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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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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之四章题目正名

    张君瑞寄情诗

    小红娘递密约

    崔莺莺乔坐衙

    老夫人问医药

    三之一 前 候

    上《琴心》一篇,红娘既得莺莺的耗,则此篇不过走复张生,而张生苦央代递一书耳。题之枯淡窘缩无逾于此。乃吾读其文,又见其纚纚然有如许六七百言之一大篇。吾尝春昼酒酣,闲坐樱桃花下,取而再四读之,忽悟昨者陈子豫叔,则曾教吾以此法也。盖陈子自论双陆也,圣叹问于豫叔曰:“双陆亦有道乎,何又有人于其中间称曰高手耶?”豫叔曰:“否否,唯唯。吾能知之,吾能言之。然而其辞不雅驯,我难使他人闻之。独吾子性好深思鄙事者也,吾不妨私一述之。今夫天下一切小技,不独双陆为然。凡属高手,无不用此法已,曰‘那辗’。吴音“奴”上声,“辗”上声。‘那’之为言‘搓那’,‘辗’之为言‘辗开’也。搓那得一刻,辗开得一刻;搓那得一步,辗开得一步。于第一刻、第一步,不敢知第二刻、第二步,况于第三刻、第三步也。于第一刻、第一步,真有其第一刻、第一步,莫贪第二刻、第二步,坐失此第一刻、第一步也。”圣叹闻之,已不觉洒然异之。豫叔又曰:“凡小技,必须与一人对作。其初,彼人大欲作,我乃那辗如不欲作。夫大欲作,必将有作有不及作也,而我之如不欲作,则固非不作也。其既彼以欠欲作故,将多有所不及作,其势不可不与补作。至于补作,则先之所作将反弃如不作也。我则以那辗故,寸寸节节而作,前既不须补作,今又无刻不作也。其后,彼以补作故,彼所先作既尽弃如不作,而今又更不及得作也,我则以不烦补作故,今反听我先作,乃至竟局之皆我独作也。”圣叹闻之,不觉大异之。豫叔又曰:“所贵于那辗者,那辗则气平,气平则心细,心细则眼到。夫人而气平、心细、眼到,则虽一黍之大,必能分本分末,一咳之响,必能辨声辨音。人之所不睹,彼则瞻瞩之;人之所不存,彼则盘旋之;人之所不悉,彼则入而抉剔,出而数布之。一刻之景,至彼而可以如年;一尘之空,至彼而可以立国。展一声而验,凉风之所以西至,玄云之所以北来;落一子而审,直道之所以得一,横道之所以失九。如斯人则真所谓无有师传,都由心悟者也。”圣叹闻之,愈大异之,豫叔又曰:“那辗之妙,何独小技为然哉。——切世间凡所有事,无不用之。古之人有行之者,如陶朱之所以三累万金也,瀛王之所以身相立朝也,孙武行军所以有处女脱兔之能也,伊尹于桐所以有启心沃心之效也。更进而神明之,则抽添火符,成就大还,安庠徐步,入出三昧,除此一法,更无余法。何则?天下但有极平易低下之法,是为天下奇法、妙法、秘密之法,而天下实更无奇妙、秘密法也。”上文,止引豫叔“那辗”二字,论此篇正用其法耳。以其语皆奇绝,故全载之。于是圣叹瞿然起立曰:“嘻,果有是哉!”是日始识豫叔乃真正绝世非常过量智人,然而豫叔则独不言此法为文章之妙门。圣叹异日则私以其法教诸子弟曰:“吾少即为文,横涂直描,吾何知哉!事中年而始见一智人,曾教我以二字法曰‘那辗’。至矣哉!彼固不言文,而我心独知其为作文之高手。何以言之?凡作文必有题,题也者,文之所由以出也。乃吾亦尝取题而熟赌之矣,见其中间全无有文。夫题之中间全无有文,而彼天下能文之人,都从何处得文者耶?吾由今以思,而后深信那辗之为功是惟不小。何则?夫题有以一字为之,有以三五六七乃至数十百字为之。今都不论其字少之与字多,而总之题则有其前,则有其后,则有其中间。抑不宁惟是已也,且有其前之前,且有其后之后。且有其前之后,而尚非中间,而犹为中间之前;且有其后之前,而既非中间,而已为中间之后,此真不可以不致察也。诚察题之有前,又察其有前前,而于是焉先写其前前,夫然后写其前,夫然后写其几几欲至中间,而犹为中间之前,夫然后始写其中间,至于其后。亦复如是,而后信题固蹙而吾文乃甚舒长也,题固急而吾文乃甚纡迟也,题固直而吾文乃甚委折也,题固竭而吾文乃甚悠扬也。如不知题之有前、有后、有诸迤逦,而一发遂取其中间,此譬之以橛击石,确然一声则遽已耳,更不能多有其余响也。盖那辗与不那辗,其不同有如此者。”而今红娘此篇则正用其法。吾是以不觉有感而漫识之:文章之事关乎至微,其必有人骤闻之而极大不然,殆于久之而多察于笔墨之间,而又不觉其冥遇而失笑也。此篇如【点绛唇】、【混江龙】详叙前事,此一那辗法也,甚可以不详叙前事也,而今已如更不可不详叙前事也。【油葫芦】双写两人一样相思,此又一那辗法也,甚可以不双写相思也,而今已如更不可不双写相思也。【村里迓鼓】不便敲门,此又一那辗法也,甚可以即便敲门也。【上马娇】不肯传去,此又一那辗法也,甚可以便与传去也。【胜葫芦】怒其金帛为酬,此又一那辗法也。【后庭花】惊其不用起草,此又一那辗法也。乃至【寄主草】忽作庄语相规,此又一那辗法也。夫此篇除此数番那辗,固别无有一笔之得下也,而今止因那辗之故,果又得纚纚然如许六七百言之一大篇。然则文章真如云之肤寸而生,无处不有,而人自以气不平、心不细、眼不到,便随地失之。夫自无行文之法,而但致嫌于题之枯淡窘缩,此真不能不为豫叔之所大笑也。

