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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一~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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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一九二五年

    鲁迅先生:

    现在执笔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盼着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点钟中一点钟小说史听讲的,是当你授课时,坐在头一排的坐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在听讲时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他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话,这时许是按抑不住吧,所以向先生陈诉。

    有人以为学校场所,能愈隔离城市的尘纷、政潮的影响,愈是效果佳些,的确!这是否有一部分的理由呢?记得在中学时代,那时也未常〔尝〕(注:《两地书》原信中凡笔误或需规范的字后用〔〕号标出正确的写法,漏字用()号标出,多余的字用〈〉标出。以后同此。)不有攻击教员反对校长的事情发生,然而无论反与正的二方面总是偏重在“人”的方面权衡它,从没遇过在“利”的方面去取过,先生!这是受都市政潮的影响呢,还是年龄的继续增长戕害了他呢?先生!你请看看吧!现在北京学界中发生了驱逐校长的事,同时反对的,赞成的,立刻就各标旗帜,校长以“留学”、“留堂”————毕业留本校任职————谋优良位置为饼饵,学生以权利得失为去取,今日收买一个,明日收买一个……今日被买一个,明日被买一个……在买者蝇营狗苟,凡足以固位恋栈的无所不用其极,有洞皆钻,无门不入。被买者也廉耻丧尽,人格破产。似此情形,出于清洁之教育界人物,有同猪仔行径其尤可愤恨的,这种含多量细菌的空气,乃播于名为受高等教育之女校长女学生身上。做女校长的,如其确有谋该校教育发展的干材的伟大教育高见,及其年来经过成绩,何妨公开的布告,而乃“昏暮乞怜,丑态百出,啧啧在人耳口”。呜呼!中国教育之前途。但是女校长或者因环境种种关系,支配了她不能不如此!而何以校中学生,对于该事乃日见软化,明明今日好好的出席,提出种种反对条件,转眼就掉过头来噤若寒蝉,或者明示其变态行动。呜呼!此中国女子教育之前途!或者此政潮影响教育之前途!!!情形是一天天的恶化了!五四以后的青年是很可以悲观痛哭的了!在无可救药的赤火红红的气焰之下,先生,你放下书包,洁身远引的时候,是可以“立地成佛”的了,然而,先生!你在仰首吸那卷着一丝丝醉人的黄叶,喷出一缕缕香雾迷漫时,先生!你也垂怜,注意,想及有在虿盆中展〔辗〕转待拔的么?也愿意而且痛快地予以“杨枝玉液”时时浸入他心脾,使他坚确牢固他的愚直么?先生!他自信他自己是一个刚率的人,他也更相信先生(是)比他更刚率十二万分的人,因为有这点点小同,他对于先生是尽量地质言的,是希望先生收录他作个无时、地界限的指南诱导的!先生!你可允许他?

    苦闷之果是最难尝的,虽然食过苦果之后有点回甘,然而苦的成分太重了!也容易抹煞甘的部分,在饮过苦茶之后,细细的吮吮嘴唇皮虽然有些儿甘香,但总不能引起人好食苦茶————药————的兴味,除了病的压迫,人是绝对不肯无故去寻苦茶喝的!苦闷之不能免掉,或者如同疾病的不能免掉一般————除了毕生抱疾————但是疾病不是时时刻刻在身边的,而苦闷则总比爱人还来得亲切,总时刻地不招即来,挥之不去。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药中加点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绝对不苦?先生!你能否不像章锡琛先生在《妇志》指《妇女杂志》月刊,1915年1月创刊于上海,1931年12月停刊。中答话的那样模糊,而给我一个真切的明白的引导?

    现在的青年的确一日日的堕入九层地狱了!或者我也是其中之一。虽然每星期中一小时的领教,可以快心壮气,但是危险得很呀!先生!你有否打算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先生!你虽然很果决的平时是,但我现在希望你把果决的心意缓和一点,能够拯拔得一个灵魂就先拯拔一个!先生呀!他是如何的“惶急待命之至”!敬候

    撰安!

    谨受教的一个小学生许广平

    十一,三,十四年

    他虽则被人视为学生二字上应加一“女”字,但是他之不敢以小姐自居也如同先生之不以老爷少爷自命,因为他实在不佩〔配〕居小姐的身分地位,请先生不要怀疑。一笑。

    ◎ 二

    广平兄:

    今天收到来信,有些问题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写下去看。

    学风如何,我以为和政治状态及社会情形相关的,倘在山林中,该可以比城市好一点,伊只要办事人员好。但若政治昏暗,好的人也不能做办事人员,学生在学校中,只是少听到一些可厌的新闻,待到出校和社会接触,仍然要苦痛,仍然要堕落,无非略有迟早之分。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在都市中,要堕落的从速堕落罢,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罢,否则从较为宁静的地方突到闹处,也须意外地吃惊受苦,其苦痛之总量,与本在都市者略同。

    学校的情形,向来如此,但一二十年前,看去仿佛较好者,因为足够办学资格的人们不很多,因而竞争也不猛烈的缘故。现在可多了,竞争也猛烈了,于是坏脾气也就彻底显出。教育界的清高,本是粉饰之谈,其实和别的什么界都一样,人的气质不大容易改变,进几年大学是无甚效力的,况且又有这样的环境,正如人身的血液一坏,体中的一部分决不能独保健康一样,教育界也不会在这样的民国里特别清高的。

    所以,学校之不甚高明,其实由来已久,加以金钱的魔力,本是非常之大,而中国又是向来善于运用金钱诱惑法术的地方,于是自然就成了这现象。听说现在是中学校也有这样的了,间有例外者,大概即因年龄太小,还未感到经济困难或花费的必要之故罢。至于传入女校,当是近来的事,大概其起因,当在女性已经自觉到经济独立的必要,所以获得这独立的方法,不外两途,一是力争,一是巧取,前一法很费力,于是就堕入后一手段去,就是略一清醒,又复昏睡了。可是这不独女界,男人也都如此,所不同者巧取之外,还有豪夺而已。

    我其实那〔哪〕里会“立地成佛”,许多烟卷,不过是(被禁止),烟雾中也没有见过极乐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无论指导得错不错————我决不藏匿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坑,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我之怕上讲台讲空话者就为此。记得有一种小说里攻击牧师,说有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沥〔历〕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牧师听毕答道,“忍着罢,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当赐福的。”其实古今的圣贤以及哲人学者所说,何尝能比这高明些,他们之所谓“将来”,不就是牧师之所谓“死后”么?我所知道的话就是这样,我不相信,但自己也并无更好解释。章锡琛的答话是一定要胡涂的,听说他自己在书铺子里做伙计,就时常叫苦连天。

    我想,苦痛是总与人生联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睡熟之际。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我自己觉得我就有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哪〕里,只好交白卷了。

    以上许多话,仍等于章锡琛,我再说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以供参考罢————

    一、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岐〔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岐〔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知道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岐〔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

    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迫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总结起来,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罢。但临末也还是归结到“没有法子”,这真是没有法子!

    以上,我自己的办去〔法〕说完了,就是不过如此,而且近于游戏,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轨上(人生或者有正轨罢,但我不知道),我相信写了出来,未必于你有用,但我也只能写出这些罢了。

    鲁迅

    三月十一日

    ◎ 三

    鲁迅先生吾师左右:

    十三早得到先生的一封信,我不解,何以同在京城内而邮政的交通要阻隔到前后三天之久;我更不解,何以巧巧的也隔前后三天(十三————十五),我才能拿起这管笔陈述我的所要说的话,而于我读来信三天中给我感应最深时,乃不能写得只字于片纸中。

    当我打开信封,抽出那红线的白纸,打开笺面第一行那三个字中,看见贱名之后紧贴一个“兄”字,的确!先生吾师,原谅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配当“兄”吗?不!不!……绝无此勇气而且更无此斗胆当吾师先生的“兄”的;先生之意何居?弟子乌得而知也。不曰“同学”不曰“弟”而曰“兄”,游戏欤————游戏欤?此鲁迅先生之所以为“鲁迅先生”吾师也欤?!

