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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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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逢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歔欷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乃潜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测也。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有老竖,即生乳母婿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

    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

    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

    皆曰:“某氏之子。”

    征其名,且易之矣。竖凛然大惊;徐往,迫而察之。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曰:“岂非某乎?”

    相持而泣,遂载以归。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

    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去。其师命相狎匿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令二人苇席瘗焉。至,则心下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以苇稠灌勺饮,经宿乃活。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同辈患之。一夕,弃于道周。行路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结,缕如悬鹑。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自秋徂冬,夜入于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厘肆。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声甚苦。闻见者奠不凄恻。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东门,循理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阁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

    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厉,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

    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

    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

    娃曰:“某郎。”

    姥遽曰:“当逐之。奈何令至此?”

    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佑,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赀,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某愿足矣。”

    姥度其志不可夺,因许之。给姥之余,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

    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

    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

    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

    更一年,曰:“可行矣。”

    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悴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

    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

    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

    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泣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当令我回。”

    生许诺。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初。”

    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

    父曰:“不可。”

    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晋之偶。娃既备礼,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向后数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天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之与京。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

    *

    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暗详其事。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

    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

    三梦记

    白行简撰

    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天后时,刘幽求为朝邑丞。常奉使,夜归。未及家十余里,适有佛堂院,路出其侧,闻寺中歌笑欢洽。寺垣短缺,尽得睹其中。刘俯身窥之,见十数人儿女杂坐,罗列盘撰,环绕之而共食。见其妻在坐中语笑。刘初愕然,不测其故久之。且思其不当至此,复不能舍之。又熟视容止言笑,无异。将就察之,寺门闭不得入。刘掷瓦击之,中其罍洗,破迸走散,因忽不见。刘逾垣直入,与从者同视,殿庑皆无人,寺扃如故。刘讶益甚,遂驰归。比至其家,妻方寝。闻刘至,乃叙寒暄讫,妻笑曰:“向梦中与数十人游一寺,皆不相识,会食于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砾投之,杯盘狼藉,因而遂觉。”

    刘亦具陈其见。盖所谓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也。

    元和四年,河南元微之为监察御史,奉使到外。去逾旬,予与仲兄乐天,陇西李杓直同游曲江。诣慈恩佛舍,偏历僧院,淹留移时。日已晚,同诣杓直修行里第,命酒对酬,甚欢畅。兄停杯久之,曰:“微之当达梁矣。”

    命题一篇于屋壁。其词曰:“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实二十一日也。十许日,会梁州使适至,获微之书一函,后记《纪梦》诗一篇,其词曰:“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

    日月与游寺题诗日月率同。盖所谓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矣。

    贞元中,扶风窦质与京兆韦旬同自亳入秦,宿潼关逆旅。窦梦至华岳祠,见一女巫,黑而长,青裙素襦,迎路拜揖,请为之祝神。窦不获已,遂听之。问其姓,自称赵氏。及觉,具告于韦。明日,至祠下,有巫迎客,容资妆服,皆所梦也。顾谓韦曰:“梦有征也。”

    乃命从者视囊中,得钱二镮,与之。巫抚掌大笑,谓同辈曰:“如所梦矣!”

    韦惊问之。对曰:“昨梦二人从东来,一髯而短者祝酹,获钱二镮焉。及旦,乃遍述于同辈。今则验矣。”

    窦因问巫之姓。同辈曰:“赵氏。”

    自始及末,若合符契。盖所谓两相通梦者矣。

    行简曰:《春秋》及子史,言梦者多,然未有载此三梦者也。世人之梦亦众矣,亦未有此三梦。岂偶然也,抑亦必前定也?予不能知。今备记其事,以存录焉。

    长恨传

    陈鸿撰

    开元中,泰阶平,四海无事。玄宗在位岁久,倦于旰食宵衣,政无大小,始委于右丞相,稍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先是,元献皇后武淑妃皆有宠,相次即世。宫中虽良家子千数,无可悦目者。上心忽忽不乐。时每岁十月,驾幸华清宫,内外命妇,熠耀景从,浴日余波,赐以汤沐,春风灵液,澹荡其间。上心油然,若有所遇,顾左右前后,粉色如土。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既笄矣。鬓发腻理,纤浓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别疏汤泉,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任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上甚悦。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摇,垂金珰。

    明年,册为贵妃,半后服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词,婉娈万态,以中上意。上益嬖焉。时省风九州,泥金五岳,骊山雪夜,上阳春朝,与上行同辇,居同室,宴专席,寝专房。虽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人,乐府妓女,使天子无顾盼意。自是六宫无复进幸者。非徒殊艳尤态致是,盖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贵,爵为通侯。姊妹封国夫人,富埒王宫,车服邸第,与大长公主侔矣。而恩泽势力,则又过之,出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故当时谣咏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

