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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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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红记

    魏陵张实子京撰

    唐僖宗时,有儒士于祐,晚步禁衢间。于时万物摇落,悲风素秋,颓阳西倾,羁怀增感。视御沟,浮叶续续而下。祐临流浣手。久之,有一脱叶,差大于他叶,远视之,若有墨迹载于其上。浮红泛泛,远意绵绵。祐取而视之,果有四句题于其上。其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祐得之,蓄于书笥,终日咏味,喜其句意新美,然莫知何人作而书于叶也。因念御沟水出禁掖,此必宫中美人所作也。祐但宝之,以为念耳,亦时时对好事者说之。祐自此思念,精神俱耗。一日,友人见之,曰:“子何清削如此?必有故,为吾言之。”

    祐曰:“吾数月来,眠食俱废。”

    因以红叶句言之。友人大笑曰:“子何愚如是也,彼书之者,无意于子。子偶得之,何置念如此。子虽恩爱之勤,帝禁深宫,子虽有羽翼,莫敢往也。子之愚,又可爱也。”

    祐曰:“天虽高而听卑,人苟有志,天必从人愿耳。吾闻牛仙客遇无双之事,卒得古生之奇计。但患无志耳,事固未可知也。”

    祐终不废思虑,复题二句,书于红叶上云:

    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置御沟上流水中,俾其流入宫中。人为笑之,亦为好事者称道。有赠之诗者,曰:

    君恩不禁东流水,流出宫情是此沟。

    祐后累举不捷,迹颇羁倦,乃依河中贵人韩泳门馆,得钱帛稍稍自给,亦无意进取。久之,韩泳召祐谓之曰:“帝禁宫人三千余得罪,使各适人。有韩夫人者,吾同姓,久在宫。今出禁庭,来居吾舍。子今未娶,年又逾壮,困苦一身,无所成就,孤生独处,吾甚怜汝。今韩夫人箧中不下千缗,本良家女,年才三十,姿色甚丽。吾言之,使聘子,何如?”

    祐避席伏地曰:“穷困书生,寄食门下,昼饱夜温,受赐甚久。恨无一长,不能图报,早暮愧惧,莫知所为。安敢复望如此。”

    泳令人通媒妁,助祐进羔雁,尽六礼之数,交二姓之欢。祐就吉之夕,乐甚。明日,见韩氏装橐甚厚,姿色绝艳。祐本不敢有此望,自以为误入仙源,神魂飞越。既而韩氏于祐书笥中见红叶,大惊曰:“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

    祐以实告。韩氏复曰:“吾于水中亦得红叶,不知何人作也。”

    乃开笥取之,乃祐所题之诗。相对惊叹感泣久之。曰:“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

    韩氏曰:“吾得叶之初,尝有诗,今尚藏箧中。”

    取以示祐。诗云:

    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

    此情谁会得,肠断一联诗。

    闻者莫不叹异惊骇。一日,韩泳开宴召祐洎韩氏。泳曰:“子二人今日可谢媒人也。”

    韩氏笑答曰:“吾为祐之合,乃天也,非媒氏之力也。”

    泳曰:“何以言之?”

    韩氏索笔为诗,曰:

    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

    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泳曰:“吾今知天下事无偶然者也。”

    僖宗之幸蜀,韩泳令祐将家僮百人前导。韩以宫人得见帝,具言适祐事。帝曰:“吾亦微闻之。”

    召祐,笑曰:“卿乃朕门下旧客也。”

    祐伏地拜,谢罪。帝还西都,以从驾得官,为神策军虞候。韩氏生五子三女。子以力学俱有官,女配名家。韩氏治家有法度,终身为命妇。宰相张濬作诗曰:

    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注。水上有红叶,子独得佳句。

    子复题脱叶,流入宫中去。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

    出宫三千人,韩氏籍中数。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

    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通媒六礼具,百岁为夫妇。

    儿女满眼前,青紫盈门户。兹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

    议曰:流水,无情也。红叶,无情也。以无情寓无情而求有情,终为有情者得之,复与有情者合,信前世所未闻也。夫在天理可合,虽胡越之远,亦可合也。天理不可,则虽比屋邻居,不可得。悦于得,好于求者,观此,可以为诫也。