    (莺莺引红娘上云)自昨夜听琴,今日身子这般不快呵 。不提赖婚,措辞最雅。 红娘,你左则闲着,你到书院中看张生一遭,看他说甚么,你来回我话者。(红云)我不去。夫人知道呵,不是耍!(莺莺云)我不说,夫人怎得知道?你便去咱!(红云)我便去了,单说:“张生,你害病,俺的小姐也不弱。”乖,贼,妙妙! 春昼不曾双劝酒,夜寒无那又听琴。

    〔仙吕〕【赏花时】(红娘唱)针线无心不待拈,脂粉香消懒去添。春恨压眉尖,灵犀一点,医可病恹恹。何人恶札,见之可恨。

    (红娘下)(莺莺云)红娘去了,看他回来说甚么。十分心事一分语,尽夜相思尽日眠。(莺莺下)好句。分明接着后篇。

    (张生上云)害杀小生也!我央长老说将去,道我病体沉重,怎生不着人来看我?困思上来,我睡些儿咱。(睡科)

    (红娘上云)奉小姐言语,着俺看张生,须索走一遭。俺想来,若非张生,怎还有俺一家儿性命呵!

    〔仙吕〕【点绛唇】(红娘唱)相国行祠,寄居萧寺。遭横事,幼女孤儿,将欲从军死。【混江龙】谢张生伸致,一封书到便兴师。直是文章有用,何干天地无私。若不剪草除根了半万贼,怕不灭门绝户了——家儿。莺莺君瑞,许配雄雌;夫人失信,推托别辞;婚姻打灭,兄妹为之。而今搁起成亲事。

    右第一节。因此题更无下笔处,故将前事闲闲自叙一遍作起也。然便真似有一聪明解事女郎,于纸上行间,纤腰微袅,小脚徐挪,一头迤逦行来,一头车轮打算。一时文笔之妙,真无逾于是也。

    ——个糊涂了胸中锦绣,一个淹渍了脸上胭脂。【油葫芦】一个憔悴潘郎鬓有丝,一个杜韦娘不似旧时,带围宽过了瘦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黹;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笔下幽情,弦上的心事:一样是相思。【天下乐】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犹言世上动云才子佳人,夫必如此两人,方信真有才子佳人也。明是俊眼识取两人,明是恶口奚落天下。作者真乃举头天外,无有别人也。

    右第二节。连下无数“一个”字,如风吹落花,东西夹堕,最是好看。乃寻其所以好看之故,则全为极整齐、却极差脱,忽短忽长,忽续忽断,板板对写,中间又并不板板对写故也。〇才子佳人,忽下“信有之”三字成句,妙绝。嗟乎!惟才子佳人,方肯下此三字耳;非才子佳人,虽至今亦终不肯下。何则?彼固以为无有此事耳。

    红娘自思,句。乖性儿,何必有情不遂皆似此。他自恁抹媚,我却没三思,一纳头只去憔粹死。忽然红娘自插入来,忽然插入红娘来,乃是此中加一倍人。文情奇绝妙绝!

    右第三节。言才子佳人,一个如彼,——个如此,两人一般作出许多张致。若我则殊不然,亦不啼,亦不笑,亦不起,亦不眠,一口气更无回互,直去死却便休。盖是深讥张生、莺莺之张致,而不觉己之张致乃更甚也。此等笔墨,谓之“加一倍”法,最是奇观。

    却早来到也。俺把唾津儿湿破窗纸,看他在书房里做甚么那?便画出红娘来。〇单画出红娘来,何足奇;直画出红娘聪明来,故奇耳。

    【村里迓鼓】我将这纸窗儿湿破,悄声儿窥视。妙妙!便分明有一背转女郎,迁延窗下。多管是和衣儿睡起,你看罗衫上前襟褶祬。从窗外人眼中,写窗中人情事,只用十数字,已无不写尽。孤眠况味,试想。凄凉情绪,试想。无人服侍。试想。涩滞气色,试想。微弱声息,试想。黄瘦脸儿。试想。张生呵,你不病死多应闷死。妙妙!纯是一片空明。

    右第四节。与其张生伸诉,何如红娘觑出;与其入门后觑出,何如隔窗先觑出。盖张生伸诉便是恶笔,虽入门觑出犹是庸笔也。今真是一片镜花水月。

    【元和令】我将金钗敲门扇儿。

    (张生云)是谁?

