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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回 午夜挑灯寄书重铸错 平畴试马投笔突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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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桂枝回的信。居然能盼到桂枝写来信,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所以不必有人在面前,也就笑嘻嘻的。自己也怕把这信胡乱拆坏了,将来不便保存,于是找了一把剪刀,齐着信口,慢慢地修剪了一条纸线下来,才将信瓤取出。只看到“马不配双鞍,女不配二郎”两句话,已觉脸上发烧,红潮过耳。及至看完了,心里便说不出来那一分难受。先是坐着看那信的,后来索性躺在床上,两手高举了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向下看着,把信全看完了,两只眼睛对了那信纸,只管注视着,他腾出一只手来,将床板重重地拍了一下道:“这事太岂有此理,而且也太与我以难堪了。”

    随了这一下重拍,他也就站了起来。说着,又用脚顿了几顿。摇头道:“人心可怕,从今以后……”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窗子外面有人问道:“二爷你是什么事,又在一人发牢骚呢?”

    积之脸上的红晕,刚刚退下,又拥上脸来了,便笑道:“我埋怨大正月里,不该害病呢。这话怎么就让嫂嫂听了去了?你进来坐一会儿。”

    甘太太口里这样说着,人闪在窗户后面,可没有走开。积之这时,正在那怒气填胸的时候,哪里就肯把这件事揭开过去。跟着又叹了一口气道:“宁人负我罢了。”

    这句话算是甘太太听得最清楚,她也不再说什么,点点头就这样走了。

    积之坐在屋子里,很感到无聊,将桂枝寄来的那封信,重新由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自己冷笑着一声,两手撕着信封信纸,一会子工夫,撕成了几十片,落了满地,这还不算,自己又用脚着力踏了几下,笑道:“再见吧,赵太太!你谅就了我不能打日本?”

    说毕,自己就爬到床上躺下来了。他这样的举止,自然有些出乎常轨,积之家里男女仆人也都看在眼里。

    吃中饭的时候,积之躺在床上,不曾起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才感到有些饿。而且想着,若是再不去吃饭,也恐哥嫂疑心,所以也就坦然到堂屋里去,与哥嫂同席吃饭。厚之当他进出的时候,眼光就在他脸上注视着,及至他坐下来,还注视着不断。甘太太坐在他对面,看了这样子,便笑道:“厚之,你为什么这样老注意着你兄弟?”

    厚之道:“他刚刚病好了的人,我看他气色不大好,疑心他又是病犯了。”

    积之道:“我明天就回学校去吧,免得闹出病来。”

    厚之道:“身体不大好,你就该多休息一两天,怎么倒急于要走呢?”

    甘太太笑道:“你让他走吧,在海甸街上,他不免受到一种刺激的。”

    甘太太说到这里,不表下文,厚之心里也就明白,这话就不便随着向下说了。于是自扶起筷子来吃饭,并不作声。甘太太笑道:“二爷,你别嫌我做嫂子的喜翻旧案,以前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咱们那芳邻不是你的配偶,我可以和你另外找一个好的,可是你那时嫌为嫂子的多事,很有个不以为然在心里。现在你对于这件事,大概十分清楚了,我就不妨再提起来。”

    积之拦着笑道:“得啦,嫂嫂,还提这件事做什么?”

    甘太太笑道:“你别慌,我说的,不是过去的话了,提起来怪难为情的,我还说什么?我现在要说的就是我许的愿,应该还愿了。凭了你哥哥在这里,能替我证明。”

    厚之道:“你说起话来,总不肯干脆,啰哩啰嗦这一大套,我哪里明白?证明更是谈不到。”

    甘太太瞅了厚之一眼,笑道:“这也不是你的什么事,你瞎着急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二兄弟的婚事,自办不成的话,我可以替他做媒吗?现在就是时候了。”

    于是向积之仰着脸道:“我说的这位也是贫寒人家的,不过身份还有,她的确是位小姐,我觉得这种人最合于你的条件,因为家境稍困难一点,家庭教育,不见得就好。若要习惯良好,又知道吃苦,就非娶这种人不可。而且她还是个中学堂的学生呢,这不比以前你所选择的人,要强过十倍吗?”

    积之笑道:“嫂嫂说起话来,真是叫人无从答复,一提起来便是这样一大套。”

    甘太太道:“我当然得说这一大套,不说这多,你怎样地明白?现在我问你,对那位已经死心了没有?若是死心了,我这个媒人,就做得成功了。”

    积之道:“不问死心不死心,嫂嫂说到做媒这一层的话,我是心领敬谢。”

    甘太太将筷子头点着他道:“也未免太傻了。难道人家做了太太了,你还老等着她不成?”

