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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书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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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人作《易》,立象以尽意。意,先天,书之本也;象,后天,书之用也。

    与天为徒,与古为徒,皆学书者所有事也。天,当观于其章;古,当观于其变。

    周篆委备,如《石鼓》是也。秦篆简直,如《峄山》《琅邪台》等碑是也。其辨可譬之麻冕与纯焉。

    李斯作《仓颉篇》,赵高作《爰历篇》,胡母敬作《博学篇》,皆为小篆。而高、敬之书迄无所存,然安知不即杂于世所传之小篆中耶?卫恒《书势》称李斯篆,并言“汉建初中,扶风曹喜少异于斯,而亦称善”,是喜固伟然足自立者。后世乃传有喜所书之《大风歌》,书体甚非古雅,不问而知为伪物矣。

    玉箸之名仅可加于小篆,舒元舆谓“秦丞相斯变仓颉籀文为玉箸篆”是也。顾论其别,则颉籀不可为玉箸;论其通,则分、真、行、草,亦未尝无玉箸之意存焉。

    玉箸在前,悬针在后。自有悬针,而波、磔、钩、挑由是起矣。悬针作于曹喜,然籀文却已预透其法。

    孙过庭《书谱》云:“篆尚婉而通。”余谓此须婉而愈劲、通而愈节乃可,不然,恐涉于描字也。

    篆书要如龙腾凤翥,观昌黎歌《石鼓》可知。或但取整齐而无变化,则椠人优为之矣。

    篆之所尚莫过于筋,然筋患其弛,亦患其急。欲去两病,“韧”字乃要诀也。

    魏初邯郸生传古文,同时惟卫觊亦善之,余无闻焉。盖古文有字学,有书法,必取相兼,是以难也。虽三代遗器款识,后世亦多有从事者,然但务识字,已矜绝学。使古人复作,其遂餍志也耶?

    款识之学,始兴于北宋。欧公《集古录》称刘原父博学好古,能读古人铭识,考知其人事迹,每有所得,必摹其文以见遗。今观《毛伯敦》《龚伯彝》《叔高父煮簋》《伯庶父敦》诸铭,载录中者皆是也。时太常博士杨南仲亦能读古文篆籀,原父释《韩城鼎铭》,公谓与南仲所写时有不同。盖虽未判两家孰是,而古文之难读见矣。郑渔仲《金石略》,自晋姜鼎迄轵家釜,列三代器名二百三十有七,可不谓多乎?然如未详其辞何!

    古文字少,故有无偏旁而当有偏旁者,有语本两字而书作一字者。自大小篆兴,孳乳益多,则无事此矣。然大辂之中,椎轮之质固在。

    隶与八分之先后同异,辨而愈晦,其失皆坐狭隶而宽分。夫隶体有古于八分者,故秦权上字为隶;有不及八分之古者,故钟、王正书亦为隶。盖隶其通名,而八分统矣。称锤可谓之铁,铁不可谓之称锤。从事隶与八分者,盍先审此。

    八分书“分”字有“分数”之“分”,如《书苑》所引蔡文姬论八分之言是也;有“分别”之“分”,如《说文》之解“八”字是也。自来论八分者,不能外此两意。

    《书苑》引蔡文姬言:“割程隶字八分取二分,割李篆字二分取八分,于是为八分书。”此盖以“分”字作“分数”解也。然信如割取之说,虽使八分隶二分篆,其体犹古于他隶,况篆八隶二,不俨然篆矣乎?是可知言之不出于文姬矣。

    凡隶体中皆暗包篆体,欲以“分数”论“分”者,当先问程隶是几分书。虽程隶世已无传,然以汉隶逆推之,当必不如《阁帖》中所谓“程邈书直是正书”也。王愔云:“次仲始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模楷。”吾邱衍《学古编》云:“八分者,汉隶之未有挑法者也。比秦隶则易识,比汉隶则微似篆,若用篆笔作汉隶字,即得之矣。”波势与篆笔,两意难合。洪氏《隶释》言:“汉字有八分,有隶,其学中绝,不可分别。”非中绝也,汉人本无成说也。

    王愔所谓“字方八分”者,盖字比于八之分也。《说文》:“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此虽非为八分言之,而八分之意法具矣。

