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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管窥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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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整理,不涉及复古与自大的,真的爱国的国学家,也就不很多吧。

    “那些女人们要不失对于死者的尊敬之意,无论什么时候决不粗暴地动作。她们总是尽可能的郑重地,谨慎地,和婉地做着。”谷崎的意思是在写武州公的性的他虐狂,这里只是说他那变态的起源,但是我看了却是觉得另外有意思,因为我所注意的是装饰首级中的文化。我们平常知道日本话里有“首实检”(Kubi Jikken)一字,意义是说检查首级,夏天挑买香瓜西瓜,常说是检查首级似的。这是战国时代的一种习惯,至今留在言语里,是很普通的话,而装饰首级则即是其前一段,不过这名称在现今已是生疏了。今年同学生们读松尾芭蕉的纪行文《奥之细道》,有记在小松的太田神社观斋藤实盛遗物盔与锦袍一节,在这里也联想起来。实盛于寿永二年(一一八三,宋孝宗淳熙十年)随平维盛往征木曾义仲,筱原之战为手冢光盛所杀,时年七十三,恐以年老为人所轻,故以墨染须发,首级无人能识,令樋口兼光视之,始知其为实盛,经水洗白发尽出,见者皆感泣,义仲具祈愿状命兼光送遗物纳于太田神社。芭蕉咏之曰:

    “近来几乎每天晚上都从自己的队伙中叫去五六个人,把斩获的敌人的首级拿来与首级簿对勘,换挂首级牌,洗濯血迹,去办这些差使。首级这东西,若是无名的小兵的那或者难说,否则凡是像点样子的勇士的头,那就都是这样的好好地弄干净了,再去供大将的查检。所以都要弄得不难看,头发乱了的给他重新梳好头,染牙齿的重新给染过,偶然也有首级要给他薄薄地搽点粉。总之竭力地要使那人保存原来的风貌与血气,与活着的时候仿佛。这件事叫做装饰首级,是女人所做的工作。”随后纪述这工作的情形云:

    “既遣和戎使,翻贻骄倨书。改书追玉玺,绝使复轺车。唇齿相关谊,干戈百战余。所期捐细故,盟好复如初。”黄君虽然曾著《日本杂事诗》与《日本国志》,在中国是最早也最深地了解日本的人,但在中日战争的甲午的次年就敢于这样说,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的胆识。叶君诗文集外著有《语石》,最有名,殁后出版的《缘督庐日记钞》卷八记庚子六月间事有两则云:

    “初九日,茝南来久谈,云日本使臣及统兵官因待中国太厚为其国主撤归,此必各国有责言,不能不自掩其同洲之迹,然而中国苦矣。

    “假如我要被判定去落在食血饿鬼道中,那么我愿意有这机会去转生在坟前的那些竹花瓶里,将来我可以从那里偷偷地出来,唱着我的细而且辣的歌,去咬我所认识的人。”这说得很有风趣,但在上文说如东京想要除灭蚊子,须得在寺里墓场里的一切花瓶的水上注上石油,因为这里边能发育蚊子,但是这断不可能,不特破坏了祖先崇拜之诗美,而且戒杀生的宗教与敬祖的孝心也决不能奉命云云,如当作诗人自己奇怪的意境看固亦无妨,但若是算作实写日本的情形则未免是谬误之一例了。中国人论理可以没有这些毛病,因为我们的文化与日本是同一系统,儒释道三种思想本是知道的,那么这里没有什么隔阂,了解自然容易得多。十五年前说中国还没有讲日本文学的书,现在也是有了,世上难得再有小泉八云那样才笔,但是不下于他的理解总是可能的,所以这件事似乎看下去很可以乐观。我尝说过,日本与中国在唐朝的往来真是人类史上最有光荣的事,纯是文化的友谊的使节,一点都没有含着不纯的动机,只有在同时代的中国与印度的往来可以相比,在外国绝对找不出一个类似的例来,罗马与希腊的文化的关系不可谓不密切,那却是从侵略来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中国对于日本文化的理解有很好的“因”很远地种下了,可是“缘”却不好,这多少年来政治上的冲突成了文化接触的极大障害,所以从又一方面看去乐观是绝无根据。在这个时候听见真君的几句话,确是空谷足音,不能不令人瞿然惊顾了。