    赵飞燕别传

    谯川秦醇子复撰

    余里有李生,世业儒术。一日,家事零替。余往见之。墙角破筐中有古文数册,其间有《赵后别传》,虽编次脱落,尚可观览。余就李生乞其文以归,补正编次以成传,传诸好事者。

    赵后腰骨尤纤细,善踽步行。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它人莫可学也。生在主家时,号为飞燕。入宫复引援其妹,得幸,为昭仪。昭仪尤善笑语,肌骨秀滑。二人皆天下第一,色倾后宫。自昭仪入宫,帝亦希幸东宫。昭仪居西宫,太后居中宫。后日夜欲求子,为自固久远计,多用小犊车载年少子与通。帝一日惟从三四人往后宫。后方与人乱,不知。左右急报,后遽惊出迎帝。后冠发散乱,言语失度,帝固亦疑焉。帝坐未久,复闻壁衣中有人嗽声,帝乃出。由是帝有害后意,以昭仪隐忍未发。一日,帝与昭仪方饮,帝忽攘袖嗔目,直视昭仪,怒气怫然不可犯。昭仪遽起,避席伏地,谢曰:“臣妾族孤寒下,无强近之爱。一旦得备后庭驱使之列,不意独承幸御,浓被圣私,立于众人之上。恃宠邀爱,众谤来集。加以不识忌讳,冒触威怒。臣妾愿赐速死以宽圣抱。”

    因泪交下。帝自引昭仪曰:“汝复坐,吾语汝。”

    帝曰:“汝无罪。汝之姊,吾欲枭其首,断其手足,置于溷中,乃快吾意。”

    昭仪曰:“何缘而得罪?”

    帝言壁衣中事。昭仪曰:“臣妾缘后得备后宫。后死,则妾安能独生?陛下无故而杀一后,天下有以窥陛下也。愿得身实鼎镬,体膏斧钺。”

    因大恸,以身投地。

    帝惊,遽起持昭仪曰:“吾以汝之故,固不害后,第言之耳。汝何自恨若是。”

    久之,昭仪方就坐。问壁衣中人,帝阴穷其迹,乃宿卫陈崇子也。帝使人就其家杀之,而废陈崇。昭仪往见后,言帝所言,且曰:“姊曾忆家贫饥寒无聊,姊使我与邻家女为草履,入市货履市米。一日得米归,遇风雨无火可炊。饥寒甚,不能寐,使我拥姊背,同泣。此事姊岂不忆也?今日幸富贵,无他人次我,而自毁如此。脱或再有过,帝复怒,事不可救,身首异地,为天下笑。今日,妾能拯救也。存没无定。或尔。妾死,姊尚谁攀乎?”

    乃涕泣不已,后亦泣焉。自是帝不复往后宫,承幸御者,昭仪一人而已。昭仪方浴,帝私视。侍者报昭仪,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觇,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荡,若无所主。帝语近侍曰:“自古人主无二后,若有,则吾立昭仪为后矣。”

    赵后知帝见昭仪浴,益加宠幸,乃具汤浴,请帝以观。既往,后入浴。后裸体,以水沃帝,愈亲近而帝愈不乐,不终幸而去。后泣曰:“爱在一身,无可奈何。”

    后生日,昭仪为贺,帝亦同往。酒半酣,后欲感动帝意,乃泣数行。帝曰:“它人对酒而乐,子独悲,岂不足耶?”

    后曰:“妾昔在后宫时,帝幸其笫。妾立主后,帝时视妾不移目,甚久。主知帝意,遗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下体常污御服,妾欲为帝浣去。帝曰:‘留以为忆。’不数日,备后宫。时帝齿痕犹在妾颈。今日思之,不觉感泣。”

    帝侧然怀旧,有爱后意,顾视嗟叹。昭仪知帝欲留,昭仪先辞去。帝逼暮方离后宫。后因帝幸,心为奸利,上器主受,经三月,乃诈托有孕,上笺奏云:“臣妾久备掖庭,先承幸御,遣赐大号,积有岁时。近因始生之日,复加善祝之私,特屈乘舆,俯临东掖,久侍宴私,再承幸御。臣妾数月来,内宫盈实,月脉不流,饮食甘美,不异常日。知圣躬之在体,辨天日之入怀。虹初贯日,应是珍符,龙据妾胸,兹为佳瑞。更期蕃育神嗣,抱日趋庭,瞻望圣明,踊跃临贺。谨此以闻。”