    《开通褒斜道石刻》,隶之古也;《祀三公山碑》,篆之变也。《延光残碑》《夏承碑》《吴天发神谶碑》,差可附于八分篆二分隶之说,然必以此等为八分,则八分少矣。或曰鸿都《石经》乃八分体也。

    以参合篆体为八分,此后人亢而上之之言也。以有波势为八分,觉于始制八分情事差近。

    由大篆而小篆,由小篆而隶,皆是浸趋简捷,独隶之于八分不然。萧子良谓“王次仲饰隶为八分”,“饰”字有整饬矜严之意。

    卫恒《书势》言“隶书者篆之捷”,即继之曰:“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楷法实即八分,而初未明言。直至叙梁鹄弟子毛宏,始云“今八分皆宏法”。可知前此虽有分书,终嫌字少,非出于假借,则易穷于用,至宏乃益之,使成大备耳。

    卫恒言“王次仲始作楷法”,指八分也。隶书简省篆法,取便徒隶,其后从流下而忘反,俗陋日甚。譬之于乐,中声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弹。故八分者,隶之节也。八分所重在字画有常,勿使增减迁就,上乱古而下入俗,则楷法于是焉在,非徒以波势一端示别矣。

    钟繇谓八分书为“章程书”。章程,大抵以其字之合于功令而言耳。汉律以六体试学童,隶书与焉。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是知一代之书必有章程。章程既明,则但有正体而无俗体。其实汉所谓正体,不必如秦;秦所谓正体,不必如周。后世之所谓正体,由古人观之,未必非俗体也。然俗而久,则为正矣。后世欲识汉分孰合功令,亦惟取其书占三从二而已。小篆,秦篆也;八分,汉隶也。秦无小篆之名,汉无八分之名,名之者,皆后人也。后人以籀篆为大,故小秦篆;以正书为隶,故八分汉隶耳。

    书之有隶,生于篆,如音之有徵,生于宫。故篆取力弇气长,隶取势险节短,盖运笔与奋笔之辨也。

    隶形与篆相反,隶意却要与篆相用。以峭激蕴纡余,以倔强寓款婉,斯征品量。不然,如抚剑疾视,适足以见其无能为耳。

    蔡邕作飞白,王僧虔云:“飞白,八分之轻者。”卫恒作散隶,韦续谓“迹同飞白”。顾曰“飞”、曰“白”、曰“散”,其法不惟用之分隶。此如垂露、悬针,皆是篆法,他书亦恒用之。

    分数不必用以论分,而可借以论书。汉隶既可当小篆之八分书,是小篆亦大篆之八分书,正书亦汉隶之八分书也。然正书自顾野王本《说文》以作《玉篇》,字体间有严于隶者,其分数未易定之。

    未有正书以前,八分但名为隶;既有正书以后,隶不得不名八分。名八分者,所以别于今隶也。欧阳《集古录》于汉曰“隶”,于唐曰“八分”。论者不察其言外微旨,则讥其误也亦宜。

    汉《杨震碑》隶体略与后世正书相近,若吴《衡阳太守葛府君碑》则直是正书,故评者疑之。然钟繇正书已在《葛碑》之前,繇之死在魏太和四年,其时吴犹未以长沙西部为衡阳郡也。

    唐太宗御撰《王羲之传》曰:“善隶书,为古今之冠。”或疑羲之未有分隶,其实自唐以前,皆称楷字为隶,如东魏《大觉寺碑》题曰“隶书”是也。郭忠恕云:“八分破而隶书出。”此语可引作《羲之传》注。

    正书虽统称今隶,而涂径有别。波磔小而钩角隐,近篆者也;波磔大而钩角显,近分者也。楷无定名,不独正书当之。汉北海敬王睦善史书,世以为楷,是大篆可谓楷也。卫恒《书势》云:“王次仲始作楷法”,是八分为楷也。又云:“伯英下笔必为楷”,则是草为楷也。

    以篆隶为古,以正书为今,此只是据体而言。其实书之辨全在身分斤两,体其末也。

    世言汉刘德升造行书,而晋《卫恒传》但谓“魏初有钟、胡二家为行书法,俱学之于刘德升”,初不谓行书自德升造也。至三家之书品,庾肩吾已论次之。盖德升中之上,胡昭上之下,钟繇上之上云。

    行书有真行,有草行。真行近真而纵于真,草行近草而敛于草。东坡谓“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行岂可同诸立与走乎?