    我总不解,“教育”对于人是有多大效果?世界各地教育,他的做就人才目标在那〔哪〕里?讲国家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人们,受环境的暗示生出什么什么化的教育,究竟教育是怎么一回事?是否要许多适应环境————包括善恶,其实也许“此”与“彼”之微有不同,无所谓二方面————的人,不惜贬损个性以迁就此环境,还是要设法保全每人的个性,这都是很值得注意而为今日教育者与被教育者所忽略,或者目前教育界现象不堪,在〔与〕此点不无关系吧!

    尤其痛心的,因为“人的气质不大容易改变”,所以许多“银样腊〔镴〕枪头”的“绣花枕”除了一日日做舞台的化装预备,以博观众之一捧————也许博不到一捧————外,她们是干吗来的?考试的时候,患得不到分数的优先,因此学问不忠实了!希望功课上多少可以省点预备,希望题目出得容易,可以事半功倍;尤其希望在先生那一方面得多少暗示,归结一个题目,就是文凭好看,文凭好看,为的是活动……唉!……她们在学校中,除了利害二字外其余是痛痒无关的,所以其出死力争的,不是事之“是非”而乃事之“利害”,不是唯理乃唯情的,这也许是我所遇见的“她们”,一部分的“她们”吧!不然!中国女子的教育,我干脆请它即日关门大吉。她们配谈什么问题?死捧着线装本竟日假〔价〕在作缮录员,能够在那里面发明了多少新大陆?愈读愈龙钟曲背老气横秋。什么时事新闻报纸杂志,都以为是无聊的出产品,何尝觉得它是多少照出当时社会形状的一部分。先生请想:她们一概现社会的况味是绝不染指的,她们不是打算做现社会的一员的,然而除此种腐儒者之外,其间不无例外的,就是太过于欲做现社会的主角了!所以奇形怪状,层见叠〔迭〕出,这叫人如何忍耐得见着,无怪先生要当“土匪”去了!也杀个干净,痛快痛快!

    “许多烟卷,不过是(被禁止)”,这是一部苦闷史上函的总语,多么沉痛呀!人生。《过客》的“客”虽则不是按着自己的指南针行去,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他何常〔尝〕乱闯呢?除非“老翁”才不理那叫声,那客人虽则“脚早经破了”,仍“息不下”“还是走好”的,他“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在“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之后,他的心地是何等光明悱恻,“流血”仍且前进“闯入深坑”,再急急的或缓缓的起来有多大关系呢?请先生不必怕上讲台讲话吧!

    那“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沥〔历〕诉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的故事,许是她所求于牧师救助的,为“困苦的半生”的物质上资助————维持身体之活力————牧师没法应附〔付〕她,只得举出上帝的旨意,使她“死后定当赐福”一语,在人生的希望上满足些,然而那乡下女人如果向牧师沥〔历〕诉的,是关于精神上的资助,我想,牧师对这种问法是素有深究的,因为他恰好是个精神学者,那么乡下女人必定问得其所,获有完满答复。先生,我猜想的许是错的么?贤哲之所谓“将来”,固然与牧师之“死后”一样没根据把握,不容易解答,而且不必求解答,但是,“客”说过一句话:“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虽然“老翁”告诉他是“坟”,“女孩”告诉他是“那里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二者似乎并不是一样,在“客人”知到〔道〕了未必有多大益处,或者“客人”到了那里并不见所谓“坟”“花”,而为“客人”眼睛中所呈现者,为另一个物事,而“客人”也不防〔妨〕而且也似乎值得一问。

    除了“睡熟之后,醒时要免去若干苦痛”,固然是“骄傲”与“玩世不恭”。的确!我自小学至今,无一日不被人指斥为“骄傲”“不恭”,有时也觉悟到非“处世之道”(而且实自知没得足以自骄的),不能同流合污,总是吃眼前亏,但子路的为人,叫他去预备给人斫肉糜则可,叫他去作“壕堑战”是按捺不下的,没得法子,还是合〔豁〕出去,“不大好”有什么法呢!先生!

    承先生凯〔剀〕切的将“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见示。虽则先生自己以为“近于游戏”,但游戏与非游戏,不都是人所给与的名词么?在此一方面看,觉得是一个正路,何常〔尝〕不可?人总多是前进的,未尝试过,就如“客人”之“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所以或者遇着“穷途”的时候比较“岐〔歧〕途”似乎多一点。我也相信,遇着荆棘,正可以尝尝荆棘刺到我的足上是那〔哪〕种风味,刺到腿、身、手、面……是什么味,各种花草树木的钩刺……是什么味,对于我的触觉是否起同样的反应?我尝遍之后,然后慢慢一根根的从身上拔下那些刺来,或者也无须把那些刺拔下来,就做我后天的装饰品。总之,在“岐〔歧〕路”头坐下以后,先生能先“睡一觉,……遇见老实人……不问路……遇见老虎……没有树……”俱是最高超、最须要的办法。何幸!先生不以“孺子为不可教而教之”!当“书绅”以记。

    草草的写出这些话,质直未加修饰,又是糊里糊涂用钢笔写,较之先生清清楚楚用毛笔详细恳切的长番半训半导的迷津指引,我是多么感谢!惭愧!

    敬祝著安

    小学生许广平谨上

    三月十五日

    ◎ 四

    广平兄:

    这回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就是:旧日或近来所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其余较为生疏,较需客气的,就称先生,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大人……之类。总之我这“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但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则你一见而大惊力争,盖无足怪也。然而现已说明,则亦毫不为奇焉矣。

    现在的所谓教育,世界上无论那〔哪〕一国,其实都不过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罢了,要适如其分,发展各各的个性,这时候还未到来,也料不定将来究竟可有这样的时候。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要彻底地毁坏这种大势的,就容易变成“个人的无政府主义者”,《工人绥惠略夫》里所描写的绥惠略夫就是。这一类人物的运命,在现在,————也许虽在将来,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

    社会上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在学校里,只有捧线装书和希望得到文凭者,虽然根柢上不离“利害”二字,但是还要算好的。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里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交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其中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

    “将来”这回事,虽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样,但有是一定会有的,就是一定会到来的,所虑者到了那时,就成了那时的“现在”。然而人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只要“那时的现在”比“现在的现在”好一点,就很好了,这就是进步。

    这些空想,也无法证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只觉得“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常抗战而亦自卫,荆棘非践不可,固然不得不践,但若无须必践,即不必随便去践,这就是我所以主张“壕堑战”的原因,其实也无非想多留下几个战士,以得更多的战绩。

    子路先生确是勇士,但他因为“吾闻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结缨而死”,则我总觉得有点迂。掉了一顶帽子,有何妨呢,却看得这么郑重,实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当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陈蔡”,却并不饿死,真是滑得可观。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说,披头散发的战起来,也许不至于死的罢,但这种散发的战法,也就是属于我所谓“壕堑战”的。

    时候不早了,就此结束了。

    鲁迅

    三月十八日

    ◎ 五

    鲁迅先生吾师左右:

    今日————二十————接读先生十九来的那信,关于“兄”字的解释,敬闻命矣。“‘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与“较为生疏,较需客气”者有别,二年受教,确不算“生疏”,师生之间,更无须乎“客气”而仍取其“略胜一筹”者,此先生之虚以待人欤?此社会之一种形式之必有存在价值欤?敬博一笑。这种“兄”字的称法,若属别人给我的,或者真个“大惊”,惟其是“鲁迅先生”给我的,我实不觉得有什么“可惊”,更不要什么“力争”,所以我说“此鲁迅先生之所以为‘鲁迅先生’吾师也欤”的话。姑无论前信那套话是废话与否,然而这回给我的复信于“闻……闻……”之外,又闻先生的“自己制定的,沿用下来的例子”,我是多么荣幸呀!而且称谓的“讲义”无论如何编法,总是主笔人一种“无限制权”,不必他人费辞的,现在我再说别的吧。

