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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的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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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金星当了马夫不久,有一天,副官长在司令部门口的广场上严厉地大声地叫了,————马夫!————马夫!……

    副官长的面孔骄傲地向着天空,向着屋顶,像发出了一个最单纯,最容易懂的符号一样,这声音是正确,毫不夸张,而且一点疑问也没有。

    这声音猛然地在对面的马棚那边起着剧烈的震荡,把马棚里的好几匹又矮又瘦的劣马都吓得身上的毛一根根像海胆般的直刺起来。

    谢金星当着猛烈的阳光,把那肥大,臃肿,轮廓不明的面孔缩成了一大块,扁平的鼻子羞涩地藏匿在更低凹的地方,————他这个黑灰色的影子从一个墙角边迟钝地爬了出来,喉咙里独自个在咕噜着,————他……可不是在叫我?

    一个年纪幼小,面目清秀的小兵,看着谢金星这般如痴如梦的怪样子,觉得又好笑又惊异,一面避开了副官长的注意,一面用锐利的目光迫射着谢金星的面孔,几乎是毫不怜惜地对谢金星的脖子砍下了一斧似的严重地说,————哼,叫你,还不去,……丢那妈,等一等就枪毙你!

    谢金星像一只熊似的带着低劣而沉重的黑灰色的影子,走到副官长这边来了,这时候,他的面孔泛出了妇人一样的柔顺的笑,笑得很久,嘴巴张得阔阔地,连额上也起着疙瘩,————就这样,他惊慌得卜卜地跳着的胸脯才有法子让它平静下来,惊慌也就减少了好一些,那么即使副官长现在用皮靴尖踢他的屁股,或者用别的更利害的手法来凌迟他,仿佛那对于他都没有什么不可以似的。

    副官长是一个出色,有教养,毫无缺点的男子,他体格雄伟,面貌庄严,所有一切的举止,动作都和操场上的一无二样,————他决不看轻自己,就连对别的人甚至王八蛋一类的家伙也决不看轻,如果他们一旦做了他自己的部下的话。比方那个庶务副官,肥胖,狡猾,面是扁的,走起来像鸭子一样,那真是再混蛋也没有的家伙,而副官长却还是同样的尊重他。

    副官长现在大声地几乎是喝彩一样的说,————你这个马夫实在太好了!哈哈,宝贝,我的舅子!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怕就没有一个会是这样的欢喜你,————怎么?你的腿子害了脚气病没有呀?可惜我这里的军医官太流口水(劣等),他总是请假到别地去,不然要叫他查查你的屁眼才对!

    他于是把谢金星放在一边,大声地叫马夫班长。

    马夫班长走来了。

    马夫班长驼背,高个子,一对锐利的眼睛蛇一样的泛着毒液,他的面孔在狞恶而凶暴的一点上几乎比一个正式的战斗兵还要及格些————不错,这是副官长所欢喜的,副官长常常就这样说,蠢货们呀,还要把面孔张得更狞恶,更凶暴一点!如果能够把鬼也吓死的时候,就最好了!……

    ————现在,发给谢金星三日的粮食吧!怎么?你该是听见了?你的耳朵会有什么缺点,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看你将来还有当高级参谋的希望呀!

    原来,司令部的好几匹马都委实太劣等了,是那样的又矮又瘦,指挥官已经托人在南宁买了一匹好马,如今是派谢金星这马夫到南宁去把那匹马带回司令部来。

    在谢金星临到要出发的前一晚,马夫班长躺在床上,他善意,恳切————叮咛地对谢金星说,————如果你对我好一些呢,我要比你更好,如果你对我凶一些呢,我要比你更凶,————黄来那家伙你是看过的了,他肥胖,高大,面孔又漂亮,他的鼻子简直不像广西人,广西人的鼻子是四方的,扁的,扁得和鸭嘴一样,但是他也不行,他患着心脏病,他说话的声音低得像蟹叫一样。————只有李发这家伙比较有男子气,他体壮力健,胆略过人,但是他比我却差得远了,……

    他深沉,狡猾,几乎不惜用了欺骗的手段,来抬高自己的地位,并且强迫着谢金星一定要在他的面前立即有所表示,而他的声音是由粗暴变成低微的了,简直还在卑怯地起着颤抖,仿佛必定要是这样,才能叫谢金星耳朵里所听取的更有益些。

    谢金星于是低着头,有时候用鼻音,有时候用呛咳,却正式地摒除了轻佻,暴躁,或者嘻笑的成分,从马夫班长所说的每一句,每一段落中,按照着一定的时间,毫不懈怠地回答了他,这时候,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面孔总是陷进了一种沉郁,晕眩,甚至近乎睡梦的状态,必定要等到旁边并列地在坐着的徐振雄对着马夫班长有所发问的时候,才能清醒过来,而马夫班长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够懂得了一点点。

    徐振雄也是司令部里的马夫之一,他的脾气很坏,喜欢在别人的面前乱暴地凌迟他所管辖的那一匹年龄衰迈的褐色马,仿佛那匹马不幸做了他自己的儿子一样,一点也不懂得马的尊贵,有时候副官长写条子叫他装马也没有能够弄得好,————总之他鄙视着马夫这个职务,他的见地要马夫班长来得高些。

