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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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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莺莺传

    元稹撰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诘者识之。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

    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婺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

    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

    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

    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今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

    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

    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若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

    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

    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

    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

    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

    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

    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

    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

    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

    及明,睹妆在臂,香其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

    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

    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

    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遗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择。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濛濛。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

    瑶钗行采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龙。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

    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

    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

    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幕幕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呜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行云无处所,箫史在楼中。”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秉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于时坐者皆为深叹。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竟不之见。

    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

    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周秦行纪

    牛僧孺撰

    余真元中举进士落第,归宛叶间。至伊阙南道鸣皋山下,将宿大安民舍。会暮,失道,不至。更十余里,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闻有异香气,因趋进行,不如近远。见火明,意谓庄家。更前驱,至一大宅。门庭若富豪家。有黄衣阍人曰:“郎君何至?”

    余答曰:“僧孺,姓牛,应进士落第往家。本往大安民舍,误道来此。直乞宿,无他。”

    中有小髻青衣出,责黄衣曰:“门外谁何?”

    黄衣曰:“有客。”

    黄衣入告,少时,出曰:“请郎君入。”

    余问谁氏宅。黄衣曰:“第进,无须问。”

    入十余门,至大殿。殿蔽以珠帘,有朱衣紫衣人百数,立阶陛间。左右曰:“拜殿下。”

    帘中语曰:“妾汉文帝母薄太后。此是庙,郎不当来。何辱至?”

    余曰:“臣家宛下,将归,失道。恐死豺虎,敢托命乞宿。太后幸听受。”

    太后遣轴帘,避席曰:“妾故汉文君母,君唐朝名士,不相君臣,幸希简敬,便上殿来见。”

    太后着练衣,状貌瑰伟,不甚妆饰。劳余曰:“行役无苦乎?”

    召坐。食顷间,殿内庖厨声。太后曰:“今夜风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寻。况又遇嘉宾,不可不成一会。”

    呼左右:“屈两个娘子出见秀才。”

    良久,有女二人从中至,从者数百。前立者一人,狭腰长面,多发不妆,衣青衣,仅可二十余。太后曰:“此高祖戚夫人。”

    余下拜,夫人亦拜。更有一人,圆题柔脸稳身,貌舒态逸,光彩射远近,时时好,多服花绣,年低薄后。后顾指曰:“此元帝王嫱。”

    余拜如戚夫人,王嫱复拜。各就坐。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贵人曰:“迎杨家潘家来。”

    久之,空中见五色云下,闻笑语声浸近。太后曰:“杨潘至矣。”

    忽车音马迹相杂,罗绮焕耀,旁视不给。有二女子从云中下,余起立于侧。见前一人纤腰身修,睟容,甚闲暇,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以来。太后顾指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

    予即伏谒,肃拜如臣礼。太真曰:“妾得罪先帝,先帝谓肃宗也,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数中。设此礼,岂不虚乎?不敢受。”

    却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视,身小,材质洁白,齿极卑,被宽博衣。太后顾而指曰:“此齐潘淑妃。”

    余拜如王昭君,妃复拜。既而太后命进馔。少时,馔至,芳洁万端,皆不得名字。粗欲之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尽宝玉。太后语太真曰:“何久不来相看?”

    太真谨容对曰:“三郎天宝中,宫人呼玄宗多曰三郎数幸华清宫,扈从不暇至。”

    太后又谓潘妃曰:“子亦不来,何也?”

    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对。太真乃视潘妃而对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也说,懊恼东昏候疏狂,终日出猎,故不得时谒耳。”

    太后问余:“今天子为谁?”

    余对曰:“今皇帝名适,代宗皇帝长子。”

    太真笑曰:“沈婆儿作天子也,大奇!”

    太后曰:“何如主?”

    余对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

    太后曰:“然无谦,但言之。”

    余曰:“民间传英明圣武。”

    太后首肯三四。太后命进酒加乐,乐妓皆年少女子。酒环行数周,乐亦随辍。太后请戚夫人鼓琴,夫人约指以玉环,光照于手,《西京杂记》云:高祖与夫人百炼金环,照见指骨也。引琴而鼓,声甚怨。太后曰:“牛秀才邂逅逆旅到此,诸娘子又偶相访,今无以尽平生欢。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赋诗言志,不亦善乎?”

    遂各授与笺笔,逡巡诗成。太后诗曰:“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日笙歌地,烟草几经秋又春。”

    王嫱诗曰:“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长新。如今犹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

    戚夫人诗曰:“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妆粉恨君王。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

    太真诗曰:“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无复听《霓裳》。”

    潘妃诗曰:“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邺宫非。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拖金缕衣。”

    再三趣余作诗。余不得辞,遂应教作诗曰:“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别有善笛女子,短鬟,衫吴带,貌甚美,多媚,潘妃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时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故潘妃与俱来。”

    太后因曰:“绿珠岂能无诗乎?”

    绿珠拜谢,作诗曰:“此地原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绿碎花枝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诗毕,酒既至。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夕谁人与伴?”

    戚夫人先起辞曰:“如意儿长成,固不可。且不宜如此。况实为非乎?”

