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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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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嘉靖以后人知语录之不文,于是王元美之劄记,范介儒之肤语,上规子雲,下法文中,虽所得有浅深之不同,然可谓知言者矣。”次条题曰“文人摹仿之病”,却劈头说道:

    “此事殊出意外,盖我平时品评文人高下,常以相信所谓文昌与关圣,喜谈果报者为下等,以为颐道居士当不至于此也。”由此可知我对于这一类书是如何的没有好感,虽然我知道要研究士大夫的腐败思想这些都是极好的资料,但是现在无此雅兴,所以只好撂下。与这种神怪报应相反而亦为我所不要看的有专讲典章掌故的一类,如《啸亭杂录》,《清秘述闻》,《郎潜纪闻》等,无论人家怎么看重,认为笔记中的正宗,这都不相干,我总之是不喜欢,所以不敢请教,也并不一定是看不起,他们或者自有其用处,实在只是有点隔教,和我没有什么情分。有人要问,那么是否爱那轻松漂亮的一路呢?正如有人说我必须爱读《梅花草堂笔谈》与《幽梦影》,因为我曾经称扬过公安竟陵派的文学。其实这是未必然的。在一个月前我翻阅《复堂日记》,觉得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日记》卷三癸酉同治十二年项下有一则云:

    “昨在省会有一士以所著书来上,将《阴骘文》《感应篇》,世俗道流所谓《九皇经》《觉世经》,与《大学》《中庸》杂糅牵引,忽言性理,忽言易道,忽言神灵果报,忽言丹鼎符箓,鄙俚拉杂有如病狂,大为人心风俗之害,当即痛诋而麾去之。明理之士急宜猛省,要知此乃俗语所谓魔道,即与二氏亦无涉也。”张君在清末学者中不能算是大人物,这一节话却很有见识,为一般读书人所不能及。我曾批评陈云伯所著善书《莲花筏》,深惜其以聪明人而作鄙陋语,有云:

    “宋以礼教立国而不能革火葬之俗,于其亡也乃有杨琏真伽之事。”这岂不像是庙祝巫婆的话。卷十八李贽钟惺两条很明白的表出正统派的凶相,其朱子晚年定论一条攻击阳明学派则较为隐藏,末一节云: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之正,岂不在于后贤乎。”又卷十九修辞一条攻击语录体文,末一则云:

    “《西青散记》附文略阅竟一过,嚼雪餐霞,味于无味,文章得山水之神,遇之于行墨之外,三十余年时时有故人之怀,非痂嗜也。”谭君于二十五年中四次赏扬《散记》,可知他对于此书确有一种嗜好,可是我却不敢附和。《复堂日记》中常记读小说,看他评定甲乙,其次序当是《琐蛣杂记》,《夜雨秋灯录》,《里乘》,《客窗闲话》,《伊园谈异》似亦可入,盖谭君多着重文字方面,又不以怪异果报为非也。我看笔记也要他文字好,朴素通达便好,并不喜欢浓艳波俏,或顾影弄姿,有名士美人习气,这一点意思与复堂不同,其次则无取志异。《西青散记》的诗文的确写得不坏,论大体可以与舒白香《游山日记》相比,两者都是才人之笔,但《日记》似乎是男性的,有见识有胆力,而《散记》乃是女性的,拉上许多贺双卿的传说,很有点儿粘缠,容易流入肉麻一路去,还有许多降乩的女仙和显圣的关公,难免雅得俗起来了。《散记》中也有几节文章可以选取的,如卷一记折柳亭的饮饯,卷二记姑恶鸟以及记络纬等鸣虫的一条,又有记儿时情事一则,与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卷一所说文情相近。寒斋有瓜渚草堂旧刊本《西青散记》,有时候拿出来翻阅,也颇珍重,不过感情就只是如此而已,我是不喜欢古今名士派的,故对于史梧冈未必能比张元长张心来更看得重也。

    “《西青散记》致语幽清,有唐人说部风,所采诸诗玄想微言,潇然可诵。以示眉叔,欢跃叹赏,固性之所近,施均父略五六纸掷去之矣。”《日记补录》(念劬庐丛刻本)光绪二年(丙子)八月初九日条下有云: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心有所蔽,便难免自己撞着,虽然末节的话说得很对,人家看了仍要疑惑,不能相信到底诚意何在。我不想来谤毁先贤,不过举个例子说明好的笔记之不可多得罢了。我对于笔记与对于有些人认为神圣的所谓经是同样的要求,想去吸取一点滋味与养料,得到时同样的领受,得不到时也同样无所爱惜的抛在一旁了。

    二十六年三月十日,在北平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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