    积之红了脸道:“嫂嫂说的话,我有些不明白。可是我能下句断言,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人有这种权威,可以让我这样死心踏地等她的。”

    甘太太生气道:“你别忙呀。现在你没有见着那个人,你若是见着了那个人,你就知道世上有那种人可以让你死心踏地的;说起这个人,也是一层缘分,有一次我由城里到海甸来,和她同坐着长途汽车,就谈起来了。据她说,也是到海甸来看一位什么女朋友的,我倒没有打听那女朋友是谁。不过问起她家底来,才知道她和我二妹妹婆家是亲戚,年底到二妹家去。恰好又和她碰到一处,我二妹妹当了她的面和我说,要我替她做媒,分明她是没有结婚的。那时我想着了你。”

    积之摇摇头道:“这话不然。人家既是个女学生,大概不怕人当面提亲,也很文明。文明女子,凭着有人做媒,就能够成功的吗?”

    甘太太道:“那是自然,先得介绍你两个人做朋友。不过我想着,她决看得中你。若说她呢,反正比海甸街上的人漂亮些,你也应该看得起。所以在这两下里一凑合的中间,这事必然可成。”

    积之也没有作声,只管扶筷子吃饭。把饭吃完了,厚之走开了,甘太太又低声笑道:“刚才对了你哥哥,你有些不便说,现在可以对我说实话了。你觉得我这个提议怎么样?假使同意的话,我就给你介绍。”

    积之向甘太太鞠了一个躬笑道:“得啦,我谢谢你。我对你实说了吧,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不够交朋友的资格,更谈不到结婚,我要守独身主义。”

    甘太太听了这话,不由噗嗤一笑道:“你趁早别提这个,提起来,那会让人笑掉牙。实对你说,我从前也是守独身主义,于今做太太可多年了。”

    积之对于嫂嫂这个说法,倒是没有什么可驳的。因笑道:“现在我说也是无用,咱们往后瞧吧。家里没有什么事吗?明天我可要回学校去了。”

    甘太太道:“现时还在寒假期中,你忙什么?难道你对哥嫂,还存着什么芥蒂不成?”

    积之被嫂嫂这样反驳着,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笑道:“我是因为在家里无事可做,又没什么娱乐,实在无聊得很。”

    甘太太道:“你不是会骑马吗?我告诉你一个消遣的法子,这新正头上,海甸到西直门,有一批溜马的。这两天天气很好,你到赶牲口的手上,赁匹马跑跑,既可以消遣,又可以锻炼身体,这倒是个好玩艺。”

    积之只答应了“那也好”三个字,却也没有怎样深加研究。

    到了次日,坐在书房里,觉着实在也是无聊。带了一些零钱在身上,戴上帽子,披上大衣,就走出大门外。走上海甸街头,太阳黄黄的,照着一片平畴。隔年的冬雪,还零落地撒布在平原上,向半空里反射着金光。一条通西直门的大路,也零落地有些摇撼着枯条的柳树。这日不曾刮什么风,人站在平原上,没有那刮着脸上毫毛的寒气,首先感到一种舒适。北方的气候,不冷就是表现着春来了。积之两手插在那半旧的青呢大衣里,大衣敞着胸襟,慢慢儿地走着。果然,迎面常有人骑着马跑来。骑马的人,到了海甸街头,又骑着跑回去。他是个喜欢骑马的人,看别人骑马,就引起了自己一种骑马的兴趣。站在路边,只是看那些骑马人的姿势。但这些人都是新春骑着马好玩的,也许这就是第一次骑马呢。他站在旁边,带了微笑的样子,望着骑马的人陆续过去。后来有个人,骑着一匹白马,马蹄子跑得卜笃卜笃乱响。只听这蹄声,就是一个兴奋的样子,立刻向迎头跑来的那马望去。只见那马上坐着一位青年,上穿对襟皮袄,下穿灯草绒马裤,紧紧地将两只皮鞋,蹬着马蹬子,两腿夹住了马腹,身子半挺着,两手兜住了马缰绳,马昂着长脖子,掀开四蹄,踢着尘土飞扬。那人戴了护耳的暖帽,看不出他的脸色。那马擦身而过,却缓下了步子,只有几丈大路远,马就停止住了。随着那马上的人,很矫捷的,向下一跳,手挽了缰绳,将马牵着过来。另一支手却抬起来连连地招了几招马鞭子,口里叫道:“过年过得好?”

    积之立刻向那人点头还礼,因为不知是谁,却怔怔地答不出话来。那人越发地走向前,伸手把帽子摘下来,又点了个头。积之笑道:“哦!原来是洪朗生学长,今天高兴,到郊外来跑马。久违久违!”

    洪朗生到了面前,笑道:“我正想找你,不料在这里遇着,好极了。”

    积之道:“有什么事指教的吗?”

    说着,看他脸色黑黑的,长得很是壮健,浓眉大眼,两腮带了许多胡桩子。他笑道:“你看脸色怎样?满带了风尘之色吗?”

    积之道:“是有那么一点,你刚出门回来吗?”