    如果现世界的教育“是制造许多适应环境的机器的方法”,那么,在非如“桮棬”如“水”之“性”的状况之下的我,天生就一种崛〔倔〕强,落落难与人合的我,“将来”二字走到面前变成“现在”时,那其间————我便是一个时代环境的落伍者,虽然“将来”是极无把握、不可信任的,但是老是这样“品性难移”,经验先生告诉我们,事实一定如此的,末了还是离不了“奋激”和“仇视”以至“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所以我绝不“怀念‘过去’”,也不“希望‘将来’”。对于现在这个题目,自己的处方就是:有船坐船,有车坐车,有飞机也不妨坐飞机,如果走到山东,我也坐坐独轮车,在西湖我也坐坐瓜皮艇和肩舆,如果什么车轿……都没在眼前,我也不妨骑起我的风火轮,在云头中腾驾起来,但我绝不在乡村中希望坐电车,也更不愿在地球里希望到火星上。简单一句,我的处方,就以现在治现在;以现在的我,治我的现在。一步步的现在过去,也一步步的换一个现在的我,但是这个“我”还是含有原来的“我”的成分,有似细胞在体中渐渐变换代谢一样。这也许太不打算,过于颓废吧!染有青年人一般的普通病吧!其实我上面所说“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仍脱不了“交白卷”的公例,这有什么法子呢?随它去吧!

    现在实讲不到“黄金世界”时代,而孙文一死,教次指教育次长。当时是马叙伦。立刻下台,《民国日报》立即关门————或者以为与孙死无关————以后的把戏也许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呢。姑无论“叛徒”所“叛”的对不对,但是这种对待“叛徒”的办法,实在不高明,而大家深以为是“黄金世界”所应有的事。像这样“黑色的染缸”,如何能容得下去,令它点点滴滴的泼出乌黑的漆来?我想待遇这个黑缸,索性拿个大砖头打破它,或者拿铁钉钢片密封它,但是相当的砖头和钢片铁钉之属,这时还未预备出来,可奈何?!

    虽则先生处处给与青年一种前进,悲观中未曾无乐观之诱导,如“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然而人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就是进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种慰安”,“‘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先生真是对于青年苦口婆心极了!在先生何常〔尝〕不晓得“黑暗与虚无”所“实有”者,乃是“黑暗与虚无”。非“非‘黑暗与虚无’”,而先生仍必给与青年以一种“不悲观”不绝望,且先生自己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仍自往前的走去。这种精神学生是应当效法的。自后当避免些“无须必践”的“荆棘”,养精蓄锐,以待及锋而试。

    我所看见的子路是勇而无谋,不能待三鼓而进的一方面,如果叫他生于欧洲,住在“壕堑”里等待敌人,他必定不奈〔耐〕久候挺身而出的。关公止是关公,孔明止是孔明,曹操止是曹操,三人个性不同,行径亦异。我表同情于子路之“率尔而对”而不表赞同于避名求实的伪君子“方……如五六十……以待君子”之冉求。虽则圣门中许之,但子路虽在圣门而仍不能改其素性,这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至于他“结缨而死”自然与“肉不正不食”一样的“迂”得有趣,但这似乎是另一个问题,我们只要晓得,当然不会上当的。

    在纸面上得先生的教训比读书听书好得多了,可惜我自己太浅薄,找不出许多要说的话充分的吐露出来,贡献于先生之前求教。但是我相信如果有话要请益时,先生一定不客气的,可是时时在先生最有用最经济的时间中,夹入我一个小鬼在中捣乱,先生写两个“山”字那小鬼也不去,烧符也没用,先生还是没奈何的破费点光阴吧!小子惭愧则个。

    鲁迅先生的学生许广平上

    三月二十日

    ◎ 六

    广平兄:

    仿佛记得收到来信有好几天了,但是今天才能写回信。

    “一步步的现在过去”,自然可以比较的不为环境所苦,但“现在的我”中,既然“含有原来的我”,而这“我”又有不满于时代环境之心,则苦痛也依然相续。不过能够随遇而安————即有船坐船云云————则比起幻想太多的人们来,可以稍为安稳,能够敷衍下去而已。总之,人若一经走出麻木境界,即增加苦痛,而且无法可想,所谓“希望将来”,就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谓“随顺现在”者也一样。必须麻木到不想“将来”也不知“现在”,这才和中国的时代环境相合,但一有知识,就不能再回到这地步去了。也只好如我前信所说,“有不平而不悲观”,也即来信之所谓“养精蓄锐以待及锋而试”罢。

    来信所说“时代环境的落伍者”的定义,是不对的。时代环境全都迁流,并且进步,而个人始终如故,毫无进步,这才谓之“落伍者”。倘是对于时代环境怀着不满,望它更好,待较好时,又望它更更好,即不当有“落伍者”之称。因为世界上改革者的动机,大低〔抵〕就是这对于时代环境的不满的缘故。

    这回教次的下台,我以为似乎是他自己的失策,否则,不至于此的。至于妨碍《民国日报》,乃是北京官场的老手段,实在可笑。停止一种报章,(他们的)天下便即太平么?这种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国即无希望,但正在准备毁坏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只可惜数目太少。然而既然已有,即可望多起来,一多,就好玩了,————但是这自然还在将来;现在呢,就是准备。

    我如果有所知道,当然不至于客气的,但这种满纸“将来”和“准备”的“教训”,其实不过是空言,恐怕于“小鬼”无甚好处。至于时间,那倒不要紧的,因为我即不写信,也并不做着什么了不得的事。

    鲁迅

    三月廿三日

    ◎ 七

    鲁迅师:

    昨日————二十五————上午接到先生的一封信,下午帮哲教系游艺会一点忙,直至今日的现在才拿起笔来谈述所想说的一些话。

    听说昨夕未演《爱情与世仇》之前先生在九点多就去了————想又是被人唆的罢?先去也好,其实演的〔得〕实不高明,排演的人,常不一律出席,有的练习一二次,有的或多些,但是批评的人————《晨报》所指的“大可悲”————对剧本简直没有事前的研究————临时也未十分了解————同学也不见得有多大研究,对于剧情,当时的风俗习尚、衣饰……一概门外汉,更加演员多是各班约请充数,共同练习的时间更多牵扯,所以失败之处,实是预料所及,简单一句,就是一群小孩子在空地耍耍玩意骗两个钱————人不多,恐怕骗钱的目的有点靠不住————真是不怕当场出采〔彩〕,好笑极了,可怜极了!