    ————据我看,徐振雄这样说了;南宁在今日有着那么高的无线电台,是前一代的人一辈子都梦想不到的!南宁,这个都会会比广州差一点吗?不说别的,单说南宁的影相馆,————啥,不用骗我,我走过的地方多了,到处都一个样,如果那边有一间漂亮的房子,那可以断定:不是教堂就是医生局,不是医生局就是理发店,不是理发店就是影相馆,至于南宁的影相馆,是比平常看到的漂亮的影相馆还要漂亮些,……

    谢金星这时候却困倦,乏力,他愚蠢地打着呵欠,几乎把满口发腐了般的臭气都喷在马夫班长的狞恶而阴沉的脸上。在广西,有着这样的富于天然景色的山野决不是一件奇事,从庆远过大塘以至南宁,沿路不知有几千百里这样美丽的山野在接连着,————凡是到过广西的人都知道,广西有什么景色呢?不是那些嶙峋交错,奇模怪样的石山吗!不是那些从红色的土壤里生长着,一株株穿着绿色裤子的怪树吗!还有那长着塘鹅样的大颈子的女人,……不,这是一种毁谤!是一些见短不见长,毫无德性,专门在攻击广西的人们所说的!————毁谤,攻击,有什么用呢?这对于我们的广西是一点损害也没有!

    那么,石山,怪树,女人,……这些都不必再提了,只要是对广西稍微有点尊重的人,就是有千百座石山,千百株怪树,千百个女人摆在面前,也可以装作不曾看见的样子!————当然,这已经是一种虚伪的造作了,如果觉得那些石山,怪树,女人什么的根本对于广西的景色无伤大雅,那却是尽可不必的!

    这里,是一座石山,一株怪树也没有,真的,一点也不骗你,————至于长着塘鹅样的大颈子的女人,那是在百色,龙州等处才有;龙州和这里相距很远,百色也是广西的边境,那地方和云南很相近,既然大家以为有了这百色地方存在,————为了它是那些女人的出产地的缘故————对于整个的广西毫无裨益,那么就忘掉了它吧!或者随便让它归入云南的境界里去也行!这里都可以断言,那样的不名誉的女人是半个也没有,……

    下过了好几天的大雨,这天太阳一上山就显得特别亮————天幕像蒙上了一重纸,是合着烟雾调得很匀的不常见的气体,从那里渗透过来的阳光,已经失去了一丝丝的线,像一种破坏了纤维的窳败的物体,不过比之大雨倾盆时还是很明亮,飘荡在空气里的一些微小的水点都照见了。

    汽车冒着雨,在山谷里绕着高斜度的山坡走,————这汽车是很久以前一个退职的旅长送给指挥官的,现在是老了,破旧了,脾气也变得坏了些,走起路来总是卡通卡通的响,骄倨,自大,把所有的毛病都溶化在自己的性格里面,只有那车夫却镇日里对着它诅咒,毒骂,在全中国最坏的广西的公路上,让它在崎岖不平的石头和罅隙之间悲惨地作着绝望的怒吼,而自己却兴灾乐祸地在驾驶着,————这一次,副官长派了一个中尉副官带两枝坏了的匣子枪到南宁军械处去修理,而有一位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不知为了什么事,也要到南宁去,副官长于是把车夫叫到面前,对他说,————怎么?你觉得当马弁好呢?还是抬轿子好呢?在我这里当一个司机总不会辱没了你吧?————来!把汽油倒进油缸里去!开开它!

    车夫————那又矮又肥胖的贵州人默默地听从着副官长的吩咐,嘴里咕噜地念着婊子!山贼!饭匙铳!……这一串稀奇古怪的名辞,装了油,走进那黑色,满身破烂,在木头和铁相接的地方起着茸毛的老旧的汽车里。

    ————Kala————Kala————K……K……

    不一会,那汽车呛咳,呻吟,像一个受伤的人给触痛了创位,痛楚地挣扎了一阵,至于混身都颤抖着。

    ————它能够走多少里?副官长毫无憎恶,并且几乎是宠惜地问。

    ————八百里……九百里……大概是这样了!车夫悻悻地回答。

    ————行!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只要它走九百里就足够了!

    当汽车向南宁出发的时候,副官长对那携带枪械的中尉副官说,

    ————我知道全司令部中只有那司机是最混蛋的家伙,你给我监视监视他吧!如果那汽车中途发生故障,一定是这混蛋出的鬼计,————至于那个学生,我要教他知道在这军书傍午,交通断绝的时期,还能够坐在汽车的软垫子上,完全是我对来宾的好意。马夫谢金星,他这一次到南宁完全是为了公事,他要坐我的汽车在一天的工夫一直赶到南宁去,是谁都不能加以阻止的!