    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散”,布散也。我诵之,如闻低语,如睹笑容。

    (张生开门,红娘入科)

    右第五节。轻妙之至,几于笔尖不复着纸。如此迤逦行文,虽欲作万言大篇,亦何难哉!

    (张生云)夜来多谢红娘姐指教,小生铭心不忘。只是不知小姐可曾有甚言语?(红掩口笑云)俺小姐么,俺可要说与你:

    他昨夜风清月朗夜深时,使红娘来探尔。他至今胭粉未曾施,念到有一千番张殿试。不云今早相央,而云昨夜受命,盖信上文《琴心》一篇,诚如圣叹之言也。〇不云今朝而云昨夜,中有妙理,除红娘更无第二人知道,此最是耐想文字。

    右第六节。只此四语是一篇正文,其余都是从虚空中荡漾而成。

    (张生云)小姐既有见怜之心,红娘姐,小生有一简,可敢寄得去,意便欲烦红娘姐带回。

    【上马娇】他若见甚诗,看甚词,他敢颠倒费神思。

    他拽扎起面皮,道,红娘,这是谁的言语,你将来?

    这妮子,怎敢胡行事!”“嗤”,句。〇裂纸声。扯做了纸条儿。画出红娘来。画出红娘一双纤手,两道轻眉,颊边二靥、唇上一声来。画绝也!

    右第七节。此分明是后篇莺莺见帖时情事,而忽于红娘口中先复猜破者,所以深表红娘灵慧过人,而又未尝漏泄后篇,故妙。细思此时红娘,真无便与传去之理也。

    (张生云)小姐决不如此,只是红娘姐不肯与小生将去,小生多以金帛拜酬红娘姐。笔墨之事,随手生发,所谓“文亦有情,情亦有文”。如不因张生此白,下节岂有红娘如此一段快文哉。

    【胜葫芦】你个挽弓酸俫没意儿,卖弄你有家私,石崇、王恺决不卖弄,其最卖弄者,偏是秀才纸裏中家私也。我图某你东西来到此?此九字,虽出红娘口,然我乃欲为之痛哭,何也?夫人生在世,知己有托,生死以之,乃至不望感,岂惟不望报也。自世必欲以金帛奉酬劳苦,而于是遂使出死力,故知己之人,一齐短气无语。嗟乎!以汉昭烈,犹有“不才自取”之言矣。自非葛公,谁复自明也哉!把你做先生的钱物,与红娘为赏赐,先生钱物,犹言束修也,所谓纸裏中家私也。〇虽一文钱,亦必自称赏赐,亦秀才语也。我果然爱你金赀?【后】你看人似桃李春风墙外枝,卖笑倚门儿。毒口,便骂尽世间一辈望酬谢人,使我心中快乐也。

    右第八节。世间有斤两可计算者银钱,世间无斤两不可计算者情义也。如张生、莺莺男贪女爱,此真何与红娘之事,而红娘便慨然将千金一担两肩独挑。细思此情此义,真非秤之可得称,斗之可得量也。顾张立急不择者,遂欲以金帛轻相唐突。嗟乎!作者虽极写张生急情,然实是别寓许伯哭世。盖近日天地之间,真纯是此一辈酬酢也。

    我虽是女孩儿,有志气,你只合道“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我还有个寻思。

    右第九节。写煞红娘。

    (张生云)依着红娘姐“可怜见小子,只身独自!”这如何?(红云)兀的不是也!你写波,俺与你将去。(张生写科)(红云)写得好呵,念与我听。(张生念云)张珙百拜奉书双文小姐阁下:昨尊慈以怨报德,小生虽生犹死。筵散之后,不复成寐。曾托稿梧,自鸣情抱,亦见自今以后人琴俱去矣。因红娘来,又奉数字。意者宋玉东邻之墙,尚有庄周西江之水。人命至重,或蒙矜恤,珙可胜悚仄待命之至。附五言诗一首,伏惟赐览:相思恨转添,漫把瑶琴弄。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张珙再百拜。书好。

    【后庭花】我只道拂花笺打稿儿,元来是走霜毫不构思。先写上几句寒温序,后题着五言八句诗。不移时,翻来复去,叠做个同心方胜儿。此下便应接“又颠倒写鸳鸯二字”句,看他又作间隔。你忒聪明,忒煞思,忒风流,忒浪子。虽是些假意儿,分明赞不容口,忽又谓之“假意”。写红娘真有二十分灵慧,二十分松快,真正妙笔。小可的难到此。【青哥儿】又颠倒写鸯鸯二字,方信道“在心为志”。《诗大序》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此言既封后。人止见其“发言为诗”也。我于未封前,实亲见其“在心为志”也。真正妙笔。

    右第十节。写张生拂笺、走笔、叠胜、署封,色色是张生照入红娘眼中,色色是红娘印入莺莺心里:一幅文字便作三幅看也。一幅是张生,一幅是红娘眼中张生,一幅是红娘心中莺莺之张生。真是异样妙文。

    喜怒其间我觑意儿。放心波学士!我愿为之,并不推辞,自有言辞。我只说:“昨夜弹琴那人,教传示。”赖婚之前文先作满语者,所以反挑后文之不然也。此亦先作满语,却非反挑后文,正是畅明前夜《琴心》一篇,已尽得其底里。

    右第十一节。一担千金,两肩独任。看他急口便作如许一连数语,而下正接之云“昨夜弹琴那人”。信乎《琴心》一篇,为红娘之袖里兵符,不谬也!