    帝时在西宫,得奏,喜动颜色,答云:“因阅来奏,喜庆交集。夫妇之私,义均一体,社稷之重,嗣续其先,妊体方初,保绥宜厚。药有性者勿举,食无毒者可亲。有恳来上,无烦笺奏,口授宫便可矣。”

    两宫候问。宫使交至,后虑帝幸,见其诈,乃与宫使王盛谋自为之计。盛谓后曰:“莫若辞以有妊者不可近人,近人则有所触焉,触则孕或败。”

    后乃遣王盛奏帝。帝不复见后,第遣使问安否。而甫及诞月,帝具浴子之仪。后召王盛及宫中人曰:“汝自黄衣郎出入禁掖,吾引汝父子俱富贵。吾欲为自利长久计,托孕乃吾之私意,实非也。言已及期。子能为我谋焉?若事成,子万世有后利。”

    盛曰:“臣为后取民间才生子,携入宫为后子。但事密不泄,亦无害。”

    后曰:“可。”

    盛于都城外有生子者,才数日,以百金售之。以物囊之,入宫见后,既发器,则子死。后惊曰:“子死,安用也?”

    盛曰:“臣今知矣。载子之器气不泄,此子所以死也。臣今求子,载之器,穴其上,使气可出入,则子不死。”

    盛得子,趋宫门欲入,则子惊啼尤甚,盛不敢入。少选,复携之趋门,子复如此,盛终不敢入宫。后宫守门吏严密。因向壁衣事。故帝令加严之甚。盛来见后,具言惊啼事。后泣曰:“为之奈何?”

    时已逾十二月矣。帝颇疑讶。或奏帝曰:“尧之母十四月而生尧。后所妊当是圣人。”

    后终无计,乃遣人奏帝云:“臣妾昨梦龙卧,不幸圣嗣不育。”

    帝但叹惋而已。昭仪知其诈,乃遣人谢后曰:“圣嗣不育,岂日月不满也?三尺童子尚不可欺,况人主乎?一日手足俱见,妾不知姊之死所也。”

    时后庭掌茶宫女朱氏生子。宦者李守光奏帝。帝方与昭仪共食,昭仪怒,言于帝曰:“前者帝言自中宫来。今朱氏生子,从何而得也?”

    乃以身投地,大恸。帝自持昭仪起坐。昭仪呼宫吏祭规曰:“急为取子来!”

    规取子上。昭仪语规曰:“为我杀之。”

    规疑虑。昭仪怒骂曰:“吾重禄养汝,将安用也?不然,吾并录汝!”

    规以子击殿础死,投之后宫。宫人孕子者尽杀之。后帝行步迟涩,颇气惫,不能御昭仪。有方士献大丹。其丹养于火百日,乃成。先以瓮贮水,满,即置丹于水中,即沸,又易去,复以新水。如是十日,不沸,方可服。帝日服一粒,颇能幸昭仪。一夕,在大庆殿,昭仪醉进十粒,初夜,绛帐中拥昭仪,帝笑声吃吃不止。及中夜,帝昏昏,知不可,将起坐,夜或仆卧。昭仪急起,秉烛自视帝,精出如泉溢。有顷,帝崩。太后遣人理昭仪且急,穷帝得疾之端。昭仪乃自绝。后居东宫,久失御。一夕后寝,惊啼甚久,侍者呼问,方觉。乃言曰:“适吾梦中见帝。帝自云中赐吾坐。帝命进茶。左右奏帝:‘后向日侍帝不谨,不合啜此茶。’吾意既不足。吾又问:‘昭仪安在?’帝曰:‘以数杀吾子,今罚为巨鼋,居北海之阴水穴间,受千岁冰寒之苦。’”

    乃大恸。后北鄙大月王猎于海,见一巨鼋出于穴上,首犹贯玉钗,颙望波上,倦倦有恋人之意。大月王遣使问梁武帝,武帝以昭仪事答之。

    谭意歌传

    谯郡秦醇子复撰

    谭意歌小字英奴,随亲生于英州。丧亲,流落长沙,今潭州也。年八岁,母又死,寄养小工张文家。文造竹器自给。一日,官妓丁婉卿过之,私念苟得之,必丰吾屋。乃召文饮,不言而去。异日复以财帛贶文,遗颇稠叠。文告婉卿曰:“文廛市贱工,深荷厚意。家贫,无以为报。不识子欲何图也?子必有告。幸请言之。愿尽愚图报,少答厚意。”

