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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的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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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什么客人,她决不会把开饭的时间弄得早些;如今天是全黑了,壁上的挂灯的玻璃罩也没有挨干净,灯光在黑暗中只占了很淡薄,很狭小的地位,在这昏黄的灯光下,谢金星的面孔显得非常臃肿,王爷御的沉郁的眉头也显得更加痛苦,而他的夫人却简直在哭泣着。蚊子在满屋子里飞旋着,叫得翁翁的响。

    王爷御突然把嘴巴挨着谢金星的耳朵低声地问,————你以前在你们表亲的山货行里当伙计,现在却在夏威将军的部队里当起连长来了,我恭喜你。这消息刚才正从别人的嘴里传到,那是果真的吗?

    谢金星不知怎样回答好,他急得张大了嘴巴。

    不想王爷御这下子和谢金星挨得更紧些,并且摆动着双手,似乎是把谢金星制止着,叫他不要将嗓子震得太响。

    谢金星踌躇了起来,他没有什么,只是点点头而已。

    但是王爷御已经满足了,这时候,他可以毫无忌惮地提高了嗓子,谈起别的话来,或者把他的蠢笨,愚蒙,什么都不懂的夫人严厉地教训一顿,而当谢金星这样大声地说,“在庆远,没有一条桥梁不埋下了地雷,没有一座山不开了战壕,没有一间店子不驻扎了兵队,————飞机场用石灰写“抗×救国”四个字,捉到的汉奸都枪毙了!”的时候,他也知道:这的确是一种很可宝贵的消息,但是一经在众人的面前说了出来,就值不上半文钱!

    王爷御不断的给谢金星斟酒,他把好一点的菜都推在谢金星的面前,叫谢金星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一点也不要客气。

    这时候,半掩着的板门给推开了,随即走进了一个人,是王爷御最好的朋友蔡定程,————他面目黧黑,样子丑陋,没有像王爷御那样的文雅,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不久之前他还在梧州经营着贩卖洋货的生意,他的性格和王爷御恰好相反,他豪爽,坦直,说话的声音宏大,并且凡是装在肚子里的东西都可以干干净净的倒泻出来,他不懂得什么叫做秘密。一踏进了门口就大声地嚷着说,————我听说刘玉余的家里来了一位抗×军的连长————这使王爷御急得直站起来,连忙摆动着双手,在制止他的朋友的狂妄的说话。

    蔡定程一看了这屋子里的情形,就晓得自己的唐突,他几乎红了脸,想着自己为什么这样消息不灵通,这伟大的客人竟让别人先请了,又怨恨起自己来,于是变了口气说,————哦,……真是对不起连长,失敬了!

    王爷御立即给蔡定程斟了一杯酒,又斟满了谢金星的一杯。

    ————一位是商界的领袖,他说;一位是抗×的英雄,你们都干一杯吧!

    谢金星觉得很好笑,他只是默默地喝着,吃着,————这是一种误会,他心里想;但是他们也许要因此而受骗了!

    ————凡是汉奸都应该把他枪毙!谢金星沉着脸严重地说;庆远的汉奸现在多极了,他们有的藏在妓馆里,有的假装星相先生,有的在马路上乱跑,他们到处的捣我们抗×政府的蛋,拒用我们抗×政府的钞票,挖散兵壕,筑城,都冷淡得很!

    蔡定程为一种凛然的空气所压迫,始终不能表白出自己的意见,他向来喜欢对人家说笑话,有时简直忘记了自己有多少年纪,以为还是和小孩子一无二样,王爷御就常常告诫他说,如果是这样,他将来一定非吃亏不可,因为世界上并没有一个人预备同他玩。王爷御这下子却保持着更深的沉默,如果谢金星这时候允许他把嘴巴挨近耳朵说一句真实话,那他一定对谢金星表示极热烈的赞同,正如别的人鼓掌,喝彩一样。过了一会,他就提高了嗓子说,————听说蔡廷楷和翁照垣都到我们广西来了,我们是表示欢迎,还是拒绝好呢?我看,蔡廷楷和翁照垣两将军都是当代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我们决不能不欢迎他们,你们看,我们的白副老总真是一个精干的家伙,他已经拨了五万几的军队让他们带了!

    当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毫不奇特的消息,是在对着客人应酬的时候说的。

    太阳从东山上爬了起来,————天气是比昨天还要晴明些。朝南而望,郁江沿岸一带的高空泛着翠羽般的青色,没有半点云丝,布列在田头陇畔的繁茂的小树丛,像沉落在低空里的一幢幢碧绿的云彩,新鲜的阳光照得那云彩一片片晶亮地在发闪。晨风从西方辽阔而平坦的原野上一阵阵吹来了,一阵阵吹拂着水田里的禾苗,把禾苗的令人陶醉的气息撒遍了这村子的四周。村子里安适而宁静,连鸡和狗的声息都没有。————碧绿的禾苗舞动了,一缕缕掀起了金丝织成般的浪涛,和那些碧绿的小树丛溶成一片,广泛地在村子的四周布起了碧绿的云雾。

