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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黄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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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邀顿饭,主客都吃得很高兴。饭后,李太太又特地煎了一壶咖啡来请客,大家围坐夜话,亚杰在十点钟打过,告辞走了。亚英因李狗子夫妇盛情,只好留下,到了一点钟方才到客室里就寝。谈话结论是亚英到香港以后,立刻就来航空信,不论谣言如何,李狗子买到飞机票就动身。自然,李太太也跟着去。

    次日,亚英又上下城跑了一天。朋友之间虽是还有说太平洋难免有战事的,可是他们的论断根据,也无非是因为看到报上的新闻,这当然不足介意。晚上,林宏业夫妇约着吃晚饺,在广东馆子里辟了一间雅座。彼此见面,宏业第一句话就笑道:“你这几天忙得席不暇暖,凑了多少外汇?”亚英笑道:“我们是阳沟里蚯蚓发蛟,把全身力量用尽,那浪头也有限。”

    这时,西门太太总算将现代妇女的新武装,完全配备妥当,便叹口气笑道:“二小姐,我在你面前不必说什么假话,我现在实在是老了,不能不倚靠这点儿化妆的手术。你一定会说,难道多年的夫妻,还要用这样的打扮去讨好丈夫吗?可是男人的心是难测的,在他没有钱的时候那无所谓,等到他有了办法了,他就会讨厌家里的黄脸婆子的。当然一个女人自己有办法的话,不在丈夫的态度如何,他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他呢。不过,我有点封建头脑,觉得女人的丈夫,最好是不要换,在这个原则之下,我对老德就不能不采取屈服的态度,你见笑吗?”二小姐道:“谁又不是一样呢?那么,你主张到香港去,有没有这一点因素在内?”她笑道:“那倒是没有。相反的,香港上海都是男女开放的地方,我倒多少有点不放心,因此我要加紧的控制老德。”二小姐觉得她真是在高兴头上,竟是什么话都肯和人说了。便笑道:“你真是个直心眼子的人,二奶奶就常对我说,你这点实在可取,我们应当多跟着你学学。”西门太太笑道:“不用跟我学了,到了香港,你们多多教给我一点,那就很好了。”

    这时,茶房进来照例送给老主顾一张配菜的单子。二小姐接着看了一看,皱眉道:“总是这几样老菜,今天应该配两样新鲜一点的菜给我们才好。”亚英笑道:“随便吧,你难道真把我当客招待不成?”宏业笑道。“还有博士夫妇要来呢,我也应当给他饯行。”说着,把单子递给茶房,说道:“不必再送来看,掉换着新鲜的就行。”茶房去了。二小姐笑道:“要说我们为了运动你给我们多弄点外汇,也未尝不可。兄弟之间,照样是免不了什么条件问题的。我再说清楚一点,我们自比你手头宽裕些,可是手头宽裕,也不一定就可以买到外汇。”林宏业坐在一边衔了一支烟卷,微笑道:“我觉得天下最聪明的人是我们,而最混蛋的人也是我们。在香港住得很好,突然神经过敏向重庆一跑,所有留在香港的最后一张港币,也赶着换成法币送进来了。可是到了重庆,又觉得样样都不好,还是回香港去好。打算把最后的一张法币,又也要换回港币。所以要这样做的原故,原来怕是日本会进占香港,我们要变成俘虏,搬到这重山叠蟑的四川来,觉得是十分安全的。可是到了四川以后,倒是三五天就听着一回警报,虽然防空洞是安全的,可是每三五天就闹这么一回虚惊,实在不舒服。回头看看香港,不但一点事没有,而且在重庆的人还是不断的向香港跑。早知如此,真觉当初神经过敏得无聊。你们不纷纷的到香港去也就罢了,偏是你们都去香港,而且西门夫人还有在香港安居乐业的计划,你这位令姊……”他说到这里,向二小姐指着时,二小姐立刻接了嘴道:“我怎么样呢,我以前只说自己进来看一看,然后再作打算。可是你就好像敌人在后追着来了一样,连钱带货唏哩哗啦,装上那么多车子,就向重庆一跑。我可以不回香港,只是……”林宏业连连摇着手笑道:“不用下什么转语了,我百分之百的服从,只要搭得上飞机,哪天我都可以走。”

