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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林玉露卷之四 乙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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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兵

    韓魏公曰:「養兵雖非古,然亦自有利處。議者但謂不如漢、唐調兵於民,獨不見杜甫石壕吏一篇,調兵於民,其弊乃如此。後世既收拾強悍無賴者,養之以為兵,良民雖稅斂良厚,而終身保骨肉相聚之樂,父子兄弟夫婦免生離死別之苦,此豈小事?」魏公此論,可謂至當。余觀梅聖俞寶元間為葉縣宰,詔書令民三丁籍一,立校與長,號弓箭手,以備不虞,田里騷然。聖俞作田家詩云:「誰道田家樂?春稅秋未足,里胥叩我門,日夕苦煎促。盛夏流潦多,白水高於屋。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前月詔書來,生齒復版錄。三丁籍一壯,惡使操弓韣。州符令又嚴, <span class="q">【 州符令又嚴 「令」,宛陵先生集卷七田家語作「今」。】</span> 老吏持鞭扑。搜索稚與艾,唯存跛無目。田閭敢怨嗟,父子各悲哭。南畝焉可事,買箭賣牛犢。愁氣變久雨,鐺缶空無粥。盲跛不能耕,死亡在遲速。我聞誠所慚,徒爾叨君祿。卻詠歸去來,刈薪向深谷。」又汝墳貧女云:「汝墳貧家女,行哭音悽愴。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郡吏來何暴,縣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龍鍾去持杖。 <span class="q">【 龍鍾去持杖 「持」,宛陵先生集卷七汝墳貧女作「?」。】</span> 勤勤囑四鄰,幸願相倚傍。適聞閭里歸,問訊疑猶強。果聞寒雨中, <span class="q">【 果聞寒雨中 「聞」,宛陵先生集作「然」。】</span> 僵死壤河上。弱質無以託,橫屍無以葬。生女不如男,雖存何以當。 <span class="q">【 雖存何以當 「以」,宛陵先生集作「所」。】</span> 拊膺呼蒼天,生死將柰向?」觀此二詩,與石壕吏等篇何以異?當是時,乃太平極盛之時,而一有籍民為兵之令,便覺氣象與天寶相似。乃知養兵之制, <span class="q">【 養兵之制 「制」,原誤作「刺」,據諸本改。下同。】</span> 實萬世之仁,而魏公之說不可易也。然魏公既知籍民為兵之害矣,而陝西義勇之制,實出於公。雖司馬溫公極言其不便,竟不為止,又何與前言相戾也?

    天棘

    杜詩云:「江蓮搖白羽,天棘夢青絲。」下句殊不可曉。說者曰,天棘,柳也。或曰,天門冬也。夢,當作弄。既無考據,意亦短淺。譚浚明嘗為余言,此出佛書,終南長老入定,夢天帝賜以青棘之香。蓋言江蓮之香,如所夢天棘之香耳。此詩為僧齊已賦,故引此事。余甚喜其說,然終未知果出何經。近閱葉石林過庭錄,亦言此句出佛書,則浚明之言宜可信。

    家乘

    山谷晚年作日錄,題曰家乘,取孟子晉之乘之義。謫死宜州。永州有唐生者從之遊,為之經紀後事,收拾遺文。獨所謂家乘者,倉忙間為人竊去,尋訪了不可得。 <span class="q">【 尋訪了不可得 「了」,明活字本作「之」。】</span> 後百餘年,史衛王當國,乃有得之以獻者。衛王甚珍之,後黃伯庸帥蜀,以其為雙井之族,乃以贐其行。