    “从左端的女人手里递过干干净净地揩去了血迹的一个首级来时,这女人接受了,先用剪刀剪断了髻上的头绳,随后爱抚似地给他细心地梳发,有的给搽点香油,有时给剃顶搭,(案日本维新前男子皆蓄发结髻,唯脑门上剃去一部分如掌大。)有时从经机上取过香炉来,拿头发在烟上薰一回,于是右手拿起新的头绳,将一头咬在嘴里,用左手将头发束起,正如梳头婆所做一样,把髻结了起来。”又云:

    “人数正是五个。这里边的三个女人都有一个首级放在前面,其余的两个女人当作助手。第一个女人舀起半勺热水来倒在木盆里,叫助手帮着洗那首级。洗了之后把这个放在首级板上,递给第二个人。这个女人接了过来,给他梳发挽髻。第三个女人就在首级上挂上牌子。工作是这样的顺着次序做下去。最后,这些首级都放在三个女人后面的长的大木板上,排列作一行。”关于梳头又详细地描写道:

    “中国的亲日派,同儒教徒一样,同样的为世诟病,却也同样的并没有真实的当得起这名称的人。

    “且说筱原的争战既了,源氏的手冢太郎光盛,到木曾公的尊前说道,光盛与奇异的贼徒对打,取了首级来。说是大将,又没有随从的兵卒,说是武士,却穿着锦战袍。叫他报名来,也终没有报名,听他说话乃是坂东口气。木曾公听了,阿呀那可不是长井的斋藤别当实盛么?若是如此,须发都该皓白了,如今却是黑的,好不奇怪。樋口次郎想当认识,叫他到来。樋口走到一眼看去,唉唉伤哉,那真是斋藤别当也。实盛常说,年过六十出阵打仗,与公子小将争先竞胜,既失体统,而且被称老将,受人家的轻侮,更是懊恼,所以该当墨染须发,少年似的死于战场。平常这样地说,却真是染了。且让我洗了来看。说了拿起首级,离开尊前,来到池边,柳丝低垂,碧波照影,正是

    “一切生物的求食法不外杀,抢,偷三者,到了两条腿的人才能够拿出东西来给别的吃,所以乞食在人类社会上实在是指出一种空前的荣誉。”假如在非洲地方我们遇见一个白人全副文明装束拿了快枪去打猎杀生,又有一个裸体黑人在路旁拿了他的煨蛴螬留过路的人共食,我们不能不承认这里文明与野蛮正换了地位,古人所常常喜说的人禽之辨实在要这样去看才对。上面所引的各节因此可以看出意义,虽然也有人可以说,装饰好了死人头去请大帅赏鉴,正是封建时代残忍的恶风,或者如茀来则(Frazer)氏所说的由于怕那死人的缘故,所以有饰终典礼吧,但是我总不是这样想。无论对于牝鹿城或筱原的被害者,要不失对于死者的尊敬之意,这是一种人情之美,为动物的本能上所没有的。固然有些残忍的恶风与怕鬼的迷信也只是人类所有,在动物里不能发见,但那是动物以下的变态,不能与这相提并论。我常想人类道德中仁恕的位置远在忠孝之上,所以在日本的武士道中我也很看重这“武士之情”,觉得这里边含有大慈悲种子,能够开出顶好的花来,若主从之义实在关系的范围很小,这个有如周末侠士的知己感,可以给别人保得家国,那个则是菩萨行愿,看似微小,扩充起来却可保天下度世人也。这回所谈有点违反我平常习惯似地稍倾于理想亦未可知,但在我总是想竭力诚实地说,不愿意写看似漂亮而自己也并不相信的话。总之我只想略谈日本武士生活里的人情,特别举了那阴惨可怕的检查首级来做个例,看看在互相残杀的当中还有一点人情的发露,这恐怕就是非常阴暗的人生路上的唯一光明小点吧。此刻现在还有真君那样的人留意日本近代文明,真是很难得很可喜的。同时我还想请真君于文艺美术之外再跨出一步去向别的各方面找寻文化,以为印证,则所得一定更大,而文化上的日本也一定更为可爱了。

    Muzan yana,Kabuto no shita no Kirigirisu!(大意云,伤哉,盔底下的蟋蟀呀!原系十七音的小诗,意多于字,不易翻译。)十四世纪的谣曲中有《实盛》一篇,亦以此为材料,下半本中一段云:

    我为《国闻周报》写了三篇《日本管窥》,第一篇收在《苦茶随笔》里,第二篇收在《苦竹杂记》里,改名“日本的衣食住”,这是第三篇,却改不出什么好名字,所以保留原题。廿五年五月编校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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