋中却造着刺砍的兵刃。

    这是城东关著名的铁匠铺,门口挂着三叉形武器的铁招牌,不论昼,夜,在黑魆魆的檐前耀着尖锐的威武。它是铺主人曾祖的特制器。那时,属于这城的乡村忽有狼灾,是从古旧的琅琊山下跑到平原来的饿狼群,幸得这铺主人的善使三股叉的祖宗把精铁打成多少锋利长叉,交付与乡村青年,救了那场稀有的兽灾。因此,这几个县里没有人不知三叉铁匠铺的名气,反而把义合二字掩没了。经过七十多年的时光,独有旧门前这铁质招牌未曾损坏,虽然三个锐尖也变成小牛角般的钝角。

    在所谓承平的时代,他们只造些锨、犁,叉、铲等农家的工具,与工人们用的斧、凿、锯、锛,再便是裁纸本的小刀与剪断绒的绣剪,这类书房与小姐们的法宝。然而用途广了,生意并不冷落。近十年来,真的,成为有威力的“铁器时代”了。他们的出品也随了“文明”的发展,什么一尺多长的矛头,几寸宽的长刀,给警备队与民团配置的刺刀,甚至于小攮子,也十分流行。所以这老铁铺的生意不惟不比从前衰落,反而天天增加他们的出品。虽然在各地方一切的农民、工人,都不大急需那些旧式粗蠢的工具,而书房用品与小姐们的法宝也早被外货与镍镀的东西代替了去。

    支持祖业的独东吴大用从他父亲手里接过这份事业,过了二十个年头。全凭他的经验,他能捉住这时代的需要,更能从他的出品上十分改良,以求不负“货真价实”的历代相传的铺规。他从有铁矿的地方整数拣运来的精铁,用他祖传的方术,绝不依赖化学知识便炼成纯钢,能一锤一锤在砧上打成质重锋利的杀人利器。左近地方凡是要预备厮杀的第一要事,便是定购三叉铁匠铺的枪、刀。只见整大车的铁块送来,成担的矛头、大刀送出。他的门口比起卖吃食的杂货铺还要兴隆。所以他的工人加多了,身工也贵了,但是门口的招牌永远任凭它变成钝角,总不换掉。因为纪念他祖业的由来,而且他从各类人的心理上明白久历时间旧招牌的重要。

    在这一年将尽的冬夜,并非大都市的C城,各种商家因为没有黑天后的生意都早已关门安睡,独有这位六十岁的铁匠铺主人,还勤劳地督催伙计在做这有关人类生命的工作。

    沉默,沉默,火星迸射在打铁人的脸上,似乎并不觉得热灼。他们在充满热力的屋里多半赤背,围着厚布上漆的围裙,双手起落的闪影显出那些筋结突起的健臂。黑染的鼻、嘴,都带着笑容,足证这工作虽是劳苦,并不使人躲懒。这“力”的生动与表现,若有一种隐秘的兴奋注入各个工作者的身心。

    孤零零地靠近郊野的铁匠铺,风雪长夜里,正制造着惨杀的利器。雪花打在油纸窗上时作微响。从外面看来,洁白的大地上只射出这一团红热的光彩。

    屋子是四大间通开的,当中两扇木条子矮门通着主人的后院。这夜的轮班夜工,连学习的小徒弟一共八个。主人却坐在东北角的一张白木桌子后面,慢慢地执着大笔用粗手指拨动算盘。他那沉定的、不甚明亮的眼光时时落到屋子中央两个大火炉上。

    在紧张工作中,正是铁锤连续不断地敲打时,不但听不见语声,他们也都习惯保持着一定的沉默。每过半点钟住下了铁锤的起落,全在用轻轻地敲、削、钩、打,或做炼钢、淬火的工夫。他们便从容地谈着种种的趣话。

    “二月,你把这炉火通一通,你看,你不觉得热的喘不动气?……这回用不了大火使。”仿佛大把头的神气,约有五十岁开外的瘦子,戴了青线挂在耳旁的圆花眼镜,在炉边用小锤敲试一把匕首。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一边通着炉灰,一边从腰袋里抽出一条印花面巾擦抹胖脸上的汗珠。“落雪可不冷?……谁害冷,要到这里来学点活,准保他一辈子记着热!”孩子聪明而自嘲地说。