    这简帖儿我与你将去,只是先生当以功名为念,休堕了志气者!

    【寄生草】你偷香手,还准备折桂枝。休教淫词污了龙蛇字,藕丝缚定鹍鹏翅,黄莺夺了鸿鹄志;休为翠帏锦帐一佳人,误你玉堂金马三学士。【赚煞尾】弄得沈约病多般,宋玉愁无二,清减做相思样子。

    右第十二节。此为余文任意挥洒,乃是砚北人从来乐事,不谓红娘忽有书呆气。

    (张生云)红娘姐好话,小生终身敬佩。只是方才简帖,我的红娘姐,是必在意者。(红云)先生放心。

    若是眉眼传情未了时,我中心日夜图之。怎因而,“有美玉于斯”,此句,歇后法也,言决不将简帖浮沉,如《论语》所云“韫椟而藏”之也。我定教发落这张纸。我将舌尖上说辞,传你简帖里心事,管教那人来探你一遭儿。

    右第十三节。此则滿心忒意,满口满语,反挑后文之不然也。此节方是反挑,第十一节果非反挑也。自非虚心平气,谁其分别之。

    (红娘下)

    (张生云)红娘将简帖去了,不是小生夸口,这是一道会亲的符篆。他明日回话,必有好处。总作满语。若无好赋因风去,岂有仙云入梦来。(张生下)

    三之二 闹 简

    此篇写红娘,凡有四段,每段皆作当面斗然变换,另是一样章法。

    第一段,写红娘带得书回,一时将张生分明便如座主之于门生,心头平增无限溺爱,无限照顾,意思不难便取莺莺,登时双手亲交与之。看他走入房来,其于莺莺便比平日亦自另样加倍珍惜。所以然者,意谓莺莺真乃一朵鲜花,却是我适间已许过我门生了也。门生是我之宝,此——朵鲜花便是我门生之宝也。只因心头与张生别成一条线索,便自眼中看莺莺别起一番花样。是为第一段。

    第二段,写莺莺斗然变容,红娘出自不意,遂忽自念适间容易过人简帖,诚然是我不是,只是我自信平日精灵,又兼夜来郑重仔细踌躇此事,何得逢彼之怒耶?岂有满盘已都算过,乃于一子失着耶?明明隔墙酬韵,早漏春光;明明昨夜听琴,倾囊又尽。我本非聋非瞎,悉属亲闻亲见,而今忽然高至天边,无梯可扪,深至海底,无缝可入,此岂前日莺莺是鬼,抑亦今日莺莺是鬼?岂红娘今日在梦,抑亦红娘前日在梦?本意扬扬然弄马骑,何意矻地却被驴子扑?于是三分羞惭。七分怨愤,遂不自禁其口中之叨叨絮絮。是为第二段。

    第三段,写红娘昨日于张生前满心满意,满口满语,轻将一担千金两肩都任者,实是其胸中默默然牢有一篇把柄耳,初不自意莺莺极大不然也。谚盖有之:“行船无有久惯,生产无有久惯。”今日方知传递简帖无有久惯。红娘此时真无面目又见江东父老,只有一万年不复到书院中,永取此事寄之高高天上,埋之深深地下,更不容一人提起,便如连日我不在世间者然。何意莺莺又必强之投以回简,自莺莺又有回简而红娘遂不得不重入书院,再见张生。夫而后一面惭,两胁愤,真更非一时三言两句之所得而发脱也者。而张生不察,方且又如臂边饥鸟,乳下娇儿,百样哀鸣,千般央及,此时我为红娘,真除非抽刃自决,以明我不负人。盖从来任天下事,两边俱无以自解,实有如此苦事。是为第三段。

    第四段,写红娘初焉以退贼故方德张生,既焉以赖婚故方怜张生,既焉以挥毫故方爱张生,既焉以不效故方羞张生,至此乃忽然以苦缠故不觉恼张生。夫以红娘之于张生,固决无有恼之之事,而直以自己胸前烦闷无理,遂尔更不得顾,便唐突之。此真李白所云“泪亦不能为之堕,声亦不能为之出”时也。何意拆书念出,乃是“户风花影”之句。若说是鬼,鬼中亦无如此之鬼;若说是贼,贼中亦无如此之贼;若说兵不厌诈,诸葛亦无如此之阵图;若说幻不厌深,催师亦无如此之机械。此时虚空过往,天地鬼神,聪明正直,尽知尽见。红娘真欲拔发投地,捶胸大叫:自今以后,我更不能与天下女儿同居也!是为第四段。

    (莺莺上云)红娘这早晚敢待来也。起得早了些儿,俺如今再睡些。(睡科)

    (红娘上云)奉小姐言语,去看张生,取得一封书来,回他话去。呀,不听得小姐声音,敢又睡哩,俺便入去看他。绿窗一带迟迟日,紫燕双飞寂寂春。

    〔中吕〕【粉蝶儿】(红娘唱)风静帘闲,绕窗纱麝兰香散,二句,写红娘自外行来。〇帘内是窗,窗外是帘。有风则下帘,无香则开窗。今因无风,故不下帘,却因有香,又不开窗。只十一字,写女儿深闺便如图画。〇我从妙文得认莺莺,我又从妙文得认莺莺闺中也。启朱扉摇响双环。一句,写红娘行入门。绛台高,金荷小,银缸犹灿。三句,写红娘已入门。〇细想红娘回时,灯犹未息,则其遣去,一何早乎!