    天又变成了晦暗,雨点一阵阵在窗外横扫着,汽车叫出了比雨声更高的音响,显得勇猛起来了,像一只为狡猾的敌人所围困的怪兽,它正要夺路而走,卑怯地用背脊去接受敌人的袭击,但是前头一受了高高突起的山陇的阻挡,路总是弹簧似的弯曲着,这样教它在悲惨地挣扎着的当儿,也还不能不睁开大眼,对后面的敌人不断地作着回顾,它于是变成了更勇猛的样子,叫的比前更响,————这时候,雨又忽而变大了,天空是沉重而且低压,几乎和太阳的光亮完全隔绝起来,只有在闪电一闪的刹那间,这阴暗的山谷里才忽而光亮了一阵,并且把天上一块块还未溶解的云卷也照得透明,但是过后却又陷进了更深的黑暗,那怪兽不得已把额上的电炬也开放了,集密的雨点在这电炬的迫射中一颗颗像灿烂的明珠般的滴溜溜地滚动着,在空中交进着,一颗颗的分解了,碎裂了,飞散了,在雨点中布起了一重浓白色的雾霭。雨水从山上奔泻下来,混着红色的泥土,在山谷里的绿草与碧树之间流成了红色而华贵的小河。

    谢金星坐在车里,非常兴奋,是不是因为他坐这乌龟样的小汽车还是最初第一次的缘故,他欢喜极了,蠢笨的成分减少了好一些,又非常爱说话,而当话还不曾说出口的当儿,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奇特地怪笑着。

    他说,————伍金子那人实在没有用,什么都不懂,又喜欢跟人家吵嘴,————嗄,你看怎么样,我想带他到广州香港去逛一逛————

    这时候,汽车正走过一个坳口,据说这是一个在军事上颇占位置的重要的地区,右边,在一个特别高起的山阜上,有许多兵士看押着无数征发而来的农民们在挖散兵壕,他们像没命地经营着巢穴的蚂蚁一样,曲着背脊,高举着锹子,在穿蚀那红色而美丽的土壤,也不顾大雨在身上倾注着,————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对中尉副官解释着广西的抗×运动在整个的救国阵线中是属于如何重要的一环,夹什着车行的卡通卡通的声音,这解释在一种郁闷,沉重,几乎令人呕吐的空气里进行着,而当问题一从政治转入了军事的时候,中尉副官就坦然地说出了:在这一点上,所有的“学生仔”们都得听受他的教训!做政治工作的少年对于这样的难以控制的场面实在不能不将它把握得更准些,他并不轻视这样的一个有见地的军人,他只要把任何一个人都当作一种宣传的对象之后,就振振有辞起来了,这样他的话说得更加唠叨,简直是滔滔不绝的样子,直至那中尉副官再也不想发出任何妄自尊大的狂语为止,也不管那中尉副官在沉默中蕴蓄着多少忿怒。

    少年在中尉副官的身上所做的政治工作既然告一段落之后,趁着这留存下来的余暇,就开始对谢金星发问了。

    ————怎么?你还不下车?你是要到柳州去的呢?还是要到桂林去的呢?

    ————柳州?桂林?哦,副官长并不曾对我说过,那匹马是在柳州,桂林,那么我为什么要到柳州桂林去的呀?————很好。不过我要问你,那是一匹什么马呢?

    ————一匹什么马?喔,我看那一定是一匹很坏的马,在广西,真真好的马是没有的,————我一生就只有看过一匹好马,但是我的姊夫已经把它杀掉了!

    ————为什么杀掉的呢?

    ————它在麦田里踩死了我的姊夫的孩子。

    ————那你的姊夫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家伙,他为什么要把马杀死?他岂不是一下子死了一个孩子,又死了一匹马?

    ————不,我的姊夫一点也不愚蠢。他把那匹马杀掉之后,一个人走到日里去,在一只很大的过洋船上发了财。有一个看相先生对他说,他如果不杀掉那匹马,他的第二个孩子也要死掉,可不一定要让马脚踩倒。

    少年很惊异,他冷冷地笑了笑,但是他的兴趣并不低减半点,他转变了语调,说出了更多的话,每当汽车驶过不平坦的地方,叫出了更响的声音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也就提高了些,简直是在演说,并且双手都舞动起来了,————这是一个政治教育非常充分的少年,他到过俄国,据说在广西的几十个俄国留学生之中,他是颇有希望的一个。他个子高耸,不瘦不胖,面孔漂亮,态度严肃,除了政治理论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谈,如果和他做了朋友,当两相睽隔了很久之后,忽而又碰见的时候,对他问起“你好?————喔,我曾经在什么地方碰见你的令弟,他现在那里去了?”他是绝然地不回答你半个字;如果你连他的姊夫都问起的时候,那简直是侮辱他了。

    中尉副官显见得很没趣的样子,他好几次打断了谢金星的话头,又对车夫攀谈起来,以图分散那令人生厌的少年的谈锋,再没有法子的时候就用自己的中尉副官的身份和这里全车的人作个对比,叫谢金星刻刻的谨记着自己,无论怎样,总不过是一个马夫而已。