    潘妃辞曰:“东昏以玉儿妃名身死国除,玉儿不拟负他。”

    绿珠辞曰:“石卫尉性严忌,今有死,不可及乱。”

    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贵妃,不可言其他。”

    乃顾谓王嫱曰:“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株垒若靼单于妇,固自用。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昭君幸无辞。”

    昭君不对,低眉羞恨。俄各归休。余为左右送入昭君院。会将旦,侍人告起得也。昭君泣以持别,忽闻外有太后命,余遂出见太后。太后日:“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还。便别矣。幸无忘向来欢。”

    更索酒。酒再行,戚夫人潘妃绿珠皆泣下,竟辞去。太后使朱衣人送往大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时始明矣。余就大安里,问其里人。里人云:“去此十余里有薄后庙。”

    余却回,望庙宇,荒毁不可入。非向者所见矣。余衣上香经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如何。

    湘中怨辞并序

    沈亚之撰

    《湘中怨》者,事本怪媚,为学者未尝有述。然而淫溺之人,往往不寤。今欲概其论,以著诚而已。从生韦敖,善撰乐府,故牵而广之,以应其咏。

    垂拱年中,驾幸上阳宫。大学进士郑生,晨发铜驼里,乘晓月度洛桥。闻桥下有哭声,甚哀。生下马,循声索之。见有艳女,繄然蒙袖曰:“我孤,养于兄。嫂恶,常苦我。今欲赴水,故留哀须臾。”

    生曰:“能遂我归之乎?”

    女应曰:“婢御无悔!”

    遂与居,号曰汜人。能诵楚人《九歌》《招魂》《九辨》之书,亦尝拟其调,赋为怨句,其词丽绝,世莫有属者。因撰《光风词》,曰:“隆佳秀兮昭盛时。播薰绿兮淑华归。愿室荑与处萼兮,潜重房以饰姿。见雅态之韶羞兮,蒙长霭以为帏。醉融光兮渺弥。迷千里兮涵洇湄,晨陶陶兮暮熙熙。舞婑娜之秾条兮,娉盈盈以披迟。酡游颜兮倡蔓卉,縠流电兮石发髓施。”

    生居贫,汜人尝解箧,出轻缯一端,与卖,胡人酬之千金。居数岁,生游长安。是夕,谓生曰:“我湘中蛟宫之娣也,谪而从君。今岁满,无以久留君所,欲为诀耳。”

    即相持啼泣。生留之,不能,竟去。后十余年,生之兄为岳州刺史。会上巳日,与家徒登岳阳楼,望鄂渚,张宴。乐酣,生愁吟曰:“情无垠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

    声未终,有画舻浮漾而来。中为彩楼,高百尺余,其上施帏帐,栏笼画饰。帷褰,有弹弦鼓吹者,皆神仙蛾眉,被服烟霓,裾袖皆广长。其中一人起舞,含凄怨,形类汜人。舞而歌曰:“溯青山兮江之隅。拖湘波兮袅绿裾。荷卷卷兮未舒。匪同归兮将焉如!”

    舞毕,敛袖,翔然凝望。楼中纵观方怡。须臾,风涛崩怒,遂迷所往。

    元和十三年,余闻之于朋中,因悉补其词,题之曰《湘中怨》,盖欲使南昭嗣《烟中之志》,为偶倡也。

    异梦录

    沈亚之撰

    元和十年,亚之以记室从陇西公军泾州。而长安中贤士,皆来客之。五月十八日,陇西公与客期,宴于东池便馆。既坐,陇西公曰:“余少从邢凤游,得记其异,请语之。”

    客曰:“愿备听。”

    陇西公曰:“凤帅家子,无他能。后寓居长安平康里南,以钱百万质得故豪家洞门曲房之第,即其寝而昼偃。梦一美人,自西楹来,环步从容,执卷且吟。为古妆,而高鬟长眉,衣方领,绣带修绅,被广袖之襦。凤大说曰:‘丽者何自而临我哉?’美人笑曰:‘此妾家也。而君容妾宇下,焉有自邪?’凤曰:‘愿示其书之目。’美人曰:‘妾好诗,而常缀此。’凤曰:‘丽人幸少留,得观览。’于是美人授诗,坐西床。凤发卷,示其首篇,题之曰《春阳曲》,才四句。其后他篇,皆累数十句。美人曰:‘君必欲传之,无令过一篇。’凤即起,从东庑下几上取彩笺,传《春阳曲》。其词曰:‘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空换九秋霜。’凤卒诗,谓曰:‘何谓弓弯?’曰:‘昔年父母使妾此舞。’美人乃起,整衣张袖,舞数拍,为弓弯以示凤。既罢,美人泫然良久,即辞去。凤曰:‘愿复少留。’须臾间,竟去。凤亦觉,昏然忘有所记。及更衣,于襟袖得其词,惊视复省所梦。事在贞元中。后凤为余言如是。”

    是日,监军使兴宾府郡佐,及宴客陇西独孤铉,范阳卢简辞,常山张又新,武功苏涤,皆叹息曰:“可记”。故亚之退而著录。明日,客有后至者,渤海高允中,京兆韦谅,晋昌唐炎,广汉李瑀,吴兴姚合,洎亚之,复集于明玉泉,因出所著以示之。