    行书行世之广,与真书略等,篆、隶、草,皆不如之。然从有此体以来,未有专论其法者。盖行者,真之捷而草之详。知真、草者之于行,如绘事欲作碧绿,只须会合青黄,无庸别设碧绿料也。

    许叔重谓“汉兴有草书”,卫恒《书势》谓“草书不知作者姓名,至齐相杜度号善作篇”云云,是草固不始于度矣。或又以褚先生补《史记》尝云:“谨论次其真、草诏书,编于左方”,遂谓孝武时已有草书。然解人第以裨谌草创、屈原属草稿例之,且彼以真、草对言,岂孝武时已有真书之目耶?

    章草,“章”字乃章奏之“章”,非指章帝,前人论之备矣。世误以为章帝,由见《阁帖》有汉章帝书也。然章草虽非出于章帝,而《阁帖》所谓章帝书者,当由集章草而成。《书断》称张伯英善草书,尤善章草。《阁帖》张芝书末一段,字体方匀,波磔分明,与前数段不同,与所谓章帝书却同。末段乃是章草,而前仅可谓草书。大抵章草用笔结字,取乎有制。孙过庭言“章务检而便”,盖非检不足以敬章也。又如《阁帖》皇象草书,亦章草法。

    章草,有史游之章草,盖其《急就章》解散隶体,简略书之,此犹未离平隶也;有杜度之章草,盖章帝爱其草书,令上表亦作草书,是用则章,实则草也。至张伯英善草书,尤善章草,故张怀瓘谓伯英“章则劲骨天纵,草则变化无方”,以示别焉。

    黄长睿言分波磔者为章草,非此者但谓之草。昔人亦有谓各字不连绵曰章草、相连绵曰今草者。按草与章草,体宜纯一,世俗书或二者相间,乃所谓“以为龙又无角,谓之蛇又有足”者也。

    汉篆《祀三公山碑》“屡”字,下半带行草之势;隶书《杨孟文颂》“命”字,《李孟初碑》“年”字,垂笔俱长两字许,亦与草类。然草已起于建初时,不当强以庄周注郭象也。

    萧子良云:“稿书者,董仲舒欲言灾异,稿草未上,即为稿书。”按此所谓“稿”,其字体不可得而知矣。可知者如韦续言“稿者行草之文”,近是。

    周兴嗣《千字文》:“杜稿钟隶。”稿之名似乎惟草当之。然黄山谷于颜鲁公《祭伯父濠州刺史文稿》,谓其真、行、草法皆备,可见稿不拘于一格矣。

    书家无篆圣、隶圣,而有草圣。盖草之道千变万化,执持寻逐,失之愈远,非神明自得者,孰能止于至善耶?

    他书法多于意,草书意多于法。故不善言草者,意法相害;善言草者,意法相成。草之意法,于篆、隶、正书之意法,有对待,有旁通。若行,固草之属也。

    移易位置,增减笔画,以草较真有之,以草较草亦有之。学草者移易易知,而增减每不尽解。盖变其短长肥瘦,皆是增减,非止多一笔少一笔之谓也。

    草书结体贵偏而得中,偏如上有偏高偏低,下有偏长偏短,两旁有偏争偏让皆是。庸俗行草结字之体尤易犯者,上与左小而瘦,下与右大而肥。其横竖波磔、用笔之轻重亦然。古人草书空白少而神远,空白多而神密;俗书反是。

    怀素自述草书所得,谓观夏云多奇峰,尝师之,然则学草者径师奇峰可乎?曰:不可。盖奇峰有定质,不若夏云之奇峰无定质也。

    昔人言为书之体须入其形,以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状之,取不齐也。然不齐之中,流通照应,必有大齐者存。故辨草者,尤以书脉为要焉。

    草书尤重笔力。盖草势尚险,凡物险者易颠,非具有大力,奚以固之!

