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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薛存义序》,颇可得其精神郁结处。

    文莫贵于精能变化。昌黎《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可谓变化之至;柳州《送薛存义序》,可谓精能之至。

    昌黎论文之旨,于《答尉迟生书》见之,曰“君子慎其实”。柳州论文之旨,于《报袁君陈秀才书》见之,曰“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

    昌黎屡称子云,柳子厚于《法言》尝为之注。今观两家文,修辞炼字,皆有得于扬子。至意理之多所取资,固矣。

    昌黎之文如水,柳州之文如山。“浩乎”、“沛然”,“旷如”、“奥如”,二公殆各有会心。

    朱子曰:“韩退之议论正,规模阔大,然不如柳子厚较精密。”此原专指柳州《论鹖冠子》等篇,后人或因此谓一切之文精密概出韩上,误矣。

    学者未能深读韩柳之文,辄有意尊韩抑柳,最为陋习。晏元献云:“韩退之扶导圣教,铲除异端,是其所长。若其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传三古,下笼百氏,横行阔视于缀述之场,子厚一人而已。”此论甚为伟特。

    李习之文,苏子美谓“辞不逮韩而理过于柳”。苏老泉上《欧阳内翰书》取其“俯仰揖让之态”。合“理”与“态”,而其全见矣。

    昌黎答刘正夫问文曰:“无难易,惟其是而已。”李习之《答王载言书》曰:“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于此见两公文一脉相通矣。

    李习之文气似不及昌黎,然传称其“辞致浑厚,见推当时”。由一“致”字求之,便可隐知其妙。韩文出于《孟子》,李习之文出于《中庸》。宗李多于宗韩者,宋文也。

    韩昌黎不称王仲淹《中说》,而李习之《答王载言书》称之。今观习之之文,俯仰揖让,固于《中说》为近。

    皇甫持正论文,尝言“文奇理正”。然综观其意,究是一于好奇。如《答李生书》云:“意新则异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众,出于众则奇矣。”此盖学韩而第得其所谓“怪怪奇奇,只以自嬉”者。

    或问持正文于扬子云何如?曰:辞近《太玄》,理犹未及《法言》。问较李元宾之尚辞何如?曰:“不沿袭前人”似之。

    文得昌黎之传者,李习之精于理,皇甫持正练于辞。习之一宗,直为北宋名家发源之始;而祖述持正者,则自孙可之后,已罕闻成家者矣。

    杜牧之识见自是一时之杰。观所作《罪言》,谓“上策莫如自治,中策莫如取魏,最下策为浪战”;又两进策于李文饶,皆案切时势,见利害于未然。以文论之,亦可谓不“浪战”者矣。

    孙可之《与友人论文书》云:“词必高然后为奇,意必深然后为工。”如斯宗旨,其即可之得之来无择,无择得之持正者耶?

    广明时,诏书谓孙樵有扬、马之文。樵《与高锡望书》,自称“熟司马迁、扬子云书”。然则诏所云“马”者,殆亦指史迁,非相如耶?

    刘蜕文,意欲自成一子。如《山书》十八篇,《古渔父》四篇,辞若僻,而寄托未尝不远。学《楚辞》尤有深致,《哀湘竹》《下清江》《招帝子》虽止三章,颇得《九歌》遗意。

    李习之《与陆傪书》盛推昌黎文,谓“尝书其一章曰《获麟解》,其他可以类知”。孙可之《与王霖书》称《进学解》“拔地倚天,句句欲活”。今观两家文,信乎各得所近。

    《宋史·柳开传》称开“始慕韩愈、柳宗元为文”,《穆修传》亦言“自五代文敝,国初柳开始为古文”。今观伯长所为《唐柳先生文集后序》云:“天厚余嗜多矣。始而餍我以韩,既而饫我以柳。谓天不吾厚,岂不诬也哉!”可知其所学与仲涂一矣。