    下午六时三十分,他们抵达了南宁,汽车一直驶进青云街苏家祠指挥部后方办事处的门口来。

    雨是老早就停了,天色慢慢的黑下来。后方办事处的电灯,忧郁地放射着黄色的亮光,潮湿的尿酸气从那窳败而泛着铅白色的墙壁上强烈地发散着,充塞着满座屋子。凭着一点夤缘,一张推荐书或履历表,远远地从外省跑入了广西来的朋友或宾客们,白色的衬衣之下穿着短裤子,拖着木屐,面孔,手指,一应都弄得非常洁净,带着三分游手赋闲的样子,并且保持着各人特有的风度,有的不顾一切,拼命地在研究桌子上的报纸,有的双手插在袋子里,高高地拱着背脊,对任何人都表示谦让,当耳朵听到一点声息的时候就不断地把脑袋耸动着,或者有意地把声音弄得很低,碰见什么人的时候就珍重地问,“你好?————饭吃过了?”

    他们听见一架汽车突然在办事处的门口停了下来,各人的寂寞,空虚,并且像泥沼一样乱糟糟的心里都吓了一跳,为着要取得一点新的刺激,都集中到楼下的厅子里来。

    ————从前方指挥部回来的!

    每一个都用低而急促的声音互相地把消息传递看。于是静静地窥伺着从汽车里爬出来的什么人,看看他们的动静,————最初爬出来的是中尉副官,他精神焕发,态度紧张,瘦小的面孔很白净,年纪还不大,眼睛放射着轻蔑骄傲而难以亲近的光焰,有两枝匣子枪和一枝左轮在背着,他对于这些陌生人决不理会,他从汽车里一爬了出来,就趾高气扬的跑上楼上的主任室里去了。第二个爬出来的是那做政治工作的少年,他面貌虽然很漂亮,却黯淡地毫无光彩,他爬了出来之后似乎还在办事处的门口停了一下子,态度的严肃性毫不低减,这严肃中所包含着的是:神秘,莫名其妙,绝大的秘密。但是他也匆匆地走了,走到别的地方去,看来是一个和后方办事处毫无关系的家伙。第三个爬出来的是马夫谢金星,他懵懂,纷乱,一爬了出来就立即给四周的生疏的气氛包围着,……

    有一个面孔黎黑,瘦小,嘴唇很厚的家伙,他轻着脚步,低着腰,————似乎并不是不知道谢金星是一个下等人物,因而轻蔑地对谢金星挥着手,从那厚的嘴唇里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使谢金星迟钝而单纯的目光不能不受他挥着的手所引动,————旁的人却每一个的面孔都泛出了轻松的微笑,把目光集中在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脸上。

    当谢金星走近那厚嘴唇的面前的时候,厚嘴唇低声地对着谢金星说,————总指挥有信给我了……有一位,他名叫何国君,当的是上尉书记,我们总指挥部的布告就是他起草的,你认得他吗?有一位,他名叫钟维岳,是刚刚从德国回来的,怎么?你连他也不认得?还有一位,他名叫蔡霖,……

    ————蔡霖?谢金星愚蠢地反诘着,当别的人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很惊惶,而当他对别的人说话的时候,他就平静下来了,因而也从愚蠢中变得精警了些。

    ————是的,蔡霖!还有一位,他的年纪顶小,他名叫郑国杰,……

    别的人也来询问了,把谢金星包围着。

    谢金星也不再反诘,他冷静,平和,间或说出了自己的眩糊,纷乱,谁都不能懂得的意见,使旁的人都喜欢他,并且对他发出了更多的询问。

    第二天,大约是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中尉副官把谢金星叫去了。

    中尉副官的面孔带着怒气,用短促的声音对谢金星喝问着,随即带谢金星向总司令部的马房那边走。

    ————你应该是在今天早上就出发的,但是你迟了,……中尉副官严厉地对谢金星责骂着。

    在马房的左边,有一列低矮而细小的房子,墙壁涂着黑灰色,每一间的门边都钉着长长的蓝色的木牌子,写的是和马路的墙壁上或电杆上平常所见一无二样的抗×救国的标语。中尉副官在第二间房里找出了一个小兵,小兵又从别的地方找出了一个马夫,————为着要在马房里鉴别出指挥官新买的那匹马,马夫又找到了他们的马夫班长一同来。

    马夫班长,一个精警而有决断的壮年人,身体瘦小,声音宏亮,他胸有成竹地呼着另一个马夫的名字,把另一个马夫也找出来了。

    马夫班长站立在那些小房子和马房之间的一幅小小的旷地上,和中尉副官作了一阵友谊的交谈。他的态度并不如中尉副官那样的紧张。他询问了中尉副官关于前方的一些情形,而当中尉副官正准备着作更详细的回答的时候,他就点点头,表示自己是早就知道了,于是对中尉副官笑了笑,像狡猾的成年人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上取得了一点便宜之后,从而设下了更深的诡计,而自己是始终对那卑怯可怜的灵魂居高临下地俯瞰着。