    “怪不得今年掌柜的这里来荐人的不少,二月想的不错,真真有点鬼见识。……”是比二月大五六岁的一个健壮青年,穿着青布单裤,坐在东面炉边,吸着一支香烟悠然地答复。

    “哼!你们这些家伙只会算计现在,忘了夏天来到一天要出几十身臭汗。”口音粗涩带着鼻塞重音,是正在修理小刀剪钢锋的赖大傻的反驳。

    戴圆花镜的老人抬头看了一看,“我说大傻子不傻了,你不信,听听他偏会找情理。”

    即时满屋中起了一阵哄笑,仿佛借着赖大傻的谈话松动也松开了他们一天的辛劳。

    店主人这时随同大众的笑语把右手中指与无名指间夹的毛笔轻轻一放,丢在木案上,发出沙哑的声音:“周二哥,你说现在的人谁是傻子?你放心,他也有眼,有耳朵,从前还可说是老实人,现在……哼!……就没有这回事。傻子不会生在这个年头里。”一屋里独有他还穿着东洋工厂织成的粗绒线紧袖内衣,青布棉裤,脚底下却趿着一双本地蒲鞋。他已将上胡留起,一撮尖劲的毛丛,配上赤褐色圆脸,浓浓的眉毛,凡是看过社戏的一见他的面就想起“盗御杯”中的杨香五。

    周二哥是富有工作经验的,在这古旧铺子里常常居于导师地位、戴着圆眼镜的老人。他凡事都保持一种缓和态度,思想常在平和与怜悯中间回旋不定。因此他虽在少年工人的群中,因为年纪知识,得到相当敬礼,然而背后却也受他们不少的嘲笑。他以吃份的资格老,在这火光铁声的地方,就是吴大用也须不时向他请教。周老头听见主人高兴的评判话后,却兀自没停手,还微微皱起疏苍的眉头答道;“话不是那般说:我看来是人便有三分傻!‘有眼,有鼻子,傻来傻去无日子。’张口吃饭不就是糊涂么?一辈子还是打不完的计算,到头来谁曾带些到棺材里去?……”他老是带着感慨的厌世口气。

    这一套话不但赖大傻与小二月配不上对答,那些吃烟、巧嘴的人也不见得很明了,还是主人张开口哈哈地笑道:

    “周二哥,人越老越看得开。”他迅速地将火柴划着一根,吸了口香烟,有点大会中主席的神气。“不装傻子实在也混不到黄的金,白的银。谁送到门上来?我说,谁都不傻,也是谁会装傻呀。讲‘装’可不容易,没有本事只好等人家去喂你,……”

    他的话还没完,蹲在炉旁的壮健青年便骄矜地搀言:“我看掌柜的不装傻,又不傻,然而咱这铺子里生意多好,还不是人家把大把的洋钱送到门上?我可是爱说话,我想……”

    主人家的权谋,向来易得伙计们的赞成,他绝不用对待学徒的严厉手段,所以伙计们可以自由谈话,工作也十分尽心。

    他————主人,侧着头,口角松弛地下垂,截住这青年的话:“好!你想怎么样?试试你的见识?……”

    “我想是掌柜的本事,大家的运气。……”

    主人浓黑的眉毛顿时松开,显见得这句话多少打中了他心坎上的痒处。

    圆眼镜老人没有立时说话,执定锉子,在大煤油灯下细琢细磨地修整一把精巧的小刀。过了二分钟,他低低地叹口气:“本事?……命运?……你还忘了一点。……”

    “什么?”壮健的青年仿佛一个善辩的学生,不意地受到了老师的提问。

    老人抬起头来没来及回答,忽听得窗外有人在掸落身上雪花的“扑扑”声,即时用力地敲着裹了镔铁叶的前门。

    意外的静夜打门,使得全屋子人都跳起来。

    主人骤然从桌旁掇过一根短短的铁棒,镇定地喊问是谁,别人却惊骇着互相瞪眼。

    “快一点!……是找吴掌柜的。……”这声音很高亢,急切,显见得是熟人了。

    主人听了后面的几个字音,把铁棒丢在地上,脸上紧张的筋肉立刻弛落下来,变成笑容。走到门边,一面拔开粗木门,一面道:“我说没有别个,这时候还在街上闲逛。不是筋疙瘩,还是……”

    门开处,闪进来一个一脸红肿粉刺的厚皮汉子,斜披着粗布制成的雨衣,却带上苇笠,穿着草鞋。一进门便是跺着双脚的声响,门内印上了一大堆泥水。

    “好冷,……这地方真暖和呀!你们会乐。我忘记了带两瓶东池子的二锅头来咱们喝喝。……”他说着,雨衣撂在木凳上,把腰里挂着的一口宽鞘子大刀也摘下来丢在雨衣上面。

    顿时起了一阵寒暄的笑语,主人便掇过矮凳让大汉坐下,命二月拿香烟,自己从草囤子的茶壶中倒出了一杯艳艳的红汁放在矮凳脚下。别的伙计们又纷纷地执着各人的工具开始工作,而圆眼镜老人到这时才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笑着与来客点点头,把手中的东西丢下,也斟一杯茶在一旁喝着,精细地端详这雪夜来的壮汉。