    这时,楼廊上有人接嘴道:“现在是时时刻刻都听到讨论香港。”二小姐笑道:“亚英也是这么一大早就过江来了,难道不是为了香港来的?”亚英笑嘻嘻的站在门口,取了帽子在手,向主人一点头道:“老师走了?”西门太太笑道:“这可了不得,二先生现在正式叫老德做老师了。那是不敢当的!”亚英道:“除非博士不屑于收我这么一个学生,怎么可以说不敢当!”他一面说着,一面进屋来,且不坐下,向她又点了个头笑道:“不管怎么样,我今天是来服务的。有什么事尽管交给我做。”说着,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东西完全没有开始收拾,来得及吗?”西门太太笑道:“坐飞机就是这样讨厌,什么东西都不能带,都留下了。这不能不托林先生他的车子,将来直放广州湾的时候,请他给我带到广州湾。二先生既是有这番好意来服务,我也非常之欢迎。我把钥匙交给你,你开着箱子,把我的衣物给我开张单子,我好带到香港去。”说时,她直走到屋子里去提出一把钥匙叮当的响着,向亚英怀里一抛。亚英接着钥匙笑道:“这个任务太重大了,我知道你箱子里橱子里收着些什么东西,你们的珍珠宝贝,重要文件……”西门太太道:“那不是笑话吗?有珍珠宝贝我们还不带走,留在重庆吗?”亚英道:“我又知道哪样带走,哪样不带走呢?”西门太太道:“实不相瞒,要带走的东西前四五天我们已经收起来,归并着在两只手提箱里了。这箱子的钥匙我在身上藏着呢,明白了吗?这件开单子的事,我本打算今晚上连夜和老德合办的。”二小姐道:“开下了单子,东西都交给谁?”西门太太道:“都交给亚杰吧,他若是和朱小姐定在明春结婚,由卧室到厨房里的粗细用具全不用买。将来林先生上广州湾,随他的便,愿意给我们带什么,就带什么。”

    这句话她的确听着感到了兴趣,又回转身来握了二小姐的手到一边椅子上去坐谈。二小姐在西门太太的言行上,很知道她手头宽裕,便笑着问道:“买东西送人,那是小事,因为飞机上自己应用的东西带着也有限制,礼物的多少就没有问题了。不过你打算在香港久住的话,在香港用的港币必须在重庆买足,等着你到了香港,托人在重庆把法币慢慢换了港币送出去,那可是个麻烦。而且这一类的事,还总是自己亲自办理的好。”

    这句话刚是发表完毕,就听到外面有人笑着接嘴道:“有了飞机就走,不要忘了我呀!”随了这声音走进来的,正是西门太太。后面跟着博士,身披大衣,口衔雪茄,拿了手杖和帽子,走进门就连连的拱着手笑道:“对不住,有劳久候。”西门太太脱着海勃绒的大衣,将手握住了二小姐的手,连连的摇撼着笑道:“我听你的话,好像是马上就要走定了。哪一天的飞机呢?”二小姐笑道:“我不过是这样说,哪里就定好了飞机,我还打算等你有了飞机,向你揩油呢。”说时,她看西门太太的手,左手戴着钻石戒指,右手戴着翡翠戒指,不必多看,就是她这两只手,已经充分带着富贵气象。西门太太很敏感,知道二小姐是在赏鉴她两枚戒指,便笑道:“你看这翡翠怎么样,不大绿吧?这两天我很走了几家拍卖行,像这样的东西,倒还是不多有呢。”说着,就把手抬起来送给二小姐看。

    说时,茶房先送进来两只大碟子,一碟子是腊味拼盘,一碟子是卤鸡鸭翅膀。亚英把两个碟子向上座的方面移了一移笑道:“你看如何?请坐!”于是他立刻在旁边桌上取过一瓶葡萄酒,向上座的高脚杯子里把酒斟下去。二小姐觉得亚英的态度是有一点打趣人家,不住把眼向他看着,可是西门太太倒没有什么感觉,向前把那酒杯移到圆桌侧面,然后接着坐下去举起酒杯来,向大家点着头道:“请坐吧,饭后我们还是要过江的。”西门德笑道:“宏业兄,我们是太不客气了。”说着,举起酒杯来道:“恭祝我们合作胜利”二小姐也举了杯子,在杯子下面,将眼望了他笑问道:“这‘合作’两个字是由重庆算超的吗?”西门德道:“没有问题,从吃这顿饭就算起!”