    谢金星睡在他表亲的房子里,这房子是正屋中靠东的一间,向南有一个窗,这窗虽则开了也等于没有,因为那中间的三条直柱太大了,把窗隔成了四条很小的缝,又恐怕夜里有什么歹人到这窗口窥望,把这四条透风的小缝也用禾秆子塞住了。————谢金星带了三分酒意,一夜睡得很舒畅,中间不曾发生过什么事,连做梦,半夜小便,捉虱子的事都没有。那黑色的蚊帐很好,不曾漏进了半只蚊子。总之他一爬上了床铺之后,很快地就入睡了,并且是很深很甜的沉睡。这是一张油着红漆的漂亮的新床铺,充塞着桐油和女人的发香的气味,————他自从爬上了这床铺以至从床铺上跳下来,这两个时间几乎可以说是紧密地接合在一起,他忘掉了昨晚是怎样的一夜。

    这房子的窗既然给塞得很牢,屋顶上也不开半个明窗,白天里也是一团阴暗,谢金星还以为早得很,————他从睡梦里醒转了来,呆了半晌,一时之间几乎想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掉进这房子里来。

    他自己开开了房门,让白昼的阳光透射进这黑灰色的房子里来。厅子里泛着饭香和热水的白汽。太阳升得更高了,人类对于这些美好的光阴似乎总是白白地空过了的,他们困倦,怠惰,缺乏生活的能力,永远找不到更深刻更确当的生活方式,这些————所有一切的错误构成一种沉重的空气在人们的头上高压着,使他们疲劳地沉进了毫无光彩的深坑里,至于可怕地感受到无聊和单调。

    表婶是一个小心而柔顺的中年女人,她低低地呼叫着,————这是洗脸的热水……

    谢金星粗野地应答着,狂暴的声音像雷响一般。

    这时候,蔡定程那绅士就像接到了通知似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昨晚是穿着平常的短布衫,今天却换了线绒的长袍子,挂在后脑上的一排短发似乎经过了梳洗,黧黑的面孔仿佛也变白了一些。他一踏进来就对谢金星鞠了个躬,嘴里呼着“连长早呀!”于是说明了他自己的意思,他是特意来请连长到他的家里去吃早饭。

    如今在座的,谢金星和蔡定程不用说,有蔡定程的父亲,蔡定程的兄弟————蔡学贤,蔡作熏力和蔡立胜,蔡定程的儿子,还有为着躲避战争,从前方跑到此地来的两个中学生,他们是蔡定程的亲戚。

    谢金星不怎么说话,态度很得体。蔡定程向来爱说话,一进了这严肃的场面就变成了沉默。但是这席上是颇为热烈的,有蔡定程的小弟蔡立胜和两个中学在辩论着。

    问题是这样引起的。

    蔡立胜最近以前曾经在南宁逛了半个年头,结识了一个当政治领袖的怪杰,这怪杰在南宁总司令部中有着极高的职位,挂少将衔,他的身体非常高大,鼻子笔直,颈子似乎生了什么毛病,用白纱布绷着,大概还敷着药,……

    有一天,他叫蔡立胜到乐群社某会议上去参加选举,蔡立胜奉命投了黄翰华的票,黄翰华是一个托洛斯基派。

    就这样,蔡立胜面红耳赤地把他的叙述进行着,中学生很欢喜说话,他爱在蔡立胜的叙述还没有完了的时候就插嘴,而所说的————据蔡立胜的判断,是一点价值也没有。他们于是吵得很利害,几乎要把满桌子的饭菜都推翻下来。他们各都有着一种强烈的冲动,这在谢金星拍拍他们的肩膀,对他们实行规劝的时候是更为显著地表现着,……

    蔡定程不断地替谢金星斟酒,————谢金星的酒量是不坏的,他常常把杯子高举着,向满桌的人们挑战。而当他的面孔偶一对正着蔡定程的父亲的时候,蔡定程的父亲总是摇荡着他的秃光而起着粗点的劣斑的脑袋,并且像猴子般的耶耶地作着怪声的叫,————此外是蔡学贤,他很爱说话,他曾经到过宁波,上海,懂得好几种的方言,并且连日本语和英语都懂得了一点点,现在他把凡是自己所懂得的各种方言都一无遗漏地使用着。

    吃过了早饭,已经十点左右,谢金星知道花去的时间太多,决不能在这里再作逗留,现在就非走不可了。————蔡定程叫人把他的白马喂得很饱,如果不是在路上嫌累赘,蔡定程还要送给他一麻袋的马料。

    谢金星骑上了他的白马,这白马现在显得更加雄伟,谢金星比来的时候也变得简直是判若两人,他在全村子的人们的眼中是一个最有意义的人物,没有人不对他抱着热烈的敬仰和羡慕。他穿的还是他的表亲送给他的灰色制服,却束着自己原来的腰带,黑色的金属徽章在左胸上荣耀地闪烁着,这灰色制服并不比他自己原来的军服来得坏些。军帽子也洗得很干净,他的表婶自己有熨斗,并且似乎曾经亲自把这原来像一块烂麻饼般的军帽子好好地用熨斗熨过,不然这军帽子不会变得这样漂亮。