    尹师鲁为古文先于欧公,欧公称其文“简而有法”,且谓“在孔子《六经》中,惟《春秋》可当”。盖师鲁本深于《春秋》,范文正为撰文集序尝言之。钱文僖起双桂楼,建临园驿,尹、欧皆为作记。欧记凡数千言,而尹只用五百字。欧服其简古。是亦“简而有法”之一证也。

    范文正贬饶州,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其为国重贤如此;而于文正所为《岳阳楼记》,则曰“传奇体耳”,其不阿所好又如此。固宜能以古学振起当时也。

    欧阳公文,几于史公之洁;而幽情雅韵,得骚人之指趣为多。

    欧阳公《五代史》诸论,深得“畏天悯人”之旨。盖其事不足言,而又不忍不言;言之怫于己,不言无以惩于世。情见乎辞,亦可悲矣。公他文亦多恻隐之意。

    屈子《卜居》《史记·伯夷传》,妙在于所不疑事,却参以活句。欧文往往似此。

    欧公称昌黎文深厚雄博,苏老泉称欧公文纡余委备。大抵欧公虽极意学韩,而性之所近,乃尤在李习之。不独老泉于公谓“李翱有执事之态”,即公文亦云“欲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所尚,盖可见矣。

    谢叠山云:“欧阳公文章为一代宗师,然藏锋敛锷,韬光沈馨,不如韩文公之奇奇怪怪,可喜可愕。”按:欧之奇不如韩固有之,然于韩之“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讵相远乎?

    苏老泉迂董诈晁,谓贾生有二子之才而不流。余谓老泉文,取径异于董,而用意往往杂以晁。迂董,于董无损;诈晁,恐晁不服也。

    昌黎《答刘正夫书》曰:“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曾南丰称苏老泉之文曰:“修能使之约,远能使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烦能不乱,肆能不流。”“能”之一字,足明老泉之得力,正不必与韩量长较短也。

    论文鲜有极称《穀梁》《孙》《吴》者,独柳州曰:“参之《穀梁》以厉其气。”老泉曰:“《孙》《吴》之简切。”殆好必从其所类耶?

    苏老泉云:“风行水上,涣,此天下之至文也。”余谓大苏文一泻千里,小苏文一波三折,亦本此意。

    东坡文,亦孟子,亦贾长沙、陆敬舆,亦庄子,亦秦、仪。心目窒隘者,可资其博达以自广,而不必概以纯诣律之。

    东坡文只是拈来法,此由悟性绝人,故处处触著耳。至其理有过于通而难守者,固不及备论。

    东坡文虽打通墙壁说话,然立脚自在稳处。譬如舟行大海之中,把舵未尝不定,视放言而不中权者异矣。

    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东坡文不乏信言可采,学者偏于美言叹赏之,何故?

    坡文多微妙语,其论文曰“快”、曰“达”、曰“了”,正为非此不足以发微阐妙也。

    “远想出宏域,高步超常伦。”文家具此能事,则遇困皆通。且不妨故设困境,以显通之之妙用也。大苏文有之。

    东坡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后人读东坡文,亦当有是语,盖其过人处在能说得出,不但见得到已也。

    东坡最善于没要紧底题,说没要紧底话;未曾有底题,说未曾有底话。抑所谓“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耶?欧文优游有余,苏文昭晰无疑。

    介甫之文长于扫,东坡之文长于生。扫故高,生故赡。

    东坡之文工而易。观其言“秦得吾工,张得吾易”,分明自作赞语。文潜卓识伟论过少游,然固在坡函盖中。

    子由称欧阳公文“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东坡《答张文潜书》谓,子由文“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此岂有得于欧公者耶?

    子由曰:“子瞻之文奇,吾文但稳耳。”余谓百世之文,总可以“奇”、“稳”两字判之。

    王震《南丰集序》云:“先生自负似刘向,不知韩愈为何如尔。”序内却又谓其“衍裕雅重,自成一家”。噫!藉非能自成一家,亦安得为善学刘向与?