    洪朗生回头看了看,笑道:“实不相瞒,我已经投军了,刚从口外回来。这次回来,并无别事,只是想多邀几个有心人,一路出关,干他一番事业。我记得我们同学的时候,说起天下事来,都是激昂慷慨的,你也是个有为的青年。你有没有这意思,也和我到口外去。”

    积之望望他,又望望他那匹马,脸上现出很踌躇的样子,笑了一笑。洪朗生道:“你结了婚吗?”

    积之道:“你何以突然地问这句话?”

    洪朗生道:“我怕你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呀。”

    积之道:“我根本没有结婚。”

    洪朗生道:“没有太太,也可能有情人。老朋友,我们不要为妇人孺子所笑才好呵!”

    他这本是一句因话生话的语句,而在积之听来,恰好中了心病。便笑道:“老朋友,我还是同学读书时代的性格,并没有更改。不过你只简单对我说两句到关外去,我知道你所选择的是一条什么路径,我又怎样地就答应你的邀约?”

    洪朗生道:“好!我可以和你详细谈谈。这里去海甸不远,我们找个小酒馆喝两盅。”

    积之道:“那倒用不着。我家就住在海甸。”

    洪朗生不等他说完,便道:“那太好了,我就到府上去畅谈。”

    于是牵着马和积之一路走回家去。

    积之将客人引到自己小书房里,泡上一壶好茶,摆上了四碟年果子,足谈了两小时。到了夕阳西下,客人骑着马走了。积之一人坐在屋里想到桂枝信上所说:“别做没出息的事,你有能耐,打日本去。”

    这就不由得昂头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声音很大。正好厚之由外面回来,经过他屋子的窗户外,向里面张望一下,见他是一个人,便问道:“你一个人为什么哈哈大笑?”

    积之无端被哥哥一问,倒没有预备答词。因道:“没什么,看笑话儿书解闷。”

    厚之也不见有什么异状,自走了。

    到了次日上午,洪朗生骑着一匹马,又牵着一匹马,再来拜访。积之一切都预备好了。因厚之已办公去了。就到上房向甘太太道:“大嫂,你昨天不是劝我骑马吗?今天天气,依然是很好。我一个老同学,带了两匹马来,我得陪着他在大路上跑跑。假如天气晚了,我就不回来了,和他一路进城。我若回学校的话,我会写封信回来。”

    甘太太道:“你若是能回来,还是回来吧,你哥哥明日请春饮呢。”

    积之笑着,没说什么。他告辞出来,和洪朗生各骑一匹马,顺了海甸到西直门的大路,掀开八个马蹄子,拍拍拍,跑着地面一阵响。平畴上的残雪,益发是消化了,只有地面阴洼的所在,还有不成片段的白色。天空里没有云,太阳黄中带白,照着平原一望不尽,乡村人家。没有一点遮挡,在平地上或草丛中堆着。路边的老柳树,在阳光里静静地垂着枯条子,等着大地春回。路边的小河塘,化了冰,开始浮着一片白水,水里沉着蔚蓝色的天幕,和几片白色的云。在北国度过冬季的人,也觉得是春天到了。积之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将马缰松下来,骑在马鞍上,让马缓缓地走。就在这时,看到赵翁在大路边上迎面走来。他敞开灰布皮袍子的胸襟,肩上将一根木棍子,扛着一只小布口袋,是个走长路的样子。便手握马鞭子,拱了拱手。赵翁见他马鞍后,拴住着一个布包袱。将皮带束了皮袍子的腰,将底襟掀起一块,塞在皮带里。四平八稳的,骑在这匹棕色的马上。便笑道:“二爷骑马的姿势挺好。”

    他笑道:“对付着试试吧。我倒也不是那样真没出息的人。”

    赵翁听了,觉得他后面一句话来得不伦不类。路上相逢,也不便多问,自送他跟着前面白马走过去了。这件事赵翁并没有怎样放在心里。

    过了两天,却接到由城里来的一封平信。信的下款,署着甘缄二字。他想着亲友中并没有姓甘的这么一个人。只有一个对门住的甘积之。前日还在路上遇着呢。写信来干什么。在可疑的心情下,把信拆开来一看,果然是积之写来的。信上道:

    赵老先生尊鉴:

    日前马上相逢,甚为欠礼,但晚有远行,亦不愿下鞍详道也。当今国家多事,正男儿有为之日。晚虽无用一书生,爱国并不后人。该日即偕同学某君,投笔从戎,不久即将出关。晚与赵连长有数面之雅,颇敬重彼为一爱国军人。转念既敬重军人,我亦何不自为军人。一枝毛笔,今日何补国事,故一念之间,即愤起抛去。从此区区小吏,亦为国人当重视者,颇觉自得。如得生还,他日当再趋前候教,详叙塞外风光也。特此驰告,并祝

    春祺!

    晚甘积之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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