    他威武地骑着他的白马,离开了他表亲的新屋子,走过池塘的岸畔,————全村子的人们,无论老少男女,都涌出来了,起初还塞积在巷口,后来竟然堆满了池塘的四岸,几乎把去路也阻塞住。王爷御,蔡定程和他的兄弟,中学生他们,取得了全村的人们所没有的荣誉的地位,他们分成两排,跟随在谢金星的马后。————王爷御的沉郁的表情刻深而又坚定,他还带了点不能消解的忿怒,用严厉的目光监视着在旁拥挤着,汹涌着的人们,禁止他们的喧扰:不要多说话,要静静的看,好教那白马的坚硬的蹄子在那石砌的路上踩得更响些。蔡定程也说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他只是呆呆地昂着头,有时候独自个在低低地叹息着,当然,他抱怨谢金星在他们家里停足的时间太短了些,————再觉得没有法子的时候,就说,————连长,你的公事要紧,我们无论怎样都不能留得住你,这是无可如何的。唉,有什么法子呢!此去距宾阳不远,有一个村子叫石鼓龙村,我有一位朋友在那里开一个小规模的农场,我希望你经过宾阳的时候,顺道去看看他,他一定很欢迎你的,只要你肯踏进了他的门口,那不但是他自己,就是做他的朋友,他的亲戚,甚至做他的邻人的都觉得很荣耀了,————他名叫吴仲祥,是一个有见地,学识很深,并且非常爱国的人物;那农场名叫“大中国德兴农场”,不错,“大中国德兴农场”,你一定记得的吧,————立胜,你身上有铅笔和日记本子吗?你给我写吧,快点!————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吴仲祥先生,并且把我的名字也写在上面!

    蔡立胜从日记本子上撕下了一张纸,依照着写了,————好在谢金星的马走得很慢,因为这里四方八面都有人在拥挤着,阻塞着,蔡立胜是高等小学出身的,人又精警,笔又敏捷,一下子把那纸片子写了,蔡定程立即接了过来,双手高高的举着,在众人的肃然惊叹的目光之下,骄傲地把那张纸条子亲自交给了谢金星。

    到了黄昏的时候,山岳变成了一幢幢的黑影,原野失去了昼间的灿烂辉煌的色泽,只有天上,一颗颗的星儿已经放射出寒冷的金光。人和牲口们都归去了,晚风带着初秋的冷意,吹过了路边的小树丛,卷起了谢金星的衣襟,又一阵阵的猛扑在谢金星的脸上,使谢金星感到日暮途穷时候的孤独,几乎要打了一个寒噤。

    骑了整半天的马,谢金星觉得有点累,腰很酸,两股麻痹,那受伤的左腿似乎发出了一阵闷热,不过不怎么要紧,上面已经生了一重薄薄的红色的痂。在马跑得快的时候,背上出了汗,弄湿了底衣,现在这底衣变成很冷,在背上冰冻着,很不舒服,至于使谢金星有点兴趣索然,心灰意懒起来。

    不久,谢金星碰见了一辆因为机件发生故障而停在路边的汽车,这汽车完全失去了常态,两只大眼灯忽而亮了起来,喷着几乎要射穿了黑夜的非常猛烈的光焰,忽而又熄灭了,这时候,它竟然卡咯卡咯的惊叫起来,使谢金星的马向着远处的阴影东张西望,————谢金星也不使用他的脚跟,却低声地呵叱着,他的马可以说已经和他混得很熟,它绝对驯服地听从着谢金星的意思,————很快地走近那汽车的边旁,一到那汽车的边旁就停歇下来。

    谢金星用粗暴的声音叱咤着,————司机老爷呀,……嗨,是什么鬼!兔子,你的奶奶的!连一个鬼的影子也没有!

    汽车里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小孩子,————小孩子睡着了,中年妇人为了汽车跑不动,天又黑,路程还是很远而沉进了极深的忧虑和郁闷中。汽车现在静默默地,一点声息也没有。车夫是把自己的身体钻进车底下去了,他凭着一支萤火虫般的小电筒,凭着那精确熟练的指头的摸索,在勘察那琐碎繁什的机件,并且把哪一条铁管子发生毛病都静心地加以鉴别。

    如果这询问的结果一点也得不到要领,是不行的。谢金星于是叱咤得更凶一点,他的马也口皮口皮的喷着气。————坐在汽车里的妇人并不是不知道这高高地骑着白马的家伙走近了来,但是她不管,她决不给以半声的回应。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至少具有南宁总司令部副官长太太所有的智识,她懂得当一个长官高高地直站在大操场的木台上,在东指西划的当儿,就不知有几千百这样骑着马的小将军们,在他的脚底下,像一群初脱壳的鸭子般的可悲地跳跃着,她看过了几千百勤务兵,仆役,以及所有的下级军官们的腼腆卑怯的不知羞耻的面孔。她虽然做了一个女人,却有她自己的骄傲。对于这些男人们,她简直只有呕吐和唾弃,————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伸出了一条毒辣的指头,不胜其烦扰似的厌绝地指着车背后说,————你是要到宾阳去的吗?朝后面走!朝后面走!————一点也不错!谢金星知道那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把喉咙放嫩了些说;对的呀,给你一猜就猜中了,我正要到宾阳去,————不过从这里到宾阳还有多远?唉,实在对不起!