    草书之笔画,要无一可以移入他书;而他书之笔意,草书却要无所不悟。

    地师相地,先辨龙之动不动,直者不动而曲者动,盖犹草书之用笔也。然明师之所谓曲直,与俗师之所谓曲直异矣。

    草书尤重筋节,若笔无转换,一直溜下,则筋节亡矣。虽气脉雅尚绵亘,然总须使前笔有结,后笔有起,明续暗断,斯非浪作。

    草书渴笔,本于飞白。用渴笔分明认真,其故不自渴笔始。必自每作一字,笔笔皆能中锋双钩得之。正书居静以治动,草书居动以治静。草书比之正书,要使画省而意存,可于争让向背间悟得。

    欲作草书,必先释智遗形,以至于超鸿濛,混希夷,然后下笔。古人言“匆匆不及草书”,有以也。

    书凡两种:篆、分、正为一种,皆详而静者也;行、草为一种,皆简而动者也。

    《石鼓文》,韦应物以为文王鼓,韩退之以为宣王鼓,总不离乎周鼓也。而《通志·金石略序》云:“三代而上,惟勒鼎彝,秦人始大其制而用石鼓,始皇欲详其文而用丰碑。”故《金石略》列秦篆之目,以《石鼓》居首。夫谓秦用鼓,事或有之,然未见即为“吾车既工”之鼓,不然,何以是鼓之辞醇字古,与丰碑显异耶?《祀巫咸大湫文》,俗呼《诅楚文》,字体在大、小篆间。论小篆者,谓始于秦而不始于李斯,引此文为证,盖以为秦惠文王时书也。然《通志·金石略》作李斯篆,其必有所考与?

    《阁帖》以正书为程邈隶书,盖因张怀瓘有“程邈造字皆真正”之言。然如汉隶《开通褒斜道石刻》,其字何尝不“真正”哉!亦何尝不与后世之正书异也!

    汉人书隶多篆少,而篆体方扁,每骎骎欲入于隶。惟《少室》《开母》两石阙铭雅洁有制,差觉上蔡法程于兹未远。

    《集古录》跋尾云:“余家集古所录三代以来钟鼎彝器铭刻备有,至后汉以来始有碑文,欲求前汉时碑碣,卒不可得,是则冢墓碑自后汉以来始有也。”案前汉墓碑固无,即他石刻亦少,此鲁孝王之片石所以倍增光价与!

    汉碑萧散如《韩敕》《孔宙》,严密如《衡方》《张迁》,皆隶之盛也。若《华山庙碑》,旁礴郁积,浏漓顿挫,意味尤不可穷极。

    《华山》《郭泰》《夏承》《郙阁》《鲁峻》《石经》《范式》诸碑,皆世所谓蔡邕书也。《乙瑛》《韩敕》《上尊号》《受禅》诸碑,皆世所谓钟繇书也。邕之死,繇之始仕,皆在献帝初。谈汉碑者,遇前辄归蔡,遇后辄归钟,附会犹为近似。至《乙瑛》《韩敕》二碑,时在钟前,《范式碑》时在蔡后,则尤难解,然前人固有解之者矣。

    “蔡邕洞达,钟繇茂密”。余谓两家之书同道,洞达正不容针,茂密正能走马。此当于神者辨之。

    称钟繇、梁鹄书者,必推《乙瑛》《孔羡》二碑。盖一则神超,一则骨炼也。《乙瑛碑》时在钟前,自非追立,难言出于钟手,至《孔羡》则更无疑其非梁书者。《上尊号碑》及《受禅碑》,书人为钟为梁,所传无定。其书愈工而垢弥甚,非书之累人,乃人之累书耳。

    正、行二体始见于钟书,其书之大巧若拙,后人莫及,盖由于分书先不及也。过庭《书谱》谓“元常不草”,殆亦如伯昏无人所云“不射之射”乎?

    崔子玉《草书势》云:“放逸生奇”,又云:“一画不可移。”“奇”与“不可移”合而一之,故难也。今欲求子玉草书,自《阁帖》所摹之外,不少概见。然两言津逮,足当妙迹已多矣。

    张伯英草书隔行不断,谓之“一笔书”。盖隔行不断,在书体均齐者犹易,惟大小疏密,短长肥瘦,倏忽万变,而能潜气内转,乃称神境耳。

    评钟书者,谓如盛德君子,容貌若愚,此易知也;评张书者,谓如班输构堂,不可增减,此难知也。然果能于钟究拙中之趣,亦渐可于张得放中之矩矣。

    晋隶为宋、齐所难继,而《孙夫人碑》及《吕望表》尤为晋隶之最。论者以其峻整、超逸,分比梁、钟,非过也。

    索幼安分隶,前人以韦诞、钟繇、卫瓘比之,而尤以草书为极诣。其自作《草书状》云:“或若俶傥而不群,或若自检其常度。”惟俶傥而弥自检,是其所以真能俶傥与?