    西门德这时由机舱门里伸出半截身子来点着头,第二个窗户里露着亚英的面孔,他正是一起身作个敬礼的样子,看他那面色似乎有点感动,分明是感到老父亲自己由乡下来送别,实在是老人家的慈爱可感,脸上就透出了几分尴尬的情形。可是区老先生只一转眼,见飞机舱门已经合上了,围着飞机的送客者纷纷向后退走。老先生和他三个儿女,也只好向后退。飞机前的螺旋桨向大家开始摇着手,好像是说“别了别了”。本来由重庆去香港算不得什么离别,只是这次老先生对于第二个儿子的走,有一百个勉强在内,偏是老远的赶来飞机场,又没有说到半句话,实在是心里留下了个大疙瘩,眼望着飞机在螺旋桨的响声里,向前奔跑,离地飞上了空中,全场送客的人都昂起头来向空中看。

    西门德自知道他是要说着什么,就打着岔道:“过江去吃晚饭吧。大家把要走前的杂事处决一下,明天和朋友辞辞行,下午就可以预备走。现在的飞机是没有一定的时间的,我们是要在重庆等着的。”亚英匆匆的将博士的衣箱收拾了,就和他一路过江。不过博士最后一句话,让他心里有点荡漾,虽然辞行这种俗套是不必要的,可是这次走得很勉强,家庭并没有完全同意,乘星期一的班机走,也并没有告诉家庭,那似乎也不妥。当然是要下乡去见父母一面,时间确又来不及。今天夜深了,明天还得向李狗子、胡天民两处分别商洽一次,后日至多有半天工夫,空出来,那也就什么事不能办。他这样的打着主意,过江以后就打算给亚杰一个电话,让他代向家里去报告一声。可是他们到了约会的饭馆里,温五爷派了一个人在等候,说是有重要事情商量,改在温公馆晚饭。亚英原不想去,西门德一定拉着,只好同行到了温公馆。老远就看到电灯通明的窗户里,有着西门太太的笑声。温五爷也就接了出来,笑嘻嘻的一一握着手,博士一介绍亚英,他就赞了一声:“果然是一位英俊人物!”亚英颇觉有点言中带刺,无法用什么话来谦逊,只是笑笑。

    西门德已脱下大衣和亚英同坐在一张长椅上,手拍了亚英的大腿,轻轻笑道:“赶快准备吧,也许下个星期一我们可以走得了。”西门太太听到这话,突然回转身来面向着博士说道:“你这话是真的吗?怎么没有和我提过呢?”亚英笑道:“老师和我开玩笑的,他以为我急着要走呢。”西门太太不住的悬了一只脚颠动着皮鞋尖,却向了博士作个沉吟的样子,问道:“你是真话,还是开玩笑?”博士怕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生了气,立刻站起来笑道:“当然是真的。不过现在坐飞机,不把票子拿到手是不敢决定的。甚至就是把票子拿到了手,到了飞机场很可能还是给挤了下来。我怕人家给我约定的有点儿靠不住,回头到了限期又不能兑现,那却不是我自找……”他当了许多人,不便把自己怕太太的实情说了出来,只好哈哈一笑。西门太太道:“就是这样,你也该对我说明,我才好事先预备预备。”博士说:“至迟明天,我得了实信会告诉你的。现在你知道了,在准备上决不会晚的。向林太太请教请教吧,看我们出去,应当带些什么东西送人?明天我们开始要去买了。”