    中午妇人的脑袋更加拉出了窗外一点,她恶狠狠地向车背后挥着手,把她的话重复着,————朝后面走!朝后面走就对了!

    ————不,你这样告诉我是不够的,你知道我要到宾阳的哪一地方去呢?我是要到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去,是的,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这里还有我的朋友写给我的纸片子,你一看就知道了!

    说着,谢金星从马背上跳将下来,灰暗而寂静的晚色助长了他的胆量,他双手恭敬地把一张纸片子呈过那中年妇人的面前。却不想那中年妇人突然发了火,她接了那纸片子,连看也不看,立即把它掷在地上。

    ————什么?她厉声作色起来;农场?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不快些给我滚?

    接着她尖着喉咙,拼命地大叫,————松九!————松九!

    松九从车底下为着躲避那些莫名其妙的锐利的铁片的抵触,要把身子移动,非常困难。

    ————松九!————把驳壳拿上来,快些给我开枪!……

    强盗!山贼!……

    谢金星太恐慌了,他立即跳上了马背,把那重要的纸片子也抛掉不管,他的嘴里发出了从来未有的怪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将这紧张,危险的空气稍为调节着,————这一次才晓得那马的利害,它也不等谢金星的脚跟在肚皮上动一动,像一支拉得很满弓的箭,只是一撤手,就飕的向前面射去了,把谢金星救了出来。

    那是好得很,谢金星的马正也应该在这时候跑得快些,不然,他们恐怕到今晚十二点还是赶不上宾阳。

    现在宾阳的电灯是望见了,这一等县的市面的确繁盛得很,旅馆的门前有千百支电灯在闪耀着,把半里外的小村子都几乎照见了。————谢金星心里有点着急,他不晓得是住旅馆,还是住什么地方好,那农场又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去找去,……

    在一间小旅馆的门口,谢金星下了马,————他只好决定去住一住旅馆。但是正在这当儿,他忽然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谢金星似乎并不怎么认识他。他是从谢金星的对面走来的,似乎正吃完晚饭,没有什么事,不过在街上随便逛逛而已。他确实有些愕然,他能够在这里和谢金星重又相见,显然是一种意外,————那么他要试一试在谢金星的脑子里是不是还存有着他的影子,当谢金星不曾下马之前,他就肃然地站立在谢金星的面前,预备着对谢金星呼出了这贵重的字眼,“呵,连长!”……但是谢金星却不理他,在谢金星的眼中,他的身上一点也没有值得注意的所在,他和街道上成群结队地走着的人没有二样。

    这使他觉得很痛苦,他应该羞惭,并且应该远远地走开去,再不要对那骄傲自尊的家伙看,甚至还可以对那骄傲自尊的家伙大骂一顿。他是可怜的,他是那样的一点也不顾惜自己;他坚决地,甚至发了誓,为着争取自己的地位,他宁愿在谢金星的面前战死了去。————那白马是从未见过的一匹好马,它的纯净的毛衣在黝黑的夜色中门辟出了一个令人目眩的光圈,在跑着的当儿,它的短而结实的腰背在空间里一起一伏,时而笔直地向前面奔驰,时而昂起了脖子向背后作着回顾,却是那样的泼辣,活跃,壮健而优美,————无怪那虔诚的崇敬者是那样惶急地躲在一边,要不然,这稀有的骏马从头到脚,混身充满着活跃而洋溢的力,它并不曾为了连日地跋山涉水的缘故而减少一分的威猛,眼看它这样汹汹地直冲而来,把马路上所有的行人都惊动了,如果稍为躲得慢了些,那就有被踩死的危险。

    如今那骏马为一种神秘的魔术所制御,突然地静止了。在马背上骑着的勇士,高高地耸着他的肩背,翻身一跃,像石打的偶像似的在地上弯弯地分站着他的两只强劲而有力的脚,瘦着腰,突着胸脯,————没有人懂得他沉毅而神圣的胸怀到底暗藏着什么。

    那虔诚的崇敬者惶急地走到他的面前,凛然地鞠了个躬,嘴里呼出了那贵重的字眼,————连长!……

    谢金星觉得很奇怪,以为他是疯子,几乎要挥手叫他滚。但是他是顽强的,这是一个严重无比的生死关头,他正和谢金星作着坚决不屈的战斗。

    谢金星这才回忆起来————这不是别人,原来是蔡定程的令弟蔡作熏力。

    蔡作熏力对着谢金星鞠躬,点头。

    ————连长,他说;吴先生等你好久了!

    ————哦,吴先生?