    曾文穷尽事理,其气味尔雅深厚,令人想见“硕人之宽”。王介甫云:“夫安驱徐行,摐中庸之廷而造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二贤,谓正之、子固也。然则子固之文,即肖子固之为人矣。

    昌黎文意思来得硬直,欧、曾来得柔婉。硬直见本领,柔婉正复见涵养也。

    韩文学不掩才,故虽“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未尝不自我作古。至欧、曾则不敢直以作者自居,较之韩,若有“智崇礼卑”之别。

    王介甫文取法孟、韩。曾子固《与介甫书》述欧公之言曰:“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则其学之所几与学之过当,俱可见矣。

    王安石《解孟子》十四卷,为崇、观间举子所宗,说见《郡斋读书后志》。观介甫《上人书》有云:“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是则《解孟》亦岂无意于文乎?

    介甫文之得于昌黎在“陈言务去”,其讥韩有“力去陈言夸末俗”之句,实乃心向往之。

    曾子固称介甫文学不减扬雄,而介甫《咏扬雄》亦云:“千古雄文造圣真,眇然幽息入无伦。”慕其文者如此其深,则必效之惟恐不及矣。介甫文兼似荀、扬。荀,好为其矫;扬,好为其难。

    柳州作《非国语》,而文学《国语》;半山谓“荀卿好妄”、“荀卿不知礼”,而文亦颇似荀子。文家不以訾甗为弃取,正如东坡所谓“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也。

    荆公文是能以品格胜者,看其人取我弃,自处地位尽高。

    半山文善用揭过法,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简贵!

    谢叠山评荆公文曰:“笔力简而健。”余谓南人文字失之冗弱者十常八九,殆非如荆公者不足以矫且振之。半山文瘦硬通神,此是江西本色,可合黄山谷诗派观之。

    荆公《游褒禅山记》云:“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余谓“深”、“难”、“奇”三字,公之学与文,得失并见于此。

    介甫文,于下愚及中人之所见,皆剥去不用,此其长也;至于上智之所见亦剥去不用,则病痛非小。

    介甫《上邵学士书》云:“某尝患近世之文,辞弗顾于理,理弗顾于事,以襞积故实为有学,以雕绘语句为精新。譬之撷奇花之英积而玩之,虽光华馨采鲜缛可爱,求其根柢济用,则蔑如也。”又《上人书》云:“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余谓介甫之文,洵异于尚辞巧华矣,特未思免于此毙,仍未必济用、适用耳。

    半山文其犹药乎?治病可以致生,养生或反致病。半山说得世人之病好,只是他立处未是。

    介甫文每言及骨肉之情,酸恻呜咽,语语自腑肺中流出,他文却未能本此意扩而充之。

    李泰伯文,朱子谓其“自大处起议论,如古《潜夫论》之类”。刘壎《隐居通议》谓其所作《袁州学记》“高出欧、苏,百世不朽”。按:泰伯之学,深于《周礼》,其所为文,率皆法度谨严。《宋史》本传但载其所上《明堂定制图序》,尚非其极也。东坡谓尝见泰伯自述其文曰:“天将寿我与,所为固未足也;不然,斯亦足以藉手见古人矣。”观是言,其生平之力勤诣卓具见。

    刘原父文好摹古,故论者誉訾参半。然其于学无所不究,其大者如《解春秋》,多有古人所未言。朝廷每有礼乐之事,必就其家以取决,岂曰文焉已哉!即以文论,欧公为作墓志,称其“立马却坐,一挥九制,文辞典雅,各得其体”;朱子称其“才思极多,涌将出来”;亦可见其崖略矣。李忠定奏疏,论事指画明豁,其天资似更出陆宣公上。然观其《书檄志》云:“一应书檄之作,皆当以陆宣公为法。”则知得于宣公者深矣。

    朱子之文,表里莹彻,故平平说出,而转觉矜奇者之为庸;明明说出,而转觉恃奥者之为浅。其立定主意,步步回顾,方远而近,似断而连,特其余事。

    朱子云:“余年二十许时,便喜读南丰先生之文而窃慕效之,竟以才力浅短,不能遂其所愿。”又云:“某未冠而读南丰先生之文,爱其词严而理正,居常以为人之为言必当如此,乃为非苟作者。”朱子之服膺南丰如此,其得力尚须问耶!