    突来的汉子把青粗布制服的外衣双袖捋上去,真的,在肘部已露出聚结的青筋与红根汗毛。他这时早将门外的寒威打退了,端起茶杯道:“官事不自由,这大雪天里还下乡去打了两天的仗,这不是净找开心?……你说?”

    “啊啊!我仿佛也听见说局子里派了兄弟们到石峪一带去,没想你老弟也辛苦一趟,怪不得几天没有看见。”主人斜坐在大木墩上回答着。

    “前天半夜五更起了‘黑票’,吴掌柜的,谁知道为甚么?管这些事,大惊小怪,足足把城中局子的人赶了一半去。第二天呀,就是昨儿个,人家冒烟的时节到了,啊呀!你猜怎么样?好!……有他妈十来个山庄的红枪会在那儿操练。……不大明白。我们的队长,就是独眼老子,他先带了五六个兄弟们去问他们要人。……”

    “要什么人?”

    “说起真有点古董。原来是替第……军催饷的副官要人。……”

    “哪里来的副官?……你把话说明白点。”主人在城中也是一个十字街头说新闻的能手,但对于这新发生的事却完全不懂。

    筋疙瘩一口气喝下一杯热茶,急急地道:“什么副官!咱这里不是老固管领的地面么?大队没到,先锋却早下马了。没有别的,一个急字令要!要!要!柴、米、谷、麦、牲口、大洋元,县上一时办不及,————数目太多,他可带了护兵,领了差役,亲身到四乡坐催,剪断截说,这么一来,碰在硬尖上了。那石峪一带几十个红枪会庄子不是好惹的,向来有点专门与兵大爷作对,这一来也不知那位副爷到那边怎么同人家抓破了脸,一上手几支枪打死了两个乡大哥,还伤了一位小姑娘。结局,反被人家把他带去的差人、护兵,扣下一大半。他下了跪,听说亏得出来三个乡老与会里说和,算有体面,把他放回来。……我想想,这是前天黑夜里的事。”

    戴圆眼镜的老人执着空茶杯悠然地道:“不用提,于是你这伙又有财发了。”

    “周大爷真会说现成话,说起来在这年头,谁不想发财?还是发横财呀。可是不大好办。不错,那吃大烟的副官到了县政府几乎没把桌子拍碎,一声令下,不管县长的请求与人家的劝解,昨儿一早便强带着我们去要人。”

    “他真是劣种!自己再不敢上前,还是我们的队长先去交涉,人家正在分诉,那劣种他看见这庄子上只有二百左右的红会,便放了胆,先打过十几响手枪去,你猜怎么样?那些一个个怒瞪起红眼睛、扎了红兜肚的小伙子,一卷风地大刀长枪横杀过来。这怪谁呢?……”他说到这里,故意地作了一个疑问,用棉衣袖揩抹额上的汗珠。

    正是一个卖关子的说书,一时全屋子的工人都将手里的器具停住,十几个眼睛很关切地望着这身经血战的勇士出神。

    “那不用提,你们便大胜而归?……”主人道。

    “好容易!……那时我们跑也跑不掉。那副官,那队长,在后面喊着‘开火’‘放呀’的口令,一时间几百支长枪在小丘子上、山谷口的树林左近全开了火,自然啦,他们是仗的人多,这次却没来得及下‘转牌’。竹叶枪与大砍刀没有打得过我们,……完了。其实我们也伤了五十几个……他们那股儿凶劲真有一手!”

    “你呢?”主人像很关切。

    “哈哈,不瞒你们说,我还不傻,犯的着去卖死力气?我跑到一块大青石后面放空枪,……事情完了一半,活捉了十五个红小子,一把火烧个净光。天还没到午刻,上急地跑到离城十里的大镇上休息了半天。听说那边聚集了几千人开过大会,这才冒着雪把人犯带回来。……”

    “怕不来攻城?……”老人断定的口气。

    “攻城?还怕劫狱呢!反正事情闹大发了。午后那个坏东西打了个电报与他的军长,已经接了回电,先将活捉的人犯就地正法!……”

    “十五个呢!……”忽然那位作细活的赖大傻大瞪着眼突出了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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