    右第一节。写红娘从张生边来入闺中,慢条斯理,如在意,如不在意,一心便谓自今以后三人一心,更无嫌疑者。盖特作此骀宕之句,以与下文通篇怨毒照耀也。

    我将他暖帐轻弹,揭起海红罗软帘偷看。【醉春风】只见他钗嚲玉斜横,髻偏云乱挽。小姐正睡,侍儿弹帐,一不可也。弹帐不应,揭开偷看,二不可也。盖红娘此日已易视莺莺矣。见书而怒,得毋为是与?日高犹自不明眸,你好懒、句。懒。句。不惟弹帐,不惟偷看,乃至竟敢率口讥之。莺莺慧心人,又何待见书而始悟红娘之易视我哉。

    右第二节。不知者是写莺莺,不知此正写红娘也。夫莺莺不过只作一幅美人晓睡图看耳。今正写红娘之满心参透,满眼瞧科,满身松泛,满口轻忽,便使莺莺今早眼中忽觉有异,而下文遂不得不变容也。真是写得妙绝,此为化工之笔。

    (莺莺起身,欠伸长叹科)

    半晌抬身,不问红娘,此其事可知也。妙妙!几回搔耳,不问红娘也。妙妙!一声长叹。不问红娘也。妙妙!

    右第三节。不知者又谓写莺莺春倦,非也。夫红娘之看张生,乃莺莺特遣也,则今于其归,急问焉可也,乃半晌矣,不问而抬身;抬身矣,又不问而搔耳;几回矣,又不问而长叹。岂非亲见归时红娘已全不是去时红娘,慧眼一时觑破,便慧心彻底猜破故耶?看他纯是雕空镂尘之文,而又全不露一点斧凿痕,真是奇绝一世。若作描写莺莺春倦,有何多味耶?且何故不问红娘:回来几时耶?

    是便是,只是这简帖儿,俺那好递与小姐?俺不如放在妆盒儿里,等他自见。(放科)

    (莺鸯整妆,红娘偷觑科)终不问也,妙妙!

    【普天乐】晚妆残,乌云軃,轻匀了粉脸,犹不问也,妙妙!乱挽起云鬟。已见简帖也。将简贴儿拈,把妆盒儿按,拆开封皮孜孜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颠来倒去”,是思何以处红娘,非于张书知意也。只见他厌的扢皱了黛眉,是恼此贴如何传来。忽的低垂了粉颈,是算今日还宜寝阁,还宜发作。氲的改变了朱颜。是决计发作,无有再说也,看他三句,写出莺莺心头曲折。

    (红做意科,云)呀,决撒了也!

    右第四节。写莺莺见简帖。或问:莺莺见简帖,亦可以不发作耶?圣叹答曰:不发作,则是一拍即合也,今之世间比比者皆是也。

    (莺莺怒科,云)红娘过来!(红云)有。(莺莺云)红娘,这东西那里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儿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样东西来?我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红云)小姐使我去,他着我将来。小姐不使我去,我敢问他讨来?我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些甚么!其快如刀,其快如风。

    【快活三】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教别人颠倒恶心烦,你不惯,谁曾惯?

    右第五节。写红娘妙口。真是妙绝。轻轻只将其一个“惯”字劈面翻来,便成异样扑跌。盖下文莺莺之定不复动,正是遭其扑跌也。不但一节只是一句,亦且一节只是一字,真可谓以少少许胜人多多许矣。

    小姐休闹,比及你对夫人说科,我将这简帖儿先到夫人行出首去。红娘眼快手快,其妙如此。

    (莺莺怒云)你到夫人行,却出首谁来?莺莺又妙。(红云)我出首张生。红娘又妙。

    (莺莺做意云)红娘,也罢,且饶他这一次。莺莺又妙。(红云)小姐,怕不打下他下截来。红娘又妙。〇每读此白,如听小鸟斗鸣,最足下酒也。

    (莺莺云)我正不曾问你,张生病体如何?(红云)我只不说。(莺莺云)红娘,你便说咱!

    【朝天子】近间、面颜,瘦得实难看。不思量茶饭,怕动弹。

    右第六节。正答张生病体。

    (莺莺云)请一位好太医,看他证侯咱。(红云)他也无甚证侯,他自己说来:

    我是晓夜将佳期盼,废寝忘餐。黄昏清旦,望东墙淹泪眼。我这病患要安,只除是出点风流汗。此代张生语,故有二“我”字。

    右第七节。旁答张生心事。虽于盛怒后,不可又说,然此时不说,更待何时?行文又有得过便过之法,无用多作顾虑。

    (莺莺云)红娘,早是你口稳来,若别人知道呵,成何家法。今后他这般的言语,你再也休题。我和张生只是兄妹之情,有何别事?(红云)是好话也呵。

    【四边静】怕人家调犯,早晚怕夫人行破绽,只是你我何安?又问甚他危难?你只撺掇上竿,拔了梯儿看。

    右第八节。索性畅然劝之,以不负张生之托。

    (莺莺云)虽是我家亏他,他岂得如此?你将纸笔过来,我写将去回他,着他下次休得这般。(红云)小姐,你写甚的那?你何苦如此。(莺莺云)红娘,你不知道。(写科)

    (莺莺云)红娘,你将去对他说:“小姐遣看先生,乃兄妹之礼,非有他意。再一遭儿是这般呵,必告俺夫人知道。”红娘,和你小贱人都有话说也!