    于是姚合曰:“吾友王炎者,元和初,夕梦游吴,侍吴王久。闻宫中出辇,鸣笳箫击鼓,言葬西施。王悼悲不止,立诏词客作挽歌。炎遂应教,诗曰:‘西望吴王国,云书凤字牌。连江起珠帐,择水葬金钗。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词进,王甚嘉之。及寤,能记其事。炎,本太原人也。”

    秦梦记

    沈亚之撰

    大和初,沈亚之将之邠,出长安城,客橐泉邸舍。春时,昼梦入秦,主内史廖家。内史廖举亚之。秦公召之殿,膝前席曰:“寡人欲强国,愿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

    亚之以昆彭齐桓对。公悦,遂试补中涓秦官名,使佐西乞伐河西晋秦郊也。亚之帅将卒前,攻下五城,还报,公大悦。起劳曰:“大夫良苦,休矣。”

    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萧史先死。公谓亚之曰:“微大夫,晋五城非寡人有。盛德大夫。寡人有爱女,而欲与大夫备洒埽,可乎?”

    亚之少自立,雅不欲幸臣蓄之。固辞,不得请,拜左庶长,尚公主,赐金二百斤。民间犹谓萧家公主。其日,有黄衣中贵骑疾马来,迎亚之入,宫阙甚严。呼公主出,鬒发,著偏袖衣,装不多饰。其芳姝明媚,笔不可模样。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数百人。召见亚之便馆,居亚之于宫。题其门曰“翠微宫”,宫人呼“沉郎院”。虽备位下大夫,由公主故,出入禁卫。公主喜凤箫,每吹箫,必翠微宫高楼上,声调远逸,能悲人,闻者莫不自废。公主七月七日生,亚之尝无贶寿。内史廖曾为秦以女乐遗西戎,戎主与廖水犀小合。亚之从廖得以献公主。主悦,尝爱重,结裙带之上。穆公遇亚之礼兼同列,恩赐相望于道。复一年春,秦公之始平,公主忽无疾卒。公追伤不已。将葬咸阳原,公命亚之作挽歌,应教而作曰:“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

    进公,公读词,善之。时宫中有出声若不忍者,公随泣下。又使亚之作墓志铭,独忆其铭,曰:“白杨风哭兮石鬣髯莎。杂英满地兮春色烟和。珠愁粉瘦兮不生绮罗。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亚之亦送葬咸阳原,宫中十四人殉之。亚之以悼惆过戚,被病,卧在翠微宫。然处殿外室,不入宫中矣。居月余,病良已。公谓亚之曰:“本以小女相托久要,不谓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敝秦区区小国,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见于,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适大国乎?”

    亚之对曰:“臣无状,肺腑公室,待罪右庶长,不能从死公主。幸免罪戾,使得归骨父母国,臣不忘君恩,如今日。”

    将去,公追酒高会,声秦声,舞秦舞,舞者击髀拊髀呜呜,而音有不快,声甚怨。公执酒亚之前曰:“予顾此声少善。愿沈郎赓扬歌以塞别。”

    公命遂进笔砚。亚之受命,立为歌,辞曰:“击体舞,恨满烟光无处所。泪如雨,欲拟著辞不成语。金凤御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人闲春日正欢乐,日暮东风何处去?”

    歌卒,授舞者,杂其声而道之,四座皆泣。既,再拜辞去。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檀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亚之感咽良久,因题宫门,诗曰:“君王多感放东归,从此秦宫不复期。春景自伤秦丧主,落花如雨泪胭脂。”

    竟别去。公命车驾送出函谷关。出关已,送吏曰:“公命尽此。且去。”

    亚之与别,未卒,忽惊觉,卧邸舍。明日,亚之与友人崔九万具道。九万,博陵人,谙古。谓余曰:“《皇览》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宫下。’非其神灵凭乎?”

    亚之更求得秦时地志,说如九万云。呜呼!弄玉既仙矣,恶又死乎?

    无双传

    薛调撰

    王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初,仙客父亡,与母同归外氏。震有女曰无双,小仙客数岁,皆幼稚,戏弄相狎。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子。如是者凡数岁,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一旦,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约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见其婚室。无双端丽聪慧,我深念之。异日无令归他族。我以仙客为托。尔诚许我,瞑目无所恨也。”

    震曰:“姊宜安静自颐养,无以他事自挠。”

    其姊竟不痊。仙客护丧,归葬襄邓。服阕,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广后嗣。无双长成矣。我舅氏岂以位尊官显,而废旧约耶?”

    于是饰装抵京师。时震为尚书租庸使,门馆赫奕,冠盖填塞。仙客既觐,置于学舍,弟子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闻选取之议。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姿质明艳,若神仙中人。仙客发狂,唯恐姻亲之事不谐也。遂鬻囊橐,得钱数百万。舅氏舅母左右给使,达于厮养,皆厚遗之。又因复设酒馔,中门之内,皆得入之矣。诸表同处,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雕镂犀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又旬日,仙客遣老妪,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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