    ————就是大中国德兴农场的吴仲祥先生。

    ————对了!对了!我现在正想找他,他在什么地方?

    他在等我?

    ————是,在等。我家兄恐怕他们不能招待得好,所以叫我先来通知他们。我又恐怕你先到,我乘的车太慢了。

    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主人吴仲祥先生,纯良,豪爽,不愿意亲近权贵,也不否认权贵的存在,总之他和所谓权贵的东西丝毫无涉。他和谢金星相见的时候,起首第一句就说,

    ————连长,不是我有意高攀你,是你光降到舍下来了,我没有理由不欢迎你。

    他本来是一个从乡村师范毕了业很久无用的少年,他的毕业证书非常陈旧,装在玻璃框里,在客厅的墙壁上高挂着,————他曾经在郁林城开了一个小书局,小书局并且还附设着小小的牛奶咖啡店,都没有弄得好,后来失了火,都烧掉了,他决然地舍弃了商场里的活动,雄心勃发地跑到南宁去投考军校,当他在履行那最初的预备试验的时候,那冷淡而失去了表情的医生用一条指头,像查询里面有没有东西在装着似的,在他的深深地凹陷着的胸脯上敲击了一下,证明了他的身体是如何的败坏无用,他只好惶急地跑回乡下去结了个婚,全成了人生的意义,等候着有一天,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躺进棺木里去,而在未死之前,他听了舅子的话,————他的舅子是一位大地主的儿子————创办了这个小小的农场,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之中,这农场永远带着始创的匆忙而纷乱的姿态,不曾收获过半条香蕉,半只番茄,却在前后左右堆积着山样的木料和竹篱,竹篱不胜其秋风春雨的侵袭,都发了霉,长起了红色的菌类,而木料却节节地给寸断了,或者片片地给扯裂了,和砂石泥土混在一起,在路上给践踏着。

    谢金星这一晚洗了一个非常爽快的澡,又吃了一顿非常丰富的饭菜,因为有点乏力,很早就睡了觉。这是一觉睡得比前一夜还要甜,直到第二天十点的时候方才醒来。

    吃了早饭,谢金星对吴仲祥提议说要走了。

    ————怎么?你现在就要走了?这是从何说起的呀?我正预备和你玩三个整天来着!

    ————不行!不行!舅子也说;怎么能够让你这下子就走!你说笑话!————我的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我们广西的公路四通八达,随便你逛到什么地方去,我的汽车是一九三七年式最新的汽车,每天纵横可以走一千二百五十里的路!

    这使谢金星踌躇不决起来,他觉得这实在好玩,但是如果回得太迟了又怎么办呢?————不,他的马跑得很快,那是一匹最好的马,他不必害怕赶不上庆远。

    上午十一时卅分左右,他们的汽车出发了。这是一架着着实实,不折不扣的一九三七年式的最新的汽车,油着庄严而富丽的黄褐色,————跑起来像一只好斗的勇猛的猫,口皮口皮地叫着,四只胶轮如何尽速地在转动,是谁都不知道的,舅子驾驶得也委实太熟练了,汽车简直成了他整个人身的一部分,他喜欢当从那高高的山坡上向下直奔的时候放尽了所有的马力,叫汽车跑得像飞起来一样的快。

    他们一共有四个人:谢金星,蔡作熏力,吴仲祥和他的舅子。舅子很瘦小,似乎患着贫血病,却也是一个畅快豪爽的家伙;他只顾把汽车驾驶得很快,至于究竟要驶到世界上那一个角落里去,他是不管的,他又爱说话,有时候简直把驾驶汽车的事放置在脑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分散在说话上面,每逢汽车向着路人的身边冲过的时候,总要叫它和那人挨擦得很近,至于使他在汽车过后的一刹那间,惊惶失措地把身子摇摇不定的摆动着,而自己则从车窗伸出了脖子,忘形得失地对那可笑的家伙频频地作着回顾。吴仲祥和谢金星一同坐在后排的软垫子上,两个人靠得很近,————吴仲祥的身体是高而又瘦,如今在汽车里坐着,像一条卷成了一堆的蛇,他的长长的面孔呈着铅白色,和谢金星红光洋溢的面孔相比,显得一点光彩也没有。他不知怎样,总是把牙关咬得很紧,像在忍受着冰度以下的寒冷,至于使两腿的筋肉都失了血色,起着脊棱,在一起一伏的扭动着,————谢金星却壮健而且英勇,他的泰然自若的气度,在这车里的四个人之中是出色的,可惊的,他自始至终是那样的把吴仲祥高高地制服着。吴仲祥无疑地是做了谢金星的俘虏了,他在谢金星的身边一有动作,手必定是颤抖的,一有发言,舌头总是不听受指挥,至于变成了可笑的口吃。

    ————我想,吴仲祥现在这样说;我们……我们……把汽车驶……驶到南宁,去喝……喝一顿酒吧!

    ————不,他的舅子却表示反对;我们要驶到桂林去!

    ————桂林怎么……怎么成呢?桂林太……太远了!

    ————不然就驶到梧州去吧!