    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其人心羡慕如此。天宝末,兄国忠盗丞相位,愚弄国柄。及安禄山引兵响阙,以讨杨氏为词。潼关不守,翠华南幸,出咸阳,道次马嵬亭。六军徘徊,持戟不进。从官郎吏伏上马前,请诛晁错以谢天下。国忠奉氂缨盘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未快。上问之。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之而去。仓皇展转,竟就死于尺组之下。既而玄宗狩成都,肃宗受禅灵武。明年,大赦改元,大驾还都。尊玄宗为太上皇,就养南宫。自南宫迁于西内。

    时移事去,乐尽悲来。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槐秋落,梨园弟子,玉琯发音,闻《霓裳羽衣》一声,则天颜不怡,左右歔欷。三载一意,其念不衰。求之梦魂,杳不能得。适有道士自蜀来,知上皇心念杨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术。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术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驭气,出天界,没地府以求之不见。又旁求四虚上下,东极天海,跨蓬壶。见最高仙山,上多楼阙,西厢下有洞户,东响,阖其门,署曰:“玉妃太真院。”

    方士抽簪叩扉,有双鬟童女,出应其门。方士造次未及言,而双鬟复入。俄有碧衣侍女又至,诘其所从。方士因称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寝。请少待之。”

    于时云海沉沉,洞天日晓,琼户重阖,悄然无声。方士屏息敛足,拱手门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

    见一人冠金莲,披紫绡,珮红玉,曳凤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问皇帝安否,次问天宝十四载已还事。言讫悯然,指碧衣取金钗钿合,各折其半,授使者曰:“为我谢太上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

    方士受辞与信,将行,色有不足。玉妃固征其意。复前跪致词:“请当时一事,不为他人闻者,验于太上皇。不然,恐钿合金钗,负新垣平之诈也。”

    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于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是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华,焚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间尤尚之。时夜殆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耳。”

    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

    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间,幸惟自安,无自苦耳。”

    使者还奏太上皇,皇尽震悼,日日不豫。其年夏四月,南宫宴驾。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邪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

    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歌既成,使鸿传焉。世所不闻者,予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官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冠金步摇,芙蓉帐里暖春霄。春霄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期。

    承欢侍寝无容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听不足。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知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回登剑阁。

    蛾眉山上少行人,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尘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蛾老。夕殿萤飞思悄然,秋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漏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旧枕故衾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方士鸿都客,能以精神致魂魄。

    为感君王展转恩,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

    楼殿玲珑五云起,其间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名玉妃,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下梦中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钩迤逦开。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问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空持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

    东城老父传

    陈鸿撰

    老父,姓贾名昌,长安宣阳里人。开元元年癸丑生。元和庚寅岁,九十八年矣。视听不衰,言甚安徐,心力不耗,语太平事历历可听。父忠,长九尺,力能倒曳牛,以材官为中宫幕士。景龙四年,持幕竿随玄宗入大明宫,诛韦氏,奉睿宗朝群后,遂为景云功臣,以长刀备亲卫。诏徙家东云龙门。昌生七岁,矫捷过人,能抟柱乘梁,善应对,解鸟语音。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素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上之好之,民风尤甚。诸王世家,外戚家,贵主家,侯家,倾帑破产市鸡,以偿鸡直。都中男女,以弄鸡为事;贫者弄假鸡。

    帝出游,见昌弄木鸡于云龙门道旁,召入,为鸡坊小儿,衣食右龙武军。三尺童子,入鸡群,如狎群小,壮者,弱者,勇者,怯者,水谷之时,疾病之候,悉能知之。举二鸡,鸡畏而驯,使令如人。护鸡坊中谒者王承恩言于玄宗,召试殿庭,皆中玄宗意。即日为五百小儿长。加之以忠厚谨密,天子甚爱幸之。金帛之赐,日至其家。

    开元十三年,笼鸡三百,从封东岳。父忠死太山下,得子礼奉尸归葬雍州。县官为葬器丧车,乘传洛阳道。十四年三月,衣斗鸡服,会玄宗于温泉。当时天下号为“神鸡童”。时人为之语日:“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昭成皇后之在和王府,诞圣于八月五日。中兴之后,制为千秋节。赐天下民牛酒乐三日,命之曰酺,以为常也。大合乐于宫中,岁或酺于洛。元会与清明节,率皆在骊山。每至是日,万乐具举,六宫毕从。昌冠雕翠金华冠,锦袖绣襦袴,执铎拂道。群鸡叙立于广场,顾眄如神,指挥风生。树毛振翼,砺吻磨距,抑怒待胜,进退有期。随鞭指低昂不失。昌度胜负既决,强者前,弱者后,随昌雁行,归于鸡坊。角觝万夫,跳剑寻橦,蹴毬踏绳,舞于竿颠者,索气沮色,逡巡不敢入。岂教猱扰龙之徒欤?