    近来满肚子的不平————多半是因着校事。年假中,及以前,我以为对校长事主张去留的人,俱不免各有复杂的背景,所以我是袖手作壁上观的态度。开学后,目见拥杨的和杨的本身的行径实在不由得不叫人怒发冲冠,施以总攻击。虽则我一方面不敢否认反杨的绝对没有色彩在内,但是我不妨单独的进行我个人的驱羊运动。————因此除于前期《妇女周刊》上以持平名义投《北京女界一部分的问题》一文外,复于十五期《现代评论》有一个女读者的一篇《女师大的风潮》,她也许是本校的一位牧羊者,但是她既承认是“局外人”,我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放肆的斥驳她一番,用正言的名义————我向来投稿恒不喜重复用一名字。我自知文甚卑浅,裁夺之权,一任编辑者,我绝不以什么女士……等妄冀主笔者垂青,所以我的稿子常常也白费心血,附〔付〕之虚掷,但是总改不了我不好用重复名字的毛病————自己下笔以后也觉着该稿或不合于“壕堑战”,然勃勃之气,不能自已,拟先呈先生批阅,复以久稽恐成明日黄花,因此急急附〔付〕邮,觉骨梗〔鲠〕略吐,稍为舒快,其实于实际何尝有丝毫脾〔裨〕补?学生历世不久,但南北人士,同学相遇,亦不乏人,求其头脑清醒者有几?明白大势者有几?数人聚首,不是谈衣饰,便谈宴会,谈出入剧场,热心做事的人多半学力差,学粹功深的人,就形如槁木,心似死灰,踢也踢不动,每一问题发生,聚众讨论时,或托故远去,或看人多举手,亦从而举手之赞成反对,意见毫无也,或功则攘诸身,过则诿诸人,真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心死莫大之哀。今日青年,尚复何望?!!暗沉沉天日无光,惨淡淡神州陆沉。同志同志!天壤何处寻?学生肄业小学,时适光复,家中长兄,因负笈南京,在校鼓吹种族思想最力之人,故对于光复民国时对幼小的我辈,恒演解大义,甚悔年幼未能尽力国事,失一良机,勉解识字,大意尚未十分了了时,即在家浸润于最新思想之《平民报》————革命后民党人组织————中。当民元时,复有一种妇女刊物,亦灌输女权,解放精神身体诸束缚之言论————俱在粤出版————妇女刊物须亲往购取,故每星期我辄与小妹同走十余里至城外购归阅览,以不得为憾。粤地思想较先,故近时所倡之妇女解放,在民元时该处已畅发无余,因之个人亦大受影响,加之先人性俱豪直,故学生亦不免粗犷,又好读飞檐走壁,朱家郭解,助弱锄强,草上霜……之流,更幻想得作剑仙其人者,以杀尽天下不平事。当洪宪复辟,以为时机不可失,正效命于国之时,乃窃发书于女革命者庄君,卒以不密为家人所阻,年幼磋砣〔蹉跎〕,直至如今衰颓过甚矣!且近来年较长,社会内幕较有所知,见同侪中实不易得与共事可畅论一切者,相接以虚伪,相处以机械,非不足谋,即不可谋,不能谋,茫茫天壤,荆棘满涂〔途〕,狐貉一丘,何时扫净?吾师来书既云“正在准备破坏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先生吾师,这是真的吗?我喜极欲狂矣!不知他————准备破坏者————如何结合法,是否即吾师所称的“做土匪去”呢?我不自量度,才浅力薄,不足与言大事,但愿作个誓死不二的“马前卒”,忠于一种我以为对的主义之下,不管这团体是直接间接,成立与未?总之建设与努力,学生是十分仰望于先生,尤其愿得作一个“马前卒”,以冲锋陷阵,小镂锣〔喽啰〕虽然没大用,也不防〔妨〕令他摇几下旗子。先生能鉴谅他么?不胜急切之至!

    承先生“不客气”的一封封给我回信,于“小鬼”实在是好比处在盂兰节,食饱袋足,笑的〔得〕皮开眼合,得未曾有了!谨谢“循循善诱”。

    学生许广平

    三月廿六晚

    ◎ 八

    广平兄:

    现在才有写回信的工夫,所以我就写回信。那一回演剧时候,我之所以先去者,实与剧的好坏无关,我在群集里面,向来坐不久的。那天观众似乎不少,筹款目的,该可以达到一点了罢。好在中国现在也没有什么批评家,鉴赏家,给看那样的戏剧,已经尽够了,严格的说起来,则那天的看客,什么也不懂而胡闹的很多,都应该用大批的蚊烟,将它们熏出的。

    近来的事件,内容大抵复杂,实不但学校为然。据我看来,女学生还要算好的,大约因为和外面的社会不大接触之故罢,所以还不过谈谈衣饰宴会之类。至于别的地方,怪状更是层出不穷,东南大学事件就是其一,倘细细剖析,真要为中国前途万分悲哀。虽至小事,亦复如是,即如《现代评论》的“一个女读者”的文章,我看那行文造语,总疑心是男人做的,所以你的推想,也许不确。世上的鬼蜮是多极了。

    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自然,那时恶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总失败。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遂成了现在的情形。其实这不是新添的坏,乃是涂饰的新漆剥落已尽,于是旧相又显了出来。使奴才主持家政,那〔哪〕里会有好样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zhuanzhi,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

    但说到这类的改革,便是真叫作无从措手。不但此也,现在虽想将“政象”稍稍改善,尚且非常之难。在中国活动的现有两种“主义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们的精神,还是旧货,所以我现在无所属,但希望他们自己觉悟,自动的改良而已。例如世界主义者,而同志自己先打架;无政府(主)义者的报馆,而用护兵守门,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土匪也不行,河南的单知道烧抢,东三省的渐趋于保护雅〔鸦〕片,总之是抱“发财主义”的居多,梁山泊劫富济贫的事,已成为书本子上的故事了。军队里也不好,排挤之风甚盛,勇敢无私的一定孤立,为敌所乘,同人不救,终至阵亡,而巧滑骑墙,专图地盘者反很得意。我有几个学生在军中,倘不同化,怕终不能占得势力,但若同化,则占得势力又于将来何益。一个就在攻惠州,虽闻已胜,而终于没有信来,使我常常苦痛。

    我又无拳无勇,真没有法,在手头的只有笔墨,能写这封信一类的不得要领的东西而已。但我总还想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于将来有万一之希望。而且留心看看,居然也有几个不问成败而要战斗的人,虽然意见和我并不尽同,但这是前几年所没有遇到的。我所谓“正在准备破坏者目下也仿佛有人”的人,不过这么一回事。要成联合战线,还在将来。

    希望我做点什么事的人,颇有几个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领导的人,一须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二须不惜用牺牲,而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事情的刺激的结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结果,终于不外乎用空论来发牢骚,印一通书籍杂志。你如果也要发牢骚,请来帮我们,倘曰“马前卒”,则吾岂敢,因为我实无马,坐在人力车上,已经是阔气的时候了。

    投稿到报馆里,是碰运气的,一者编辑先生总有些胡涂,二者投稿一多,确也使人头昏眼花。我近来常看稿子,不但没有空闲,而且人也疲乏了,此后想不再给人看,但除了几个熟识的人们。你投稿虽不写什么“女士”,我写信也改称为“兄”,但看那文章,总带些女性。我虽然没有细研究过,但大略看来,似乎“女士”的〈的〉说话的句子排列法,就与“男士”不同,所以写在纸上,一见可辨。

    北京的印刷品现在虽然比先前多,但好的却少。《猛进》很勇,而论一时的政象的文字太多。《现代评论》的作者固然多是名人,看去却显得灰色。《语丝》虽总想有反抗精神,而时时有疲劳的颜色,大约因为看得中国的内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罢。由此可知见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庄子所谓“察见渊鱼者不祥”,盖不独谓将为众所忌,且于自己的前进亦有碍也。我现在还要找寻生力军,加多破坏论者。

    鲁迅三月卅一日

    ◎ 九

    鲁迅师:

    收到一日的信,直至今日————六日————才拿起笔来写字,写那久蓄于中所欲说的那些话。

    日来学校演了一幕活剧,引火线就是教部来人,薛先生那种傻瓜的幼稚行径,末了他自己觉着情理上说不下去,于是反咬一口,想拿几个人和他一块玉石俱焚,好笑极了!这种卑下的心地、复杂的问题,我们简单的学生心理,如何能防避得过他们狐鼠成群,狼〔狠〕毒成性的恶辣手段。两方面的信,想先生必定已经见及,我们学生五人信中的话,的确一点也没有虚伪,不知对方又将如何设法对付。鲁迅师!现时已到“短兵相接”的时候了!老实人是一定吃亏的,临阵退缩,勇者不为,无益牺牲,知者不可,中庸之法,其道为何?先生世故较后生小子为熟识,其将何以教之?

    那回演戏的结果,听说该班每人只均分得廿余元,往日本旅行,固然一点也得不到多大补助,就是南方各处参观之用,也是不见得解决,闹了半天,几乎等于○,那真真没得法子。看客的胡闹,几乎是中国剧场里一种积习,尤其女性是在表演,他们不是过高的艺术眼光来(?),就是一种普通性的好奇心来,真真是无所为而来观剧的,实在狠〔很〕少狠〔很〕少,惟其如此,所以“应该用大批的蚊烟,将它们熏出”,惟其如此,它们果真早早的被人“熏出”,那么把戏演不成了!这就是目前社会相因的怪现状,可叹!