    (红云)小姐,你又来!这帖儿我不将去,你何苦如此?

    (莺莺掷书地下云)这妮子,好没分晓!(莺莺下)

    (红娘拾书叹云)咳,小姐,你将这个性儿那里使也!

    【脱布衫】小孩儿口没遮拦,一味的将言语摧残,把似你使性子,休思量秀才,做多少好人家风范。用笔真乃一鞭一条痕,一痕一条血,遂令举世口是心非,言清行浊之徒诵之吃惊。固不止是莺莺闻之无以自解也。

    右第九节。自此以下四节,则红娘持书出户,背过莺莺,自将心头适才所受恶气曲曲吐而出之也。〇此一节,重举莺莺适才盛怒之无礼也。

    【小梁州】我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奈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换头】似等辰勾空把佳期盼,已上通为一句。我将角门儿更不牢拴,愿你做夫妻无危难。细玩此句,乃透过一步去也,言我何止与之传递简贴而已。你向筵席头上整扮,我做过缝了口的撮合山。

    右第十节。〇此一节,申言莺莺自于我无礼,乃我之知之实深,为之实切,我于莺莺诚乃不薄也。

    【石榴花】你晚妆楼上杏花残,三字写尽三春时和。犹自怯衣单,看他妙笔妙墨,无中造有,造出如此二句,以反剔下文,却令读者于不意中又别睹一位无愁莺莺,另是身分绝世。那——夜听琴时,露重月明间。为甚向晚,不怕春寒,诵之口齿历历,莺莺城何辨焉。几乎险被先生馔。用《论语》入妙。〇汤海若先生《牡丹亭》传奇,杜丽娘拜师,语曰:“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用《论语》入,妙也。〇吾友斫山王先生,文恪之文孙也,目尽数十万卷,手尽数十万金。今与圣叹并复垂老,两人相邻如一日也。偶于舟中,时方九日,忽一女郎掉文曰:“何故此时则雀在入大水化为蛤?”座中斗然未有以应也。先生信口答曰:“我亦不解汝家何故雀入大蛤,皆化为水也。”一时满舟喧然,至有翻酒濡首者。此真用《礼记》入,妙也。〇斫山读尽三教书,而不愿以文名;倾家结客,而不望人报。有力如虎,而轻裘缓带,趋走扬扬。绘染刻雕,吹竹弹丝,无技不精,而通夜以佛火蒲团作伴。今头毛皑皑,而尚不失童心,瓶中未必有三日粮,而得钱犹以与客。彼视圣叹为弟,圣叹事之为兄。有过吴门者问之,无有两人也。嗟乎!未知余生尚复几年,脱诚得并至百十岁,则吾两人当不知作何等欢笑。如或不幸而溘然俱化,斯吾两人便甘作微风淡烟,杳无余迹。盖斫山三十年前曾与圣叹诗,早便及之,曰:“风雷半夜吴王墓,天地清秋伍相祠。一例冥冥谁不朽?早来把酒共论之。”今圣叹亦是寒鸟啁啾,不忘故群,故时时一念及之,岂犹有意互相叹誉,为荣名哉?那其间岂不胡颜。为他不酸不醋风魔汉,隔窗儿险化做望夫山。莺莺诚何辨焉。

    右第十一节。〇此一节特恐写莺莺不承,故举听琴一夜以实之。上文莺莺问张生病体,红娘却敢便及他言者,亦为胸中有听琴一夜故也。

    【斩鹌鹑】你既用心儿拨雨撩云,我便好意儿传书递简。承上文,便咬定听琴一夜,犹言是以来也。不肯搜自己狂为,听琴一夜也。只待觅别人破绽。简帖也。受艾焙,我权时忍这番。妙妙!怨毒之极,半呑不吐,便有授记后日之意。今便请问红娘:“卿权忍这番之后,将欲如何?”真写尽女儿慧心、毒心也。畅好是奸,对别人巧语花言,背地里愁眉泪眼。上“艾焙”句,语气已毕,此又毕而复起,便活写怨毒之极,说之不尽,因而又说,总是摹神之板笔。

    右第十二节。〇此一节,咬定听琴一夜,以明简帖之所自来,而莺莺犹谓人在梦。然则莺莺真在梦耶?写红娘理明辞畅,心头恶气无不毕吐,真乃快活死人也。

    俺若不去来,道俺违拗他,张生又等俺回话,只得再到书房。(推门科)(张生上云)红娘姐来了,简帖儿如何?(红云)不济事了,先生休傻。(张生云)小生简帖儿是一道会亲的符箓,只是红娘姐不肯用心,故致如此。(红云)是我不用心?哦,先生,头上有天哩!你那个简帖儿里面好听也!

    【上小楼】这是先丰命悭,不是红娘违慢。那的做了你的招伏,他的勾头,我的公案。若不觑面颜,厮顾盼,担饶轻慢,争些儿把奴拖犯。若出他人庸笔,此时红娘安有不便出莺莺回简者。今看其默然袖起,恰似忘之者然,妙绝!