    二十三年,玄宗为娶梨园弟子潘大同女,男服珮玉,女服绣襦,皆出御府。昌男至信至德。天宝中,妻潘氏以歌舞重幸于杨贵妃。夫妇席宠四十年,恩泽不渝,岂不敏于伎,谨于心乎?上生于乙酉鸡辰,使人朝服斗鸡,兆乱于太平矣。上心不悟。十四载,胡羯陷洛,潼关不守。大驾幸成都,奔卫乘舆。夜出便门,马踣道穽。伤足,不能进,杖入南山。每进鸡之日,则向西南大哭。禄山往年朝于京师,识昌于横门外。及乱二京,以千金购昌长安洛阳市。昌变姓名,依于佛舍,除地击钟,施力于佛。洎太上皇归兴庆宫,肃宗受命于别殿,昌还旧里。居室为兵掠,家无遗物。布衣,不复得入禁门矣。

    明日,复出长安南门,道见妻儿于招国里,菜色黯焉。儿荷薪,妻负故絮。昌聚哭,诀于道。遂长逝息长安佛寺,学大师佛旨。大历元年,依资圣寺大德僧运平住东市海池,立阤罗尼石幢。书能纪姓名;读释氏经,亦能了其深义至道,以善心化市井人。建僧房佛舍,植美甘木。昼把土拥根,汲水灌竹,夜正观于禅室。建中三年,僧运平人寿尽。服礼毕,奉舍利塔于长安东门外镇国寺东偏,手植松柏百株。构小舍,居于塔下,朝夕焚香洒扫,事师如生。顺宗在东宫,舍钱三十万,为昌立大师影堂及斋舍。又立外屋,居游民,取佣给。昌因日食粥一杯,浆水一升,卧草席,絮衣。过是,悉归于佛。妻潘氏后亦不知所往。

    贞元中,长子至信衣并州甲,通大司徒燧入觐,省昌于长寿里。昌如己不生,绝之使去。次子至德归,贩缯洛阳市,来往长安间,岁以金帛奉昌,皆绝之。遂俱去,不复来。元和中,颍川陈洪祖携友人出春明门,见竹柏森然,香烟闻于道,下马觐昌于塔下。听其言,忘日之暮。宿鸿祖于斋舍,话身之出处,皆有条贯。遂及王制。鸿祖问开元之理乱。

    昌曰:“老人少时,以斗鸡求媚于上。上倡优畜之,家于外宫,安足以知朝廷之事。然有以为吾子言者。老人见黄门侍郎杜暹出为碛西节度,摄御史大夫,始假风宪以威远。见哥舒翰之镇凉州也,下石堡戍青海城,出白龙,逾葱岭,界铁关,总管河左道,七命始摄御史大夫。见张说之领幽州也,每岁入关,辄长辕挽辐车辇河间蓟州佣,调缯布,驾轊连,坌入关门。输于王府,江淮绮縠,巴蜀锦绣,后宫玩好而已。河州墩煌道岁屯田,实边食,余粟转输灵州,漕下黄河,入太原仓,备关中凶年。关中粟米,藏于百姓。天子幸五岳,从官千乘万骑,不食于民。老人岁时伏腊得归休,行都市间,见有卖白衫白叠布。行邻比间,有人禳病,法用皂布一匹,持重价不克致,竟以幞头罗代之。近者,老人扶杖出门,阅街衢中,东西南北视之,见白衫者不满百。岂天下之人皆执兵乎?开元十二年,诏三省侍郎有缺,先求曾任刺史者。郎宫缺,先求曾任县令者。及老人见四十三省郎吏,有理刑才名,大者出刺郡,小者镇县。自老人居大道旁,往往有郡太守休马于此,皆惨然不乐朝廷沙汰使治郡。开元取士,孝弟理人而已。不闻进士宏词拔萃之为其得人也。大略如此。”

    因泣下。复言曰:“上皇北臣穹卢,东臣鸡林,南臣滇池,西臣昆夷,三岁一来会。朝觐之礼容,临照之恩泽,衣之锦絮,饲之酒食,使展事而去,都中无留外国宾。今北胡与京师杂处,娶妻生子。长安中少年,有胡心矣。吾子视首饰靴服之制,不与向同,得非物妖乎?”