    中尉副官莫名其妙地紧张着,至于红了脸。他于是回转头对谢金星发出更严厉的怒喝,————谢金星已经随着那最后出来的马夫的指引,从马房里把指挥官的马牵了出来。

    这是一匹雄伟,壮健的白马,身上的毛衣白得很纯净,一根什色的毛也没有,额上的鬃毛和马尾都是新剪的,它对于这生疏的友伴也不畏惧,也不自骄,却带着一种神秘的人与马不同类的隔阂,在一转身一举足之间,显出了一种宽宏,柔美的气度,时而把他的友伴谢金星放在一边,高高地举起了那长而秀丽的颈脖,对深远而蔚蓝的天空凝视着。

    谢金星骑着指挥官的新马,在这天的下午离开了南宁。

    一出了南宁的北门,他就爽爽快快地把他的马快跑了一阵。

    回头一望,南宁城的赭褐色的屋瓦向天空喷着灰色而疏薄的气体,————无线电台变成了和天幕相距很远,整个的南宁城似乎都已经陷进了深凹的低地里去,山野像潮水一样,一个浪头逐过一个浪头的在前面涌上来了,天地的中心却显然地正跟随马的狂奔而移动着。

    谢金星快活极了。他骄傲地扬着鞭,叫这匹非凡的白马跑得更快些。他觉得混身松动,筋骨里充满着新的活力,一点别的拘束也没有。而当那白马驰缓了下来,在慢慢地走着的时候,他就唱————

    银瓶山顶呀……一对呀————活的鲤鱼,

    砍柴阿兄呀……割草阿姊……

    鹰飞,鸟叫……

    呵呀,呵呀……

    落难的馋狗无人睬,

    谁呀?呵,王八,我的皇帝呀……

    在路上步行的学生军,听了谢金星的歌,都哈哈的笑了起来。谢金星带笑地喝问着:

    ————那里去?

    ————芦圩,你呢?

    ————庆远。

    ————你们是谁的部队?学生军接着问。

    ————我们的指挥官叫夏威。

    ————伟大!他们都挺起了大拇指。

    ————你们到芦圩去干吗?

    ————宣传。

    谢金星觉得很好玩,立即又唱了起来。

    宣呀传————传呀宣……

    哎……哎…

    玲————东

    玲————东

    玲东玲东丁……

    这时候,谢金星的马已经走过学生军的队伍的前头;学生军对他的背影飞起了石子。谢金星对他们装了装鬼脸,又扬着鞭,叫他的马向着前面高起的山坡冲了上去,回头一望,学生军的队伍远远地落后在低凹的水田边,像一群可怜的蚂蚁。

    和芦圩相距不远,这里有一幅布满坟墓的原野,车路沿着旧的路基,跨过原野的中间,路的两边,有无数古老高大的松树在排列着,黝绿而浓密的树梢隔绝了猛烈的阳光,————一辆黄色的长途汽车,从路的那一端奔驰着来了,发疯了似的,在崎岖不平的石头罅隙之间跳跃着,并且狂暴地呼叫着,这声音迅急地自远而近,叫这阴凉,寂静的处所立即失了常态,在一种刺耳的巨大而烦闷的音响中震荡着,————汽车在极短的时间里停了一停,下车的是一个二等身材的中年人,穿着广西流行的灰色制服,手里带着一个很小的藤箧。汽车随又开行了,叫得更响,这声音狂暴而且顽强,地壳都几乎起着颤抖,整个的松林的寂静完全给破坏了。谢金星骑着他的白马刚好急急地跑上了来,他这下子的马应该是跑的最快的,两边的松树往后面飞动着,风在耳朵里呼呼的响,他还扬起了鞭,要叫他的马跑得更快,企图在那汽车刚好在停着的当儿,从它的身边挨擦而过,但是汽车终于开得太快,使谢金星难以叫他的马躲闪起来,几乎要和它迎头相碰,幸而这是一匹好马,而况一路上遇到的汽车正也不少,它决不会为这样的一辆汽车所吓倒,而至于惊惶起来。

    ————喔,金星,停下!……金星!……

    因为始初离开那颠簸不定的车而呆呆地站立在路旁的中年人,突然大声地叫了。

    这声音谢金星是听见的,但是他的马跑得太快,听来也很含糊,他仅仅对这声音起了一点疑异而已。他于是把马勒了下来,————他骑马的技术还算不坏,不然他的马跑得那么快,在那样突然地一勒转来的时候老早就摔下去了。那中年人看看谢金星一下子去得那么远,也不再叫,免得叫破了喉咙,只是摆动着他的手。

    谢金星骑着他的马走近了来,他看出那中年人正是他的表亲刘玉余。

    ————喔,原来是你————我倒看不见……

    说着,谢金星连忙下了马。

    ————我们大概有三年不曾见面了!刘玉余说。

    ————是的,足足三年……

    那时候谢金星在他们的山货行里做工,贪吃,懒做,是一个愚蠢,劣等,绝不会被人爱好的家伙,就是那一次离开他们的山货行,也还是他起的主意,他看不过眼,不能不让谢金星滚蛋,现在谢金星居然混进军队里去了,并且变得这样高大,强壮,又骑了一匹漂亮的白马。

    ————那么,你现在比从前好了!喂,表侄,怎么样?比从前好得多吧?