    西门太太高兴得将高跟皮鞋跳了两跳。西门德看她这样予,虽觉着是有点失态,可是当了许多人的面,又不便拦阻她,只好旁顾左右而言他的向送信人道:“信我已经收到了,我明早准到。”说着,由身上掏出一张名片交给那人,连连说道:“多承你劳步了!”口虽说着,人也向前走了两步,大有催着走的样子。那人倒也明白博士的意思,鞠着一个躬走了。博士回转身来见太太和二小姐挤在一处,放下筷子不吃饭,商量着怎样的分配飞机座位。便笑道:“我的夫人,你觉得这事还有可商量的必要吗?当然是你我两个位置,其余一个是久已约定了的区二先生的。就算亚英让出来:是林先生坐了先走呢?还是林太太坐了先走呢?”二小姐笑道:“那倒不然,难道我们俩人还是什么拆不开的一对吗?譬如这回到重庆来,我们就是一个坐飞机来,一个坐汽车来,根本就不是一时一路。”博士坐下来端了酒杯喝酒,向亚英笑道:“听见没有?你这个位子可以让给林太太吗?”亚英笑道:“有什么不可让的?只是他们也不能空了手到香港去,总要带了些外汇走呀。今天是星期五,只有明天一个星期六可以买外汇,就是让她走,她也是不能走呀。”二小姐道:“你若是走了,我所希望的外汇,不又是落了空吗!”亚英笑道:“难道说我答应了你找外汇,我也不是财政部或中央银行里管外汇的人,我能这样随便一句话就算是外汇吗?”

    西门太太看完,两眉一扬,双手把信举了起来笑道:“好了好了,飞机票子有了,还多一张票子呢,在座哪位和我们同行呢?这真费着我们考量呀。你看这信,这不是说得很明白吗?”说着,把信送到二小姐面前。

    西门太太正夹了一块腊味送到嘴里咀嚼,听了这话却把筷子乱摇,一面咀嚼一面答道:“不要左一句外汇,右一句港币,谈得这样讨厌,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得这样重!”林宏业不觉呀然一声,把筷子放了下来,望了她笑道:“西门太太,你说得这样容易,觉得不应该看得这样重吗?你没见在重庆那些忙外汇的人,今天托人,明天请客,都是有神经病自找麻烦吗?”不料西门太太对于这个问话,倒不觉得怎样了不起,一面吃着东西,一面笑道:“这话,我也不承认。请问重庆不断到香港去的人,他们没有买外汇,都是空着两只手去的吗?人家有办法弄外汇去,我们也就有办法去。林先生,你别忙。飞机座位我没法子让给你,外汇上面,我一定替你想一点法子。”

    西门太太听说,把胸脯一挺,很兴奋的向她笑道:“这事我完全明白,大概手续也办完了。你对这件事怎么样?”二小姐笑道:“我们也没有多少钱可以买外汇呀!不过多少总是要办一点的。”西门太太道:“这事你可托二奶奶去找温五爷,他们金融界的人,那总是可以想到法子的。难道你没有和他说过吗?”二小姐笑道:“当然我不会忘了眼前这尊观世音,可是为了她是观世音,求的人就太多了。她就是这样一尊佛,岂能八方普照?加之她自己也要预备大批的外汇,分给别人的,事实上不能太多。我是对她有这样一个要求,至于给我多少,那就听她的便。你想,在听便情形之下,能得多少外汇?所以我又昼夜的四处想办法,就是我们这位老弟,我也想到了。”说着,笑嘻嘻的向亚英一指。西门太太道:“他是有办法的人,什么张经理、李经理、胡经理都在替他帮忙,难道人家和他说的也是空话不成?”亚英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笑道:“师母,别和我开玩笑了。将来到香港去仰仗你的地方还很多呢。今天晚餐给你预备了很可口的菜,还有葡萄酒,就请入座吧。”

    西门太太也不理他,只顾看信,只见上面写着:

    德兄左右:

    飞机票已购得三张,除贤伉俪外,兄所称必须同往之友人亦有座位矣,机定于星期一晚十二时前后夜航。望明早九时过我一谈,即候刻安。

    陆神洲

    西门太太一弯腰把楼板上那支雪茄,捡了起来,送到嘴边吹了几口灰,然后又把手指揩擦了一会,塞到他嘴里。笑嘻嘻地拿起噪上一盒火柴,擦了一支给他点上,笑道:“老德,我的确知道我有点神经失常,可是你得可怜可怜我。我在重庆度过了两三个轰炸季,实在吓得身体疲弱多了。说是能到香港去,不必挂念警报,也不必挂念害了病买不到药吃,在那里舒舒服服过下去,那为什么不高兴呢?”说着话,她身子贴了博士站着,拖住他一只手,让他摸自己的心口,接着道:“你看一提到警报,我心里就在跳。”西门博士笑道:“好吧好吧,一切依了你了。既然到香港去,还怕在那里买不到房子吗?我真没有想到在重庆吃榨菜开水泡饭的人,如今居然在香港买房子了。总算我们熬出头来了。”西门太太两手握着博士的手,连连的跳了几下,笑道:“老德,皇天不负苦心人哪!”博士随了太太这番高兴,只有嘻嘻的笑着了。关于到香港去的事情,虽然还有许多技术问题,有待讨论,可是在重庆最难得的外汇,也轻轻易易的让给了他人,其余的小节目,更不难一律答应了夫人。夫人也是过子兴奋,到很深夜方才睡稳。

    老太爷昂起头来叹了口气道:“我很遗憾我所见之不广。从前我说,一个人不能弄政治,这玩意到了利害冲突点是六亲不认的。现在看起来,经商的人也未尝不是这样。在可以赚钱的时候,也是六亲不认。你想,在亚英失陷香港的时候,我且不说你为了手足之情,就是一个普通朋友吧,也不该这样漠不关心。”亚杰道:“我当然为了他着急。但是我既不能驾飞机把他接出来,一切着急也是徒然。行里的经理,要我和他一路走,我的职务是开车跑路,我没有法子可以说不去。至于说仰光会出问题,那或者不会是最短期内的事。”老太爷点点头道:“我不过白说一声,你要走尽管走,留你在重庆你也不能替我分忧。”

    老太爷在城里混了两天要下乡了,带着亚男在街上闲溜,打算买点应用东西。才出旅馆大门,忽然看到背朝旅舍两个报童,夹了一小卷报纸在胁下,手里高举一张,口里狂喊着:“号外,号外!美国英国和日本宣战!”街上的人,成群的跟着那报童叫买号外。

    老太爷会了茶帐,起身向家里走。亚杰跟在后面经过平原上一条人行路的时候,父子说着闲话,老先生问道:“你二哥到香港去的那个计划,已经取消了吗?”亚杰道:“我正为此事而来。”老先生道:“怎么样,他不肯接受劝告?”亚杰道:“他们男女一行六个人,定好了明天的飞机走。”老太爷突然的回转身来,站着望了他道:“什么!他们明天就要走了?亚英怕回来我会拦着,他所以让你回来代为通知。”亚杰道:“那倒不是,他这两天忙着在各处凑齐款子,分不开身来。”老先生道:“现在几点钟了?大概进城的班车没有了吧?”亚杰道:“爸爸要和亚英谈谈的话,明天一早进城也来得及,到香港的飞机,照例是晚上起飞的。”老先生叹了口气,并不再说什么。缓缓的走回家去。

    父女二人默然相对的坐了半小时,亚杰却匆匆的走了进来,脸上红红的出着汗,他胁下夹着一个大皮包,里面是盛着包鼓鼓的。老太爷问道:“看你这样子,你又是在外面忙着和老板作生意吧。”亚杰放下皮包两手掌搓了两搓,似乎有点踌躇的样子,然后带了笑容道:“我给爸爸一个报告,爸爸一定不赞成的,可是我又不能不说。我们那经理十分的敏感,他说太平洋战事一起,五金西药的来源要完全仰赖缅甸了。在这种情形下,仰光的东西一定要涨价,我打算立刻动身到仰光去抢运一些东西进来。”老太爷淡笑一声。亚杰道:“他走的还是真急,打算明天和我一路走,到仰光去总还是平安的一条路,爸爸可以放心。”老太爷且不答复这话,反向他问道:“大概你们贵经理有这种意思,你们第一天把货办好了。第二天开车回国,第三天日本人就向仰光进攻,然后你们这一车货,是断绝路线前的最后一车,这货运到中国大后方来,就利市十倍了。”亚杰靠了屋子正中桌子站着,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默然的站着,将他的皮鞋尖不住的打着地板。