    学校的事件愈来愈复杂起来了!步东大后尘的,恐怕就是女师大,在这种空气里头,是要染成肺病的,看不过眼的人就出来反动,反动就当场吃亏,不反动!不反动就永远沉坠下去,校事、国事……都是如此,人生!人生是多么可厌的一种如将死的人,服了参汤,死不能、活不可的半麻醉疯狂状态呀!“一个女读者”的文章,先生“总疑心是男人做的”,这自然有一种见解在里头,其实《现代评论》执笔的人物,他的背景是英美派,在前几期中也有一篇关于风潮的带色彩的论调,的确我也听见人说某大那一派的人很替她出力,我想自然有一点蛛丝马迹之可寻,但是学校中一部分的人确也有“一个女读者”的那种不通之论,所以我的推想,错中也不全是无的放矢的。

    民元的时候,顽固的尽管顽固,改革的尽管改革,两派相反,只要那〔哪〕一派占优势,自然就成功起来,而当时改革的人,个个似乎都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一种国尔〔而〕忘家、公尔〔而〕忘身的气慨〔概〕,身家且不要,遑说权利思想……所以那时的人心容易号召,旗帜比较的鲜明。现在呢?改革分子与顽固派打成一起,处处不离“作用”,损人利己的事情一生,恶劣分子自然多起来了!目前中国人为家庭经济的压迫,不得不谋升官发财,而卖国贼以起,卖国贼是不忠于社会,不忠于国,而忠于家庭的。国与家二重压迫的矛盾状态,所以人们不是牺牲了国,就是牺牲了家,然而国之关系,总没有家那么直接,所以国民性的堕落,是愈多而愈难处理。这种“货色”,如何能有存在的价值。亡国,就是最终的一步。虽然超社会性的人们大倡最新的无国界主义,然而欧美先进之国,是否能照大同的眼光待遇这种劣货?这是亡国也不能解决的问题,奈何?!

    先生信中言:“在中国活动的有两种‘主义者’……我现在无所属”,学生以为虽“无所属”不妨有所建,那些不纯粹不高尚不彻底的团体,我们绝不能有所希望于他们,在先生不愿有所属于“两种主义者”,在学生也觉得于女性中所组织之什么参政,国民促进,女权运动……等等的人才的行径,实在不敢加入,以为她们的团体,不但是“旧货”和“两种‘主义者’”一样的二五等于一十,也许更有不足称的,就是事情一点没有建设出来,对于该团体根本上,而结果多半做成“英雄与美人”的养成所(也许不可必〔避〕免的吧!然而我真不解),惭愧!说起来真是叫人倒咽一口冷气,其差强人意的,只有一位秋瑾,什么唐群英、沈佩贞、石淑卿、万璞……哟!都是应当用蚊烟熏出去的。眼看那些人做事是那样的,自然不能与之合作,自己单人只手,如何能卖得出大气力来,所以终有望于我师了!土匪虽然是“发财主义”但是能够“大秤分金银”,能够分的〔得〕公平,也比较做变相的丘八强多了!因为土匪还算能贯彻他的目的的人,不是名不附〔副〕实的丘八所〈能〉望尘可及的。丘八何尝不是“发财主义”。如果不想发财,就不能占有地盘发展欲望。如果改革者欲置身其中,相机行事的进行他一种主张,以冀占得势力,获一种武力作公理的后盾的办法。我想,众寡不敌,你要收效也许无异与虎谋皮,所以虽则一向有许崇智许崇清……等四五个哥儿在广东活动(孙死现在可变动了),但是我绝不希望在他们面前有多大的陈述意见和发生关系,我只很平常地每日自上午至下午三四时上课,下课赶即跑到哈德门之东作“人之患”直至晚九时返校,再在小饭厅自习至午夜始睡。这种刻板的日常行动,我以为身心很觉舒适。这就是《语丝》所说的,应当觉悟现时“只有自己可靠”,而我们作事的起点,也在乎每个“只有自己可靠”的人联合起来,成一个无边的“联合战线”。先生果真自以为“无拳无勇”而不思“知其不可为而为”乎?孙中山虽则未必是一个如何神圣者,但他的确也纯粹“无拳无勇”的干了几十年,成败得失,虽然另是一个问题。

    “做点什么事的人”,自然是“勇猛”分子居多,但这种分子总容易血气过高,所谓有勇无礼,易招失败,正惟领导的人,用“仔细”的观察,处置调剂之,始免轻举妄动之弊,于“勇往直前”正所以助其成功的成分,减其失败的成分,那么第一种的“不行”请先生不必过虑了!至于第二种“牺牲”,在这一面是牺牲,在那一面何常〔尝〕不是“建设”,不过观察点不同罢了!固然在“我”的方面“不愿使别人牺牲”,而在“彼”一方面,或者正以为值得牺牲,而且“壕堑战”采取了以后,或者事情的代价比牺牲的总量多出若干倍,那么何乐而不为?何惧而不为?“空论发牢骚”固然不可少的,但是纸上谈兵,不免书生之见,况且现时的昏天暗地,你打开窗子说亮话,还是免不了牺牲,关住门来长吁短叹,也实在叫人气短。先生虽则答应我有“发牢骚”的机会,使我不至闷死,然而如何的能把牢骚发泄得净尽,又恐怕自己无那么大的一口气,能够照心愿的吐出来,粗人是干不了细活计的,所以前函有“马前卒”之请也。现在先生既不马而车,那么我就做那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跟在车后推着走,尽我一点小气力吧!虽则,饿坏了的灯草般的手臂,卖不出多大气力,然而两三个子儿的代价————事情————先生是不忍过拒的吧!

    言语就是表示内心的一种符号,自己写和说出来的,总带有他的个性,但是环境的熏染,耳目所接触,那么“说话的句子排列法”,自然“女士”与“男士”有多少不同,我愿意免掉“酒壶式”的说话,其余词句末节,似乎无多大关系。所可虑者,恐不免昔日“妇人之见”,识者所讥,是以放大眼光,开拓思想,深造学问的途径,还乞吾师千万“不屑〔吝〕教诲”,又“‘女士’的说话的句子排列法,就与‘男士’不同”,是因为她们好用唉,呀,哟……的字眼,还是她们纯带诗词的句法而无清白的主脑命意在说话的词句中,还请先生指示出来,以便改善。

    《语丝》前一期金心异先生写给刘复先生那篇作品很痛快淋漓,读了叫人拍案称绝,但是他前半篇教人“远其子”,而后半篇则教人“前辈(尤其是中国现在的前辈)应该多听些后辈底教训才是”,我如果做着钱〔金〕先生的公子哥我真是害怕,(也许钱〔金〕师兄不“闻诗闻礼”所以不至于被“远”吧!)同时我也替钱〔金〕先生那十八九岁的师兄捏一把汗。好在末后钱〔金〕先生又承认“多听些后辈底教训”。究竟做钱〔金〕先生的“子”好呢?还是做他的“后辈”好呢?先生亦有异闻乎?《猛进》图书馆没有,本身也不晓得有这份报,不知是何处出版,敢请示知。其余各种书籍之可以针治脾〔痹〕麻的,还乞先生随时通知!“看得中国的内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做事即失其勇。”话虽如此,还希望先生本“有不平而不悲观”的精神,领导着奔向大道上。

    学生许广平

    四月六日

    ◎ 十

    广平兄:

    我先前收到五个人署名的印刷品,知道学校里又有些事情,但并未收到薛先生的宣言,只能从学生方面的信中,猜测一点。我的习性不大好,每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所以我疑心薜〔薛〕先生辞职的意思,恐怕还在先,现在不过借题发挥,自以为去得格外好看。其实“声势汹汹”的罪状,未免太不切实,即使如此,也没有辞职的必要的。如果自己要辞职而必须牵连几个学生,我觉得这办法有些恶劣。但我究竟不明白内中的情形,要之,那普通所想得到的,总无非是“用阴谋”与“装死”,学生都不易应付的。现在已没有中庸之法,如果他的所谓罪状不过“声势汹汹”,殊不足以制〔致〕人死命,有那一回反驳的信,已经可以了。此后只能平心静气,再看后来,随时用质直的方法对付。

    这回演剧,每人分到二十余元,我以为结果并不算坏,前年世界语学校演剧筹款,却赔了几十元。但这几个钱,自然不够旅行,要旅行只好到天津。其实现在何必旅行,江浙的教育,表面虽说发达,内情何尝佳,只要看母校,即可以推知其他一切。不如买点心,日吃一元,反有实益。

    大同的世界,怕一时未必到来,即使到来,像中国现在似的民族,也一定在大同的门外,所以我想无论如何,总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因此不能不迁就有武力的别人。近几年似乎他们也觉悟了,开起军官学校来,惜已太晚。中国国民性的堕落,我觉得不是因为顾家,他们也未尝为“家”设想。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与“贪婪”,但这是历久养成的,一时不容易去掉。我对于攻打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为,现在还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也恐很迟,我自己看不见了。由我想来,————这只是如此感到,说不出理由,————目下的压制和黑暗还要增加,但因此也许可以发生较激烈的反抗与不平的新分子,为将来的新的变动的萌蘖。

    “关起门来长吁短叹”,自然是太气闷了,现在我想先对于思想习惯加以明白的攻击,先前我只攻击旧党,现在我还要攻击青年。但政府似乎已在张起压制言论的网来,那么,又须准备“钻网”的法子,————这是各国鼓吹改革的人照例要遇到的。我现在还在寻有反抗和攻击的笔的人们,再多几个,就来“试他一试”,但那效果,仍然还在不可知之数,恐怕也不过聊以自慰而已。所以一面又觉得无聊,又疑心自己有些暮气,“小鬼”年青〔轻〕,当然是有锐气的,可有更好、更有聊的法子么?

    我所谓“女性”的文章,倒不专在“唉,呀,哟,……”之多。就是在抒情文,则多用好看字样,多讲风景,多怀家庭,见秋花而心伤,对明月而泪下之类。一到辩论之文,尤易看出特别。即举出对手之语,从头至尾,一一驳去,虽然犀利,而不沉重,且罕有正对“论敌”的要害,仅以一击给与致命的重伤者。总之是只有小毒而无剧毒,好作长文而不善于短文。

    做金心异的公子是最不危险的,因为他已经承认“应该多听后辈的教训”,而且也决不敢以“诗礼”教其子,所以也无须“远”。他的公子已经比他长得多,衣服穿旧之后,即剪短给他穿,他似乎已经变了“子”的“后辈”,不成问题了。

    《猛进》昨已送上五期,想已收到。此后如不被禁止,我当寄上,因为我这里有好几份。

    鲁迅

    四月八日

    万璞女士的举动似乎不很好,听说她办报章时,到加拉罕那里去募捐,说如果不给,她就要对于俄国说坏话云云。

    ◎ 十一

    鲁迅师:

    昨夕————九日————接到先生的一封信,前天更收到寄来的一束《猛进》共五份,打开纸卷一看,原来出版就是北大,当时不觉失笑其何以孤陋寡闻一至于是,登即至号房处令订一份备阅,及见师函,谓“此后如不被禁止,我当寄上”,备感师诱掖之殷,然师殊大忙,何可以此锁〔琐〕屑相劳,重抱不安。既已自订,还乞吾师勿多费一番精神,此属先后未关照的实情,与客气异,是例外的不同,望勿一概看待。

    薛先生当日撕下一大束纸条,满捧在双手中,前有学生,后有教部人,他则介乎二者之间,人物俱在,我想教部人见他这种进退维谷的狼狈景状,着实好看煞人。而学生充分的质问,他又苦于置答,退而不甘吃亏,令我至教务处质问,恫吓,经我强硬的答复,末〔无〕法对付,最终的毒计,就是以退为进,先发制人,所谓恶人先告状,意思是责备学生,引起一部分人的反感。当他辞职的信分送至各班,我们以为他一定在各先生面前另有表示,今乃专对学生辞职,居心何在?我以为薛先生之辞职是自知越俎办事,不免清议,因出此下第〔策〕,不得不一走,不得不架(驾?)〔嫁〕罪他人而走。风传风潮一发生,他的新夫人即劝他辞职,勿被人利用,而他终竟未辞,至三十六着,水穷山尽时,始出此上着,固然走得滑稽,但总较不走的算是痛快一点,如此则此次些少牺牲甚便宜也。兹付〔附〕上他的信一阅。贴在教务处骂他的条纸,确有点过火,所以五人的信也只可推开这层不提,因为实非五人参与而知者,但也是他的形迹可疑招人骂的。固然写的人欠幽默,可是群众的事,一时未预先防备得到,总不免闹出有失慎重的时候。只怪我们当时没有眼见,不及防事未然,其实平心论之,骂他一句“滚蛋”也不算希奇,横竖堂堂“国民之母之母”可以任意骂人“岂有此理”,上有好,下必甚,何必大惊小怪呢!先生!你说对吗?

    现在所最愁不过的,就是风潮闹了数月,不死不活,又遇着仍抱以女子作女校长为宜的头脑冬烘闭着眼问学生,你们是大多数人反对吗〈?〉的人长教育,在此君手里能够得个好校长么?一鳖不如一鳖,则岂徒无益,而又害之,迁延不决,则恋栈人的手段益完全,学生软化消极的愈多,终至事情无形打消,只落得一场瞎闹,何苦如此的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无处不是苦闷,苦闷,苦闷,苦闷,苦闷,苦闷……

    攻打现时“病根的工作”,欲“改革最快的”,“使有效”而不“很迟”的唯一捷径,自然还是吾师所说的“火与剑”。自从二次革命,孙中山逃亡于外时即已觉悟此层,所以极力设法组织党军,但是军人中头脑较新的,自然在中山帜下,但是其中可有多大建设?多少成绩?一团糟的五十步笑百步!即有清醒者,一投入黑越越〔魆魆〕的帐幕内,便尔暗沉沉昏无天日,找腊〔蜡〕炬来寻光还来不及,何况还想他分光去照料他人!而且现时所最急切的问题待解决者正刻不容缓,如果必俟若干时筹备,若干时进行,若干时收效,恐索国魂于枯鱼之肆矣,此杞人之忧也。小鬼有虑于此,故急不择言,诚思得若干同志,暗中进行博浪一击,对于将签字于金佛郎(金佛郎问题曲解法律且一惟武人马首是瞻,以决从违而不采纳民意,是可忍孰不可忍?),及违反民意的乱臣贼子,仗三寸〔尺〕剑,杀万人头,饮千盏血,然后仰天长啸,伏剑而殉。虽碌碌诸子或且不足污吾之剑,然以此三数人之牺牲,足以寒贼胆使有所畏而不敢妄为,然后迫得他不敢不稍从民意,此时再起而联络国中军民各界,昭以大义,振以利害,加以舆论鼓吹,缓急先后或取于此。自然去牺牲的人,要有胆有勇,但不必取学识优越者,盖此辈人不宜大材小用。如小鬼者,窃愿供牺牲————实则无所谓牺牲,反过来说,也许是胜利————此举虽则有点粗急,但现在这种麻木状况之下,不可无此项举动。五四一把火,可以令卖国贼销声匿迹数年,惜乎当时人多牺牲大。如其有勇士给他任何一个人,送他一个黑饼,就算两三个拼一个,也是怪有意思的。在太平洋会议时学生适在天津女师肄业,曾建议举行此种组织于十人团中,未见采择,或者未能以身先之,致不见用欤?抑谋之不臧欤?