    陈龙川喜学欧文,尝选欧文曰《欧阳文粹》,其序极与欧文相类,然他文却不尽似之。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原不必字摹句拟,类于执迹以求履宪也。

    陈同甫《上孝宗皇帝书》贬驳道学,至谓“今世之儒士,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而其自跋《中兴论》,复言“一日读《杨龟山语录》,谓‘人住得然后可以有为,才智之士非有学力却住不得’,不觉恍然自失”。可见同甫之所驳者,乃无实之人,非龟山一流也。

    陈同甫文,针砭时弊,指画形势,自非绌于用者之比。如四《上孝宗皇帝书》及《中兴五论》之类是也。特其意思挥霍,气象张大,若使身任其事,恐不能耐烦持久。试观赵营平、诸葛武侯之论事,何尝挥霍张大如此!

    陆象山文,《隐居通议》称其《王荆公祠堂记》,又称其《与杨守书》及《与徐子宜侍郎书》,且各系以评语。余谓陆文得《孟子》之实,不容意为去取,亦未易评,评之须如其《语录》中所谓“从天而下,从肝肺中流出,是自家有底物事”,乃庶几焉。

    后世学子书者,不求诸本领,专尚难字棘句,此乃大误。欲为此体,须是神明过人,穷极精奥,斯能托寓万物,因浅见深,非光不足而强照者所可与也。唐、宋以前,盖难备论。《郁离子》最为晚出,虽体不尽纯,意理颇有实用。

    儒学、史学、玄学、文学,见《宋书·雷次宗传》。大抵儒学本《礼》,荀子是也;史学本《书》与《春秋》,马迁是也;玄学本《易》,庄子是也;文学本《诗》,屈原是也。后世作者,取涂弗越此矣。

    《孔丛子》:“宰我问:‘君子尚辞乎?’孔子曰:‘君子以理为尚。’”文中子曰:“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昌黎虽尝谓“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而必曰“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陆士衡《文赋》曰:“理扶质以立干。”刘彦和《文心雕龙》曰:“精理为文。”然则舍理而论文辞者,奚取焉?

    文无论奇正,皆取明理。试观文孰奇于《庄子》,而陈君举谓其“凭虚而有理致”,况正于《庄子》者乎?明理之文,大要有二:曰阐前人所已发;扩前人所未发。

    论事叙事,皆以穷尽事理为先。事理尽后,斯可再讲笔法。不然,离有物以求有章,曾足以适用而不朽乎?

    扬子《法言》曰:“事辞称则经。”余谓不但事当称乎辞而已,义尤欲称也。观《孟子》“其事则齐桓、晋文”数语可见。

    言此事必深知此事,到得事理曲尽,则其文确凿不可磨灭,如《考工记》是也。《梁书·萧子云传》载其“著《晋史》至《二王列传》,欲作论草隶法,不尽意,遂不能成”。此亦见实事求是之意。

    《易·系传》谓“易其心而后语”,扬子云谓“言为心声”,可知言语亦心学也。况文之为物,尤言语之精者乎?

    志者,文之总持。文不同而志则一。犹鼓琴者,声虽改而操不变也。善夫陶渊明之言曰:“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

    或问渊明所谓“示己志”者,“己志”其有以别于人乎?曰:只是称心而言耳。使必以异人为尚,岂天下之大,千古之远,绝无同己者哉?

    “圣人之情见乎辞”,为作《易》言也。作者情生文,斯读者文生情。《易》教之神,神以此也。使情不称文,岂惟人之难感,在己先不诚无物矣。

    《文赋》:“意司契而为匠。”文之宜尚意明矣。推而上之,圣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正以意无穷也。

    《庄子》曰:“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施。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是知意之所以贵者,非徒然也。为文者苟不知贵意,何论意之所随者乎?