    刘玉余暗暗地觉得有点惭愧,至于说话的声音都微微地颤抖着,他于是又问,

    ————你现在是在……什……么……人的部队里呢?————我们的指挥官叫夏威。

    现在刘玉余也不说不什么的,只是独自个在点点头而已,这样他决定了自己的主意,他要请谢金星此刻就到他的村子里去。

    ————很近,往那边走,朝南,……喔,那村子以前你不是到过的吗?谢金星牵着他的白马,这白马现在变得有点不自检束起来,它全身都蕴蓄着强盛的力,使它像梭子般的不是向前彪就是向后退,忽而又蹬着前脚,高高地直立起来了,————谢金星为着要扼制扼制它一下,把它勒得更紧些,但是他显然没有马的力气,马的脖子一摆动,他反而跟随马跳跃着,而且有点纷乱起来,只管前后左右的变更着站立的位置,几乎要把脚跟踩在刘玉余的脚掌上,因之刘玉余也跟随那马在跳跃着。

    刘玉余说话的声音总是很低,他苦于不能把话说的更清楚一点,好教他的表亲很快地就听得见,现在更不行了,那匹马似乎已经发了狂,它每一次跳跃着,每一次叫刘玉余把放在唇边的话抛到别地去,并且从而紧张了面孔严厉地对马怒喝着,那是一种变态的沙哑的声音,在马的耳朵听来,那是纷乱的难懂的,简直是一种错误。

    刘玉余趁着马稍为平静下来的时候,重又对谢金星说出了刚才的意思,但是这下子是呛咳和喘气阻碍了他,谢金星始终不曾听出他说的是什么,也始终不曾受他的话所引动,————而况马并不是真的就平静下来,它作着从也不曾有过的凶暴中带着三分游玩的奇特的姿势,猛然地一耸声,叫谢金星抛弃了为扼制一匹马所必须站立的位置,谢金星这下子才好笑,他竟然陷落在马的前胸下面,至于毫无解脱的办法,让马从他的身上一彪而过,好在他心里还镇静,知道把脑袋放低下来,而马却已经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它一无返顾,笔直地向着西南角的村子奔去。

    刘玉余简直吓青了脸,他纷乱极了,一边重重的推谢金星的身子,叫谢金星赶快去追马,一边又发出沙哑的声音喝制谢金星不要动,几乎要唱起以前在山货行里的老调子,动辄就给谢金星来一个老祖宗九十九代。

    这实在是懵懂得很,他直到此刻才清楚地意识着,————那马跑去的村子,不就正是他们的村子吗?————对了,刘玉余轻舒地呼出了一口气说,那么,我现在也不必再强拉,你也非到我们的村子里去玩一玩不可了!————但是这会不会误了你的公事?

    谢金星沉吟了好一会,他说,————也好,我不怕赶不到庆远去,这匹马快得很!在广西,有着这样富于天然景色的山野,决不是一件奇事,从庆远过大塘以至南宁,沿路不知有几千百里这样美丽的山野在接连着,————这里向西,可以望见一座雄伟壮丽的大山,一排排的山峰,向那深不见底的蓝天里高耸着,从上到下,全身富裕地打着贵重的盛装,呈着苍翠华美的颜色,在初秋的晶亮的阳光下,不管那山和这里相距有多少远,也可以显明地看出那上面所绘画着的灿烂夺目的一切,以及每一条新的还未曾消失过的指纹。东南,向着郁江沿岸一带的地区追索下去吧,那苍郁的层叠不绝的山峦,那幻梦一样飘浮在蓝天里的一朵朵的游云,那清泉里的小鱼似的一点点蠕动着的飞鸟,————要是你的眼睛过于受了眩惑,觉得有点疲惫的样子,不能不向近处把视线收缩回来,那么这当儿,你就要突然地给惊住了,像发见了宝藏的贼,贪婪地把这宝藏里的每一件宝物都用了锐利的目光深深地刻上了记号,不自觉地呼唤起来,却恐怕为旁人所觉察,只好不自然地保持着难以忍煞的沉默,每当旁人在疯狂地不能自己地拍手叫绝的时候,就叫你不能不用鄙夷的目光,讥笑他是怎样的浅薄无知,自己却只好暗暗地私自叹息着,觉得人类的语言是如何的拙劣无用,因而就变成了更加沉默……

    谢金星身体很好,他跑得很快,不过因为心里忙乱,手一挨擦额上的汗点,把军帽子也弄翻了,军帽子跌进路边的水田里去。他跑得太快了,一时之间很不容易把步子停下来,直到距那跌下了军帽子的水田有十几步远的地方,才回转来,想要拾回那军帽子,但是刘玉余在后面挥着手,恐怕谢金星再还不懂得他的意思的时候,就拼命地往前面伸长了脖子,叫谢金星可以不必去理那军帽子,随后他自己会跟他拾,那么尽管飞步去赶那匹马就是。

