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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记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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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各人为介绍,又闲谈至八下钟始散。”

    “十七日,晴。覆试,凡三人,题为‘虽百世可知也论’。”这两个题目真好难做,“云从龙”只写得二百余言,其枯窘可想,朱老师批曰近顺也很是幽默,至于“虽百世”那是怎么做的简直不可思议,就是在现今试想也还不知如何下笔也。但是查日记于九月初一日挂牌传补,第三天就进馆上课了。功课的事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一个月后考试汉文分班,日记上云:

    “十七日,晴。山东沂州乱。广东刘毅募勇五千鼓噪索饷。”

    “十一月廿八日,阴,路滑如油,上午稍干,往大街。购洋锯一把,一角五分,洋烛三支,每支十文,红色粗如笔干,长二寸许,文左旋。”

    “十一日,晴。下午闻予卷系朱颖叔先生延祺所看,批曰文气近顺。所阅卷凡二十本,予列第二,但未知总办如何决定耳。”

    “初九日,晴。上午点名给卷,考额外生,共五十九人,题为‘云从龙风从虎论’。”

    “初七日,礼拜日,晴。午出初一所考汉文分班榜,计头班二十四人,二班二十八人,三班若干人,予列头班二十名。”考入三等的人太多,可知高列者之容易侥幸,不过我总觉得奇怪,我的文章是怎么胡诌出来的,盖这回实在要比以前更难了,因为《论语》《易经》虽不比《孟子》容易,却总没有道学这样难讲罢。此心此气究竟怎么一回事,我至今还是茫然,回忆三十五年前事,居然通过了这些考试的难关,真不禁自己叹服也。

    “初七日,晴。上午钉书三本。夜抄章太炎《东方盛衰论》一首。九下钟睡,劳神不能入寐,至十一下半钟始渐静去。”

    “八月初一日,礼拜二,阴雨。洋文进二班诵堂。下午看《泰西新史揽要》,译笔不佳,喜掉文袋,好以中国故实强行掺入,点缀过当,反失本来面目,忧亚子所译《累卵东洋》亦有此病,可见译书非易事也。”

    “八月初一日,晨小雨。至江阴,雨止,过镇江,上午至南京下关。午抵水师学堂。”

    “先一日得锷刚函,命予与复九(即昭文)至城南聚会。次日偕侠畊(即韵仙)复九二人至承恩寺万城酒楼,为张伟如邀午餐,会者十六人。食毕至刘寿昆处,共拍一照,以为纪念,姓名列后。

    “二月廿八日,晨大雾,有雄黄气。上午晴,夜雨,冷甚。食草紫,杭呼金花菜。春分,亥正二刻。”

    “二月十六日,晴。往读。族兄利宾台字鹞一乘,洋一角,线一束,一角,断去孙宅。”所谓台字鹞者乃糊作台字形的风筝,中途线折落在他家则曰断,盖放鹞的术语也。庚子辛丑多记游览,如庚子年有云:

    “二月初五日,晴,燠暖异常。食龙须菜,京师呼豌豆苗,即蚕豆苗也,以有藤似须故名,每斤四十余钱,以炒肉丝,鲜美可啖。”绍兴呼豌豆为蚕豆,而蚕豆则称罗汉豆,日记中全以越俗为标准,一月后又记云:

    “上巳日,阴冷。下午左邻姚邵二氏买小鸡六只,每只六十五文。”

    “三月初九日,阴。晨同三十叔下舟往梅里尖拜扫,祭时二人作赞,祭文甚短,每首只十数句耳。梅里尖系始迁六世祖韫山公之墓,玉田叔祖《鉴湖竹枝词》有云,耸秀遥瞻梅里尖,孤峰高插势凌天,露霜展谒先贤兆,诗学开科愧未传。自注,先太高祖韫山公讳璜,以集诗举于乡。即记是事也。”

    “七月十四日,礼拜日,晴。下午阅梁任公著《现世界大势论》一卷,词旨危切,吾国青年当自厉焉。夜阅《开智录》,不甚佳。夜半有狐狸入我室,驱之去。”

    第十三册记甲辰十二月至乙巳三月间事,题曰“秋草园日记甲”,有序云:

    “世界之有我也已二十年矣,然廿年以前无我也,廿年以后亦必已无我也,则我之为我亦仅如轻尘栖弱草,弹指终归寂灭耳,于此而尚欲借驹隙之光阴,涉笔于米盐之琐屑,亦愚甚矣。然而七情所感,哀乐无端,拉杂纪之,以当雪泥鸿爪,亦未始非蜉蝣世界之一消遣法也。先儒有言,天地之大而人犹有所恨,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不亦傎乎。然则吾之记亦可以不作也夫。”此文甚幼稚,但由此可见当时所受的影响,旧的方面有金圣叹,新的方面有梁任公与冷血,在以后所记上亦随处可以看出。甲辰十二月十六日条后附记云:

    “西人有恒言云,人皆有死。人能时以此语自警,则恶事自不作,而一切竞争皆可省,即予之日记亦可省。”十八日附记云:

    “天下事物总不外一情字。作文亦然,不情之创论虽有理可据终觉杀风景。”廿四日附记云:

    “世有轮回,吾愿其慰,今生不得志可待来生,来生又可待来生,如掷五琼,屡幺必一六。而今已矣,偶尔为人,忽焉而生,忽焉而死,成败利钝一而不再,欲图再厉其可得乎。然此特悲观之言,尚未身历日暮途穷之境者也,彼惊弓之鸟又更当何如。”乙巳二月初七日附记四则之二云:

    “残忍,天下之极恶事也。”

    “世人吾昔觉其可恶,今则见其可悲。茫茫大陆,荆蕙不齐,孰为猿鹤,孰为沙虫,要之皆可怜儿也。”语多感伤,但亦有闲适语,如廿五日附记云:

    “过朝天宫,见人于小池塘内捕鱼,劳而所得不多,大抵皆鳅鱼之属耳。忆故乡菱荡钓鲦之景,宁可再得,令人不觉有故园之思。”此册只寥寥七纸,中间又多有裁截处,盖关于政治或妇女问题有违碍语,后来覆阅时所删削,故内容益微少,但多可抄录,有两件事也值得一说。三月十六日条云:

    “封德三函招,下午同朱浩如至大功坊辛卓之处,见沈□□翀,顾花岩琪,孙少江铭,及留日女学生秋琼卿女士瑾,山阴人。夜同至悦生公司会食,又回至辛处,谈至十一下钟,往钟英中学宿。次晨归堂。”廿一日附记云:

    “在城南夜,见唱歌有愿借百万头颅句,秋女士云,虽有此愿特未知肯借否。信然,可知彼等亦妄想耳。”秋女士那时大约就回到绍兴去,不久与于大通学堂之难。革命告成,及今已二十五年,重阅旧记,不胜感慨。又二月初十日条下云:

    “得丁初我函言《侠女奴》事,云赠报一年。”十四日云:

    “星期,休息,雨。译《侠女奴》竟,即抄好,约二千五百字,全文统一万余言,拟即寄。此事已了,如释重负,快甚。”三月初二日云:

    “下午收到上海女子世界社寄信,并《女子世界》十一册,增刊一册,《双艳记》,《恩仇血》,《孽海花》各一册。夜阅竟三册。”廿九日云:

    “患寒疾。接丁初我廿六日函,云《侠女奴》将印单行本,即以此补助《女子世界》。下午作函允之,并声明一切。”丁先生在上海办《小说林》,刊行《女子世界》,我从《天方夜谈》英译本中抄译亚利巴巴与四十强盗的故事,题曰“侠女奴”,托名萍云女士寄去,上边所记就是这件事情。这译文当然很不成东西,但实是我最初的出手,所以值得一提。我离南京后与丁先生没有再通信,后来看见民国八年刻成的虞山丛刻,知道他健在而且还努力刻书,非常喜欢,现今又过了十七年了,关于他的消息我很想知道,因为丁先生也是一位未曾见面而很有益于我的师友也。

    第十四册题曰“乙巳北行日记”,实在只有两叶,自十一月十一日至十二月廿五日,记与同班二十三人来北京练兵处应留学考试事。纪事非常简单,那天渡黄河渡了五个钟头,许多事情至今还记得,日记上只有两行,其余不出一行,又不是每天都记,所以没有什么好材料可以抄录。当时在西河沿新丰栈住,民六到北京后去看过一趟,却早已不见了,同班中至今在北平的大约也只不佞一人了罢。时光过的真快,这十四小册子都已成为前一代的旧事了,所以可以发表一点儿,可是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廿五年三月三十日,于北平之苦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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