    婉卿曰:“吾久不言,诚恐激君子之怒。今君恳言,吾方敢发。窃知意哥非君之子。我爱其容色。子能以此售我,不惟今日重酬子,异日亦获厚利。无使其居子家,徒受寒饥。子意若何。”

    文曰:“文揣知君意久矣,方欲先白。如是,敢不从命。”

    是时方十岁,知文与婉卿之意,怒诘文曰:“我非君之子,安忍弃于娼家乎?子能嫁我,虽贫穷家,所愿也。”

    文竟以意归婉卿。过门,意歌大号泣曰:“我孤苦一身,流落万里,势力微弱,年龄幼小。无人怜救,不得从良人。”

    闻者莫不嗟恸。婉卿日以百计诱之。以珠翠饰其首,轻煖披其体,甘鲜足其口,既久益勤,若慈母之待婴儿。辰夕浸没,则心自爱夺,情由利迁。意歌忘其初志,未及笄,为择佳配。肌清骨秀,发绀眸长,荑手纤纤,宫腰搦搦,独步于一时。车马骈溢,门馆如市。加之性明敏慧,解音律,尤工诗笔。年少千金买笑,春风惟恐居后,郡官宴聚,控骑迎之。时运使周公权府会客,意先至府,医博士及有故至府,升厅拜公。及美髯可爱,公因笑曰:“有句,子能对乎?”

    及曰:“愿闻之。”

    公曰:“医士拜时须拂地。”

    及未暇对答,意从旁曰:“愿代博士对。”

    公曰:“可。”

    意曰:“郡侯宴处幕侵天。”

    公大喜。意疾既愈,庭见府官,多自称诗酒于刺。蒋田见其言,颇笑之。因令其对句,指其面曰:“冬瓜霜后频添粉。”

    意乃执其公裳袂,对曰:“木枣秋来也著绯。”

    公且惭且喜,众口嗡然称赏。魏谏议之镇长沙,游岳麓时,意随轩。公知意能诗,呼意曰:“子可对吾句否?”

    公曰:“朱衣吏,引登青障。”

    意对曰:“红袖人,扶下白云。”

    公喜,因为之立名文婉,字才姬。意再拜曰:“某,微品也。而公为之名字,荣逾万金之赐。”

    刘相之镇长沙,云一日登碧湘门纳凉,幕官从焉。公呼意对。意曰:“某,贱品也,安敢敌公之才。公有命,不敢拒。”

    尔时迤逦望江外湘渚间,竹屋茅舍,有渔者携双鱼入修巷。公相曰:“双鱼入深巷。”

    意对曰:“尺素寄谁家。”

    公喜,赞美久之。他日,又从公轩游岳麓,历抱黄洞望山亭吟诗,坐客毕和。意为诗以献曰:

    真仙去后已千载,此构危亭四望赊。

    灵迹几迷三岛路,凭高空想五云车。

    清猿啸月千岩晓,古木吟风一径斜。

    鹤驾何时还古里,江城应少旧人家。

    公见诗愈惊叹,坐客传观,莫不心服。公曰:“此诗之妖也。”

    公问所从来,意歌以实对。公怆然悯之。意乃告曰:“意入籍驱使迎候之列有年矣,不敢告劳。今幸遇公,倘得脱籍为良人箕帚之役,虽死必谢。”

    公许其脱。异日,诣投牒,公诺其请。意乃求良匹,久而未遇。会汝州民张正字为潭茶官,意一见谓人曰:“吾得婿矣。”

    人询之,意曰:“彼风调才学,皆中吾意。”

    张闻之,亦有意。一日,张约意会于江亭。于时亭高风怪,江空月明。陡帐垂丝,清风射牖,疏帘透月,银鸭喷香。玉枕相连,绣衾低覆,密语调簧,春心飞絮。如仙葩之并蒂,若双鱼之同泉,相得之欢,虽死未已。翌日,意尽挈其装囊归张。有情者赠之以诗曰:

    才识相逢方得意。风流相遇事尤佳。

    牡丹移入仙都去,从此湘东无好花。

    后二年,张调官,复来见。意乃治行,饯之郊外。张登途,意把臂嘱曰:“子本名家,我乃娼类,以贱偶贵,诚非佳婚。况室无主祭之妇,堂有垂白之亲。今之分袂,决无后期。”