    谢金星跑过了一条石桥,在一排很高的篱笆下碰见了一群正要到附近的镇里去投市的女人,突然觉得一阵冷风吹上头来,猛然地意识着自己的磨光的满留着烂疮疤的脑袋并没有戴帽子,心里更加着了慌,脚尖冷不防碰着了高起在路上的石钉,上身向前面飞进的速度突然增加了一千倍,立即一个人都猛撞下去了,扑通一声,水花高高地飞溅起来,————这里可并不是水田,而是一个池塘,正满满地装着一池塘绿色的水。

    女人们吓了一跳,至于尖着喉咙怪声地叫起来。好在那池塘并不深,而且有许多死狗死猫以及破烂的竹具木器之类在填塞着,那绿色的水载着一重厚厚的绿色的萍,显得很受拘束的样子,只是泛起了几条粗大的波纹,并不曾破口大笑起来。

    谢金星从池塘里爬了起来,刘玉余还在很远的地方没有赶到,他慌乱到了极点,也不敢对那些女人回看一眼,急急地就跑过篱笆的尽天处,依旧去追他的马。

    这里有一个漂亮的花圃,向日葵和鸡爪菊正在盛开着,靠着那用破旧的木板搭成的横栏的近边,有五株并不怎么高大的木瓜树,正结着累累的木瓜,都已经长大而且黄熟,仿佛那细小的瓜柄已经不胜其赘累似的,如果风一吹动,或者地上一震荡,就几乎要对那黄熟的木瓜实行撤手,让它们一个个的滚下去。花圃的看守人是一个勇猛、自大、整日里背着步枪的小伙子,他看着谢金星从池塘那边匆匆地走了来,满身的军服都湿了,脑袋的烂疮疤泛着水影,在阳光下起着刺目的反射,也不戴军帽子,觉得实在好笑。

    谢金星的肥大臃肿的面孔呈着蓝色,他气汹汹地对着那花圃的看守人问,————你看见我的马没有呀?

    岂知不问还好,一问就激起了突变。花圃的看守人暴烈地揪住谢金星的胸脯,他力气很大,手一和谢金星的湿落落的军服接触,那湿落落的军服就不胜其压榨似的痛苦地溅出了水花,至于喷出了白沫。花圃的看守人于是把谢金星猛力地一推,谢金星为了一路上带跑带跌,过于劳顿,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这一跌更加紧要,后脑硼的一响碰在坚硬的土块上,眼里也跟着发起火来。却不想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花圃的看守人已经拿下了身上背着的枪,毫不宽贷地对谢金星作起瞄准射击的姿势。

    一分钟过后,就晓得这严重的场面不过是一种玩艺而已;花圃的看守人放下了他的枪,对谢金星挥着胳膊说,————我已经饶了你了,你此刻就走你的吧!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下一次对你的马这样放纵,————喂,狗子,这橄揽核是准给你吃的!

    谢金星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这是没有法子的,他甚至还对那花圃的看守人赔了个笑脸,湿落落的军服上粘满着砂粒和烂泥,就连把精神抖擞一下,让这些不成样子的砂粒和烂泥从他的身上脱落下来的力气也没有!他爬了起来,还是继续去追他的马。迎面是一条直通村子的田径,猛烈的太阳并没有把这被泥泞的烂泥淹盖着的田径晒干,为那花圃的看守人所威吓的马,正在这田径上留下了狂奔疾驰的马蹄印,这些马蹄印都很深,但是马上就给装满了黄色的水,现在是这黄色的水也和谢金星开起玩笑来了,谢金星一个不留神连二接三的把脚底踩中那马蹄印,那黄色的水像火箭似的飞溅着,交射着,叫谢金星满身嵌镶着砂粒烂泥的军服添上了更多的花朵。

    这其间,在村子的另一端,为了一匹马的事正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匹马不但有那样的壮健而雄伟的外貌,并且还有着它的泼辣而奔放的性格,它是一匹不折不扣的好马。它跑进了这村子,在池边站立着————这又是另一个池,毫无拘束地喝它的水,并且把前脚的蹄蹴着池岸上的石块,蹴得劈劈的响。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爱看它,————他们,只要是留在屋里的都跑出来了,在距离马稍远的巷口站了一大堆,却没有一个不对着那马喝彩。

    ————这是那里来的一匹马!一个患橡皮脚的中年人这样赞叹着;这样的好马我是从来都不曾看过,你看,它的毛是白得那么洁净,像一只白兔一样的白!————不,像一只鹭鸶一样的白!一个患黄疽病的小伙子也跟着说;你看那马身吧,有一处抽根结核的地方没有?那马尾又多么好!……

    ————我看路上必定有军队开过,这匹马是从队伍中跑出来的。有见地的人这样说。

    ————这样的一匹好马,没有当排长的人还能够骑吗?————当排长的人有马骑!真是笑死人!那至少也该是连长吧!————或者是团长也不一定。副官也有马骑,不过不见得有这样好的马,这匹马委实太好了!