    ————梧州不也是太远吗?蔡作熏力插嘴说;我们最好是到郁林去,郁林是广西的一个最漂亮的城,我们怎么不到郁林去呢?

    谢金星默默地不声不响,他的内心有着一种非常可笑的活动,并且所有的脾气都发作了————而当吴仲祥毕恭毕谨地请问他也有什么意见的时候,他仿佛还是怒气未消的样子,悻悻地说,————郁林!郁林好了!

    如果有一个人从庆远方面经过南宁,向郁林方面走,他起初是为那魔鬼般的奇异的山岳的压抑而窒息,————南宁要算是广西全省的文化和政治的中心区,但是对于这个窒息的人,它只能够稍为尽了一点刺激的作用而已;一到郁林,看呵,这个窒息的人醒了!在郁江沿岸一带流荡着的空气是新鲜的,这里的田园也多了,路道很平坦,人民很富庶,东望那广东边境的高大壮丽的大山脉,庸奴的人们多少会得到刚愎义勇的启示吧!

    谢金星的脾气现在变得很坏,他的肥胖臃肿的面孔处处起着疙瘩,呈着紫黑色,堕入了更深的沉默,间或短短地叹息着,————他似乎一步一步的和其余的三个人远隔起来,甚至毫不留情地和他们决绝了。当在郁林酒店吃饭的时候,他说出了更加难懂的话,而忿怒却不曾减少半点,几乎到了非对吴仲祥他们叱骂不可的地步。

    晚上,当吴仲祥和蔡作熏力觉得很累乏,而很早就睡觉了之后,吴仲祥的舅子就悄悄地把谢金星带到一个秘密的妓馆里去。舅子一路上恳切地劝导着谢金星,叫他出外人不要把酒喝得太多,而一有积蓄的时候,就要立即把钱寄回家里去,使谢金星心平气静,两人之间变得非常和好起来,谢金星拍着舅子的肩膀说,————你要不要到前方去?

    ————去!一定去!我很早就有这个决心了,我觉得在家里很无卿,我想一个男子是应该走出外面去为国家出力才对,但是军队的门路我一点也没有,你能不能带我一同走?

    这时候,他们已经停在一间黑的屋子的门口,敲了门,在倾听里面的动静,而里面正发出了娇嫩的声音,————谁呀?

    谢金星应答着,

    ————可以的,明天你同我一道走好了!

    ————那是好极了!

    两个人兴高彩烈地交谈着,走进了那低矮的门子,颠颠簸簸地踏过那用细小的石子砌成的天井,走进了一个更低矮的门子,————那女人的身上穿着薄而滑的绸制的袍子,她挽着舅子的手臂,而用她的高突的屁股把谢金星的膝盖挨擦着。————这里一连有三间房子,都有门可以互通,却各都用了一条挨手布般很脏的白布帘在间隔着。舅子和谢金星进了中间的一间房子里,连老太婆算在内,这里一共有五个女人,他们极力地保持着一种生疏,不相识,并且几乎是羞涩的样子,对那两个男人看得发呆,舅子和谢金星的谈论继续不断,这谈论比刚才是还要热烈,却是那样的糊涂而且纷乱,至于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五个女人互相看了看她们自己,于是哄然大笑了,笑得有的倒仆在床铺上,有的挨擦着眼泪。

    舅子老练地招着手,叫她们之中穿红袍子的一个。红袍子带笑带扭地从远远的地方一彪,像一只小老虎似的彪到舅子的身边,舅子于是用嘴巴挨着她的耳朵低声地咕噜了一阵。

    红袍子的面孔是扁的,不过比较还很好看,她只管吃吃的笑着,旁的人似乎还在窥伺着笑的机会,预备着再又一齐地大笑一场。

    在暖和的阳光照临底下,郁林城宁静而且优美,它安适地给建立在那纵横一百里不见高山的平原上,让那从郊外的小溪流和小树丛之间悄悄地升腾起来的奶白色的烟霭疏薄地覆盖着,————街道上很洁净,旅馆,图书馆,理发店和医生局,都是很好的建筑物,县长是第一等的俄国留学生区渭文先生,……在郊外,人民的巍峨,高耸,宽敞,洁净的房子毫不掩饰地表现着他们的财富,学生,少女,都各得其所,所有的驻军极重纪律,他们也安适,快活,同样地爱惜着各种各式的纪念品,在城内的低级照相馆里,一天到晚永无休止的照相。

    谢金星的脾气变得更坏,他独自个唠唠叨叨的咕噜着,常常使吴仲祥疑惑不定的翻起了白眼膜,却又不能不装着笑脸,表示他对于谢金星是如何的了解而且驯服,————更感觉着困窘的时候,就对他的舅子发出了糊涂的问语,他的舅子也糊涂地应答着。

    下午,他们离开了那美丽的城,向回来的路上跑。————汽车保持着以前的惊人的速度,像一颗远射的巨弹,拨开了地上的尘土,在空气里飕飕地叫鸣着,刚才望见那前面的山还是远远地绘画着苍郁平淡的一线,一下子,在这勇猛急激的巨弹射击之下,那山就松弛地解开了它的胸膛,至于毫无抵抗地摊开了它的臂膊,让它的庞大的躯体在寸断,在碎裂,像崩决下来的河水,从汽车的前头汹涌地奔流到汽车的后面。

