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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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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并不希望去教训人,他的对于人的希望似亦甚有限也。《续朴丽子》卷上有一则可以一读:

    “有款宾者,宾至,为盛馔,主人把盏,一少年独不饮。已数巡,主人起复把盏属之,辞。主人曰,余老且贱,诸君辱临皆尽欢,君不怜余之老而少假之,其有所不足于我乎?复手自洗爵,固劝之。座客皆曰,君素饮,今何靳于一盏。犹不饮。主人举爵口边曰,不饮,当使君之衣代饮。少年即取爵自浇其衣,酒淋漓滴地上。顷之,主人复前曰,席将终矣,君卒不赐之一饮乎。执爵笑曰,此而不饮,必自沃里衣则可。少年从容以左手启其衣领,以右手接杯从项灌下,嘻怡缓语,酒见于足。主人面如土,席遂散。一时哄传以为怪谈,亦有称少年为有力量者。或以告朴丽子,朴丽子曰,昔王敦客石崇家,崇以美人劝客酒,曰不饮则斩美人头。客无不醉者。至敦,敦不顾,已斩二人矣,敦亦漫不屑意,崇不能强,识者知其他日必作贼。敦以强胜,少年以柔胜,吾不知其所至矣。闻此少年好观诸先儒语录,见先儒节概多,彼必有所本矣。夫参芪术苓可以引年,取壮夫及婴儿遍啖之,其亡也忽焉。故学不知道,圣经贤传皆足以遂非长傲,帝王官礼亦祸世殃民之资,可惧也已。近见一般后生少聪明露头角者往往走入刚僻不近情一路,父兄之教不先,师友之讲不明,悠悠河流,何时返乎。昔有人善忧者,忧天之坠,人皆笑之。余今者之忧岂亦此与?悲夫。”以上三则的意思大旨相近,末一则却尤说得痛切,学不知道,即上文所谓学焉而不得其通,任是圣经贤传记得烂熟,心性理气随口吐出,苟不懂得人情物理,实在与一窍不通者无异,而又有所操持,结果是学问之害甚于剑戟,戴东原所谓以理杀人,真是昏天黑地无处申诉矣。其实近时也有礼教吃人这一句话,不过有些人似乎不大愿意听,以言出典的确还不古,所以我在这里改引了戴君的话,庶几更有根据。对于古人的事朴丽子亦多所纠正,是更具体的例。《续朴丽子》卷上云:

    “有共为人佣耕者,馌以腊肉,或取其半置禾中曰,归以遗阿母。群佣相觑无言。一少年攫食之尽,谓曰,此肉乃主人劳苦我辈,片胾少润枯肠,而曰归以遗母,而母当自奉养,鸡鱼羊豕可胜市乎。众皆笑之。朴丽子曰,孝,懿德也,而不免见哂于众者,拂人情也。人情不可拂也,愦乱不可劝也,盛怒不可折也。余尝适野,佃户詈其乡人,喝止之,则大怒狂悖不可当,余俯首去。盖彼盛暑大劳,气血奔放,吾言又值其盛怒,是吾之过也夫。”又云:

    “有乡先生者,行必张拱,至转路处必端立途中,转面正向,然后行,如矩,途中有碍,拱而俟,碍不去不行也。一日往贺人家,乘瘦马,事毕乘他客马先归,客追之,挽马络呼曰,此非先生马,先生下。先生愕然不欲下,客急曰,先生马瘦,此马肥。乃下,愠曰,一马之微,遽分彼我,计及肥瘦,公真琐琐,非知道者。而先生实亦不计也。后举孝廉,文名藉甚,谒其房师,房师喜,坐甫定,房师食烟举以让客。先生曰,门生不食烟,不唯门生不食,平生见食烟人深恶而痛绝之。师默然色变。留数日,值师公出,属曰,善照小儿辈。遂临之如严师。朴丽子曰,闻先生目近视,好读书,鼻端常墨。今观其行事,必有所主,岂漫然者哉。古人云,修大德者不谐于俗,先生岂其人与,何与情远耶。先生殁且数十年矣,今里闬间犹藉藉,而学士辈共称为道学云。”此文殊佳,不但见识高明,文章也写得好。我那篇小文中未及引用,今特补抄于此。原文后边有孙子忠批语云:

    “呜呼怪哉,郭巨埋儿邓攸系子之事,斯可谓灭绝性根者矣!推其故,在好名。推好名之故,彼时乡举里选之制未尽废,在因名以媒利禄。此何异易牙竖刁之所为,而世顾称道弗衰,何也。许武让产之事,赵惕翁诋其欺罔。世道不明,勉焉益厉,郭巨邓攸许武异行而同情,皆名教之罪人,必不容于尧舜之世,然安得如龙坡居士者与之读书论古哉。”又云:

    “叔嫂不亲授受,礼与?曰,礼也。有叔久病行仆地,嫂掖之起,兄见之逐其妻。朴丽子在棘闱中,溷厕积垢不可当,出入者必闭其门,朴丽子出,适有入者至,因不闭,入者出亦不闭。朴丽子遥呼闭门,答曰,户开亦开,户阖亦阖,门固开,余岂宜阖。旁一人曰,天下事为此等措大所坏。人但知剑戟足以杀人,而不知学问之弊其害尤烈。何也?所持者正,所操者微也。正也难夺,微也易惑。语云,不药当中医,此语可以喻学。夫学焉而不得其通,固不如不学之为犹愈也。”又云:

    “余以菲才,性复戆愚,为世所弃,动多龃龉,块然寂处于深箐茅庵中,如是者亦有年。远稽于古,近观于今,农圃樵牧之属,街谈巷议之语,以及一饮一食一草一木之细微,有所感发于心,辄警惕咨嗟而书之,或情著乎笔端,或意含于辞外,其间未必悉合,要皆反身切己之言,得诸磨炼坚苦之中,其于涉世之方三折肱矣。朴,不材木也,花不足以悦目,实不足以适口,匠石数过之而弗觑也。丽者,丽于是以安身也。朴丽子其别号,遂以名其书。”这是他的自序,说得不亢不卑,却十分确实,我觉得在这里边实在有许多好思想好议论,值得我们倾听,其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反对中国人的好说理而不近情,这样他差不多就把历来的假道学偏道学(即所谓曲儒)一齐打倒了。我读了不禁叹息,像朴丽子这样的讲道学,我亦何必一定讨厌道学乎。如卷上有云:

    “传有之,孟子入室,因袒胸而欲出其妻,听母言而止。此盖周之末季或秦汉间曲儒附会之言也。曲儒以矫情苟难为道,往往将圣贤妆点成怪物。呜呼,若此类者岂可胜道哉。”又卷下论方孝孺有云:

    “王道不外人情。情之不容已处即是理,与情远即与道远,何道学足云。”其实原本意思已很明了,虽然写得幽默,故此批语稍近于蛇足,但或者给老实人看亦未可少欤。

    二月二十三日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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