    青年急待攻击,较老年为甚————尤其女青年————因为他们是承前启后的中间媒介者,国家的绝续,全在他们肩上,而他们的确能有几分觉悟?不要多题〔提〕起来吧!实在气煞人!想“鼓吹改革”他们,一方固然为国家人材根本计,然而假使缓不济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亦杞人之忧也。小鬼以为此种办法可列于次要,或者与上述的双管并下,现时不妨起头“试他一试”,见得到,做得出,愈速愈妙,今其时矣。

    “柴愚参鲁”,早在教者目中,必曰:“盍各言尔志”,以下问者,小鬼只得放肆“率尔而对”。

    “讲风景”是骚人雅士的特长,“秋花明月”是儿女子的病态。四海为家,何用多怀,今之怀者,什么母亲怀中……摇篮里,想是言在此意在彼,满篇“好看字样”的“抒情文”(主脑命意何在?),的确是今日女文学家(?)的特征————最显的例子,评梅的文诗,晶清的诗,冰心,庐隐,廷玫,俱带此种色彩。好在我还未有文学家的资格和梦象〔想〕,对于这类文章一个字也哼不出来。至于作“辩论之文”的“特别”,我真的不知不觉全行犯了!自己不提防,经吾师慧眼觑破,心折惭愧,万分觉悟。但这种毛病之养成,其“从头至尾,一一驳去”者,以为不如此,不足以令人体无完肤,且自己总觉有遗憾,此盖受孟子与东坡的余毒,服久不觉时发其病,其“罕有正对‘论敌’的要害……,好作长文而不善于短文”等语,不得“要害”或许是女性理智判断及论理学未十分训练完备,加以积重难反〔返〕遗传下来的此项劣根性过深之故,自后当设法改之。“不善短文”或者除上述之病源外,也许是程度使之如此,大概学作文时总患辞不达意,能达意矣,则失之冗赘,再进则简练矣(未进则仍不免冗赘),此或与年龄学力有关,此后亦思洗刷之。现时的女性所谓上流人物(?)挟其末长(?),目空一切,闻誉则喜,闻责则掩过,而且自私,嫉妒,好高骛远,求名舍实的恶〔劣〕根性一点也没改革清楚,所以不足与言共事。好在小鬼还够不上女性中上流人物,所以处处求人指摘瑕〔疵〕,然而质直之士,何可易遇,惟有求之自觉耳。然非镜无以鉴形,自知之非,当然正待多方教训,先生辱而时教之,幸甚!

    这封信非驴非马不文不白的乱扯一通,该值一把火,但反过来说,现在最新的一派文字,也作兴的,我无乃画犬不成耳。请先生朱笔大加圈点吧!————也许先生的朱笔老早掷到纸篓里去了!奈何?!

    (鲁迅师所赐许成立之名)小鬼许广平

    四月十日晚

    ◎ 十二

    广平兄:

    有许多话,那天本可以口头答复,但我这里从早到夜,总有几个各样的客在座,所以只能论天气之好坏,风之大小。因为虽是平常的话,但偶然听了一段,即容易莫名其妙,还不如仍旧写回信。

    学校的事,也许暂时要不死不活罢。昨天听人说,章太太不来,另荐了两个人,一个也不来,一个是不去请。还有某太太却很想做,而当局似乎不敢请教。听说评议会的挽留倒不算什么,而问题却在不能得人。当局定要在“太太类”中选择,固然也过于拘执,但别的一时可也没有,此实不死不活之大原因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可耳。

    来信所述的方法,我实在无法说是错的,但还是不赞成,一是由于全局的估计,二是由于自己的偏见。第一,这不是少数人所能做,而这类人现在很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该轻易用去;还有,即有一两类此的事件,实不足以震动国民,他们还很麻木,至于坏种,则警备甚严,也未必就肯洗心革面,假使接连而起,自然就好得多,但怕没有这许多人;还有,此事容易引起坏影响,例如民二,袁世凯也用这方法了,党人所用的多青年,而他的乃是用钱雇来的奴子,试一衡量,还是这一面吃亏。但这时党人之间,也曾用过雇工,以自相残杀,于是此道乃更坠〔堕〕落。现在即使复活,我以为虽然可以快一时之意,而与大局是无关的。第二,我的脾气是如此的,自己没有做,就不大赞成。我有时也能辣手评文,也常煽动青年冒险,但有相识的人,我就不能评他的文章,怕见他的冒险,明知道这是自相矛盾的,也就是做不出什么事情来的死症,然而终于无法改良,奈何不得,我不愿意,由他去罢。

    “无处不是苦闷,苦闷,(此下还有六个并……)”,我觉得“小鬼”的“苦闷”的原因是在“性急”。在进取的国民中,性急是好的,但生在麻木如中国的地方,却容易吃亏,纵使如何牺牲,也无非毁灭自己,于国度没有影响。我记得先前在学校演说时候也曾说过,要治这麻木状态的国度,只有一法,就是“韧”,也就是“锲而不舍”。逐渐的做一点,总不肯休,不至于比“轻于一掷”无效的。但其间自然免不了“苦闷,苦闷.(此下还有六个并……)”,可是只好便与这“苦闷……”反抗。这虽然近于劝人耐心做奴隶,其实很不同,甘心乐意的奴隶是无望的,但如怀着不平,总可以逐渐做些有效的事。

    我有时以为“宣传”是无效的,但细想起来,也不尽然。革命之前,第一个牺牲者我记得是史坚如,现在人们都不大知道了,在广东一定是记得的人较多罢,此后接连的有好几人,而爆发却在胡〔湖〕北,还是宣传的功劳。当时和袁世凯妥协,种下病根,其实却还是党人实力没有充实之故。所以鉴于前车,则此后的第一要图,还在充足实力,此外各种言动,只能稍作辅佐而已。

    文章的看法,也是因人不同的,我因为自己爱作短文,爱用反语,每遇辩论,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头一击,所以每见和我的办法不同者便以为缺点。其实畅达也自有畅达的好处,正不必故意减缩(但繁冗则自应删削),例如玄同之文,即颇王羊〔汪洋〕,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见,反为相宜,效力亦复很大。我的东西却常招误解,有时竟出于意料之外,可见意在简练,稍一不慎,即易流于晦涩,而其弊有至于不可究诘者焉。(不可究诘四字颇有语病,但一时想不出适当之字,姑仍之。意但云“其弊颇大”耳。)

    前天仿佛听说《猛进》终于没有定〔订〕妥,后来因为别的话岔开,没有问下去了。如未定〔订〕,便中可见告,当寄上。我虽说忙,其实也不过“口头禅”,每日常有闲坐及讲空话的时候,写一个信面,尚非大难事也。

    鲁迅

    四月十四日

    ◎ 十三

    鲁迅师:

    “秘密窝”居然探险(?)过了!归来的印象,觉得在熄灭了的红血的灯光,而默坐在那间全部的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偶然出神地听听雨声的滴答;看看月光的幽寂;在枣树发叶结果的时候,领略它风动叶声的沙沙,和打下来熟枣的勃勃;再四时不绝的“个多个多”!“戈戈”“戈戈”“戈”的(又鸟)声,晨夕之间,或者负手在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这其中定有一番趣味,是味为何?一一在丝丝的浓烟卷〔圈〕中曲折的传入无穷的空际,升腾,分散,是消灭?!是存在?!(小鬼向来不善推想和描写,幸恕唐突!)

    《京副》指《京报副刊》。《京报》1918年10月5日创刊于北京,1926年4月24日为奉系军阀张作霖所查封。它的副刊创于1924年12月5日。前些天有王铸君的一篇《鲁迅先生……》和《现代评论》前几期的那篇“鲁迅先生……”我觉得读了之后还合口味,我总喜欢听那“人体生理”的那类在教室所讲的话,虽则听了之后未必能够有多少领略体会,或者也许不免于“误解”,但总觉得其味无穷,有引人入胜之妙。但这类话是不可多得多遇的,而且也常常忽略过去极容易的。惟其如此,所以愈觉得“弥高弥坚”,而不可及。但是这类文字用于“宣传”上,普通民众,就顶容易轻轻错过,找不出头绪来,然而也不要紧,到那时自然能够有善法调和它,总比冗长好,学者非患不知,患不能法,这许是天赋才情吧!