    中興十策

    建炎中,大駕駐維揚,康伯可上中興十策:「一請皇帝設壇,與群臣、六軍縞素戎服,以必兩宮之歸。 <span class="q">【 以必兩宮之歸 「必」,原誤作「心」,據諸本改。】</span> 二請移蹕關中,治兵積粟,號召兩河,為雪恥計,東南不足立事。三請略去常制,為馬上治。用漢故事,選天下英俊,日侍左右,講求天下利病,通達外情。四請河北未陷州郡,朝廷不復置吏,詔土人自相推擇,各保鄉社。以兩軍屯要害,為聲援。滑州置留府,通接號令。五請刪內侍百司州縣冗員,文書務簡實,以省財便事。六請大赦,與民更始。前事一切不問,不限文武,不次登用,以收人心。七請北人避胡挈郡邑南來以從吾君者,其首領皆豪傑,當待之以將帥,不可指為盜賊。八請增損保甲之法,團結山東、京東西、兩淮之民,以備不虞。九請講求漢、唐漕運,江、淮道塗置使,以餽關中。十請許天下直言便宜,州郡即日繳奏,置籍親覽,以廣豪傑進用之路。」時宰相汪、黃輩,不能聽用,而伯可名聲由是益著。 <span class="q">【 名聲由是益著 「益」,諸本作「甚」。】</span> 余觀其策,正大的確,雖李伯紀、趙元鎮亦何以遠過!然厥後秦檜當國,伯可乃附會求進,擢為臺郎。值慈寧歸養,兩宮燕樂,伯可專應制為歌詞,諛艷粉飾,於是聲名掃地,而世但以比柳耆卿輩矣。檜死,伯可亦貶五羊。

    不死

    楞嚴經:「佛告波斯匿王,汝年十三時,見恆河水與今無異,是汝皮肉雖皺,見精不皺,以明身有老少,而見精常存。身有死生,而本性常在也。」晁文元嘗問隱者劉海蟾以不死之道,海蟾笑曰:「人何嘗死?而君乃畏之求生乎?所可死者,形爾;不與形俱滅者,固常在也。」此理本常理,但異端說得黏皮著骨。如易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孟子曰:「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伊川曰:「堯舜幾千年,其心至今在。」橫渠曰:「物物故能過化,性性故能存神。」又曰:「存吾順事,沒吾寧也。」說得多少混融。

    月下傳杯詩

    楊誠齋月下傳杯詩云:「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領取青天併入來,和月和天都蘸濕。天既愛酒自古傳,月不解飲真浪言;舉杯將月一口吞,舉頭見月猶在天。老夫大笑問客道:月是一團還兩團?酒入詩腸風火發,月入詩腸冰雪潑。一杯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 <span class="q">【 誦詩向天天亦驚 「誦詩」,原倒作「詩誦」,據諸本並楊萬里退休集月下傳觴改。】</span> 焉知萬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團月!」余年十許歲時,侍家君竹谷老人謁誠齋,親聞誠齋誦此詩。且曰:「老夫此作,自謂彷彿李太白。」

    題貧樂圖

    徐思叔題貧樂圖詩首句云:「迺翁畫灰教兒書,嬌兒赤骭玉雪膚。厥妻曝日補破襦,弊筐何有金十奴?」楊伯子和云:「三間破屋一床書,錦心繡口冰肌膚。自紉枯葉作褲襦,此君便是長鬚奴。」王才臣和云:「大兒阻飢頗廢書,小兒忍寒粟生膚。婦縱有褌無一襦,不敢緣此相庸奴。」三詩皆佳,而後出者尤奇。

    竹

    松柏之貫四時,傲雪霜,皆自拱把以至合抱。惟竹生長於旬日之間,而干霄入雲,其挺特堅貞,乃與松柏等。此草木靈異之尤者也。白樂天、東坡、潁濱與近時劉子翬論竹甚詳,皆未及此。杜陵詩云:「平生憩息地,必種數竿竹。」梅聖俞云:「買山須買泉,種樹須種竹。」信哉!

    雍公薦士

    虞雍公初除樞密,偶至陳丞相應求閣子內,見楊誠齋千慮策,讀一篇,歎曰:「東南乃有此人物!某初除合薦兩人,當以此人為首。」應求導誠齋謁雍公,一見握手如舊。誠齋曰:「相公且仔細,秀才子口頭言語,豈可便信?」雍公大笑,卒援之登朝。誠齋嘗言,士大夫窮達,初不必容心。某平生不能開口求薦。然薦之改秩者,張魏公也。薦之立朝者,虞雍公也。二公皆蜀人,皆非有平生雅故。雍公有翹館錄,載當世人物甚詳。

    詩興

    詩莫尚乎興,聖人言語,亦有專是興者。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山梁雌雉,時哉時哉」,無非興也,特不曾檃括協韻爾。蓋興者,因物感觸,言在於此,而意寄於彼,玩味乃可識, <span class="q">【 玩味乃可識 「玩」,諸本作「義」。】</span> 非若賦比之直言其事也。故興多兼比賦,比賦不兼興,古詩皆然。今姑以杜陵詩言之,發潭州云:「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蓋因飛花語燕,傷人情之薄,言送客留人,止有燕與花耳。此賦也,亦興也。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則賦而非興矣。堂成云:「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蓋因烏飛燕語,而喜己之攜雛卜居,其樂與之相似。此比也,亦興也。若「鴻雁影來聯塞上, <span class="q">【 鴻雁影來聯塞上 九家集注杜詩卷三二舍弟觀赴藍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之一作「鴻雁影來連峽內」。】</span> 鶺鴒飛急到沙頭」,則比而非興矣。