    文以识为主。认题立意,非识之高卓精审,无以中要。才、学、识三长,识为尤重,岂独作史然耶?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此以气论辞之始。至昌黎《与李翊书》、柳州《与韦中立书》,皆论及于气,而韩以气归之于养,立言较有本原。

    自《典论·论文》以及韩、柳,俱重一“气”字。余谓文气当如《乐记》二语,曰:“刚气不怒,柔气不慑。”文贵备四时之气。然气之纯驳厚薄,尤须审辨。

    韩昌黎《送陈秀才彤序》云:“文所以为理耳。”《答李翊书》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周益公序《宋文鉴》曰:“臣闻文之盛衰主乎气,辞之工拙存乎理。昔者帝王之世,人有所养,而教无异习。故其气之盛也,如水载物,小大无不浮;其理之明也,如烛照物,幽隐无不通。”意盖悉本昌黎。文要与元气相合,戒与尽气相寻。翕聚、偾张,其大较矣。

    《孔丛子》曰:“平原君谓公孙龙曰:‘公无复与孔子高辩事也,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扬子曰:“事辞称则经。”韩昌黎则曰:“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此“辞”字,大抵已包理事于其中。不然,得无如荀子所谓“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者乎?

    辞之患不外过与不及。《易·系传》曰:“其辞文”,无不及也。《曲礼》曰:“不辞费”,无太过也。文中用字,在当不在奇。如宋子京好用奇字,亦一癖也。

    文,辞也;质,亦辞也。博,辞也;约,亦辞也。质,其如《易》所谓“正言断辞”乎?约,其如《书》所谓“辞尚体要”乎?

    言辞者必兼及音节,音节不外谐与拗。浅者但知谐之是取,不知当拗而拗,拗亦谐也;不当谐而谐,谐亦拗也。

    “书法”二字见《左传》,为文家言法之始;《庄子·寓言》篇曰:“言而当法”;晁公武称陈寿《三国志》“高简有法”;韩昌黎谓“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辞者,悉有法度可观”;欧阳永叔称尹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具见法之宜讲。

    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一阖一辟谓之变。然则文法之变,可知已矣。

    兵形象水,文脉亦然。水之发源、波澜、归宿,所以示文之始、中、终,不已备乎?

    揭全文之指,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在篇首,则后必顾之;在篇末,则前必注之;在篇中,则前注之,后顾之。“顾”、“注”,抑所谓“文眼”者也。

    作短篇之法,不外“婉而成章”;作长篇之法,不外“尽而不污”。

    《文心雕龙》谓“贯一为拯乱之药”,余谓贯一尤以泯形迹为尚。唐僧皎然论诗所谓“抛针掷线也”。

    章法不难于续而难于断。先秦文善断,所以高不易攀。然“抛针掷线”,全靠眼光不走;“注坡蓦涧”,全仗缰辔在手。明断,正取暗续也。

    文章之道,斡旋驱遣,全仗乎笔。笔为性情,墨为形质。使墨之从笔,如云涛之从风,斯无施不可矣。

    一语为千万语所托命,是为笔头上担得千钧。然此一语正不在大声以色,盖往往有以轻运重者。

    客笔主意,主笔客意。如《史记·魏世家赞》,昌黎《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皆是此诀。

    义法居文之大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称孔子次《春秋》,“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此言“义法”之始也。

    长于理则言有物,长于法则言有序。治文者矜言“物”、“序”,何不实于“理”、“法”求之?

    文之尚理法者,不大胜亦不大败;尚才气者,非大胜则大败。观汉程不识、李广,唐李勣、薛万彻之为将可见。

    东坡《进呈陆宣公奏议札子》云:“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上神宗皇帝书》云:“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盖法高于意则用法,意高于法则用意。用意,正其神明于法也。文章一道,何独不然!