    右第十三节。自此以下节,则红娘见张生,且不出回简,先与尽情复绝之。〇此复其去简已成祸本,不应更问也。

    【后】从今后我相会少,你见面难。斗然险语,妙绝妙绝!盖张生方思得见莺莺,而此云尚将不复得见红娘也,不顾惊死人。月暗西厢,便如凤去秦楼,云敛巫山。绝妙好辞,又如口中吮而出之。你也赸,我也赸;请先生休讪,早寻个酒阑人散。《西厢》后半,不知凡有若干锦片姻缘,而于此忽作如是大决撒语。丈章家喜大起大落之笔,如此真称妙绝世也。

    右第十四节。复其此后连红娘亦不复更来,使我读之分明腊月三十夜听楼子和尚高唱“你既无心我亦休”之句,唬吓死人,快活死人也。〇细思作《西厢记》人亦无过一种笔墨,如何便写成如此般文字,使我读之通身抖擞,骨节尽变,闻古人有痁疾大发,神换其齿者,有如此般文字得读,便更不须痁疾发也。最苦是子弟作文,粘皮带骨,我以此跳脱之文药之。

    只此二字妙绝。便如方士所云,海中仙山,理不可到,船有欲近者。风辄吹还之。今下文正如海中仙山,此二字便如风之吹断之也。足下再也不必申诉肺腑。加一句,妙妙。虽成连先生置伯牙于海岛,其鸿洞杳冥,亦不是过矣。怕夫人寻我,我回去也。再加一句,妙妙。庄生云:“送君者皆自崖而返”。真乃泪进肠绝之笔。

    《西厢》白,其妙至此。数之只得三句,察之只得一句,又察之只得二字,乃我读之便如立千丈冈,临不测溪,足又逡巡二分垂外,真几乎欲哭出来也。看他竟不出回简。

    (张生云)红娘姐!(定科)妙妙,摹神极笔。

    (良久,张生哭云)红娘姐,你一去呵,更望谁与小生分剖?此哭结上文。

    (张生跪云)红娘姐,红娘姐,你是必做个道理,方可得小生一命。此跪起下文。

    看其袖中回简,不惟前不便出,至此犹不便出也。岂真忘之哉?正是尽情尽意作此大决撒之笔,至于险绝斗绝矣,然后趁势一落,别开奇境。文章至此,能事又毕也。伧读此等白,便学一副涎脸,东涂西写,无不哭者,无不跪者,我每见而痛骂焉。嗟乎!亦尝细察张生此哭此跪,悉是已上已下妙文之落处乎?只因不出回简,故有张生此哭,哭以结上文之奇妙也;乃至今犹不肯出,故有张生此跪,跪以逼下文之奇妙也。夫张生一哭一跪,乃是结上逼下,非如伧所写涎脸也。

    (红娘云)先生,你是读书才子,岂不知此意!

    【满庭芳】你休呆里撒奸;你待恩情美满,苦我骨肉摧残。他只少手掿棍儿摩娑看,我粗麻线怎过针关。绝妙好辞,如吮而出。定要我拄着拐帮闲钻懒,缝合口送暖偷寒,前已是踏着犯。绝妙好辞,使人失笑。〇凡能使人失笑文字,悉是刳心沥血而出,莫容易读过古人文字也。

    右第十五节。袖中回简,不惟来时不便取出,顷且欲去矣,犹不便取出,直至欲去不去又立住矣,犹不便取出也。行文如张劲弩,务尽其势,至与几几欲绝,然后方肯纵而舍之,真恣心恣意之笔也。

    (张生跪不起,哭云)小生更无别路,一条性命都只在红娘姐身上。红娘姐!

    我又禁不起你甜话儿热趱,好教我左右做人难。反作此话,然后落下,笔势真如春蛇之矫矫然。

    我没来由只管分说,方始落下。我回视前文真如“群山万壑赴荆门”矣。小姐回的书,你自看者。(递书科)

    右第十六节。欲复绝之,直至终不得复绝之,夫然后方始出其袖中书使自绝之。而不意峰回岭变,又起奇观。

    (张生拆书,读毕,起立笑云)呀,红娘姐!(又读毕云)红娘姐,今日有这场喜事!(又读毕云)早知小姐书至,理合应接,接待不及,切勿见罪!红娘姐,和你也欢喜。(红云)却是怎么?(张生笑云)小姐骂我都是假,书中之意“哩也波,哩也啰”哩。(红云)怎么?(张生云)书中约我今夜花园里去。(红云)约你花园里去怎么?(张生云)约我后花园里去相会。(红云)相会怎么?(张生笑云)红娘姐,你道相会怎么哩?(红云)我只不信!(张生云)不信由你。(红云)你试读与我听。(张生云)是五言诗四句哩,妙也!“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红娘姐,你不信?(红云)此是甚么解?(张生云)有甚么解?(红云)我真个不解。(张生云)我便解波:“待月西厢下”,着我待月上而来;“迎风户半开”,他开门等我;“拂墙花影动”,着我跳过墙来;“疑是玉人来”,这句没有解,是说我至矣。(红云)真个如此解?(张生云)不是这般解,红娘姐你来解。不敢欺红娘姐,小生乃猜诗谜的社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不是这般解,怎解?(红云)真个如此写?(张生云)现在。(红定科,良久)

    (张生又读科)(红云)真个如此写?(张生笑云)红娘姐,好笑也,如今现在。(红怒云)你看我小姐,原来在我行使乖道儿!