    次日早晨她就起不来,睡意朦胧中,昕到有人在外面屋子里笑着叫道:“放警报了,还不起来!”她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首先向窗子上看了一看,见那玻璃颜色混混沌沌的,并没有一点阳光,还是大雾天气,心里首先安慰了一点,一面赶紧找了衣服在身上披着,一面伸脚在床下找拖鞋,问道:“别开玩笑,是真的是假的?这不是闹着玩的。”区二小姐在外面笑道:“别害怕。是我闹着玩的。大雾的天气,哪来的警报!起来吧。我都在重庆遇到西门先生了。”西门太太还是不放心,扒到窗子口向外看看,觉得一切平常,这才穿着衣服迎到外面屋子来。二小姐笑道:“我向来喜欢用警报来了这句话和人开玩笑,没想到你是最怕这玩意儿的,对不起,对不起。”西门太太道:“我实在有这点坏毛病,警报器一响,我就丧魂失魄死去半个人。也就为了这个,我急于要到香港去。我猜着你是为什么来的,性子也是很急呀。”说着,望了二小姐嘻嘻的一笑。二小姐道:“倒不是我性子急,日子没有了,这笔外汇从何处去抓?”西门太太笑道:“你要多少港币,你说吧。”二小姐道:“当然,不能由我的想法,最好我是把重庆的法币都变成港币,可是哪能抓到许多。只要能够掉换一部分,免得把钱全冻结在重庆。那就很可满意了。”西门太太望了她笑着,然后将手一拍胸道:“全交给我吧。”二小姐知道她这几天神经有点失常,对她脸上注意着看了一遍,笑着摇摇头道:“不是玩笑?”她道:“这笔外汇若在人家手上,只要没交到我手上,那都算是玩笑。老实告诉你,外汇已由我拿到,存在银行里了,多了不行,我分二三十万港币给你还不成问题。现在我去洗脸吧,换好衣服立刻和你过去拿钱,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二小姐道:“那么,是你的钱了?”她耸着鼻子哼了一声,表示十分的得意,扬着眼皮微笑,然后点头道:“宽坐一会吧。”说着她进卧室里洗脸去了。

    次日早上,区老太爷就到温公馆去探访温五爷,那时不过八点半钟,他竟是在书房里看报了。可见他是老早就起来了的,也许一宿都没睡。他听说区老先生来访,迎到院子里来,抢上前两步握着他的手道:“欢迎,欢迎!”老太爷道:“我来得太早了,不打搅五爷吗?”温五爷将客引到客厅里,笑道:“实不相瞒,彼此都有同感。老先生你当然知道我所谓有同感的是哪一件事了。”说着,主客相对各苦笑了一下。老太爷道:“论说呢,这事也并非意外。”温五爷将雪茄在烟灰碟上轻轻敲着灰道:“这算什么意外,简直是在意中。不过我这位太太个性甚强,她既要走,我也没有法子。”老太爷道:“现在渝港电讯还通吗?”他沉吟着道;“电讯虽说是通,可是我并没有收到一个字的电报。至于发出去的呢,是否定到也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她或者会自行设法坐了飞机回来。据我所知,我们内地有飞机去抢运人出来。她当然不够被抢运的资格,可是中国一切,都是人事问题,她也许和被抢运的人熟识,联带的被抢运了出来。今天我四处打着朋友的电话,去探听飞机到重庆的消息。只要飞机有确实消息,我就到飞机场上去等着,接不着自己的人,香港来的人总是接得着的。在这些人口里我看可以得着一些准确的情形。”老太爷道:“那很好,我就敬候着五爷的消息吧。不过五爷是公忙的人,我在什么地方打听为宜呢?”五爷笑道:“什么地方都可以,家里,银行里,公司里,你随便向哪处打电话都可以。”他说着话时,把雪茄烟深深的吸了两口,似乎又已引起他满腹的愁绪。老太爷自己也是坐立不安,既向五爷问不着什么消息,也不愿多坐,告别了温五爷,复回到旅馆里来。