    叙事之学,须贯《六经》、九流之旨;叙事之笔,须备五行、四时之气。“维其有之,是以似之”,弗可易矣。大书特书,牵连得书,叙事本此二法,便可推扩不穷。

    叙事有寓理,有寓情,有寓气,有寓识,无寓则如偶人矣。

    叙事有主意,如传之有经也。主意定,则先此者为先经,后此者为后经,依此者为依经,错此者为错经。

    叙事有特叙,有类叙,有正叙,有带叙,有实叙,有借叙,有详叙,有约叙,有顺叙,有倒叙,有连叙,有截叙,有预叙,有补叙,有跨叙,有插叙,有原叙,有推叙,种种不同。惟能线索在手,则错综变化,惟吾所施。

    叙事要有尺寸,有斤两,有剪裁,有位置,有精神。

    论事调谐,叙事调涩,左氏每成片引人言,是以论入叙,故觉谐多涩少也。史莫要于表微,无论纪事纂言,其中皆须有表微意在。

    为人作传,必人己之间,同弗是,异弗非,方能持理之平,而施之不枉其实。

    传中叙事,或叙其有致此之由而果若此,或叙其无致此之由而竟若此,大要合其人之志行与时位,而称量以出之。

    刘彦和谓“群论立名,始于《论语》”,不引《周官》“论道经邦”一语,后世诮之,其实过矣。《周官》虽有论道之文,然其所论者未详;《论语》之言,则原委具在。然则论非《论语》奚法乎?

    论不可使辞胜于理,辞胜理则以反人为实,以胜人为名,弊且不可胜言也。《文心雕龙·论说》篇解“论”字有“伦理有无”及“弥纶群言,研精一理”之说,得之矣。

    有俊杰之论,有儒生、俗士之论。利弊明而是非审,其斯为俊杰也与!论之失,或在失出,或在失入。失出视失入,其犹愈乎?法以去弊,亦易生弊。立论之当慎,与立法同。

    论是非,所以定从违也。从违不可苟,是非可少紊乎?人多事多难遍论,借一论之。一索引千钧,是何关系!

    《文赋》云:“论精微而朗畅。”“精微”以意言,“朗畅”以辞言。“精微”者,不惟其难,惟其是;“朗畅”者,不惟其易,惟其达。

    论不贵强下断语。盖有置此举彼,从容叙述,而本事之理已曲到无遗者。

    庄子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余谓有不论,不议,不辩。论议辩斯当矣。叙事要有法,然无识则法亦虚;论事要有识,然无法则识亦晦。

    文有“辞命”一体,“命”与“辞”非出于一人也。古行人奉使,受命不受辞。观展喜犒师,公使受命于展禽,可见矣。若出于一人而亦曰“辞命”,则以主意为“命”,以达其意者为“辞”,义亦可通。

    辞命之旨在忠告,其用却全在善道。奉使受命不受辞,盖因时适变,自有许多衡量在也。辞命亦只叙事、议论二者而已。观《左传》中辞命可见。

    辞命体,推之即可为一切应用之文。应用文有上行,有平行,有下行。重其辞乃所以重其实也。

    陈寿上《故蜀丞相诸葛亮故事》曰:“皋陶之谟略而雅,周公之诰烦而悉。何则?皋陶与舜、禹共谈,周公与群下矢誓故也。”《晋书·李密传》中语略与之同。辞命各有所宜,可由是意推之。

    文之要,本领气象而已。本领欲其大而深,气象欲其纯而懿。

    老子曰:“言有宗。”墨子曰:“立辞而不明于其类,则必困矣。”“宗”、“类”二字,于文之体用包括殆尽。

    文固要句句字字受命于主脑,而主脑有纯、驳、平、陂、高、下之不同。若非慎辨而去取之,则差若毫厘,缪以千里矣。

    文之所尚,不外当无者尽无,当有者尽有。故昌黎《答李翊书》云:“惟陈言之务去。”《樊绍述墓志铭》云:“其富若生蓄,万物必具。”柳州《愚溪诗序》云:“漱涤万物,牢笼百态。”