    张曰:“盟誓之言,皎如日月,苟或背此,神明非欺。”

    意曰:“我腹有君之息数月矣。此君之体也,君宜念之。”

    相与极恸,乃舍去。意闭户不出,虽比屋莫见意面。既久,意为书与张云:

    阴老春回,坐移岁月。羽伏鳞潜,音问两绝。首春气候寒热,切宜保爱。逆旅都辇,所见甚多。但幽远之人,摇心左右,企望回辕,度日如岁。因成小诗,裁寄所思,兹外千万珍重。

    其诗曰:

    潇湘江上探春回,消尽寒冰落尽梅。

    愿得儿夫似春色,一年一度一归来。

    逾岁,张尚未回,亦不闻张娶妻。意复有书曰:

    相别入此新岁,湘东地暖,得春尤多。溪梅堕玉,槛杏吐红,旧燕初归,暖莺已啭。对物如旧,感事自伤。或勉为笑语,不觉泪泠。数月来颇不喜食,似病非病,不能自愈。孺子无恙意子年二岁,无烦流念。向尝面告,固匪自欺。君不能违亲之言,又不能废己之好,仰结高援,其无□焉。或俯就微下,曲为始终,百岁之恩,没齿何报。虽亡若存,摩顶至足,犹不足答君意。反覆其心,虽秃十兔毫,罄三江楮,亦不能□兹稠叠,上凂君听。执笔不觉堕泪几砚中。郁郁之意,不能自已。千万对时善育,无或以此为至念也。短唱二阕,固非君子齿牙间可吟,盖欲摅情耳。

    曲名《极相思令》一首:

    湘东最是得春先,和气暖如绵。清明过了,残花巷陌,犹见秋千。对景感时情绪乱,这密意,翠羽空传。风前月下,花时永昼,洒泪何言。

    又作《长相思令》一首:

    旧燕初归,梨花满院,迤逦天气融和。新晴巷陌,是处轻车轿马,禊饮笙歌。旧赏人非,对佳时,一向乐少愁多。远意沉沉,幽闺独自颦蛾。正消黯无言,自感凭高远意,空寄烟波。从来美事,因甚天教两处多磨?开怀强笑,向新来宽却衣罗。似恁地人怀憔悴,甘心总为伊呵。

    张得意书辞,情悰久不快,亦私以意书示其所亲,有情者莫不嗟叹。张内逼慈亲之教,外为物议之非,更期月,亲已约孙贳殿丞女为姻。定问已行,媒妁素定,促其吉期,不日佳赴。张回肠危结,感泪自零。好天美景,对乐成悲,凭高怅望,默然自已。终不敢为记报意,逾岁,意方知,为书云:

    妾之鄙陋,自知甚明。事由君子,安敢深扣。一入闺帏,克勤妇道,晨昏恭顺,岂敢告劳。自执箕帚,三改岁华。苟有未至,固当垂诲。遽此见弃,致我失图。求之人情,似伤薄恶,揆之天理,亦所不容。业已许君,不可贻咎。有义则企,常风服于前书,无故见离,深自伤于微弱。盟顾可欺,则不复道。稚子今已三岁;方能移步。期于成人,此犹可待。妾囊中尚有数百缗,当售附郭之田亩,日与老农耕耨别穰,卧漏复毳,凿井灌园。教其子知诗书之训,礼义之重。愿其有成,终身休庇妾之此身,如此而已。其他清风馆宇,明月亭轩,赏心乐事,不致如心久矣。今有此言,君固未信,俟在他日,乃知所怀。燕尔方初,宜君子之多喜,拔葵在地,徒向日之有心。自兹弃废,莫敢凭高。思入白云,魂游天末。幽怀蕴积,不能穷极。得官何地,因风寄声。固无他意,贵知动止。饮泣为书,意绪无极。千万自爱。

    张得意书,日夕叹怅。后三年,张之妻孙氏谢世,湖外莫通信耗。会有客自长沙替归,遇于南省书理间。张询客意歌行没。客抚掌大骂曰:“张生乃木人石心也。使有情者见之,罪不容诛。”

    张曰:“何以言之?”