    机场上自也不便多说什么,大家微微一笑,再抬头看那飞机时,已经飞向很远的长空上成了个小黑点了。温五爷笑道:“该回去了,我坡上有车子,老先生到哪里?兄弟可以恭送一程。”区老太爷到了这个时候,倒有点怅怅不知所之,便笑着道。“我上坡就到了,改天再来奉看。”五爷自也不勉强,上了坡各自分手。亚男问道:“爸爸说上坡就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老太爷笑道:“这是我顺口推托之辞罢了,实在的,我还不知道今天在哪里落脚,干脆我爷儿俩去住旅馆,我也不打算去打揽哪一个。我在城里打算住两三天,看看许多好久没有见面的朋友。”亚雄兄弟们都知道父亲有一种不可言宣的情绪,留着他在城里玩几天,让他心里舒适一下也好。亚杰是跑五金生意的人,这些消费的地方绝对有办法,于是在高等旅馆里,找好两间房间,大房间安顿父亲,小房间安顿妹妹。晚上留亚雄在一处吃了一顿小馆子,又看了一场话剧。

    大家在欢笑中计议,饭后,亚英是照着师母的吩咐在家里和她登记衣物,二小姐陪了西门太太过江去领取外汇。亚英原以为登记这件事简单,没有考虑的承受下来,殊不料一人将检箱子,清理衣物,开单子三件事双手包办,却是相当的累人。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博士在门外就叫着“偏劳偏劳”,走进屋子来时,两手抱着帽子,手杖连涟的拱了几下。亚英正对了桌子面前一只敞开来的箱子,这就摇摇头站起来道:“老师,这差事我真有点吃不消!”西门德笑道:“这事自然琐碎,可是你也可以想到,我们依赖之深和信任之诚了。现在我的事已经大致办妥,你的事情怎么样了?”亚英笑道:“仰仗老师的携带,朋友们都一致的信任,得着李仙松的担保,那位胡经理已经交给我三张香港的支票,而且这位李先生本人也交了我一批款子,事情办得相当顺手。要不然,我也不会安心在这里当帐房先生了。”

    博士站起来避开了她,皱着眉道:“我真不解什么原故,你对于到香港去这样感到兴趣。一提到香港,不但是眉飞色舞,而且喜欢得又蹦又跳。”她笑道:“你不知道我的脾气吗?我心里想要做到的事,若是做到了,我就会喜欢得睡不着觉。”博士道:“若是做不到呢?”她道:“那也会忧愁得睡不着觉。”博士道:“你这话倒是很坦白。不过照我的看法,我倒情愿你忧愁得睡不着觉,不愿你喜欢得睡不着党。你忧愁得睡不着觉,那是你自己造成的,你不能怪人。你若是喜欢得睡不着觉,那就难说了。”

    博士因为第二天还要过江来见陆先生,饭后,便同太太回家,这位太太这时心旷神怡,脸上止不住的笑容,由江北岸到江南岸,在车上,在船上,或者在路上走,她却是不住的向各处张望着,有时还不住的回头看一处地方。博士到了家里,就向她问:“我看你要走了,对重庆好像又有一点恋恋不舍的样子。”她道:“胡扯,我有什么恋恋不舍,我不是重庆人,重庆也没有我什么亲戚故旧。”博士道:“那为什么你老是四处张望着!”西门太太道:“我为什么老张望着呢。我想这次离开了重庆,那就不知道哪天会再来,也许一辈子都不来,为什么不多看看呢?”博士听她这话,有点儿断头语气,心里有些不高兴,可是又不敢去点破。他进房之后,赶快脱下了皮鞋,踏着拖鞋,架起脚来斜靠在沙发上缓缓的吸着雪茄。西门太太卸装已毕,也在博士对面椅子上坐着,不觉望了他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出神?”博士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我有一件事想了两三个钟头,却始终没有猜得明白。你一口答应了林太太,可以在明天和她弄一笔港汇,你凭着什么有这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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