    文有以不言言者。《春秋》有书有不书,书之事显,不书之意微矣。

    文有写处,有做处。人皆云云者,谓之写;我独云云者,谓之做。《左传》《史记》兼用之。

    乍见道理之人,言多理障;乍见故典之人,言多事障。故艰深正是浅陋,繁博正是寒俭。文家方以此自足而夸世,何耶?“白贲”占于《贲》之上爻,乃知品居极上之文,只是本色。

    君子之文无欲,小人之文多欲。多欲者,美胜信;无欲者,信胜美。文尚华者日落,尚实者日茂,其类在色老而衰,智老而多矣。

    文有古近之分。大抵古朴而近华,古拙而近巧,古信己心而近取世誉,不是作散体便可名“古文”也。

    文有三古:作古之言近于《易》,则古之言近于《礼》,治古之言近于《春秋》。

    文贵法古,然患先有一古字横在胸中。盖文惟其是,惟其真,舍“是”与“真”而于形模求古,所贵于古者果如是乎?

    文有七戒,曰:旨戒杂,气戒破,局戒乱,语戒习,字戒僻,详略戒失宜,是非戒失实。

    《文心雕龙》以“隐秀”二字论文,推阐甚精。其云晦塞非隐,雕削非秀,更为善防流弊。

    言外无穷者,茂也;言内毕足者,密也。汉文茂,如西京;密,如东京。

    多用事与不用事,各有其弊。善文者满纸用事,未尝不空诸所有;满纸不用事,未尝不包诸所有。

    善书者,点画微而意态自足,点画大而气体不累。文之沈著、飘逸,当准是观之。

    治胜乱,至治胜治。至治之气象,皞皞而已。文或秩然有条而辙迹未泯,更当跻而上之。诵述古义,针砭末俗,文之正变,即二者可以别之。

    文有四时:《庄子》,“独寐寤言”时也;《孟子》,“向明而治”时也;《离骚》,“风雨如晦”时也;《国策》,“饮食有讼”时也。

    文有仰视,有俯视,有平视。仰视者,其言恭;俯视者,其言慈;平视者,其言直。

    文有本位。孟子于本位毅然不避,至昌黎则渐避本位矣,永叔则避之更甚矣。凡避本位易窈眇,亦易选懦。文至永叔以后,方以避本位为独得之传,盖亦颇矣。

    文之道,可约举经语以明之,曰:“辞达而已矣”,“修辞立其诚”,“言近而指远”,“辞尚体要”,“乃言底可绩”,“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易其心而后语”。

    文家得力处人不能识,如东坡《表忠观碑》,王荆公问坐客毕竟似子长何语,坐客悚然是也。用力处人不能解,如欧阳公欲作文,先诵《史记·日者传》是也。

    《易·系传》:“物相杂故曰文。”《国语》:“物一无文。”徐锴《说文通论》:“强弱相成,刚柔相形。故于文,‘人乂’为文。”《朱子语录》:“两物相对待故有文,若相离去,便不成文矣。”为文者,盍思文之所由生乎?

    《左传》:“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后人每不解何以谓之无文,不若仍用《外传》作注,曰:“物一无文。”

    《国语》言“物一无文”,后人更当知物无一则无文。盖一乃文之真宰,必有一在其中,斯能用夫不一者也。

    古人或名文曰笔。《梁书·庾肩吾传》太子与湘东王书曰:“谢眺、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笔对诗言者,盖言志之谓诗,述事之谓笔也。其实笔本对口谈而言,《晋书·乐广传》:“广善清言,而不长于笔,将让尹,请潘岳为表,岳曰:‘当得君意。’广乃作二百句语述己之志。岳因取次比,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广不假岳之笔,岳不取广之旨,无以成斯美也。’”昌黎亦云:“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观此而笔之所以命名者见矣。然昌黎于笔多称文,如谓“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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