    或云“春枝小鸟,双双斗口”,却不是春鸟斗口。或云“深院回风,晴雪乱舞”,却不是风回雪舞。或云“花拳锋腿,少年短打”,却不是花绣短打。或云“鸣琴将终,随指泛音”,却不是琴终泛音。我细察之:一片纯是光影,一片纯是游戏;一片纯是白净,一片纯是开悟。维摩诘室中,天女变舍利弗,一时不知所云。我于此文不知所云。香严大师至脱然撒手时,遥望沩山,连说颂曰:“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真是贫。去年贫,无立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我于此文,锥也无。文殊尸利菩萨选二十五位圆通,拔取观世音为状元第一。我于此文,如观世音幸得第一。赵州和尚被人问:“二龙戏珠,谁是得者?”州云:“老僧单管着。”我于此文,单管着。南泉王老师指庭前牡丹花,谓陆亘曰:“大夫,时人看此花,如梦相似。”我于此文,如梦相似。斫山云:圣叹自论文,非论禅也。

    【耍孙儿】几曾见,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奇奇!妙妙!自从盘古直至今朝,真并无此事也!亦并无此文也。小则小,只三字,写尽怨毒不可言。心肠儿转关。教你跳东墙“女”字边“干”。避此字不雅故拆之。乃续之四篇,遂谓红娘专工拆字,一何可笑!原来五言包得三更枣,四句埋将九里山。你赤紧将人慢,你要会云雨闹中取静,却教我寄音书忙里偷闲。真乃于情于理,欲杀欲割,不可得解也,气死红娘也。

    右第十七节。前恼尚不可说,今恼真不可说。不可说也,前恼红娘几欲哭,今恼红娘反欲笑也。“于虚空中,驾构楼阁。”旧闻其语,今见其事矣。

    【四煞】纸光明玉版,字香啧麝兰,行儿边湮透非娇汗?是他一缄情泪红犹湿,满纸春愁墨未乾。从来“娇汗”字、“红泪”字,“春愁”字,俱入丽句,填成妙辞也,此独作极鄙极丑字用,所以痛诋莺莺,自抒愤懑也。我也休疑难,放着个玉堂学土,任从你金雀鸦鬟。妙妙,妙绝!

    右第十八节。忽取其简痛诋之,盖一肚愤懑,搔爬不得也。

    【三煞】将他来别样亲,把俺来取次看,“将他来”、“把俺来”,掂斤播两,诚然怨毒。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妙妙,妙绝!昨夫人赖婚本是恨事,至此日反成红娘心头快意,口头快语。将他来甜言媚你三冬暖,把俺来恶语伤人六月寒。今日为头看:看你个离魂倩女,怎生的掷果潘安?妙妙,妙绝!

    右第十九节,佛言:“欲过彼岸,而于中间撤其桥粱,无有是处。”今莺莺方思江皋解佩,而忽欲中废灵修,此真大失算也。观【四煞】云“放着玉堂学士,任从金雀鸦鬟”,盖云不复援手,此已不可禁当。今【三煞】云“看你离魂倩女,怎生掷果潘安”,则是乃至欲以恶眼注射之。危哉莺莺,真有何法得出红娘圈䙡哉!史公尝云“怨毒于人实甚”,此最写得出来。

    (张生云)只是小生读书人,怎生跳得花园墙过?

    【二煞】拂墙花又低,迎风户半拴,偷香手段今番按。你怕墙高怎把龙门跳,嫌花密难将仙桂攀。疾忙去,休词惮。恶语痛诋。他望穿了盈盈秋水,蹙损了淡淡春山。“秋水"、“春山”,从来亦作丽字填入妙句,此亦是丑辞痛诋之也。

    右第二十节。乃至为劝驾之辞。此岂怂恿张生,正是痛诋莺莺。盖恶骂丑言,遂至不复少惜。史公尝言“怨毒于人实甚”,此最写得出来也。〇尝闻大怒后不得作简者,多恐余气未降,措语尚激也。然则不怒时欲作激气语,此亦决不可得也。今作《西厢记》人,吾不审其胸前有何大怒耶,又何其毒心衔,毒眼射,毒手挥,毒口喷,百千万毒一至于是也!

    (张生云)小生曾见花园,已经两遭。

    【煞尾】虽是去两遭,敢不如这番。你当初隔墙酬和都胡侃,证果是他今朝这一简。

    右第二十一节。曾记吴歌之半云:“故老旧人尽说郎偷姐,如今是新翻世界姐偷郎。”此真清新之句也,然实不知《西厢》先有之。盖红娘怨毒莺莺,诋之无所不至,因谓张生“汝偷不如他偷”。夫至谓张生犹不必如莺莺,而莺莺之为莺莺竟何如哉!怨毒于人,史公尝言“实甚”,此真写得出来也。

    (红娘下)

    (张生云)叹万事自有分定,适才红娘来,千不欢喜,万不欢喜,谁想小姐有此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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