    前信所述的方法,无非以为“我不入地狱,谁当入地狱”二语,甚有见地,攘臂而起的心情,早已蕴束于中,自然未学过“舞剑,打拳”,不佩〔配〕做武(?)士,可是一弹之掷的类似的办法,未尝不可试验,自来女性大病就是默守着保守,痛痒无关,食现成饭,压迫来了,就给它一个忍受,哭泣,寻死,或者不觉得其为压迫,而且以为当然的,听天由命的无抵抗主义者,是多么消极的颓丧的劣种呀!如其有人出来奋斗,成功,大家一块来享受,失败,你单独去肩荷,国事,校事,总不少遇到这类人,心理学者承认女子是永远立在水平线的墨痕上,穷凶极恶的事情虽则少发生,然而伟大的成绩也绝不多见,这许是“娴淑”的遗训流传下来的吧!这种“女人国”中自然不容许小鬼的性急,终于也只得苦闷……“韧”固然是好的,但是胶皮糖遇到头发,那可怎么办?

    现时的“太太类”的确敢说没一个配得上来这里办的————小姐类同此不另————老爷类的王九龄下台了!但不知法学博士能打破这种成见否。总之现时风潮闹了数月,呈文递了无数,部里也来查过两次,经过三个总长而事情一点没给人一个下落,对于“若大旱之望云霓”的换人,不知何年何日始有归宿,薛已经厚着面皮回校任事了!用白纸一张,在公布处贴出来,大意说薛辞经再三挽留,薛以校务为重,已允任事,自治会当即会议是否仍认他为教务长,而四年级(理、物、文……)毕业在即,表示留意,其余的人因少数便不能通过对薛有所表示。这是内部的麻木,“装死”的复活,而新任的总长,听说和研究系大有渊源————杨是得研究系捧出来的————他在法长指司法总长。任内能究对高辈打官司,那么在教长指教育总长。上的设施,实在在他对我校未有表示以前,不能不令人先怀着几分失望。虽则“太太类”在他脑中或者成见较轻,然而此外呢?!这种种内外的黑幕,总想给它发泄发泄于文字里,但是各方的牵掣,和投稿的困难,迫得人叫苦连天,暗地咽气,“由他去罢”,“欲罢不能”!不罢不可!总没得个干脆!

    既在《语丝》、《京副》等处忽略了《猛进》的每期目录,又在门房处不留神看看贴的卖报条子,事小足见粗疏胡涂,此虽既往,但今已知有此报,如何再行放过,当日已仍命门房订来了!既承锦注,便以奉闻。

    小鬼许广平

    四月十六晚

    ◎ 十四

    鲁迅师:

    前几天寄去那封信,料想收到了吧?

    □□周刊,是否即日来所打算组织的那种材料,我希望快点缩短光阴,早些到星期五,以便先睹为快。

    今日讲堂的举动,太不合于Gentleman的态度了!然而大众的动机的确与“逃学”和“难为先生”不同,凭着小学生的天真,野蛮和出轨是有一点,回想起来,大家总不免好笑,觉得除了鲁迅先生以外,别的先生,我们是绝对不干的。

    近来忽然出了一个想“目空一切,横扫千人”的琴心女士,在学校中的人固然疑惑,即外面的人来打听这闷葫芦的也很多。现在居然打破了!原来她是S妹的形体,欧阳兰的鬼魂。哈哈!屡次替欧辩护,原来是一鼻孔出气,无怪其然了!日来攻击欧的如雪片之飞,甚快人意。我老早想加入战团,又觉不值得卖气力。日前小鹿(晶清)居然诈出S妹的真话来了!她居然承认出来,而且写了一封信,细述真情。当时晶清将她信公开了!看完之后,随手撕破掷入纸篓。后来我想她————琴心=雪纹=欧阳兰————起这个名有最大目的是“想用琴心的名字将近日文坛新发表的许多文艺作品,下一个严格的批评,使一班自命不凡的蛇似的艺术家不至于太过目中无人了”。原来如此,无怪她(?)向培良君如此的不共戴天。先生以为将来可以闹出点什么来,现在可知不然了。而她(?)之所以对玉君捧场,许是替自己说话吧!原先我就希奇我校那〔哪〕来一个这样的无耻怪物琴心,然而现在既经识破,也不足为奇了。附原人亲笔函一阅,便知端的。我本打算将她这封信公开到《京副》上也怪好玩的,无奈收信人不表同意,只得作罢。然而琴心这种居心,是不可不鸣鼓而攻之的。将撕了的信重复合起来给人看,自然有点非道学家的态度,可是好在我绝不希望做什么道学家,而且她的行径,代她守秘密的行径,似乎比发表给人知道为更不妥,所以我只可冒死的作名教罪人,偷自宣布人家秘密————这其实收信人已破例了。请先生阅之一笑,亦知文坛上有这种新奇法术。多添自己一个口,只用一人名。

    今日《京报》上登有《民国公报》招考编辑的广告,仿佛知到〔道〕这份报亦是《民国日报》一流,但不知确否,它的办报宗旨是偏重那〔哪〕派的政见,报馆报名地点在那〔哪〕里?一切章程如何?先生是认得外面事情比小鬼多许多的,能够示知一二,以定去取否?小鬼程度识见甚浅,自然不配想当编辑,尤其对新闻学未有研究,其所以愿意投入的,自然以为比较“人之患”可以多得点进步,对于学识上较有帮助。先生以为何如?

    小鬼许广平

    四月廿晚

    ◎ 十五

    广平兄:

    十六和廿日的信,都收到了,实在对不起,到现在才一并回答。几天以来,真所谓忙得不堪,除些琐事以外,就是那可笑的“□□周刊”。这一件事,本来还不过一种计画〔划〕,不料有一个学生对邵飘萍一说,他就登出广告来,并且写得那么夸大可笑。第二天我就代拟了一个别的广告,硬令登载,又不许改动,他却又加了几句无聊的案〔按〕语,做事遇着隔膜者,真是连小事情也碰头。至于我这一面,则除百来行稿子以外,什么也没有,但既然受了广告的鞭子的强迫,也不能不跑了,于是催人去做,自己也做,直到此刻,这才勉强凑成,而今天就是交稿的日子。统看全稿,实在不见得高明,你不要那么热望,过于热望,要更失望的。但我还希望将来能够比较的好一点。如有稿子,也望寄来,所论的问题也不拘大小。你不知定〔订〕有《京报》否,如无,我可以使人将《莽原》————即所谓□□周刊————寄上。

    但星期五,你一定在学校先看见《京报》罢。那“莽原”二字,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写的,名字也并无意义,与《语丝》相同,可是又仿佛近于“旷野”。投稿的人名都是真的;只有末尾的四个都由我代表,然而将来在文章上恐怕也仍然看得出来,改变文体,实在是不容易的事。这些人里面,做小说的和能翻译的居多,而做评论的没有几个,这实在(是)一个大缺点。

    再说到前信所说的方法,就方法本身而论,自然是没有什么错处的,但效果在现今的中国却收不到。因为施行刺激,总须有若干人有感动性才有应验,就是所谓须是木材,始能以一颗小火燃烧,倘是沙石,就无法可想,投下火柴去,反而无聊。所以我总觉得还该耐心挑拨煽动,使一部分有些生气才好。去年我在西安夏期讲演,我以为可悲的,而听众木然,我以为可笑的,而听众也木然,都无动.和我的动作全不生关系。当群众的心中并无可以燃烧的东西时,投火之无聊至于如此。别的事也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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