    第二天的正午,谢金星在吴仲祥的家里吃了从未吃过的最好的筵席。吴仲祥把他所有的朋友和邻人都请来了,其中有商会的委员,年老而缺乏新的知识的小学教师,店员,民团的分队长,老书记等等,一共有十五个左右。

    当吃喝得非常痛快的当儿,吴仲祥以主人的地位向所有的来宾发言了,————诸位,他的声音夹带着咳嗽,又有点沙哑,不过还不至于口吃;今天,在我本人,能够有这么多的朋友参加这个宴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的朋友蔡定程先生,他晓得我在这里过着一种堕落,腐化,不上进的生活,想法子要把我改造改造,是他的一点最应该接受,最值得敬重的好意。我屡次听从朋友的话,开书局,投军,办农场,这都是对国家社会很有益的事,可惜我是一个庸才————我有着很高的热情,到底是不是这过高的热情害了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这过高的热情常常使我混身颤抖,并且从极高的山巅坠进极深的谷里,我几乎有一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黯淡无光,不见天日的境地中挨过,我知道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和我这样可怜的人了!————喂,诸位,请听我说出一点由衷之言吧!我没有成见;不满意别人的所为,而自己做来却并不见得漂亮,这样的人简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我对他只有厌弃。我呢,我非常地羡慕这世间,因为这世间是热烈的,我所有的朋友都重视我,并且忠实于我,他们一点也没有对不起我的所在,只有我自己对不起他们。现在要怎么办呢?我的朋友蔡定程先生,他每一次碰见我,总是叫我多多的锻炼身体,因为身体是太重要了,……

    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吴仲祥满面通红,非常紧张,眼睛迸射着怪异的光焰,视线缩得很短,常常落在(看来)并无实体的空气里面。

    ……

    谢金星骑着他的白马,在下午二时左右离开了宾阳。

    吴仲祥全家以及所有的朋友和邻人们都欢送他到离开宾阳城半里以外的地方,————宾阳城的市民们远远地望见一群绅士簇拥着一位勇士走来了,那勇士高高地骑着一匹雄健而威武的白马。

    ————团长!————团长!

    ————不,师长!我记得曾经在南宁总司令部的门前看过这个人,对的,我一点不会记错,那时候他身穿黄绒军服,脚穿马靴,骑的是一匹棕色马,瘦一点,没有像这匹白马高大,这匹白马太好了!

    市民们各都为一种低声地,急促地传递着的消息所联结,从而一堆堆地塞积在街道上,跟随着那白马的骑者,慢慢地,无灵魂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凡是谢金星所走过的街道,都为无数的市民所挤满,他们因为总是出神地对谢金星的一身凝视着,谢金星一昂头,一回顾,都使他们的身上起着奇特的反射作用,至于不自觉地在脸上起着痛苦的痉挛,或者把脖子扭动着,————在更远的街道上站立着的人们也望见了。

    ————我看这不是李总帅,就是白副老总。

    ————什么?李总帅?白副老总?他们到我们宾阳来了?

    ————也许是呀……我昨天听见了这样的消息,说是前线的抗×军已经和中央军开始接触,而且打败了中央军,夏威将军的队伍已经有两师左右向湖南推进了,李白宣布要在我们宾阳县组织非常时军政府。

    ————但是这位骑白马的并不是李白。

    ————在我们广西,当这风起云涌的时会,所有的英雄豪杰都集中了来,我承认这里面还有比李白更重要的人物!

    谢金星的白马是一产下来就决定了它的尊贵和伟大的一匹马,它熟悉它的主人所统率的市民,在这广大而热烈的市民的队伍里面,它精明,得体,短而结实的腰在空间里摆动着轻微的波纹,用着镇静自若的步武在前行着,使所有的市民们都更热爱它,挨近它,决不对它怀下了一点点的危惧的意念。

    到了红水河畔,已经是午后三点左右。谢金星让他的马在河边喝水,自己懒懒地呼着对岸的渡船夫。

    渡船夫从隔岸迟钝地移动了他们的笨重的大木船,他们一个个分站在两边,曲着腰背,用肩膀去撑那长长的竹篙,无灵魂地从木船的前头走到后头去。河水卷着漩涡,非常湍急地在滚动着,似乎分成了无数的个体,它们互相间只要稍一起了磨擦,总是没命地在扭绞着,有的在这扭绞中突然破碎了,痛楚地迸出了花沫,————大木船在中间走过,常常陷进了无能为力,停顿,甚至全身痉挛的可怕的状态,船夫们把竹篙靠在肩膀上一撑,无论怎样用力,哪怕全身的筋肉都抽根结核,至于起着高高的脊棱,都不能使大木船移动半步,临到了这样的场合,船夫们只好暂时静止在两边的船舷上,却一律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紧张着全身的筋肉,上身向前面倾斜着,像墙壁的浮雕上所常见的冀图以最单纯,最有力的姿势去打动观众心坎的角力者————仿佛是我们新广西负责建设的同志们,集中了所有的人力财力,不容易弄成功的结晶品一样。

    谢金星起初没有注意到,和他一同乘大木船过河的还有三个学生。谢金星和他的白马上这大木船来的时候还很早,大木船照例等二十分钟,看看有没有更多的人要过河然后开行。临到了要开行的一刹那,三个学生才力竭声嘶地追了上来。

    他们一踏上大木船,就开始注意那白马。他们低声地互相谈论着说,

    ————恐怕就是这匹白马了!