    客曰:“意自张之去,则掩户不出,虽比屋莫见其面,闻张已别娶,意之心愈坚,方买郭外田百亩以自给。治家清肃,异议纤毫不可入。亲教其子。吾谓古之李住满女,不能远过此。吾或见张,当唾其面而非之。”

    张惭忸久之,召客饮于肆,云:“吾乃张生。子责我皆是。但子不知吾家有亲,势不得已。”

    客曰:“吾不知子乃张君也。”

    久乃散。张生乃如长沙。数日,既至,则微服游于肆,询意之所为。言意之美者不容刺口。默询其邻,莫有见者。门户潇洒,庭宇清肃。张固已侧然。意见张,急闭户不出。张曰:“吾无故涉重河,跨大岭,行数千里之地,心固在子。子何见拒之深也,岂昔相待之薄欤?”

    意云:“子已有室,我方端洁以全其素志。君宜去,无凂我。”

    张云:“吾妻已亡矣。曩者之事,君勿复为念,以理推之可也。吾不得子,誓死于此矣。”

    意云:“我向慕君,忽遽入君之门,则弃之也容易。君若不弃焉,君当通媒妁,为行吉礼,然后妾敢闻命。不然,无相见之期。”

    竟不出。张乃如其请,纳彩问名,一如秦晋之礼焉。事已,乃挈意归京师。意治闺门,深有礼法,处亲族皆有恩意,内外和睦,家道已成。意后又生一子,以进士登科,终身为命妇。夫妇偕老,子孙繁茂。呜呼,贤哉!

    王幼玉记

    淇上柳师尹撰

    王生名真姬,小字幼玉,一字仙才,本京师人。随父流落于湖外,与衡州女弟女兄三人皆为名娼,而其颜色歌舞,甲于伦辈之上。群妓亦不敢与之争高下。幼玉更出于二人之上,所与往还皆衣冠士大夫。舍此,虽巨商富贾,不能动其意。夏公酉夏贤良名噩字公酉。游街阳,郡侯开宴召之,公酉曰:“闻衡阳有歌妓名王幼玉,妙歌舞,美颜色,孰是也?”

    郡侯张郎中公起乃命幼玉出拜。公酉见之,嗟吁曰:“使汝居东西二京,未必在名妓之下。今居于此,其名不得闻于天下。”

    顾左右取笺,为诗赠幼玉。其诗曰:

    真宰无私心,万物逞殊形。嗟尔兰蕙质,远离幽谷青。

    清风暗助秀,雨露濡其泠。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

    由是益有光,但幼玉暇日,常幽艳愁寂,寒芳未吐。人或询之。则曰:“此道非吾志也。”

    又询其故。曰:“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足以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

    会东都人柳富字润卿,豪俊之士。幼玉一见曰:“兹吾夫也。”

    富亦有意室之。富方倦游,凡于风前月下,执手恋恋,两不相舍。既久,其妹窃知之。一日,诟富以语曰:“子若复为向时事,吾不舍子,即讼子于官府。”

    富从是不复往。一日,遇幼玉于江上。幼玉泣曰:“过非我造也。君宜以理推之。异时幸有终身之约,无为今日之恨。”

    相与饮于江上,幼玉云:“吾之骨,异日当附子之先陇。”

    又谓富曰:“我平生所知,离而复合者甚众。虽言爱勤勤,不过取其财帛,未尝以身许之也。我发委地,宝之若金玉,他人无敢窥觇,于子无所惜。”

    乃自解鬟,剪一缕以遗富。富感悦深至,去又羁思不得会为恨,因而伏枕。幼玉日夜怀思,遣人侍病。既愈,富为长歌赠之云:

    紫府楼阁高相倚,金碧户牖红晖起。其间燕息皆仙子,绝世妖姿妙难比。

    偶然思念起尘心,几年谪向衡阳市。阳娇飞下九天来,长在娼家偶然耳。

    天姿才色拟绝伦,压到花衢众罗绮。绀发浓堆巫峡云,翠眸横剪秋江水。

    素手纤长细细圆,春笋脱向青云里。纹履鲜花窄窄弓,凤头翅起红裙底。

    有时笑倚小栏杆,桃花无言乱红委。王孙逆目似劳魂,东邻一见还羞死。

    自此城中豪富儿,呼僮控马相追随。千金买得歌一曲,暮雨朝云镇相续。

    皇都年少是柳君,体段风流万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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