    荊公議論

    姒者,棸子、膳夫之所寄也。太真者,林甫、國忠之所寄也。女寵蠱君心,而後憸壬階之以進,依之以安。大臣格君之事,必以遠聲色為第一義。而謂「不愁宮裏有西施」何哉?范蠡霸越之後,脫屣富貴,扁舟五湖,可謂一塵不染矣。然猶挾西施以行,蠡非悅其色也,蓋懼其復以蠱吳者而蠱越,則越不可保矣。於是挾之以行,以絕越之禍基,是蠡雖去越,未嘗忘越也。曾謂荊公之見而不及蠡乎?惟管仲之告齊桓公,以豎刁、易牙、開方為不可用,而謂聲色為不害霸,與荊公之論略同。其論商鞅曰:「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夫二帝三王之政,何嘗不行,奚獨有取於鞅哉?東坡曰:「商鞅、韓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則舜之術也。」此說猶回護,不如荊公之直截無忌憚。其詠昭君曰:「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推此言也,苟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棄其夫乎?其視白樂天「黃金何日贖娥眉」之句,真天淵懸絕也。?荊公詩云:「謀臣本自繫安危,賤妾何能作禍基。但願君王誅宰嚭,不愁宮裏有西施。」夫妲己者,飛廉、惡來之所寄也。 <span class="q">【 真天淵懸絕也 「真」,諸本作「蓋」。】</span> 其論馮道曰:「屈己利人,有諸佛菩薩之行。」唐質肅折之曰:「道事十主,更四姓,安得謂之純臣?」荊公乃曰:「伊尹五就湯,五就桀,亦可謂之非純臣乎?」其強辨如此。又曰:「有伊尹之志,則放其君可也。有周公之志,則誅其兄可也。有周后妃之志,則求賢審官可也。」似此議論,豈特執拗而已,真悖理傷道也。荀卿立「性惡」之論、「法後王」之論,李斯得其說,遂以亡秦。今荊公議論過於荀卿,身試其說,天下既受其毒矣。章、蔡祖其說, <span class="q">【 章蔡祖其說 「蔡」,原誤作「葵」,據諸本改。】</span> 而推演之,加以凶險,安得不產靖康之禍乎!荊公論韓信曰:「貧賤侵陵富貴驕,功名無復在芻蕘。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論曹參曰:「束髮山河百戰功, <span class="q">【 束髮山河百戰功 「山河」,王文公文集卷七三曹參作「河山」。】</span> 白頭富貴亦成空。華堂不著新歌舞,卻要區區一老翁。」二詩意卻甚正。然其當國也,偏執己見,凡諸君子之論,一切指為流俗,曾不如韓信之師李左車,曹參之師蓋公,又何也?

    詩禍

    楊子幼以「南山種豆」之句殺其身,此詩禍之始也。至於「空梁落燕泥」之句,「庭艸無人隨意綠」之句,非有所譏刺,徒以琱斫工巧,為暴君所忌嫉,至賈奇禍,則詩真可畏哉!賈至謫岳州,嚴武謫巴州,杜少陵寄詩云:「賈筆論孤憤,嚴君賦幾篇。定知深意苦,莫使眾人傳。貝錦無停織,朱絲有斷絃。浦鷗防碎首,霜鶻不空拳。」蓋深戒之也。劉禹錫種桃之句,不過感歎之詞耳,非甚有所譏刺也,然亦不免於遷謫。近世蔡持正數其罪惡,雖兩觀之誅,亦不為過,乃以車蓋亭絕句謂為譏刺,貶新州。夫小人擿抉君子之詩文以為罪,無怪也,君子豈可亦擿抉小人之詩文以為罪乎? <span class="q">【 無怪也君子豈可亦擿抉小人之詩文以為罪乎 上十九字原脫,據諸本補。】</span> 東坡文章,妙絕古今,而其病在於好譏刺。 <span class="q">【 其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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