    索靖书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其为沈著痛快极矣。论者推之为北宗,以殴阳信本书为其支派,说亦近是。然三日观碑之事,不足引也。

    右军《乐毅论》《画像赞》《黄庭经》《太师箴》《兰亭序》《告誓文》,孙过庭《书谱》论之,推极情意神思之微。在右军为因物,在过庭亦为知本也已。

    右军自言见李斯、曹喜、梁鹄等字,见蔡邕《石经》于从弟洽处,复见张昶《华岳碑》,是其书之取资博矣。或第以为王导携《宣示表》过江,辄谓东晋书法不出此表,以隐寓微辞于逸少。盖以见王书不出钟繇之外,而《宣示》之在钟书,又不及十一也。然使平情而论,当不出此。

    右军书“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所谓“中和诚可经”也。以毗刚毗柔之意学之,总无是处。右军书以二语评之,曰:力屈万夫,韵高千古。

    羲之之器量,见于郗公求婿时,东床坦腹,独若不闻,宜其书之静而多妙也。经纶见于规谢公以“虚谈废务,浮文妨要”,宜其书之实而求是也。

    唐太宗著《王羲之传论》,谓萧子云无丈夫气,以明逸少之尽善尽美。顾后来名为似逸少者,其无丈夫之气甚于子云,遂致昌黎有“羲之俗书趁姿媚”之句,然逸少不任咎也。

    黄山谷云:“大令草书殊迫伯英。”所以中间论书者,以右军草入能品,而大令草入神品。余谓大令擅奇固尤在草,然论大令书,不必与右军相较也。

    大令《洛神十三行》,黄山谷谓“宋宣献公、周膳部少加笔力,亦可及此”。此似言之太易,然正以明大令之书,不惟以妍妙胜也。其《保母砖志》,近代虽只有摹本,却尚存劲质之意。学晋书者,固尤当以劲质先之。

    清恐人不知,不如恐人知。子敬书高致逸气,视诸右军,其如胡威之于父质乎?

    《集古录》谓“南朝士人气尚卑弱,字书工者率以纤劲清媚为佳”。斯言可以矫枉,而非所以持平。南书固自有高古严重者,如陶贞白之流便是,而右军雄强无论矣。

    《瘗鹤铭》剥蚀已甚,然存字虽少,其举止历落,气体宏逸,令人味之不尽。书人本难确定主名,其以为出于贞白者,特较言逸少、顾况为近耳。

    《瘗鹤铭》用笔隐通篆意,与后魏郑道昭书若合一契,此可与究心南北书者共参之。蔡忠惠乃云:“元魏间尽习隶法,自隋平陈,多以楷隶相参,《瘗鹤文》有楷隶笔,当是隋代书。”其论北书未尝推本于篆,故论《鹤铭》亦未尽肖也。

    索征西书,世所奉为北宗者。然萧子云临征西书,世便判作索书,南书顾可轻量也哉?

    欧阳《集古录》跋王献之《法帖》云:“所谓法帖者,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使人骤见惊绝,守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至于高文大册,何尝用此!”案高文大册,非碑而何?公之言虽详于论帖,而重碑之意亦见矣。

    晋氏初禁立碑,语见任彦昇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宋义熙初,裴世期表言:“碑铭之作,以明示后昆,自非殊功异德,无以允应兹典。俗敝伪兴,华烦已久,不加禁裁,其敝无已。”则知当日视立碑为异数矣。此禁至齐未弛,故范表之所请,卒寝不行。北朝未有此禁,是以碑多。窦暨《述书赋》列晋、宋、齐、梁、陈至一百四十五人。向使南朝无禁,安知碑迹之盛不驾北而上之耶?

