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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夫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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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黄昏时,热闹的东单牌楼大道旁挤满了爱逛的闲人。每一个晚上,虽有做小生意的四角明灯在每条大街上高高悬起,罩着炒栗子的锅灶,显出夜市一角的影子,却也有不少的工人,停当了他们的工作,吸着婴孩牌香烟,拖着疲缓腿脚溜回家去。

    因为这天是国庆节又兼做“先圣孔子”的生日,游人特别多。踏着皮靴提了手杖,来回奔走的闲人都像很满意地在到处表示他们的身份。由大道旁往那个最大最引人的市场去的人直是凑着肩膀向前蹭。

    阿三匆遽中目光触着那些穿颜色衣服拿着手绢与小皮包的生物,最使他觉得另样。

    “真有点怪!”他把双手插在青打稔夹袄的袋里这样想:“好运气,今儿个两只膀子还算痛,管他的!……别呆想,人家那是太太奶奶们呀?……象朱家似的在家里蓬着头,脸也不洗,却一例穿得够讲究。……那朱家二姨太太长得真好模样,胖胖的脸蛋,嘴唇上的胭脂红得象……喊香香的声口儿,真脆,不就是曾在台上唱过花旦吧?……昨儿个大清早在她院子里碰见她,连上身的钮扣还没扣齐。不知什么绸?裤子绷得多紧,露出两个圆圆的,……哈哈……”阿三走道的姿式渐渐有些忘形,头低下来,似瞧着脚跟慢慢踮去。他胡思乱想来猛然有一种神秘地不能自已的趣味————有点热,又有点臭气,这混合的感觉从他的喉头达到他的下体。他被这奇异的刺激逼得自己也觉出好笑。

    “哈!……”她也有那种事?……不一样,不一样,多么温软,多么窝心!呀,‘大姐呀,半夜唉,三更唉……’……”他几乎高声唱出,一阵心上跳动,象一把尖热的铁钳将他周身夹了一下,不知怎地会哼出这句久压在记忆下面的“五更儿天”小曲调。

    忘了向旁边看看,无意中撞了行人的肩头。他突然停住脚步,接着一阵尖锐的女子声向他耳朵冲入。“您哪个人?撞尸,不开眼!干吗往人家身上挺?……”及至他定睛看明身旁的一个,竟讷讷地回答不出。原来那也是个异性生物:光亮的黑发,盘丝髻,一件月白竹布短衣前面也很饱满。比量身材,比自己约矮半尺。一样是粉抹的圆脸,如挂钩般两堆浓发之下有两串打秋千的坠子,正因她急声喊叫坠子摇动的更厉害。

    他第一层的打算,准要赔个“小心”,一时可找不出相当话好说。即时从她身后转过一个分头齐整穿号衣的高大男子对自己狠狠瞪了一眼,嘟囔几句他听不懂的话,便拉了那引人的生物向西边逛去。

    他只听得几个音:“耐笃格杀千刀:死煞快!……”阿三茫然,如听了鬼子的怪话。

    “先圣诞日”的大街上,似乎独剩下了一个水夫阿三!因为他看别人多是口含着糖片,或喊着“孤王酒醉桃花宫”好听的骄傲曲调;不就是梳了松垂辫发,插着珠光明丽的梳子,那一群群好看的引人馋咽的生物。总之:都很活泼,和乐,聪明,而且满足。自己呢?加不进去!开着口,唱不出;嗅着发烧的香气,又不得近一近。于是,他才明白自己是“一个儿”。“一个儿”,如同钻在四周都是冰硬的铁墙之中!没处去,也没处找到明光。于是,他开始觉得两条粗筋突结的胳膊有点酸痛。同时,看见高的,平的,歪的,无白罩的种种电灯都在眼光下左右旋舞。他正在愤闷,正在想同任何一个人厮打一阵:……又是一阵特异的香粉气味从他身旁擦过,他立刻将眼睛擦得明亮,立住,钉住看。唉!这一来,从他心底生腾出十分敬畏,十分忐忑的意念。没有可爱也没有可恶的情感,没有抚摸的也没有厮打的欲望,只是茫然的畏怖,奇异的欣羡。仿佛在危难中遇到菩萨降临,这力量使他顿时清醒了。

    原来那是一群从台基厂北面走出来的衔大烟斗,凸着肚皮,红脸膛;有的露着雪白脖胸,披着黄发,束着小鹿般的前胸的一群咭咭呱呱男女,正眼也不瞧地,由他身边向北京饭店扑去。

    一只污毛狸猫在三脚破椅上闭着眼儿打盹;一个蓝地白花粗磁碗在潮湿土地上斜卧,缺口处流出高粱米的红粒;一盏矮罩煤油灯扮着小三花脸子,像撮着嘴儿打呼哨;————一对年纪命运相似的男女,————一个捻麻绳,一个夹着快烧尽的香烟头在那儿对坐。

    这是水夫阿三同他的妻。

    天桥东面,这条肮脏臭味难当的小巷,在夜里不过十点钟,已经没了车影蹄声。只有干涩的破胡琴弄出单调难听的声音,以及小孩们害饿索乳的号哭,酒醉人在街口上“嗳呀……嗳嗳噢!……”的乱叫,宛同哭又宛同笑,从清冷的空气里时高时低地传动。

    竖棂小窗之外,有风吹沙土的扑打声,她时时向阿三偷瞧一眼。他大约是装做没有看见,尽着垂下眼皮拚命似地狂吸那恶味薰腾的烟尾。有时也用直锐凶猛的目光向她看,似不能忍受又压抑下不肯俯就的神气。她眼眶深陷,包含着垂不下的泪珠;麻木与镇压中感到气息的微弱,明明是一寸麻绳捻过三次了,细的,净的,很结实的了,可又捻三遍,还不出那一寸地方。

    “你尽着蹩扭,看你想睡觉不!……”阿三很有权威地,故作抑制地顿着右足说话了。

    灰暗色头发的少妇不住手工作,没做声。

    八月下弦的月色从破门外树影里透出青色的明光,又从破柴门缝射入,愈显得矮罩煤油灯的光线微弱。一声,两声,深巷犬吠的连续,时时与这形色凄然的少妇的低低叹息,声音相和。

    阿三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他便不再言语了。用两只粗糙手指,爬梳着他那额角上的短发,灯光下他那巨大鼻尖上的油珠非常光亮。虽然还不过是三十岁的人,然而从他的面容上看去,显见得是工作劳苦逼着他由壮盛的中年走过去了。他,这时正在沉默地寻思着种种事,一天重累的工作又整个儿由两膀的筋络中聚结成一团的小箭簇,向他混沌的中心投射过来。一切的影像也模模糊糊地记起。但,他是水夫,从七八年来过着转轮似的生活,不管是温和的春晨,或是冰冻的冬早,差不多在街上看不清人影时他已将那辆与生命共载的小独轮车子推起,到水厂装了几百斤的水量,分送到一个街头,一条胡同去,直到日落后方才停工。他不知道什么“减少工作时间”,也不明白除了吃棒子面,推独轮车外,更有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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