    ————我也这样想,不过那骑的人并不像一个连长。

    ————不错,他的军服是政务人员的制服,又没有横直皮带,……

    ————他的胸脯上还挂着徽章呢!

    ————呸!抗×救国,这是什么!从商店里随便买来的!

    那年纪较大的戴眼镜的一个,带了点少年老成的样子,对于世间上的事姑且作如是观似的冷淡地开始对谢金星问,

    ————连长,请恕我冒昧,我有一件事要报告你,刚才我们碰见了一个人,他问我们这路上刚才有一位骑白马的连长走过没有,我看他问的一定是你了。

    谢金星很觉诧异。

    ————我看那人一定是你的朋友,戴眼镜的学生接着说;他穿着漂亮的西装,是一个又白又瘦的少年人。

    ————那么他现在哪里去了?谢金星问。

    ————他正走在前面,他是乘前一次的渡船过河的。

    戴眼镜的学生同时问清了渡船夫,把自己的话确凿地证实着。

    谢金星怀着满腔的疑团,过了河,急急地跳上了马,也不回头对那三个学生举礼告别,就叫他的马飞速地向河畔的高高的斜坡猛冲上去,————不到半里远,就把那奇怪的少年追着了,原来是吴仲祥的舅子。

    吴仲祥的舅子非常爱慕谢金星的军队生活,他决意抛弃了半生不死的农场和他的姊夫,他要在谢金星的身边做一个随从,跟他一同到前线去抗×去。这个意思他是早就决定了,只恐怕他的姊夫要阻止他,他是从宾阳暗自乘长途汽车逃走的,————他实在狼狈得很,帽子也不戴,自己随身最简单的用物都不曾带走,完全是一个幼稚,未见世面,带着犊儿不怕老虎的勇猛与无知的小孩子的情态。这使谢金星看了也动起怜悯。谢金星对他说,

    ————那么你还是乘长途汽车先到庆远去等我吧!我今晚住大塘,明早从大塘出发,大约上午十一时左右总可以到庆远去,……

    谢金星本来是应该在离开南宁后第二天到庆远的,副官长限定他一往一返的时间至多不能超出三天,谢金星一路上是经过了那么多的奇特的事,整日里吃吃喝喝的,自己正也有点忘形得失的样子,不觉已经花去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在这个礼拜中,前线的局势有了非常的变动,抗×军不曾和中央军打过仗,以前在路上所听的消息都是假的,现在广西的抗×军已经和中央军联合了,广西的“抗×”原不过是为着要和中央军打仗,现在既然不和中央军打仗,“×”也就不必“抗”,……庆远这地方已经在日前让中央军接了防,原来的抗×军不晓得给调到哪一个角落里去。谢金星再也找不着他们的司令部。

    吴仲祥的舅子用完了所有带来的钱,终于含羞忍辱地走回他的姊夫那边去。谢金星是什么都没有,只得了一匹马。他狼狈得很,饭也没得吃,又不敢带他的马跑到别地去,恐怕他的马要中途被人截去了。他很惧怕,至于挨着饥饿整日里躲在一间无人过问的破屋里空守着他的马。那白马现在变得很憔悴,身体饿得很瘦,……

    一个西风吹得很紧的晚上,谢金星为饥饿所迫,悄悄地跑过了邮政局附近的一条狭小的巷子,走到乐群社这边来。庆远城的市民们很早就熄灭了灯火,狭窄而破烂的街道陷进了从未有过的黑暗,————为着要清查城里的散兵游勇,中央军正在戒严。谢金星在街道上碰不到半个人,他的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了,如果像平日一样,这街道上到处有牛肉摊子在摆列着,趁着人多手什的时候,他说不定可以有完全不花钱的东西入手,……

    但是在前面,突然有野兽般的怪异的声音叫出了:

    ————口令!

    谢金星正想退下来,而猛烈的电筒已经准对他的面孔迫射着。

    ————举手!

    谢金星驯服地把手举起了。

    哨兵开始搜查谢金星的身,————电筒猛烈的光焰偶而划过了刺刀的梢末,那上面就有一种雪亮而青绿的光焰在耀眼地流射着。

    谢金星给中央军带回司令部里去之后,为要避免许多的苦刑,他决意献出了他的白马。————他完全依照着所决定的做了。当司令部里的人知道他原本是一个马夫的时候,就又给一个马夫让他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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