    西晋索靖、卫瓘善书齐名。靖本传言“瓘笔胜靖,然有楷法远不及靖”,此正见论两家者不可觭为轻重也。瓘之书学上承父觊,下开子恒,而靖未详受授。要之,两家皆并笼南北者也。渡江以来,王、谢、郗、庾四氏,书家最多,而王家羲、献,世罕伦比,遂为南朝书法之祖。其后擅名,宋代莫如羊欣,实亲受于子敬;齐莫如王僧虔,梁莫如萧子云,渊源俱出二王;陈僧智永,尤得右军之髓。惟善学王者,率皆本领是当。苟非骨力坚强,而徒摹拟形似,此北派之所由诮南宗与?

    论北朝书者,上推本于汉、魏,若《经石峪大字》《云蜂山五言》《郑文公碑》《刁惠公志》,则以为出于《乙瑛》;若《张猛龙》《贾使君》《魏灵藏》《杨大眼》诸碑,则以为出于《孔羡》。余谓若由前而推诸后,唐褚、欧两家书派,亦可准是辨之。

    欧阳公跋东魏《鲁孔子庙碑》云:“后魏、北齐时书多如此,笔画不甚佳,然亦不俗,而往往相类。疑其一时所尚,当自有法。”跋北齐《常山义七级碑》云:“字画佳,往往有古法。”余谓北碑固长短互见,不容相掩,然所长已不可胜学矣。

    北朝书家莫盛于崔、卢两氏。《魏书·崔元伯传》详元伯之善书云:“元伯祖悦,与范阳卢谌并以博艺著名。谌法钟繇,悦法卫瓘,而俱习索靖之草,皆尽其妙。谌传子偃,偃传子邈;悦传子氵朁,氵朁传元伯;世不替业。故魏初重崔、卢之书。”观此,则崔、卢家风岂下于南朝羲、献哉!惟自隋以后,唐太宗表章右军,明皇笃志大令《桓山颂》,其批答至有“桓山之颂,复在于兹”之语。及宋太宗复尚二王,其命翰林侍书王著摹《阁帖》,虽博取诸家,归趣实以二王为主。以故艺林久而成习,与之言羲、献,则怡然;与之言悦、谌,则惘然。况悦、谌以下者乎!

    篆尚婉而通,南帖似之;隶欲精而密,北碑似之。北书以骨胜,南书以韵胜。然北自有北之韵,南自有南之骨也。

    南书温雅,北书雄健。南如袁宏之牛渚讽咏,北如斛律金之《剌勒歌》。然此只可拟一得之士,若母群物而腹众才者,风气固不足以限之。

    蔡君谟识隋丁道护《启法寺碑》云:“此书兼后魏遗法。隋、唐之交,善书者众,皆出一法,道护所得最多。”欧阳公于是碑跋云:“隋之晚年,书家尤盛。吾家率更与虞世南,皆当时人也,后显于唐,遂为绝笔。余所集录开皇、仁寿、大业时碑颇多,其笔画率皆精劲。”由是言可知欧、虞与道护若合一契,而魏之遗法所被广矣。推之隋《龙藏寺碑》,欧阳公以为字画遒劲,有欧、虞之体。后人或谓出东魏《李仲璇》《敬显俊》二碑,盖犹此意,惜书人不可考耳。

    永禅师书,东坡评以“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则其实境超诣为何如哉!今摹本《千文》,世尚多有,然律以东坡之论,相去不知几由旬矣。

    李阳冰学《峄山碑》,得《延陵季子墓题字》而变化。其自论书也,谓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云霞草木、文物衣冠皆有所得。虽未尝显以篆诀示人,然已示人毕矣。

    李阳冰篆活泼飞动,全由力能举其身。一切书皆以身轻为尚,然除却长力,别无轻身法也。

    唐碑少大篆,赖《碧落碑》以补其阙。然凡书之所以传者,必以笔法之奇,不以托体之古也。李肇《国史补》言李阳冰见此碑,寝卧其下,数日不能去。论者以为阳冰篆笔过于此碑,不应倾服至此,则亦不然。盖人无阳冰之学,焉知其所以倾服也?即其书不及阳冰,然右军书师王廙,及其成也,过廙远甚。青出于蓝,事固多有。谓阳冰必蔑视此碑,夫岂所以为阳冰哉!至书者或为陈惟玉,或为李撰,前人已不能定矣。

    元吾邱衍谓李阳冰即杜甫甥李潮,论者每不然之。观《唐书·宰相世系表》,赵郡李氏雍门子,长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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