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着它的全身,发出一种深沉而又近似叹息的声音……它的舌头是多末的温暖而又柔润!它狂烈地舐吮着我的颊,我的额,我的腿以至于我的全身,这样叫我慢慢的躺倒下来,在一种怅惘而又快慰的————彷佛已深入于沉睡的心境中安息好我全身的任何一部,……于是,我的灵魂以诀别的手指着我说,
————死了!————现在就死了!
我一定死去好久了,好久了,不然,那毒殴我的棍子一定使我立刻就暴跳起来,————那是另外的一个人。他的身材是异乎寻常的高而又异乎寻常的消瘦,绝不像我一向在长城以南所见的中国军或中国军的敌人;他是从草泽中爬出来的巨蟒么?他绝不用人的手段来对付骡子,好像他这样对付骡子的手段就可以看出他不是一个人。我的主人的朋友,他曾经问我的主人说,
————日本军来了,他们要把每一个中国人都杀死的么?
我的主人回答他说,
————日本军一定不杀死中国人,因为他们说中国人是骡子,骡子是永久也不至为人所杀死的。
从此以后,我才知道人是不会把骡子杀死的。
这个人,是恐怕日本军要杀死他,所以预先来杀死这只骡子的么?
————哒,嘟噜……哒,嘟噜……
他一面用棍子把我殴打,一面对我怒喝着,发出好像北中国的农人惯常用以吓制骡子的凶恶的声音。
我已经衰疲得全身麻痹,他欧打我和怒喝我,是必定要我站起身来驮他逃跑的么?————他的确有点好像准备向远地逃跑的人,那末,他就非把我殴打死了,而且也听不见他怒喝的声音了不可的!
————哒,嘟噜……哒,嘟噜……
他怒喝的声音更加凶狠,我衰疲得麻痹的身,现在也在他恶毒的棍子下颤抖起来了。
————哦————哦————哦————哦……
这是我哀哭的声音么?我的耳朵,还能够十分清楚的听见着。
但是,我的哀哭的声音也渐渐的低微了。
我听见他在问那旁边的小孩子说,
————这只骡子的主人是谁呢?
————谁都不是他的主人,小孩子回答他说;那是前天从这里败退的中国军丢下来的。
不错,那小孩子回答得对。
————中国军没有马么?他们为什么骑骡子和日本军打仗呢?……我细细的看一看他的面孔,但是,我认不清楚,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他比较那当骡子作马认的人仅仅是聪明了一点!
————骡子在军队中不是用来骑着打仗的,是用来拉重车运载给养的。
不错,那小孩子真的回答得十二分的对啦!
————那末,供人乘坐的骡子又是哪一种呢?……我更细细的看一看他的面孔,他真的是这样百无一知的么?这使我越发认不清楚了!
————在军队中拉重车的骡子,原来就是供人乘坐的骡子。
那真实无伪的小孩子,把他所必须知道的都一一的告诉他了。
————那末,我现在就乘坐这只骡子好了!……这只骡子,能够走多少远的路呢?
————未知你要它走多少远的路呀!
那小孩子的眼,闪耀着智慧的光焰,他能够以最聪颖的语言去讥笑那冥顽,卑拙而冒充人类的两脚兽————而且,他显然已经对他施以极严厉的责罚,责罚他为什么对这将为憔劳而死的骡子,还问它能够走多少远的路程。
————我从密云到这里,现在要从这里到承德,大约是一百八十里的路程。
————密云是中国军的,承德是日本军的;你从中国军那边逃到日本军那边去的么?————你是不是我们的中国人?————军队叫做“中国军”或“日本军”,这在我们是没有什么分别的,军队能不能打胜仗,能不能保护百姓与维持治安,那倒有极大的分别。日本军把中国军打败了,日本军能保护百姓与维持治安,而中国军则不能,我们逃难的人要逃到中国军那边去呢?还是逃到日本军那边去呢?————而且,乖觉的小孩子呀!我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这一点怎么能够给你懂得透呢!……哼,我不但是一个中国人,而且是一个管理中国人的中国官吏,————仅教你多认识一个人吧:我是密云县第一区的区长呢!
我一定死去好久了,好久了,不然,那猛击我的石头,一定使我立刻就暴跳起来。
……这是谁的骡子呢?它一定患了病了,————是的,它的蹄,消削得好像一重薄纸,……但是,这里已经起了一种谣传:这只骡子为什么而致于死,是不会为人们所了解的;人们对于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总是说它疯狂,————我已经被认为一只疯狂的骡子了。有两个恶汉,手里正握着石头在窥伺我说,
————它现在诈死。等一等,它就要一跃而起,————疯狂的骡子也未见得驯服于凶狠的狼,————准对着它的额吧,我要猛掷它一个石头,……于是,一个高举他那握着石头的手,————砰!
……呀,我的妈!……我的眼睛冒出火焰,我的颈项颤抖得好像弹簧;死了,这下子就真的死了!我竭尽全生的力来忍受死亡的痛苦————痛苦啊!我忍受痛苦的牙齿交碰得几乎碎裂了!然而,死亡绝对不是晕沉,死亡寓有最清楚最灵敏的感觉,————死亡的痛苦于我的感觉竟是这么显明而不模糊。
我听见一种谑笑的声音说,
————哈哈,现在连叫也不会叫出一声么?
残暴的人在施行格杀的时候,不一定是出于某种仇恨的。骡子终于为人所杀死了,然而,骡子于人,却从未有被仇恨。于是,我以颤抖的声音哀叫起来,————人啊!骡子啊!……日本人啊!中国人啊!
中国人虽然做了日本人的骡子,却没有骡子的耳朵;没有骡子的耳朵,就听不出骡子的声音。那两个恶汉,他们以无知的眼瞪着我说,
————哼,你在讥笑我们还未曾把你击死么?
————是的,驯服终竟是残暴的解说者;骡子终竟也必至于为人所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