    这当儿,人堆里突然有人掷给那马一个石子,破坏了马的宁静,它于是响着蹄儿,沿着池畔向东跑去,长而繁茂的尾巴在它的后腿上斜挂着,青色的池水映出了它的贵重而柔媚的倒影,像一片洁白的云彩一样,————从背后玩赏着它的人们,现在都受了这从未有过的美景所吸引,变成了静默默地,再也不响出半声。……

    刘玉余的屋子是这村子里顶漂亮的一座,一连三间,建造还不久,墙壁上的石灰还是白的。它位置在这村子南面的外皮,如果稍一留心,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望到那白色的墙,而白色的墙,在这村子中是只有刘玉余的屋子才有。屋子的前面有一幅大灰町,靠左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坞,香蕉开了红色而斑斓的花,像牛的脏腑般的在悬挂着。

    如今刘玉余把那匹马拴在他的窗柱上,让它整天高举着那长长的颈脖,那马似乎很不好受,它的颈脖大大的暴胀着,筋肉起着脊梭,刘玉余正想藉此惩戒它一下。人们(其中有一大半是小孩子)站立在和马相距约五步的地方,作着环围的形势。刘玉余每隔了一会总是从他的门口探出头来,不辞繁冗地对那些人们作着“站远些!”“不要用手动它!”的警告。他的屋子里也非常热闹,稍为有了年纪的人,比较懂得礼貌些的,都乐意走进来对他问讯。他的老婆一时忙死了,她烧了一锅热水给谢金星洗澡,接着又要烧饭和菜,……她的丈夫为着忙于应酬邻人,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她觉得很郁闷的样子,而她的家姑————那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却欢喜得跳跃着。满屋子嘈杂的声音中,不时的只听见刘玉余在得意地高声地狂笑着。

    一一你们知道,刘玉余说;在我们全国中,广西是一个最有荣誉的省份。关于广西的建设,民团,学生的军事训练等等的情形,在上海,并且在日本的报纸上,都有着极详细的记载,凡是外省人都对广西表示羡慕,他们说世界上真的社会主义是没有的,如果有,那只存在于我们广西这块土地上!广西的将领从来没有叫过社会主义,在某一时候他们并且是打击红军最有力的健将,……但是广西的社会主义却老早就成功了!我们的白副老总是一个最利害的家伙,他把全国所有的俄国留学生都罗致在广西一省里,俄国留学生是最好的,现在广西全省各县的县长都是俄国留学生,试问有一县的县长不是俄国留学生的没有?人们静默了一下,有一个已经开始对刘玉余问起了前方的战事。

    ————梧州的公安局长也是俄国留学生吗————我好像听见什么人说过?又有人这样问。

    ————哼,公安局长,那还消说!所有的区长,稽查,————连我们宾阳的警察长都是俄国留学生了!当他说起了前线的战事的时候,他就把谢金星介绍到人们的面前。

    ————这个人是我的老表,他说;他现在当了北路总指挥夏威将军的部下,是抗×的战士,没有人不敬仰他,没有人能够蔑视他为人的价值,那匹白马就是他骑的!谢金星洗了澡,把他的湿落落的军服换去了,刘玉余分给他一套政务人员穿的灰色制服,这制服左边的口袋上有一个金属徽章在挂着,取着青天白日的十二角形,黑色,上面镌着“抗×救国”四个字。谢金星的左腿刚才不过受了一点微伤,谢金星这下子几乎把那创位都忘掉了,他的脸上焕发着光彩,他感觉得非常快活。……

    谢金星决定在刘玉余的家里歇息一夜,预备着在明天赶路。刘玉余因为有要紧的公事,他只能在家里停留了两个钟头的时间,又乘上了长途汽车,————他非在今天午后六时以前赶到南宁去不可。

    晚上,刘玉余的邻人王爷御大伯伯请谢金星去吃饭。

    王爷御大伯伯壮健而且高大,在这村子中,除了刘玉余之外,要算是一个最有意义的人物。他曾经到过汕头和香港。那时候他的儿子是一个革命党员,可是不久就在汕头给钟景棠抓去枪毙了。他只有这个儿子,这个打击几乎要使他发狂,此后他完全生活在一种沉痛,压抑,毫无精彩的日子中。他曾经好几次向县政府请求帮助,他要到香港去探寻他的仇人,可是都没有弄得成,他临到了最后的绝望。他的思想受了他儿子的影响,在和他一样年纪的人们之中要算是最进步的一个。为了他的儿子之死,他体验过这一代的年轻人的身上所课与的危难,这使他对于任何年轻人都感到爱悦。他喜欢到处的打探消息,尤其是一种秘密,从报纸上得到的消息决不会受他所重视,因为那知道的人太多了,如果有人把一点消息告诉他,同时又对他说明着这是一种秘密,他的神经就立即起了极大的兴奋,至于严重地站起身来,轻着步子走近四窗口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偷听,并且事后他一定绝对地严守这个秘密,无论这秘密是伪造的也好。

    现在他和谢金星并排地坐在一起,————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愿意谢金星的座位和自己隔得太远,他的夫人却只好坐在他的对面。

    他们有一个刁狡的女佣人,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在投市的时候打他们的斧头。她的手脚很迟钝,如果他们的家里来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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