    鸿祖默不敢应而去。

    开元升平源

    吴兢撰

    姚元崇初拒太平得罪,上颇德之。既诛太平,方任元崇以相,进拜同州刺史。张说素不叶,命赵彦昭骤弹之,不许居。无何,上将猎于渭滨,密召元崇会于行所。初,元崇闻上讲武于骊山,谓所亲曰:“准式,车驾行幸,三百里内刺史合朝觐。元崇必为权臣所挤,若何?”

    参军李景初进曰:“某有儿母者,其父即教坊长,入内。相公傥致厚赂,使其冒法进状,可达。”

    公然之。辄效燕公说,使姜皎入曰:“陛下久卜十河东总管,重难其人。臣有所得,何以见赏?”

    上曰:“谁邪?如惬,有万金之赐。”

    乃日:“冯翊太守姚元崇,文武全材,即其人也。”

    上曰:“此张说意也。卿罔上,当诛。”

    皓首服万死。即诏中官追赴行在。上方猎于渭滨。公至,拜首。上言“卿颇知猎乎?”

    元崇曰:“臣少孤,居广成泽,目不知书,唯以射猎为事。四十年,方遇张憬藏,谓臣当以文学备位将相,无为自弃。尔来折节读书。今虽官位过忝,至于驰射,老而犹能。”

    于是呼鹰放犬,迟速称旨。上大悦。上曰:“朕久不见卿,思有顾问,卿可于宰相行中行!”

    公行犹后。上纵辔久之,顾曰:“卿行何后?”

    公曰:“臣官疏贱,不合参宰相行。”

    上曰:“可兵部尚书同平章事!”

    公不谢,上顾讶焉。至顿,上命宰臣坐。公跪奏:“臣适奉作弼之诏不谢者,欲以十事上献。有不可行,臣不敢奉诏。”

    上曰:“悉数之!朕当量力而行,然后定可否。”

    公曰:“自垂拱已来,朝廷以刑法理天下。臣请圣政先仁义,可乎?”

    上曰:“朕深心有望于公也。”

    又曰:“圣朝自丧师青海,未有牵复之悔。臣请三数十年不求边功,可乎?”

    上曰:“可。”

    又曰:“自太后临朝以来,喉舌之任,或出于阉人之口。臣请中官不预公事,可乎?”

    上曰:“怀之久矣。”

    又曰:“自武氏诸亲,猥侵清切权要之地,继以韦庶人安乐太平用事,班序荒杂。臣请国亲不任台省官。凡有斜封待阙员外等官,悉请停罢,可乎?”

    上曰:“朕素志也。”

    又曰:“比来近密佞幸之徒,冒犯宪纲者,皆以宠免。臣请行法,可乎”

    上曰:“朕切齿久矣。”

    又曰:“比因豪家戚里,贡献求媚,延及公卿方镇,亦为之。臣请除租庸,赋税之外,悉杜塞之,可乎?”

    上曰:“愿行之。”

    又曰:“太后造福先寺,中宗造圣善寺,上皇造金仙玉真观,皆费钜百万,耗蠹生灵。凡寺观宫殿,臣请止绝建造,可乎?”

    上曰:“朕每睹之,心即不安,而况敢为者哉!”

    又曰:“先朝亵狎大臣,或亏君臣之敬。臣请陛下接之以礼,可乎?”

    上曰:“事诚当然。有何不可?”

    又曰:“自燕钦融韦月将献直得罪,由是谏臣沮色。臣请凡在臣子,皆得触龙鳞,犯忌讳,可乎?”

    上曰:“朕非唯能容之,亦能行之。”

    又曰:“吕氏产禄几危西京,马邓阎梁,亦乱东汉,万古寒心,国朝为甚。臣请陛下书之史册,永为殷鉴,作万代法,可乎?”

    上乃潸然良久曰:“此事真可为刻肌刻骨者也!”

    公再拜曰:“此诚陛下致仁政之初,是臣千年一遇之日,臣敢当弼谐之地。天下幸甚,天下幸甚!”

    又再拜,蹈舞称万岁者三。从官千万,皆出涕。上曰:“坐!”

    公坐于燕公之下。燕公让不敢坐。上问。对曰:“元崇是先朝旧臣,合首坐。”

    公曰:“张说是紫微宫使,今臣是客宰相,不合首坐。”

    上曰:“可紫微宫使居首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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